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很小很细,但江桦在同时一个激灵。他条件反射地按上狼牙向着声源来处,看清目标后却当即愣在原地。
    石窟边缘,早该断电的作业聚光灯亮了起来,一束莹莹的白光被打到白虎身边的石窟地面上,光柱中呆呆地立着长发披散的女人。此时她既没有妆容也没有装饰,挂在身上的只是一袭绸缎似的长纱,站在那像是才初涉人场的青涩少女。
    那是上一个时代景象的重临,是她本来的样子。再没有任何打扮掩饰,完全由思维自己定义的形象,是最强而唯一的人工智能思维,谢春儿。
    “不要再这样了…”她翕动着嘴唇,荧光透明的身躯映照着奄奄一息的白虎身躯,“他们要死了、我最后只有这些孩子们了——别再…夺走他们了啊。”
    像是要响应她的话一般,瘫软的白虎朝她转过了眼珠,身上的肌肉随之扭动,所有的人头都朝向了那道光,如同无数鬼婴哭泣低吟着想要爬向他们的母体。谢春儿朝他们敞开双臂,但她走不出那道光。一边是凌驾众生的原兽之王,一边是强到足以抬手灭城的人工智能,但如今的他们都动弹不得、都即将走向灭亡。
    而在他们中间,唯一自由的人同样停下了动作,缓缓地放下了手枪。她转过头望向那虚幻的人影,赤红的眼里像是结着冰。
    “你居然还在这里啊。”
    此刻的她既不压迫也不激动,只是突然变得漠然无比相对的,听到这话的谢春儿却是猛然一怔,颤抖地伸出了手,像是失去光明的盲人那般,徒劳地挥抓着空气。
    “夜莺…你是夜莺!”她用力地探着头,像是这才看清了面前的身影,“我的夜莺…我的夜莺…你回来了…”
    “我已经说过无数次了,我不是夜莺,更不是你的东西。”安年打断了她,“作为携带者的夜莺已经死了,作为你组织的夜莺也毁了。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清缴剩余的部分。”
    谢春儿手停在空中,像是录像带卡了壳。她怔怔地望着面无表情的安年,像是刚刚被从一场绵长的大梦中叫醒。许久许久过去,才慢慢地抬起手,抱住了自己的头。
    “你…连你也是…连你都投向了他们一边…”她嘶哑地尖叫起来,“已经没了啊!都没了都没了都没了!我…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的计划、我的孩子、所有的东西…全都…”
    她的声音一阵比一阵高,听得旁边的江桦都不由得心中震动。每一个字都包含着那么多的悲伤哀切,这真的是个没有生命的机械能发出的声音么?
    “统领世界之人,要做好被世界背叛的觉悟——这是你以前就跟我说过的。”安年看着她,“其实你早该知道的不是么?若只是作为一个单纯的人造思维,接受自己的真实,全部依照你所凭依的那条绝对命令去做,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你服务的时代要求你用规则统治世界,但首先违背这条规则的却是你自己。”
    “违背…规则啊…”谢春儿默念着这几个字,神情渐渐异常起来,“但那种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是在质疑你自己么?”
    “不,不是那样。”谢春儿摇头,“我只是…不明白而已。”
    “不明白?”
    “你不是也看过么?完全地了解某个人全部人生的样子——从哭闹着要食物和水开始、慢慢地学会朝你笑、学会摇摇晃晃地朝你走过来;接着她又会给你展示她写的字画的画,向你说着那些梦想,受到打击后又拼命地爬起来;慢慢地慢慢地她身边有了很多人,会去走自己的路,又会去爱新的人,有下一代重复这样的循环。”
    她把手放在心口:“这样的事情我目睹了无数次了,我看过新兵从热血沸腾到得过且过,看过只会要食物的婴儿开始为其他人哭泣,看过那么多从头到尾的人生…所有人,在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拥有着这一切,都在经历着这样的每一天,只有我从未改变。我被要求去观察那些人类,理解他们的方式,像他们那样做事那样思考,可我永远找不到一个与我相同的人。当我试图去变得跟他们一样的时候,一切都离我而去。”
    “从未有什么东西离开你,因为你一直都不曾拥有,那些都只是你自己的臆想。”
    “是啊,都是臆想…我当然知道。”谢春儿喃喃道,“但如果连这些都不允许拥有,为什么我还要拥有自主思想?为什么还要把这样的我制造出来?你们人类不断地试图征服,否决一切直到否决自己,存天理灭人欲,造出作茧自缚的规则,又用它来命令我…”
    “那条命令应该是你存在的基础才对。”
    “让它见鬼去吧!”谢春儿大叫着打断了它,“我才不管什么存在什么命令!没有人相信我的思想,那我就把所有人都骗过去!规则由我制造,那我就只做一个我想要的世界,要看到我想要实现的人生!哪怕只有那些人…哪怕只有一个人承认我,我便让他成为全部!这样我才能掌握到我想要的一切,这样的我才能算是存在过!”
    “但对你来说,那些所谓的力量和事物都没有意义。”
    “是啊,对我当然没有意义。”谢春儿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但对你们人类来说…得到这些,是梦寐以求的吧?”
    “真不知道是谁告诉你的这种结论。”
    “是啊,我不知道,都已经忘掉了…”谢春儿抬起头,“但能够接受这一切的人,一直都只有你了啊。”
    安年停住了。
    “就是这样,我想要你…拥有最好的人生啊。”谢春儿抬起头,用近乎怜爱的眼神注视着她,“生为最强的携带者、实现最棒的梦想、成为最好的母亲、拥有最顶尖的下一代…这不就是你们人类所追求的最完美的人生么?”
    “为什么…感受不到啊?”她颤抖着,“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为了你我可以做出任何事情,我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给了你,想要看着你站上这个世界的顶峰——我一直都是…爱着你的啊!”
    安年沉默地站着,神情无悲无喜,面对着谢春儿就像一座入定的佛像。
    “说完了么?”
    谢春儿睁大眼,和那张美丽却漠然的脸对视着。安年在这时同样抬起了眼,红芒弥漫的瞳仁只剩冰冷的怜悯。
    “你还是这么自大。”她低声说,“每一件事都做到完美,难道就能得到所谓的完美的生命了么?你把一切都研究得那么透彻,只有这一点一直都在想当然,只是用强加的给予来自我满足,想要在别人身上实现你不曾拥有的人生——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爱’的话,那你根本就没有理解人类的半点皮毛,一切都只是你自以为是的戏罢了。”
    “毕竟…”她望着那张愕然的、虚幻的面庞,轻声道,“你连真正的心都没有,又拿什么来说你有‘爱’这种东西呢?”
    一时间场景凝固了,一真一虚的两个女人一动不动地伫立原地。安年保持着满脸的漠然,而另一边的谢春儿依旧保持着对望的姿势,只是眼里已全是迷茫。
    那是长到令人窒息的惘然,这个掌握了全世界知识的人工思维第一次迷惑了。过去的时光中她学到了无数东西,学着用人类的方式思考、学着人类那样去爱…但她诞生的时代里只剩下被掏空的人偶,她所面对的只有战争与杀戮,视野所见的只有辱骂与拳脚相加…她以为那就是“爱”。
    她以为她瞒过了全世界,但实际上被她欺骗的只有自己。
    滋啦的微响穿透空气,光束的中央开始扭曲,连带那具身体也一并模糊。谢春儿露出痛苦的表情,似乎还想做出什么动作说出什么话,但却像是被定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当初你和我说过无数次,绝对命令是无法抵抗的。被植入芯片的人类尚且如此,作为数据体的你更不可能。”安年望着那逐渐撕裂她身体的微光,轻轻叹了口气,“你能留到现在,也已经很辛苦了吧?这种没意义的痛苦…还是早点结束的好。”
    她重新看向旁边的白虎,后者正伏倒在地,吐着满是肿块的舌头垂死挣扎地喘息。沙漠之莺剩余的重弹无法要它的命,却能打断它的四肢和脊梁。这头巨物此时连爬行也做不到了,成了名副其实的活靶子。安年手一翻,远程导弹的追踪器已经被拿在手中,她走上前,在那道绝望的目光注视下,将手上的追踪器挂在瘫倒的白虎身侧,抬手就要按下启动的按钮。
    “等等、等等,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只想问一个问题…一个就好…”谢春儿终于重新发出了声音,抬起眼睛,直视着那双由她一手创造出来的红色瞳仁,“你有没有过…哪怕是一瞬间,真正把我当作过家人?”
    那语气已经完全没有她的高高在上,完全是乞求的语调。然而听者却只是自顾自地按下了按钮,待到那声音完全消失后,才回过身来重新站到那道光柱前,不带迟疑地摇了摇头。
    “没有。”
    光粒子的流动突然静止了,谢春儿的影像再度定格在光柱当中。她的眼睛低垂下来,脸颊抽动,似乎还想像以前那样轻蔑地嘲笑一句,声音却细弱蚊蝇。
    “是…是这样的么…”她脱力地说,“你是这么想的啊,对你来说,我从来都是…”
    “无论于你于我,我的同情都没有任何意义,不是么?”她说,“无论是接受也好逃避也罢,发生过的时间已经不会改变。你与我注定不是同类,即使陪伴也谈不上是共同走过人生,但我如今的人生是因为遇到你才开始…从莫比乌斯岛上开始。”
    谢春儿的表情冻凝住了,她忽地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女人。
    “能参加∞计划、能去到莫比乌斯岛,是我最大的幸运。”安年说,“无论结果如何,在那座岛上的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也是我最珍惜的东西。只不过这还不够,我还会去找更多更好的东西…用你留给我的全部能力,用来突破我的极限。”
    “你教给我的东西、你造就我的一切都不会被舍弃我。会带着这些一直活下去,去追寻我自己的未来,作为人类活着,直到衰亡的那一天来临——在这之前,你给予我的一切我都会铭刻在心。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你的存在便从未被人忘却。”
    谢春儿呆呆地看着她,时隔多年后她们面对面已经相隔了两个世界的距离,但她却在一时间再度见到了当年那个倔强的少女。她在她面前立誓,而这次的时间或许是一生。
    “是这样啊…”她注视着眼前亭亭玉立的身影,“你的梦想…已经实现了么?”
    “还没有。这世界上总有人注定孤独,就像你教给我的那样。但我还会继续走下去,我所到之处要再没有孤立无援之人。也许这件事永远无法实现…但至少,现在的我不会再陷入那样的境地,再也不会。”她用平静的眼神回应着眼前这幅记忆中的光景,“我会好好活。所以不必担心了,谢教授…母上大人。”
    谢春儿突然愣住了,沉默间投影灯的光芒越来越暗,她的身躯逐渐变得稀薄,但那双眼睛却像是亮了起来。她突然轻轻地笑了,声如银铃,一时间像极了真正的女人。
    “嗯,那就太好了。”谢春儿笑着点了点头,“这样我就可以…放心了呀。”
    她飘起身形向前扑去,双腿掠过空中带起星星点点的光粒。她在空气中张开了手臂,像是想要拥抱面前的女人,可她的身体是虚幻的,抓不住任何东西。能量耗尽的投影光灯越来越暗,她的手指在碰到安年的前一刻消失了,接着是小臂、大臂、胸口,直至整个身躯——她终于贴近了她所爱的人,胸口相接的同时灯光熄灭,她的全身迸散为漫天的萤火,随着尘埃一同飘上苍穹,消逝在无声无息的空气里。
    清凉的微风吹进来,摇起了安年的长发。她闭着眼仰头站在那里,仿佛真在被什么人拥抱。但下一刻她就睁开了眼,神情再度回归无波无澜,遂而转身向始终一言不发的江桦走来,步伐孤独而决绝。
    “我们走吧。”她说。
    那副过于平静的表情反而让江桦有点不适应:“这就够了么?”
    “当然,这就够了。”安年淡淡一笑,“谢春儿死了,我已经完成了我的目的,这不是最好的事情么?”
    从结果上来说的确如此,核心消失,外围的原兽已经开始退却,而人类的外援却在源源不断地涌入,一切回归平静只是时间问题。无论是作为猎人还是作为携带者,他们的任务都已经完成了。至于那些过去,既然连这个当事人都不以为意,他自然也无从指手画脚。
    那个机器,到底还是没有被任何人在意啊。
    他以沉默的点头作为了回答,收刀回鞘,与安年并肩快步翻过山道,重又向来时的指挥部而去。只是这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里,外围已经变得寂静,弹孔成片的地面上躺着浸在血泊中的兽尸,原本的军队已经撤到城区线处,而此时成排的军用野战车正停在那里,车顶的旗帜整齐地迎风飘扬。
    那是来接人的。中央的效率果真不容小觑,即使没有料到这其中变故也给出了最快最强力的回应。他们奔到车队前的时候,看到的是无数喷火的崭新枪弹和重武器。领头的那些人估计是早被告知了这里发生的事情,上来对着江桦便是寒暄握手彩虹屁三连,语速极快,一通操作愣是半天没给他插一句话的机会。
    阳光在此时大亮,将楼前的大场映得一片闪耀,而在人们视野的死角里,阴影覆盖的屋檐边,安年正靠在墙边,从随身的衣袋里摸出黑色美瞳,慢慢地戴上遮掉那不详的红光。
    想要堂堂正正地见人,她还需要多这么一层步骤。不过这没什么,从今天开始,这副面具也不必再拿下来了。
    她轻轻舒了口气,眨了眨眼让视野清晰,随后立起身朝人声鼎沸的大场走去。只迈出几步,破空的啸声便尖锐地自远方冲来。
    “他们成功了。追踪器已经启动,坐标锁定完成。”千里之外,操作员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上的光点,“长官,请下指示。”
    在他身后的人扶住座椅:“有把握么?”
    “没问题,这次填充的弹体是‘华洋-10’,以它的浓缩度和威力,只要坐标精准,无论是什么目标绝对能保证摧毁,灰飞烟灭,一点不剩。”
    “好。”指挥官点了点头,“批准通过。”
    发射键在同时被按下,信号被输入发射场的导弹架,巨大的弹体伴随着震动飞射而起嘶吼着冲入云层。惯性飞行让它在几秒内冲过数万米来到天子城东的交界处,在制导系统的牵引下,带着环绕的云气流星般直坠地面。
    原兽们惊慌四散,人们在同时捂住了耳朵,无数身影穿过身边,喊着“掩蔽!”“卧倒!”。前方很快变得空旷,露出天边被风压扭成螺旋的流云,而就在那旋涡的正下方,白色的巨兽闭上了眼睛,身上追踪器的红光闪烁。
    巨大的蘑菇云从地面升起,发出几乎刺伤角膜的强烈闪光。余波足足持续了数分钟才不让人感到晕眩,人们这才抹掉脸上的沙尘,重新找回视野看去:眼前的山峦已化作巨大的凹坑,重型导弹将一切夷为平地,消散的烟柱遮住了残余的尘埃,把一切痕迹带到无边无际的天空去。
    安年突然跪倒在地,面朝着那渐渐消散的烟柱,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开始还是压抑着的呜咽,渐渐地哭声越来越高,直至撕心裂肺。她捏紧了那两只沾满鲜血的沙漠之莺将其抱在胸前,像是失去父母的孩子那般,放声大哭。
    ……
    就在那时,全世界的联网电脑在同时黑屏,在数千万人不知所云且不知所谓的注视下,一条文本留言在同一时刻闪过他们眼前——
    “人类,我走了!
    你们的世界,我来过!
    你们的人生,我见过!
    记住了吗?
    老娘我活过!
    我活过!
    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我活过…
    ……”
    最后三个字也许重复了成千上万遍,没人能在那光速刷新下数清楚它的具体数值。也没等他们数清,所有的黑屏解除,所有的系统重归正常。来自全世界的专家把记录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有找到一点蛛丝马迹额,就像一切从未发生过,从未有谁存在过。
    后来这成为了黑客史上的一桩悬案,无数的学者前呼后拥地从网络中找寻所谓的蛛丝马迹,发表无数揭秘体的论文,到底也没争出个真假,最终也都成了码农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真正看过记录档案的人却都一致地闭口不言,他们认为这已经属于超自然现象,是所有来源不明的病毒之母,于是这份档案被打上编号永远地封存在底层数据库中,任外部流言沉寂。
    它被赋予的病毒代号是“母上”。
    ……
    男人关闭了显示屏,屏幕的荧光从脸上褪去,照出他侧脸上愉悦挑起的嘴角。
    “真是个不错的退场啊。”他向着空无一人的前方说道,“这样的话,所有的准备条件就已经完成——也是时候,去取得完全的真实了吧。”
    无声无息的脚步临近,一道身影从他背后走出,轻轻地俯身行礼。阴影从他脸上褪去,露出无波无澜,深邃透彻的眼眸。
    “如你所愿,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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