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头不禁念了一句佛,笑开了脸:“总算是醒了,太好了。”夫人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疼得如珠似宝,这烧了这么多天,她们做下人的也跟着提心吊胆了这么多天,如今总算是熬过来了。
    ☆、第8章 杏仁茶
    第二日清晨,沈采薇便跟着裴氏一起去沈老夫人那里请安了。
    这个时候,大堂姐沈采蘩已经陪着宋氏站在那里了。她头上只是简单的梳了一个髻,拇指大的珍珠犹如花朵似得点缀其上,身上穿着藕荷色绣白须黄蕊的梅花的袄子,下面是墨绿色云雁纹百褶裙子。
    这位大堂姐既不像是大伯母宋氏那般端庄也不像是大伯父那般疏朗。她生了一张鹅蛋脸,秀眉纤长,一双眼眸黑亮亮的,更显得肌肤清透。她便如同一朵还未绽开的梅花,洁若冰雪,带着天生的清冷和傲气。她见沈采薇和沈采蘅从门口进来,便露出一丝少见的微笑,犹如冰雪初融。
    沈采薇也忍不住回之一笑。她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紧接着便扑到沈老夫人怀里撒娇:“祖母祖母,我好想你啊......”三个孙女里面,沈老夫人最疼的就是沈采薇。因怜惜她自幼失母、父亲又远在京城,沈老夫人常常借故给沈采薇送东西,便是吃盘点心都要惦记一回儿。人心皆是肉长的,一来二去,沈采薇亦是与祖母十分亲近。
    沈老夫人见这孙女儿跟猴儿似的在自己怀中乱转,不免露出一丝笑容,用手指点了点她琼脂一般白皙的鼻尖,轻声道:“你这丫头,小嘴抹了蜜似的。”
    沈采蘅眼见着沈采薇凑到前头去了,急忙也跟着跑了上去。她最是会撒娇,踮着脚从案上端起杏仁茶,递上去,稚声稚气的道:“祖母喝茶。”
    她生的雪玉可爱,小孩子作大人模样,最是惹人疼。
    沈老夫人忍着笑接过茶,伸手将站在一侧的沈采蘅也搂到怀里,笑道,“你们两个啊,可真是我们家的两个宝贝儿,长在我心尖尖,一天不见到,我这心都不安宁。”
    沈采蘅抬起头,转了转黑葡萄似的眼珠子,凑上去抱住沈老夫人的胳膊,嘟着嘴告状道:“祖母,爹爹昨天罚我和二姐姐抄书呢......”她拉长声音,眨巴眨巴眼睛,可怜兮兮的样子,“我昨天抄的手都抄酸了呢。”
    裴氏昨夜已经听过沈三爷的解释,心知沈三爷的用意,此时听到沈采蘅的告状,不免微微有些尴尬起来,急忙呵斥道:“三娘!”说着又对着沈老夫人说道,“这孩子不懂事,倒是叫母亲见笑了。”
    “自家人,谁会笑她?”沈老夫人漫不经心的摆摆手,额上寿字松纹的抹额上面的暗纹在光线下面清晰可见,她面上的皱纹依稀还带着岁月赐予的宽容和蔼。她忽而转头去问沈采薇:“二娘昨日也是抄了书的,可是觉得手酸了?”
    沈采薇知道沈老夫人虽然面上和蔼心里却有十分有成算。因沈家是书香门第,沈老夫人更是注重几个小辈的课业。她此时也顾不得自己是不是在拆沈采蘅的台,连忙摇头:“没呢,昨日就抄了一小章。”她眼睛一转,就像是花瓣里面滑落的露水,说不出的灵动可爱,出声道,“反正小叔叔也没限定时间,我慢慢抄便是了......”
    她说话的时候虽有几分小羞涩,但还是带着一点孩子式的机灵狡猾,偏偏眼底一派的天真稚气。一屋子的大人瞧见了都觉好笑。
    “你这猴儿,怕是明年都抄不完呢。”沈老夫人也忍俊不禁,她抱着沈采薇笑了一会儿,抬手揉了揉她的头,方才转头去看沈采蘅:“三娘昨日抄了一会儿便说手酸,还是以往练字写得少了啊......大娘且不提,二娘如今也是每日五张大字呢。”
    她语声温和,语调平平,全然听不出半点责怪,可一旁的沈采蘅却涨红了脸,有些局促不安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有些心虚了。
    若说沈采薇是因为美人镜的缘故每日写五张大字,那沈采蘅按照惯例也是要每日写三张的。只是沈采蘅性子娇又喜欢玩些小聪明,常常暗地里叫身边的小丫头帮着写一两张。按理说这种事情本该很快就被发现,但裴氏除了前段时间管的紧之外平日里也不太在意,竟是叫沈采蘅不知不觉间偷了这么长时间的懒。
    裴氏一见女儿这样子哪里还不清楚,她心里一突,也抬了眼去看沈采蘅,一贯温和的眼神都凌厉起来。
    沈采蘅顶着裴氏的眼刀子,羞红了脸,结结巴巴的认错道:“祖母,是我错了。”她顿了顿,不敢回头去看裴氏,只得小声的接着道,“以后我会好好练字的,再不敢偷懒了。”
    裴氏咬着牙,几乎可以听到咯吱的声音。若不是女儿还躲在沈老夫人怀里,她大约便要拉到跟前大大的教训一通了。只是即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气恼道:“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我又没逼着她和二娘似的写五张,她竟然还这般偷懒蒙人。”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即便是裴氏自己也是一路认真学过来的。哪里会知道自己女儿连每日三张大字都要糊弄。
    宋氏见到这场景,只得上前解围道:“小孩子贪玩也是有的。二娘和三娘马上就要进学了,自然知道轻重,日后你不逼她,她自个儿怕也要吵着练字呢。”她又安抚裴氏道,“再说三娘自来聪明,我瞧着她的字也还不错。”
    裴氏看了眼一脸关切的长嫂,心里一酸,险些红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家中三个女孩儿,大娘是出了名的才女,二娘也勤奋好学,怎么就只有她这个整日里仗着小聪明偷懒耍赖?她一辈子顺心,临了却在女儿身上摔了一大跤。
    沈老夫人一见裴氏的脸色便知道她的心思,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她放开手,看着两个孙女如同初春的花骨朵似的俏生生的立在眼前,神色也和缓了下来,语气依旧是温温的:“裴氏,你也别气了。你既然要过清净日子,不愿管那些俗事,如今又何必生这些气?”言下之意,沈采蘅这事也有裴氏管教不力的缘故。
    裴氏平日里甚少被人这般直言教训,如今又是被女儿偷懒的事情气到,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头也是晕的。她忍着气垂下头,咬了咬唇,还是弯腰礼了礼:“是媳妇怠懒,没能管好三娘,叫母亲个跟着挂心了。”她抿了抿唇,眼神一动,唇色嫣红如同桃花花瓣,似是下了大决心,“日后,媳妇定是会好好管教三娘,还请母亲放心。”
    沈老夫人这才缓缓展了笑颜,接口道:“我知道,你不耐烦那些杂事,且又有你嫂子在,更是万事都不愿沾手。只是,这两孩子也是到了进学的年纪,正是紧要关头,你这做母亲、做婶婶的,还是要上心些才是。”她说完话,似是想起了什么,抬头看了眼身边的大丫头雁回。
    雁回点了点头,会意的转身从身后的小丫头手上接过托盘,抬手拿了上来。
    沈老夫人看了眼那托盘上的三个木匣子,微微一笑,转而看向一直安静立在那边,如冰雪水晶一般的大孙女,似有唏嘘:“说来这日子过得也快......大娘马上就要考女学了,二娘和三娘也要进学了。我这做祖母的,日前整理库房,便想着还是要拿些东西给你们才好。”
    宋氏闻言上前劝道:“母亲这是哪里的话?您做长辈的,有这个心意便好了。她们小人儿家,太贵重的东西也没用处。若是折了福分就不好了。”她说起话来一贯是有条有理,态度又十分诚恳,叫人不得不相信她的真心实意,“母亲若是真要赏些什么,不若叫她们在您身边伺候几日,若能从母亲这里学到一二,这才是孩子们的福气呢。”
    沈老夫人唇角扬了扬,伸手握住宋氏的手,轻轻的拍了一下她的手背,接着道:“没事,这么些东西,我还是拿的出来的。她们都到了年纪,很该有几件贵重的首饰。”说着又赶在宋氏出声前开口道,“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不过挑出来的三块玉罢了。大娘素来不喜金银独爱玉石,我做祖母的早该送几块了。二娘和三娘又是进学的年纪,璎珞项圈上面带块好玉,看着才有读书人家的清贵呢。”
    话说到这份上,宋氏也不好再拦着——正所谓是长者赐不可辞。
    沈采蘩反应最快,上前对着沈老夫人一礼,她是标准的淑女礼仪教导出来的——行不动裙、笑不露齿,语声便和初融的雪水似的,清凌凌的:“孙儿多谢祖母。”
    沈采薇连忙拉着沈采蘅也跟着道:“多谢祖母。”
    “哎,这才对。”沈老夫人这般年纪了,给孩子东西比收孩子东西还要来得高兴,她亲自起身打开三个匣子。
    果然是三块宝玉。一块羊脂玉,白如截脂,光华流转;一块和田红玉,纹路淡淡,竟是凑成了一个福字;一块翡翠,翠得好似叶片上滴下来的,鲜艳欲滴。
    ☆、第9章 燕窝汤
    沈采薇悄悄抬眼看了一下,立刻就知道那块羊脂玉是要给大堂姐沈采蘩的——沈采蘩喜白爱洁,便是今日头上配的也是白色的珍珠,珠光内敛的犹如夜空中那一点微渺的星光。
    果然,老夫人拾起那块羊脂玉便递给了沈采蘩:“你素来爱洁,便是玉都喜欢白玉,倒是叫祖母想起自个儿年轻时候。”沈老夫人眼中掠过一丝惆怅,看向长孙女的面容里面带着温柔和怜惜,“只是这世上有白就有黑,只盼你不忘初心,如这玉一般。”
    沈采蘩明净的黑眸之中有波光一闪而过,她盈盈一拜,这才伸手接了玉:“孙女谨受教。”
    沈老夫人看着亭亭玉立的沈采蘩,亦是十分欣慰。她接着又拿起那块和田红玉,递给沈采薇:“二娘,这玉给你。”
    沈采薇怔了怔,也对着沈老夫人一拜,然后才恭敬的接过:“多谢祖母。”
    沈老夫人抚了抚她的头顶,意有所指的说道:“送我这玉的人说过,这玉啊,带着福气,所以祖母把这玉给你了。要知道,这世上就有那么些人,福气都积攒在后头呢。”
    沈采薇只觉得眼睛一酸,险些要落下泪来。她知道,沈老夫人这是在宽慰激励自己。毕竟,对于沈二娘沈采薇来说,她生来丧母,生父又远在京城早已另有妻女,偏偏面上还有去不掉的胎记有碍仪容,简直是硬件软件都不过关,差点就要回炉重造去了。所以,沈老夫人这才加倍的待她好,希望她不偏激、不自卑,能够健健康康的长大,越来越好。
    沈采薇喉中一梗,只觉得有一把小锤子在心尖上轻轻敲了敲,有一种酸酸楚楚的感觉从里面冒出来,就像是那种酸果汁泡出来的。她说话都有些涩涩的,颔首应声道:“祖母的话,采薇都会记在心里的。”
    沈老夫人认真的看了眼她,点了点头,转而抬手拾起最后一块翡翠递给沈采蘅:“三娘,这是你的。”
    沈采蘅似懂非懂,但还是学着两个姐姐的模样对着沈老夫人一礼,恭敬的接了玉:“谢谢祖母。”
    沈老夫人叹了口气:“这玉也有软玉和硬玉。翡翠最珍贵不过却是块硬玉。”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得太深了,只是玩笑道,“祖母今日给了你玉,日后进了学,可要好好学习报答祖母才是啊。”
    沈采蘅扬唇笑了笑正要说几句撒娇话,随即就察觉到还抵在身后的裴氏的眼刀子,她想到自个还是‘戴罪之身’连忙敛了笑容,小心翼翼的道:“嗯,孙女知道了。”
    三块玉都给完了,沈老夫人这才舒了口气,坐回了位置,端起案上的杏仁茶喝了一口,眉目也舒缓了下来。
    宋氏心细,眼见沈老夫人神色里面颇有几分疲倦,便轻声道:“这日头也不早了,母亲等会儿又要去小佛堂做功课,我们也不好再打扰母亲休息,不若先回去?”
    裴氏心里憋着气就等着回去收拾女儿,此时也急忙应和道:“是了,母亲还要好好保重身子才是......”她憋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憋出几句应景的话来,“我娘家兄长从京里带了不少的东西来,有几根人参年份重,也算是难得。正好给母亲补补身子,我等会儿就让人送来。”
    “你们的孝心我自然是知道的。人参就不必了,你自己留着便是了,我这里还有呢。你们都还有事,我就不留你们了。”沈老夫人笑了笑,摆摆手示意雁回送她们出去。
    裴氏不免尴尬却还是福了福身,随大流行礼退下。
    出了院门,等送人的大丫鬟雁回也走了,裴氏一张脸便彻底沉了下去,她长眉轻拧,压着心火。
    宋氏瞧了一眼,便开口道:“二娘和三娘许久没去大娘那边顽了吧?”她看了看天色,笑容和气,“今日天气正好,你们姐妹不若去园子里逛一逛,再去大娘院里喝口茶歇一歇吧?”
    裴氏抿了抿唇,拉住了沈采蘅的手,理了理她的衣领,缓缓接口道,“三娘就不去了,我这还有话和三娘说。”
    沈采蘅少见裴氏这般神色,脸皮发白却只能可怜巴巴的看着裴氏,小手握成团,一副吓得不行的样子。
    不得不说,裴氏这一生气,一下子就从y到了货真价实的山中霸王,沈采蘅则成了老虎嘴边哆哆嗦嗦的小白兔。
    裴氏替沈采蘅理好了衣领,这才转头问沈采薇:“二娘可是要去大娘院子里坐一会儿?”
    沈采薇心知裴氏如今心情不好,不敢火上浇油,只得乖巧的点头道:“嗯,我好久没去大姐姐那里了,今天还想和大姐姐睡呢。”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去帮沈采蘅——毕竟沈采蘅马上就要进学了,女子的学习问题在国朝怕是很要紧。沈采蘅年纪还小不定性又没有沈采薇这样重活一回的人有自制力,裴氏要是再不上心,才是真的害了她。这大约也是沈老夫人今日不顾裴氏面子把话说开的原因。
    “那就好好玩,”裴氏点了点头,“你成日里用功,偶尔轻松一会儿也是好的。”
    宋氏本想再劝几句话,但这心思在心头一生,就跟雾气似的,绕了三绕便慢悠悠的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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