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见得死人多了,郑宝仪一眼就能明白:这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宫中的神医妙手、灵丹奇珍到底还是救不了皇后。她不忍去看,低低的垂了眼,只觉得心上一酸,这样无能为力的心酸怕是只有当日眼见先太子过世才能相较。
    皇后见了郑宝仪不由显出一丝少有的笑意来,抬了抬手,轻轻道:“宝仪,你来,叫我好好看一看你。”
    郑宝仪眼眶微红,到底还是到了床边,半跪着,低低应道:“姑姑。”
    皇后深深的看着她,忽而长长的出了口气,声音又轻又软:“我家的阿仪真好看,怪不得二郎这么喜欢呢。”
    郑宝仪咬了咬唇,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皇后静静的看着她,面上笑意不改:“是二郎耽误了你,过些日子,姑姑就叫人送你出宫好不好?倒时候重新找个好人家,二郎和姑姑才能真的放心呢。”
    这样的话全然就是交代后事的模样,郑宝仪哭得不能应答只是摇头,一旁的长平公主吓得去拉皇后的手:“母后这是说什么呢......”
    皇后这才将目光转到长平身上,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遗憾,黯然说道:“可惜,到底没能见着长平出嫁。”
    长平公主来不及掩面羞涩,只是满脸惊惶的看着皇后,眼中泪水涟涟。
    郑宝仪双手抓着被角,咬着唇挤出一句道:“姑姑,我不愿意再嫁。”她仰头着皇后,声音轻的连自己都听不清,“我,我再也遇不上第二个二郎了。”
    皇后听到这里,神色恍惚了一下,忍不住转了目光往下边上的皇帝,叹道:“是啊,这样的人,再也遇不上第二个了......”她情不自禁的握紧了皇帝的手,唇边的笑意如同馨软甜蜜的白蔷薇,柔声问他,“陛下还记得我们新婚的时候,说的那句话吗?”
    皇帝怔怔的看着她,仿佛可以看见当年洞房中羞涩少女,艰涩的应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皇后喃喃的重复了一边,轻轻道:“当年大郎死的时候,我怨过陛下,怨你把江山社稷放在我们母子前面,累得稚子早夭;当年陛下为了子嗣宠幸宫人的时候,我怨过陛下,怨你不能为我再等一等,罔顾初心;当年萧远出生的时候,我也怨过陛下,怨你多情旁顾。可是,我却从未后悔过,从未后悔嫁给陛下。”
    她看着皇帝,目光温柔,一字一句的接着道:“哪怕重来一次,我依旧会嫁给陛下。”
    皇帝再也忍耐不住,握着皇后的手,伏在榻上哭了出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皇后本就气力不支,说了一会儿话便困倦合眼。皇帝握着皇后的手怔怔发呆,郑宝仪则是面色苍白的跪在榻前,长平公主跟着哭了一会儿,随即便咬牙起身去了殿外。她撑着一口气拉了太医上来,直截了当的问道:“你说实话,我母后的病到底如何了?”
    太医瑟瑟,好不容易才伏跪在地上,低低应道:“是臣等无能,大概,就是这一二日了。”
    长平公主闻言,不自觉的仰头去看那只余残星的夜空,夜里寒风浸骨,竟是从骨子里就发起冷来。她颤颤的打了个哆嗦,好一会儿才茫然的接口道:“一二日......”
    夜明星稀,长夜未竟,宫中的众人皆是无法安枕。
    沈采薇的洞房亦是乱得很——她的月事不知怎的就正好赶上这么一个大好日子。李景行只得咬着牙起身去给她叫热水沐浴顺便让人准备月事带一类的。
    沈采薇倒是暗地里松了口气——她年纪还小,身子都还未长好,实在没准备来个洞房什么的。
    等一切都忙完了,两个人第一次躺在一张床上,都觉得精疲力尽。
    沈采薇本还以为自己会有些认床,哪里知道困极倦极,靠着枕头一闭眼就睡过去了。
    李景行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一心恋慕的心上人就躺在他的身边,夜深人静,胸膛里面的心跳声反倒越发清晰起来了。他躺了一会儿,等着身边的呼吸声平缓了,方才小心翼翼的转身去看了一眼身边的沈采薇。
    屋中只有一双龙凤双喜大红烛还烧着,灯光只余一点,犹如萤火之光,把沈采薇面部的轮廓勾勒出来。李景行静静的侧首看了一眼,忍不住凑近了一些,近一点再近一点,直到两人面对面了方才抿了抿唇,心安地闭了眼。
    等到第二日起来,沈采薇一睁开眼就是李景行那长长的眼睫,心头跳了跳,面上渐渐泛起红来。
    本还闭着眼睛的李景行很快就睁了眼,他们两人面对面,近的几乎可以看见对方面上的绒毛。他面上显出几分笑意来,瞧着沈采薇面上的红晕,他心头跟着动了动,不由伸出手把她搂住。
    沈采薇委婉的警告他:“你还没洗漱呢。”
    因为今日要给长辈见礼,她倒没有打算赖床,推了一下李景行自个儿则是从床上坐了起来,喊人进来伺候。
    绿焦和绿衣领着一群端着各色洗漱用具的丫头鱼贯而入,绿衣隔着帘子细声问道:“姑娘今日打算要穿拿件?”
    沈采薇想了想,便道:“把那件正红色绣牡丹百合的拿来好了。”
    李景行那头自然也是有人的,不过他从小就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倒也不需要娇滴滴的丫头伺候,自己干脆利落的接了衣服叫了两个人去了隔间洗漱换衣。
    见着他走了,沈采薇方才小小的松了口气。她起了身由着绿衣替自己换好衣服,然后就着丫头递来的盆子帕子洗漱,方才坐梳妆台前有着绿袖替她打扮。
    绿焦打开花梨木螺钿首饰匣子,从里头拣出一支朝阳五凤挂珠钗,比了比才给沈采薇带上,接着又选了一对赤金嵌红宝石石榴花耳坠,红艳艳的颜色就如旭日里江上倒映的红霞,明媚动人。
    趁着绿袖给沈采薇上妆的时候,绿焦又拿了赤金盘螭璎珞给她带上。等着沈采薇起身的时候,又有几对赤金龙凤镯子被套到了手上。
    沈采薇打扮完了方才在桌子上坐好,过了一会儿李景行也跟着落了座。
    昨日里见过的翠微和玉莺正好从门口进来,轻声请示道:“大少和少夫人可要用膳?”
    李景行这才发现自己屋子里头多了两个眼熟的丫头,他随意看了一眼,倒是没放在心上。
    沈采薇见了他这反应也就没再说些什么只是对着两个丫头点了点头。
    其实京中各家的早膳都差不多,一般都是粥点一类,总也不过那些东西。不过大概是因为多了个李景行,端上来的膳食里头的分量明显多了许多,另外也加了许多肉类。
    两家都算是书香世家,都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两人拿了筷子便默不作声的吃了起来。
    时间不多,他们两个略略吃了一些就叫端下去了。沈采薇拿了帕子擦了擦嘴角,这才和李景行一起起身往正房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正式拜见李家长辈,这么一想,还真有点小紧张。
    大概是感觉到了沈采薇的紧张,李景行悄悄握了握她的手,直视前方却还是一本正经的安慰她:“没事的,祖父和祖母都随和的很。”他顿了顿,似是犹豫了一下,“而且,今日我爹那里还有些事......”
    ☆、151|天崩(上)
    虽然沈采薇今日特意起早了一些,但是等她和李景行到了李家的荣寿堂。堂上的人都已经等在那里了。
    李老夫人和李老大人一起并排坐在堂上,文氏和李二爷则是站在边上。文氏的后面还站着二男一女,显是家中的后辈。只是,少了李从渊。
    李老夫人听得帘子被掀起便漫不经心的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趁着端茶的空隙扫了自己这位新孙媳一眼。因着李从渊父子,她对沈采薇倒是闻名已久,只不过这么早就把人娶进门却是叫她有些不太自在,只担心这会是第二个许氏。
    沈采薇进了门,稍稍平缓了呼吸,耳边赤金嵌红宝石石榴花耳坠映着堂外的光,将她白皙的面庞衬得如雪似玉。她上前一步,恭敬一礼,沉声道:“孙媳见过祖父、祖母、二叔、二婶。”
    李老夫人只是垂眼打量着人,一时倒是没应声,一旁的李老大人却笑了一下,和气的道:“起来吧。”
    沈采薇才起了身,悄悄抬眼打量了一下。
    李老大人能够高居号称储相的礼部尚书一职,显然是已经历练出来的,远不是年纪轻轻的沈承宇能比的。此时认真看去,他这慈眉善目的模样不像个尚书郎反倒更似乡里的田家翁,不急不躁,和气生财。
    李老夫人收了目光,微微颔首应道:“是了,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她说着便给边上伺候的丫头使了个眼色。那丫头会意的用红漆木描金牡丹小圆茶盘端了茶上来。
    沈采薇十分上道的接了茶杯,先递给李老大人:“祖父,请喝茶。”
    李老大人第一回吃孙媳妇的茶,倒是很给面子,接了茶杯押了一口茶,温声道:“你和景行也算是有缘分了,良缘天赐。正所谓‘少年夫妻老来伴’,只盼着你们二人能够互相扶持,不改初心,不忘初衷。”
    沈采薇垂首行礼道:“孙媳知道。”
    李老大人这才递了个红封过去,沈采薇双手接过,认真的道了谢,然后才起身又端了杯茶递给李老夫人:“祖母,请喝茶。”
    李老夫人笑盈盈的接了茶杯,喝了一口:“大话都叫你祖父说了,我就只说一句——相夫教子当是重中之重。”
    沈采薇点了点头:“孙媳明白。”
    李老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她一直觉得自己这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叫长子娶了许氏,害了长子一辈子,悔之晚矣。故而在长孙媳这事上面,她就显得格外郑重小心,眼见着沈采薇这幅沉稳镇静的模样,心里倒是安了一半。
    李老夫人心里一高兴,也就没用上早就备好的红封,反是褪了手上的帝王绿的玉镯子给沈采薇:“这是你曾祖母给我的,你既然嫁了景行,今日正好给了你。”按理说这镯子是要给许氏的,可李老夫人个这个亲侄女八字不对,怎么也瞧不上,故而竟是留到了今日给了沈采薇。
    沈采薇颇有些受宠若惊,只得不好意思的接了过来。
    按理说,接下来应该是要给李从渊敬茶了,但是李从渊居然十分神奇的缺了席......
    沈采薇忍不住的想起进门之前李景行安慰自己的那句话“今日大概我爹那里还有些事”,不由有些尴尬诧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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