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髻枯黄,面容平常,眼窝凹入,血迹斑斑,就连那死前的惊恐和决然都像是被凝固了一般留在了脸上。
    沈采薇眼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抿了抿唇,不敢再去看。她亦是知道自己身子弱不擅近战,在不远处寻了个死角,拉弓射箭。
    那些后头跟着她来的卫兵全都没了刚才溃逃时候的胆怯,跟着扑了上去。他们手上并无盾牌抵不上倭寇的刀,只能不要命似的冲上去砍。适才那个和她说话抱怨的卫兵就在前头,腰间被砍了一刀依旧不退,只是狠了心似的把刀砍在倭寇身上。那倭寇被他砍去了半条手,哇哇大叫,另一个倭寇却冲上来用力的一刀割了卫兵的人头。
    鲜血溅得飞起,人头在地上滚了几下,依稀可见上面那一点笑影子,仿佛是在说自己没有白死。
    沈采薇前世今生都算是养尊处优,从未见过这般惨烈的情景——一眼望去满地都是尸体和鲜血,不断的有人冲上去用身体堵着,不断的有人死去。眼前仿佛都是一片血色。她甚至不敢去擦从眼底流出来的眼泪,只是拉了弓,不要命似的射箭。
    她眼里含着泪,心里亦是满腹悲痛,可是拉弓的手却是十分的稳,往往一箭射出,就能在倭寇的头顶上穿透,脑浆和鲜血跟着涌出来。
    可是,即使如此,守城的卫兵没了后援渐渐抵不住倭寇的攻势,许多倭寇就像是杀不完似的跟着上来。
    沈采薇咬了咬牙,还要再往前一些,忽而看见不远处的屋舍里面的几条鞭炮,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什么人留下的。她怔了怔,快步去把鞭炮拿起来,寻了火点上,直接丢到倭寇那边去。
    那鞭炮响得很,噼里啪啦的,飞溅起来的火花砸在皮肤上亦是疼得很,冷不防的竟是把那一群的倭寇忽得吓得手忙脚乱。
    沈采薇不敢耽搁,伸手一下子扔了好些串鞭炮。她正好在那屋舍里头寻个了个破旧的马车,上头对着好些稻草。沈采薇干脆把稻草点上,把剩下的鞭炮一口气全都丢到里面,就势把马车往城门推去。
    马车不大不小,正好从城门口过去,上头火烧得正旺,又有鞭炮在里面噼里啪啦,果是把许多后头的倭寇给堵在了外头。
    沈采薇不顾不上手上被烧出来、炸出来的伤口,急匆匆的和那边的卫兵喊话:“快,快把城门合上。”
    那些卫兵也知道是机会难得,担心倭寇缓过来,连忙拼了命的上前去推城门。不少倭寇会意的上来要堵在门口,就有卫兵不怕死的扑上去,把人推出门外。
    众人齐心协力,竟是真的把西门给合上了。
    城内的众人都忍不住松了口气。
    “娘的,老子居然还真的还活着!”许久,有人腿一软,瘫倒在地上,嘴里自语道。
    沈采薇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可是等到她的目光落在地上的那些尸体上,眼泪又跟着淌了下来,一滴又一滴的眼泪,一时之间竟是怎么止不住。
    生命如此可贵,生命如此脆弱,可是这世上总有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东西需要我们用生命去守护。
    虽死无憾。
    ☆、168|守城(中)
    沈采薇心里想着李景行何时才到,却不知道李景行那一头却也急的很。
    夏日多雨,路上连下了好几日的雨,堵了几日,李景行一算时间就知道是耽搁了。所以,他也没有像是原先想得那样直接带兵回松江城,而是径直往松江边上的宁湖岛去。
    宁湖岛离得不远,早前倭寇围城的时候就占了去,因为底盘小、地势复杂、易守难攻的缘故,几次派兵去收复都无功而返。虽然颜步清上任以来一直想把边上的危险给去了,可上头浙直总督林叙就是个不喜欢动兵的又见那宁湖岛上的倭寇还算是“守规矩”,便睁只眼闭只眼的把事情给压下了。
    这一次,徐二爷来此压阵督战,就是驻扎在宁湖岛上。擒贼先擒王,若是能把徐二爷给抓了或是杀了,倭寇群龙无首必是可以一击而溃。
    李景行打定了主意,特意把几个带兵的将领叫道船舱里面,摊开早年李从渊亲手绘制的地图开口道:“路上耽搁了几日,松江城内必是兵疲人乏,倭寇正是势强之时,一击之下怕也无法竟全功。”他顿了顿,语气不紧不慢,犹如船外平稳的江水,“为今之计,是要先上宁湖岛,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如此,既能断其后路又能灭其士气。到时候再掉船头去打倭寇,必能事半功倍。”
    领头的那个荣将军微微一笑,粗长的眉头扬了起来:“是这个理。”他在此官衔、资历和威望最高,故而他一点头,后面的人也就没了意见。
    得了边上人的认同,李景行心中稍稍定了定,接着开口道:“宁湖岛地势复杂,潮汐朝退晚涨。若上岸,就必须赶在涨潮之前退回,否则前有敌而后无路,必是死地无疑。所以,若是我们应势上岸作战,至多只有半日时间来决定胜负。”他顿了顿,目光望向在场的每一个人,语气不疾不徐,“诸位若是有心行此计,便当有昔日项王破釜沉舟,再无退路的决心,唯死战尔。”
    荣将军生的平常无奇,尤显得有些粗壮,眉间甚至还有一刀浅浅的刀痕,听到这里确是朗声一笑,双眸定定的望着李景行:“某曾听人说过一句话‘鞠躬尽瘁,夕死无憾’。”
    “将军大义。”李景行抬手一礼,拜过之后才郑重道,“此计乃是奇袭,可一不可二,必是要毕其功于一役。此行一是要收复宁福岛,而是要活捉徐二。”
    戎将军能被吴巡抚当做接班人栽培,跟着李景行来到这里,自然是知道内中之事的——倭寇能横行江南,少不了那些和倭寇沆瀣一气的官员,若是能活捉徐二爷就能把那些败类也跟着抓出来,如此才能还清明于江南,真正的把海禁给开了,就生民于苦水。
    荣将军心中千丝万缕,口中却只是沉沉的一句:“誓不辱命。”男儿一诺,当是千金不移。
    他们既是订了计,便稍稍整顿了一下人马,等到晨间潮水退去,天际尚余一二孤星就带兵乘着小舟上了宁福岛。
    岛上的沙地泡过了一晚上的水,坑坑洼洼,常常是一脚踏入便觉泥泞,极是不易行走。故而,这种战时,人员紧张,并无多少人留守在此处。
    因有魏武王的典故在前头,李景行一行人都已经自己准备了杂草树枝,一行士兵们有条不乱的杂草树枝铺在地上,一脚一步,竟也算是安然的过了泥地。
    只是,这么一走,足有半个时辰,一路走下来,几个体弱的士兵都有些吃力了,士气亦是跟着落了许多,不少人都缓了不少。
    眼见着前头就能看见倭寇在岛上建的屋舍,荣将军心知要鼓舞士气,领头在前,握拳大喝道:“大丈夫生于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而今国耻未雪,血仇未报,国土未复,吾等岂能干休?兄弟们,收复国土,为国雪恨,就在今日!”
    他们脚下踏着的本就是大越的国土,前面站着的都是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结下血仇的倭寇,若不拼命,怕是连自己都对不起。
    士兵皆是提了一口气,随着荣将军往前冲去。
    李景行就在后面压阵,令人架了鼓,在后面敲打以激励士气,他自己则是提了剑,带了数十甲卫,径直往另一个方向去。
    狡兔尚有三窟,徐二爷这般狡猾,自然是不好抓的。好在,还有柳于蓝为内应。
    外头打的火热,屋内的徐二爷自然也听到了声响。他如今在外头,本就提着心,好些日子都睡得不甚安稳,一听到声响就赶忙爬了起来。叫人来问才知道是越军来了,且战况激烈又快要打进来了,更是气得摔了不少盆盆罐罐,用丰富多彩的宁洲土话把不靠谱的浙直总督林叙给骂了一通。
    柳于蓝安安静静的低着头,站在边上,等着徐二爷消气。
    果然,过了半响,徐二爷平了气,便令人收拾东西要带人从密道退出去——倭寇在此岛经营已久,有一二密道自然是应该的。
    徐二爷疑心重的很又赶时间,来不及叫上其他人,只把几个下属都派出去挡着之后便带了几个心腹和怀了“儿子”的九姨娘柳于蓝下了密道。他担心柳于蓝害怕,特意握了她的手,安慰道:“别怕,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徐家在海道上经营已久,实在不成,我带你去倭国。山高皇帝远的,封你个王后也成。”
    柳于蓝眼中掠过一丝讥讽之色,却还是温顺的倚在徐二爷身边,跟着他一起下了密道。密道修得平整,两边皆是点了灯,一路走过去又快又平稳,通的是岛后的一条小道,出口处已经备了船,本就是早就准备好的退路。
    徐二爷带了一行人匆匆出了密道,就正好碰上了久候的李景行。
    李景行抬眉看他,微微一笑,有礼的开口道:“久闻徐二爷威名,不知可否请您随在下去松江作个客?”
    徐二爷眼中闪烁不定,精光内敛,口上只是道:“怕是不太好......”他眼角余光扫着周边几个心腹,心里不由得提了提:这密道建的隐秘,本就没有几个人知道,现在叫人堵在门口,显然是边上几个人里面出了奸细。
    徐二爷咬咬牙,干脆抬了手。边上的心腹都是随他多年的,哪里不知道这动作的意思,都提了刀剑往李景行那边挡着,留了一二人护送徐二爷和柳于蓝离开。
    李景行拔了剑,剑尖浮光,只是一瞬便见了血。其余人见他这般剑法都觉心寒胆颤,只是顾着徐二爷,只得不要命的挡在他面前。
    两方人正打得激烈,另一头却忽然听得徐二爷的怒喝声:“你这是做什么?”
    柳于蓝手中拿着一把匕首,正好对着徐二爷的脖颈,微微使力便可以看见血痕。她眉目含笑,笑意温柔一如三春杨柳,风流婉转,可是开口的时候声音却是沙哑的:“自然是,杀你。”她的嗓子当初本就被徐轻舟给毒哑了,后来李景行把她救出后在外边遇上个游医,养好了一点,之后再有徐二爷的珍奇宝物养着,竟是真的能开口说几句话了。只是,为了降低徐二爷的戒心,她只得一直装哑巴。
    徐二爷一辈子风里来雨里去,万万想不到自己竟会在一个看不起的女人手上翻了阴沟。他又惊又怒,顾不得边上的人,开口怒骂道:“你这娘们是发了什么疯?!爷对你不好?你肚子里怀的还是爷的种,老子若是死了你儿子就是当家的......你怎么、你怎么敢!”
    柳于蓝面上笑容愈冷,忽而冷笑了一声:“你对我好?是啊,你把我当个玩意似的拿捏着,自然是千好万好的。”她仰起头,白皙的脖颈看上去弧线优美,语气轻薄而冷漠,一如刀片,“你们这些人从来都不拿女人当人看......我帮徐轻舟做事,他一转头就给我灌了哑药送去烟柳之地;我好不容易被人救了出来,认了命在农户过我的日子,你们那些倭寇却偏偏来杀人劫掠,还抢了我送给你。”
    徐二爷还要再说,柳于蓝的刃尖已经往里压了压,血肉模糊:“叫他们住手,否则我就真的下手了。”
    徐二爷的面色惨白如死,眼珠子转了转,好一会儿才咬牙恨声道:“好!好手段,我认输!”他忽的转头去看柳于蓝,目光里面烧着火,“你给我说句实话,你肚子里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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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9|守城(下)
    抓了徐二爷,李景行却没有立刻就把这消息公布出去的打算。毕竟,对于那些和倭寇勾结的贪官来说,徐二死了比活着更好,若是那些人都知道了徐二在他手上,江南官场都要跟着有一番动静,反倒不利此时境况。
    所以,李景行干脆的令人寻个眉目相似的死人人头,稍稍装饰一二就给挂到前头大船的船杆上去,顺便再把把宁福岛收复,徐二已死的消息传开,好打倭寇一个措手不及——要说那些逞凶无赖的倭寇对徐二爷有多么忠心那必是笑话,但是如今两边对战,这么个消息总是可以乱了那群乌合之众的军心。
    至于徐二爷本人,李景行则是直接让人绑了押回去看着,等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他方才转头去问柳于蓝:“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这一次能这么顺利,柳于蓝确实是功不可没。
    柳于蓝闻言,面上却浮现出些许的茫然,就仿佛是一个咬牙从荒地爬到绿洲的旅人——等到了终点,只剩下满心的疲惫和无措。好一会儿,她才摇了摇头:“柳家那里,是早就回不去的......”能把女儿当做物品买卖的人家,哪里会把柳于蓝这般的女儿再接回去,她们估计早就把她的“死讯”给做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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