整个长安、整个大兴宫都笼罩在了阴霾之中,不安的情绪已经蔓延到了皇宫之中,这一次和杨侗焚烧宫城不同,杨侗上次只是轻骑入京,对李渊进行威慑,而现在发动的是灭国之战,情况截然不同。
    而长安正如杨侗所预料那般,进行强行征兵,14岁到55岁的男子都要参军协防。尽管募兵不顺利,但李唐在长安愣是强行组建了十五万大军。
    连续几天的雨,令长安多了几抹凉意,少了些燥热,让人格外清爽。
    傍晚时分,长安笼罩在了浓浓的乌云之中,大雨即将来临。
    雄伟、恢宏、大气、庄严、肃穆的长安在雨丝之中,多了几分缥缈,也多了不可捉摸的韵味。
    独孤府的一间卧室内,独孤整躺在床上,整个人似乎一瞬间苍老了许多许多,那头上的白头是如此的刺眼。
    几天前独孤整有些不舒服,专门请假在家中休养,这年纪大了,生病本就不这容易恢复,再有一系列惨败的消息传来,独孤整的小病便成了大病,他不是为李唐的前途命运而焦虑,李唐的死活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独孤家!同时也对李渊怀有深刻的痛恨,恨他无能、恨他在局势大好之下,屡屡被隋朝打得抬不起头。
    想到李渊起兵之前,独孤家族为了安李渊之心,不惜将嫡女嫁给有妇之夫的李世民。
    想到李渊起兵之后,独孤家族为支持李唐耗尽了近六成钱粮。
    想到李渊屡屡被打爬,自己和诸多关陇贵族倾尽全心的支持。
    可结果,得到了什么?
    灰溜溜的,像狗一样。
    但是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他为了独孤家的利益,不惜背叛了另一个外甥——杨广,最后换来的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一种抑制不住的愤怒绝望和悔恨油然而生。
    他为何支援李渊这个外甥,去反另一个外甥?
    无他。
    利益耳。
    这利益,不仅是独孤家的利益,还包括整个关陇权贵集团的利益。
    关陇集团是宇文泰为了与东魏高氏抗衡,将从河套地区迁移到关中的北方六镇武将和关陇当地豪族的力量统一起来,在府兵制的基础上所形成的军事贵族集团。
    其中,宇文泰为八柱国之首。另一柱国因是北魏皇族,权力受到限制,因此实际上是六柱国。六柱国各统二名大将军,每个大将军又各统两名个开府仪同三司。每个开府各领一军,共二十四军,这就是府兵系统。这些柱国、大将军、开府为着共同利益,崇尚军功,交替支持,互相联姻,结成了从北魏末年到现在的政治集团。
    在南北朝割据混乱的年代,这个横空出世的政治利益集团,因其人才辈出和强大的凝聚力,成为结束了南北分裂四五百主体力量。
    后世史学界对其有较高赞誉:“魏周肇其基,隋唐承其统,以其武功文治,克定东西、混一南北,结束魏晋四百年之分裂局面,开启隋唐中古极盛之世。”
    也就是说,关陇集团推动了西魏、北周、隋、唐四代王朝的兴替。他们先是聚集在宇文泰旗下,一起创立西魏王朝;后又分别支持宇文泰后裔建立北周取代西魏,从而获得更多的利益,接着不满足现状的他们,又支持杨坚建立隋朝取代北周。
    出身于关陇集团的隋文帝杨坚,是趁着北周幼帝在位、神器无主的时候,争取到关陇集团支持,最终获得了帝位。
    但在登基后,杨坚却对关陇集团深怀戒心,一方面是关陇集团盘根错节、势力庞大,他害怕有人袭其故伎,扶持他人篡党夺权,再一次发动王朝更迭的政变;另一方面则是为了限制门阀政治,提拔更有生机的寒士进入政治舞台,释放民间生产力,推动国家改革发展。
    开皇初年,杨坚就采取了一项重大举措:对府兵制实行君主直辖。这直接剥夺了关陇贵族赖以存在的军事基础。但关陇集团以另一种方式继续控制着军权,那即是利用自己手中权力的便利,将子弟、门生、假子、故吏、家将安插到了杨坚创立的七十万禁卫之中,自上而下的掌控着这一支足以致隋朝之命的军队。杨坚也因此不敢过于触怒关陇权贵集团,从而对他们进行了妥协,这也使得关陇权贵集团的权利走向了鼎盛。
    杨广继位后,承续乃父遗志,以更大力度持续打击关陇集团。他创立进士科,这是科举制度正式确立的标志,是适应历史趋势的官吏选拨制,寒士从此可通过读书应考登上仕途,限制和打击了关陇集团垄断政治的局面,扩大了人才来源和统治根基。
    接着,杨广又剥夺了关陇集团贵族世袭爵位的特权。他曾下诏,“不得计考增级,必有德行功能灼然显著者,擢之。”并将原有的国王、郡王、国公、郡公、县公、侯、伯、子、男九等爵位,“唯留王、公、侯三等,余并废之。”这既减少了冗繁的官僚层次,又节省了开支,却严重触犯了关陇集团既得政治利益。李渊历数杨广罪名之时,这个便是最重的一项,而为了得到关陇集团大力支持,李渊登基以后,一口气册封了百多名国公,郡公、县公、侯、伯、子、男更是成千上万,满足了关陇集团的要求以后,这才获得了大家的全力支持。
    而杨广呢?
    在改九爵为三爵的基础上,进一步打击以关陇集团为代表的贵族世家经济利益。其主要举措是“括户”,就是检查户口,将世家隐漏不报的人口搜括出来,遣送还乡或就地入籍,这样可增加国家财赋和兵源。虽然历朝都试图从世家手中争夺户口,但唯独隋朝最为彻底。
    作为括户的辅助手段,杨广还推出了轻税和整顿吏治的政策,将原本躲在世家庇佑下逃避重税和苛吏的小农吸引到朝廷的怀抱之中。后世赞誉说:“设轻税之法,浮客悉自归于编户,隋代之盛,实由于斯。”
    就这样,隋朝文武二帝通过一系列手段,对关陇集团进行釜底抽薪的致命打击,使关陇集团原有的军事、经济、政治特权被剥夺殆尽,子孙后代也无法把家族基业传下去。如此一来,他们对大隋王朝的统治,自然由支持转向反对和仇视,千方百计要夺回原有权利。
    故而,以独孤整、窦威为首的关陇集团推出李渊为利益代言人,为何是李渊而不是别人?
    这又涉及到了关陇集团内部的权利之争了。因为关陇集团在隋朝建立后分成两派,一派以元家为首,另一派以独孤家为首,元家倒台后,窦家接替元派的领袖地位,这一派改称为窦派。可不管是窦派还是独孤派对外的时候的确能够上下一心,但在内部却也为了领袖之位争得不休不止,结果两派谁也压不了谁、谁也服不了服,索性推出一个大家都认同的人。于是,李渊便进入了两派的视线,首先、李渊本身也是关陇集团中的重要一支;其次,李渊是独孤氏外甥、窦氏女婿,独孤氏对自己的外甥,自然没意见;窦氏觉得自己女婿上位,以后可以吹吹枕边风,就能压独孤氏一头,就更没有意见了。所以,李渊成为了两派利益的平衡点,他的上位,大家皆大欢喜。
    但不管是窦派还是独孤派,在经历隋朝文武两帝的清洗后,尤其是杨广屡次打击后,原本强势的关陇权贵便开始势弱了。只不过瘦死骆驼比马大,关陇权贵的势弱也只是相对权倾天下、手掌七十万禁兵的时期罢了。
    以前的关陇权贵,土地和产业遍布天下,但经过杨广的打压以后,他们全部缩回了关陇老巢,在关陇地区依然有着强大的势力,关陇八成以上的良田都被关陇权贵占有,各种赚钱生意也被他们垄断,这也是杨广急着迁都洛阳的原因之一,他担心自己第二天醒来,莫名其妙的成为了关陇集团的阶下囚。
    而李渊之所以能迅速扎根关陇,和关陇权贵的全力支持息息相关,关陇权贵不仅在道义上支持李渊,还出钱出粮出兵,一次次的帮助战败的李渊恢复到鼎盛。
    如果没有杨侗横空出世,凭借关陇权贵的支持,李唐一定能如历史上那般扫平天下,建立一个强大王朝,只可惜李唐被隋军屡屡击败、人心溃散,如今更是连关陇贵族的核心之地也丢了。
    这也意味着,关陇集团百试不爽的下注之法,在李渊这里不灵光了、下注失败了。
    而杨侗这个赢了的玩家,不再按照关陇集团固有的套路玩儿了,我敌友分明,不给关陇集团两面下注的机会,故而,投资失败的关陇集团的下场,无疑是灭亡。
    如今他们只有两和路可增,一是留在关中,等着杨侗来收拾;二是鼓动李渊逃跑,走向未知的前途,这条路前途未卜,但多少还有一点盼头,但是失去了关陇的关陇集团,还是关陇集团吗?
    而作为独孤家的掌舵人,独孤整把家族数世积累输了个精光,心中的难受、自责、痛苦、悔恨可想而知,这年纪大了,一场重病下来,令他奄奄一息,丢了半条命。
    “家主。”望着独孤整那越发苍老、等死的模样,独孤澄眼中忍不住的流下了泪水,虽然他不想影响到家主的休养,可有些事情,必须要经过家主的同意,而且,他也知道家主十分关注城外之事。
    “外面如何了?”
    “自从长安被困,人心已经涣散了!”独孤澄沉默了一下,又说道:“这几天,城中盛传一首童谣,内容就是:开门喜迎隋秦王,秦王来了不抢粮,打倒世家均田地,农奴翻身把歌唱。”
    独孤整惨然一笑,道:“好一个直指民心的‘打倒世家均田地’,此一句,比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比什么‘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更具威力,厉害啊!”
    独孤澄明白独孤整的意思,也知道这一句的威力。
    因为百姓有了田地才能解决温饱,解决温饱以后才能读书入仕,然后才具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忧国情怀!也即是说,‘打倒世家均田地’必将触动长安低层人士的心灵,有了这一句,谁愿意抵抗隋军?谁愿意和‘打倒世家均田地’的隋军打?隋军一旦入城,夹道欢迎的景象,必将上演。
    “李渊呢?有何反应?”过了许久,独孤整又问道。他直呼皇帝的名字,可见不敬之心到了极致。
    “迁都的风声传遍了长安城!”独孤澄说道:“虽说圣上还没有表态,可我以为这是他放出来的风声,假如大家不反对,他就真的宣布南迁了。如果大家反对激烈,恐怕他也会南迁,因为形势如此,呆在长安只有死路一条。”
    “所托非人哪!”
    独孤整的语声中透露着浓浓的怨恨和悔恨,愤怒的说道:“李渊入主关中以后,先是盲目自大,全面开战,导致失去了并州;他没想办法狠狠地打一场大胜仗来凝聚人心,却一次又一次的和隋朝谈判,签订了无数丧权辱国的条款。这样一个不思进取、苟且偷生、苟延残喘的朝廷,到了南方又能支持几天?”
    独孤澄沉默了一下,道:“或许他是想卧薪尝胆、卷土重来吧!至少太子有这样的考虑。”
    “整天就只知道争权夺利、整天就会玩平衡,连几个儿子都成为他巩固皇位的工具。我看不到他有哪一点在卧薪尝胆,更看不到他有卷土重来的半点希望。枉费我独孤家这么支持他,早知如此,我们就该支持杨侗。”
    独孤整心中恨得滴血,这是他作为家主的巨大失策,因为他下注失败,给独孤家族带来灭顶之灾;他恨自己瞎了狗眼,更恨李渊无能无才无德。
    然而,世上哪有后悔药可以买?乱世之中的多少枭雄人物,就因为一点点失误丢失大好江山、丢失身家性命,区区一个独孤家族又算得了什么?
    “家主!如今我独孤家应该何去何从?要与杨侗谈条件?”独孤澄听出了家主的意思。
    “谈条件?”独孤整自嘲一笑,“整个关陇都是隋朝的了,土地是,财富是,人口也是,我们独孤家有什么资格和人家谈条件?”
    独孤澄沉默了片刻,语气森然的说道:“但我以为…我们还有谈条件的资本…”
    “资本?什么资本?”独孤整这些天绞尽脑汁都想不到办法了,见侄子如此笃定,精神为之大振。
    孤独澄小心翼翼的说道:“搞垮四面漏风的李唐就是我们的资本。我们可以利用职务之便,拿李唐核心机密,换取独孤家的生存之本!”
    独孤整浑浊的双眼为之一亮,他真把这个最大的‘资本’忘记了,多亏独孤澄提醒。
    刚要出言赞成,传来了管家的禀报:“家主,窦相国求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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