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的急,算是萧翊给他放水帮忙通的气儿。
    顾泽匆匆而来,一脚踏进栖凤殿的院子里,见着崔书宁跪在那里已经明显体力不支不太稳当的背影,只觉得胸口堵了口气,不上不下,塞得他前所未有的难受。
    他狠狠剜了对方的背影一眼,然后就快步上前,一撩袍角和崔书宁并肩跪在了一起。
    一声也不吭。
    崔书宁侧目看他。
    顾泽咬牙切齿的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你究竟想要怎样?”
    “你都陪我跪在这了还装什么傻?”崔书宁一样用仅限于两人之间的音量与之交流,“这前半场戏我已经替侯爷铺垫好了,您接着往下演就是,今日签了离书,彼此都得个自由清净。”
    顿了一下,又莞尔勾唇,带点恶劣起来:“如果想要面上更好看些,侯爷千万记得一会儿出手大方些。”
    这女人,居然是在这等着他呢?
    她这是还想着要趁机讹自己一笔?
    顾泽当年为了与赐婚的余太后抗争,婚后不久就自请去边关呆了一年,后来回来没多久就有了金玉音,之后就基本无暇与崔氏打交道了。崔氏与他等于是同一个屋檐下住着却老死不相往来的人,两人相看两厌又互不搭理,就最近崔书宁闹起来才来开始频繁过招。
    在顾泽原来的概念里,崔氏虽然个性不好,心地也不怎么好,但被家里宠坏了,骨子里是透着清高和自傲的,他是绝没有想到崔书宁会想着在这时候敲他一笔!
    顾泽跪在外面,自出现起就没吱声。
    这就是个默认的态度,默认了崔书宁此举他是赞同,甚至可能是夫妻两人早就在家达成共识崔书宁才进宫来的。
    余太后呆在寝殿里是又气又慌。
    可是她与皇帝萧翊毕竟不是亲母子,要不是因为隔着这一重,双方不是一条心,当初她也不会被逼到自己想法子出手阻挠敬武公主追求顾泽。顾泽是萧翊的心腹宠臣,现在那夫妻俩跪在她这寝宫里,萧翊却装聋作哑……
    明晃晃的就是个逼宫要迫使她就范的意思。
    她气的是眼前这个局面,心慌则是怕一旦顾泽和崔书宁和离之后敬武公主会死灰复燃又再对他起了心思。
    “太后。崔氏在外面跪了一上午,现在这消息已经在宫里传开了。”耿嬷嬷从窗口看了几次,不得不僭越催促,“她那身子本来就弱,是个风吹就倒的,若真叫她在您这有个什么好歹……”
    崔书宁明明是在顾家过得不好才被磋磨成这般模样,现在要是跪死在栖凤殿,余太后反而要替顾家母子背锅。
    何况现在顾泽的态度也是一目了然……
    余太后心中窒闷,不由的苦涩冷笑:“哀家算计一场,最后兜兜转转不过就是枉做小人罢了!”
    耿嬷嬷张了张嘴,还想劝慰两句,她却没叫对方开口,闭了下眼又重新睁开,眼神就恢复了清明:“罢了。这都是命,叫他们二人进来说话吧。”
    耿嬷嬷暗中松了口气,应诺出去把崔书宁二人领了进来。
    两人进殿之后又再端端正正的跪下。
    顾泽刚要说两句漂亮的场面话请罪,余太后已经先发制人的开口:“永信侯是来接尊夫人回去的?她这身子弱,在哀家这跪着,哀家是劝也劝不动,碰也不敢碰的,还生怕她跪出个好歹来,唉……”
    明里暗里还是在暗讽顾家把人折磨成这般模样。
    顾泽明知道她这是在找茬给自己难堪,但他被逼的骑虎难下,只能压下所有的脾气咬着牙再次拱手告罪:“太后昨夜遇险受惊本不该在此时再来叨扰,只怪微臣忙着捉拿刺客,一时疏忽忘了提前知会内子并且阻断她今日行程,冒犯之处,还请太后海涵。”
    言下之意,就是承认和离这事是他和崔书宁提前达成的共识。
    余太后被他堵的又是胸口一闷。
    顾泽又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她已经叨扰冒犯到了太后,那么微臣就也斗胆与太后求个恩旨。当年微臣二人蒙太后恩典赐婚,一直感念于心,不敢有时刻忘怀。但是近年来崔氏病下之后身体也越来越不好,我府上一大家子杂务又甚多,她实在是不胜操劳。微臣既不敢辜负了太后的好意,更不想让镇北将军的爱女有所伤损,如今……她既去意已决,那么还请太后再赐我夫妻二人一个恩典,准我二人和离,也好叫她卸下身上担子,能够安心养病。”
    崔书宁跪在他旁边都忍不住啧啧赞叹——
    男主就是男主啊,天子宠臣的派头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明摆着就是挤兑太后来的,这位顾侯爷也能把话说的这么迂回漂亮,扎人心窝子。
    嗯,有权有势就是好!
    当朝太后都能说怼就怼,旧账翻的刷刷的……
    余太后本来正在气头上,此时反而被彻底刺激的没了脾气:“当初你二人是哀家赐婚,如今又闹到和离这一步……合着这从头到尾便是哀家的一场瞎折腾了?”
    崔书宁也适时地展现表演天赋,连忙接过话茬:“确实是妾身的身子不争气,担不起顾家宗妇的重任。当年我生母早亡,到了待嫁的年纪多亏太后抬举才得了个好归宿。永信侯府门庭显赫,只怪我自己没这个福气……”
    他们夫妻俩一唱一和,却是目标出奇的一致的。
    余太后知道多说无益,索性直接不耐烦的摆摆手:“罢了罢了。要和还是要离本来就是你们两口子之间的事,你们既然各自心里都早有了打算,哀家一个外人也没必要多言。”
    说着,便是目光微微一沉,意有所指的深深看了崔书宁一眼:“崔家的丫头,你我同为女人,哀家再提你一句……这世道对咱们女子本就苛刻,你涉世未深,有些难处并不是你能想到的。今日做了这个决定你便没有回头路可走,一旦离了顾家门……你可想好了自己以后要如何过活儿?”
    这个时代里,女人就是要依附男人生存的。
    如果崔舰还在,那崔书宁自然是不愁的,她回了娘家再二嫁也能仗着崔舰,就算不能再选高门大户也能挑个可靠踏实的好男人,可是现在……
    虽然崔家还在,但那一大家子不拖后腿就不错了,又哪能给她避风雨。
    顾泽看不上崔书宁,想将她扫地出门,余太后其实能够理解,但是崔书宁居然一门心思的想要和离走人……
    这在她看来就是不懂事和意气用事了。
    崔书宁对顾家毫无留恋,但机会送上门这竹杠她还是要狠狠敲的,当即垂下眼睑,谦卑道:“侯爷和太夫人都是宽厚之人,当年我带进门的嫁妆他们自然会准我带走,而且娘家那边三婶也出面承诺保证不会沾染我的。妾身一介女子,求个安生度日罢了,也花费不了太多。”
    顾泽狠磨了两下后槽牙,只能就范,也跟着再度拱手承诺:“虽是崔氏主动请辞,但她进我顾家门这几年到底也是一场缘分。微臣再赠她黄金千两,城外一座庄子和百亩上好的水田,算是全了这一场夫妻情分。”
    崔书宁琢磨着算了算,觉得他这出手还算蛮大方的,倒是还算满意。
    余太后再度枉做小人,便是没了耐性再继续与他二人纠缠下去:“既然你们双方都各自有了周全的打算,那便去吧,哀家也累了。”
    抬了抬手,耿嬷嬷赶紧上前扶着她进了后面寝殿。
    这边顾泽也跟着站起来。
    抬脚往外走了两步,发现崔书宁没动,拧眉回头就见她歪在那里,似乎是腿麻虚弱,一下子没能起来。
    余太后昨晚受了惊吓在静养,这殿内今日没有侍立着宫人。
    他心中烦躁,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折回来,弯身把人拎了起来。
    崔书宁跪了一上午,体力的确已经透支,但是她的这个身子实在太过干瘪消瘦了,顾泽一个人高马大的习武之人,拎她就像是拎了只小动物似的,手里轻飘飘的毫无重量。
    那种感觉挺有点不太对劲的,他抓着对方的手腕,心里愈发烦躁。
    崔书宁却明白,他这不过就是做戏给外人看的。
    她确实自己也是真站不起来了,便没有拒他,起身被他带着出了太后寝殿。
    走到院子里,又顿住不走了。
    顾泽不耐烦的转头看她。
    她于是咧嘴一笑:“做事有始有终,索性……就在这把和离书一并签了吧?”
    顾泽眼睛圆瞪,刚要发作,就见她居然真的早有准备,已经从袖袋里掏出三份提前拟定誊写好的和离书来。
    院子里的几个宫人全都眼巴巴的盯着瞧热闹。
    崔书宁态度良好的叫了个人:“麻烦……借笔墨和印泥一用?”
    这些宫人被关在宫里,哪见过人家夫妻和离的热闹,何况又是堂堂天子近臣永信侯家的热闹。
    当即就有人殷勤的前去准备了。
    顾泽受不了这种被人当耍猴看的感觉,可还是崔书宁算计好的——
    他是个死要面子的男人,既然要和离,那就必须要体体面面的,总不至于为了这件事和一妇人当众撕破脸争吵吧?输也要输得起!
    一遍遍暗中做着心理建设,一面攥着袖子底下的拳头隐忍。
    不多时就有宫人拿了笔墨和印泥过来。
    顾泽只想速战速决处理掉这件事好脱身,伸手就要沾印泥按手印,崔书宁却挡了一下。
    顾泽不耐烦的拧眉再次看向她。
    崔书宁挑眉:“千两黄金还有那座庄子和百亩良田的具体位置,写上。”
    顾泽:……
    宫人:……
    这位侯夫人哪里是忍痛和离,这架势分明是来趁火打劫来的吧?
    事情真到了这个份儿上,顾泽其实也知道他和崔书宁在余太后这当面把一切都结算清楚是最好的,他当着外人的面把事情做的越是体面,事后崔书宁若要反口污蔑他们顾家反而还能留个证据,不容易被她泼脏水。
    他当真是拿出了这辈子所有的耐性,龙飞凤舞的把许下的承诺全部填写在和离书上。
    崔书宁确定无误,给了顾泽一份,自己留了其中两份揣回袖子里:“我拿银子我办事,往府衙留底的这份我去办。”
    这公事公办的爽快劲儿又叫一众的宫人看晕了眼。
    顾泽这时候已经被她气到七窍生烟,理都懒得理她,当先一步出了栖凤殿的院门。
    二人走的一路出宫。
    沈砚本是百无聊赖的坐在车辕上,难得闲暇下来什么也不想的看风景,听见宫门洞开的动静,一抬眸,正好和先一步走出来的顾泽看了个面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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