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众人吓得瘫坐地上。军中的板子打十下就皮开肉绽,一百五十下早就拍成肉泥了,这不等同判了死罪?
    刘公笑着解释道:“非是每人一百五十下,而是共摊处罚。各位都是一个村子里来的,谁年老体弱,谁身强力壮,大家自然清楚,回去自行分配吧,商量好便去找本部长官领罚。”
    姜小乙数了数,犯事的有四十几人,抛开老人和女人,大概有不到三十名男性,平摊一百五十大板的话,每人也就五下左右,其实不算多。
    但是她另外还注意到一点,就是在刘公说完处罚方法后,大伙看向互相的神情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如果说他们之前是拧成一股绳,一起偷粮,一起藏匿,一起想办法脱罪,那在听完刘公的话之后,他们不知不觉变成了每户人家站在一起,纷纷心怀鬼胎地盯着别家。
    模糊的处罚界限,分化了同乡情谊,也激起了个人的私念。
    “此次初犯,便从轻处理了。”刘公淡淡道,“麻烦各位乡亲回去通告所有人,下此若再有偷盗军粮者,格杀勿论。”
    板子的事还没想好,又听到这番言论,一干村民吓得面无血色,唯唯诺诺离开了。
    刘公坐在草垛子上,抓了一把被追回的粮食,攥在手中若有所思。
    姜小乙第一次离他这样近,她觉得刘公是个奇怪的老头,明明身材瘦小,发丝花白,却给人以蓬勃健旺之感,就算是他沉默无言的时候,看起来也百般矍铄。
    站在刘公身边,周遭气场温和,她感受不到紧张和沉重。只是偶尔,刘公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中会迸射出犀利而敏锐的目光,使姜小乙短暂心惊。
    刘公看向她,说道:“姑娘及时发现盗粮行径,立下大功,合该重赏。”
    姜小乙忙道:“不用不用,我也是偶然发现的。这群人受您大恩,却以怨报德,满嘴借口谎言,实是坏透了。”
    刘公:“他们不是恶人。”他笑眯眯地说道,“但他们也不是善人。他们跟你我一样,都是普通人罢了。”
    姜小乙听得一愣。
    刘公揉捏着手中的粮食,看着地面,地上还留有众多撒泼打滚的痕迹。
    “上位者浑噩,无有高士引领民风,天下邪气丛生。百姓眼中只余生存,泯灭道德,便无尊严骨气可谈。”
    他话音刚落,刘桢到了,开门见山讲了侍卫营的人马奇袭柳州一事。
    “为了隐匿踪迹,我们在柳州驻兵不多,此城很有可能已经被他们所得。若是这样,我们后续计划恐有大变。”他掏出地图,铺在地上,刘公看了片刻,问道:“你如何看?”
    刘桢道:“主上,我们先期投入太多,如果放弃柳城,未免太过可惜。但肖宗镜那七千精锐是难啃的硬骨头,不知要花费多久才能再次打下。”他眉头紧锁,指头不自觉地在下颌掐出了印记。“皇城侍卫营是天京城的重要守备力量,他们现在离京,天京城的防备大打折扣,若我们兵行险招,直袭天京城……”说到这里,他那下巴都快被抠出血了,又用力一摇头。“不行,太险了!不如就一步步走,拿下庆县后,便去打柳州城,为钱老将军扫清障碍。”
    这是最保守的策略。
    结果说完又开始摇头:“但我们若在柳州耗时太久,恐怕……”
    姜小乙在旁看得小脸微皱,她都替他纠结。
    刘公淡淡一笑,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不要急,你先看过这封信,再做决定。”
    他将信交给刘桢,刘桢展信浏览。
    “这是你那江湖朋友达七托人查到的。”刘公道,“朝廷年初便开始全国招兵,大半年过去了,他们对外号称征兵二十万,实际你瞧瞧吧。”
    “这……”
    刘公细细拨弄手中的谷粒。
    “肖宗镜奇袭柳州确是步妙棋,若是他们兵力充足,我们的麻烦就大了。但是朝廷不得民心,可用之兵少之又少,杨亥残部被拖在南方,新兵又招不来,肖宗镜倒是想向外推建防线,那天京城谁管?禁卫军?还是密狱?我们莫要自乱阵脚。”他对刘桢和姜小乙说道,“你们要知道,无论行哪一计,我们都会赢。只是有的计策伤亡大一些,赢得快一些。而有的计策伤亡小一些,赢得稳一些。”
    东风吹着谷壳盘旋飞舞,林间响起鸟鸣,轻快静谧。
    姜小乙敏锐感觉到,这老人的话,已将这喧嚣的时代盖棺定论。
    最终,刘公军采取了保守的策略,先攻打庆县,再攻打柳州。他们派人通知钱蒙军,按照原计划行事。刘桢向钱蒙立下军令状,在其军队抵达前,他们一定拿下柳州城,不给敌人形成包围之势。
    初秋,刘公军一切准备就绪,正式攻打庆县。
    这次他们没有再给敌人任何机会,七日破城。
    城内已经空得差不多了,肖宗镜早已不知去向。
    姜小乙来到城楼中央,那个曾经被人摆桌子喝茶的地方,眺望远处。
    这是其人视线。
    “原来能看到这么远。”她喃喃自语,“连我们住的营帐都瞧得到呢……”
    刘公军在庆县稍作整顿,留两万驻军,还有伤员和百姓,剩余军队轻装上阵,奔袭柳州。
    张青阳懂些药理,留下照看伤员,他对姜小乙说,若是她觉得随军太过危险辛劳,也可留在庆县,姜小乙仔细想了想,道:“不,我要跟着军队。”
    九月中旬,他们抵达柳州,月底,正式攻城。
    就如刘公战前预料,肖宗镜的人马虽打下了柳州,却没有留下。肖宗镜调集一万北方守备军,驻守柳州,并且下令,让后方城池集结兵力,与柳州驻军一同夹击刘公军。
    可惜事与愿违,像样的攻势还没组织起几次,更后方的钱蒙军便已杀到。
    朝廷守军兵败如山倒,一退再退,一散再散。最后刘公军也不急了,干脆原地驻营,一个个城打,攻破三城后,其余城池望风而降。最后天京城西边大大小小十几座城池,竟全被刘公军占领。
    只剩柳州城。
    这座特殊设防的城池明显更为坚固,但所谓大势已去,柳州也没撑住太久,冬风刮起的时节,柳州城破。
    大军于柳州再次整合,准备了月余,向天京城进发。
    十二月底,兵临城下。
    第100章 运气也是一种实力~
    此战万事俱备。
    刘公军士气高昂, 威风凛凛,只待这最后一场战役结束,便要改朝换代, 江山易主。
    肖宗镜一身戎装站在城墙上, 下方是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的敌军。相较而言, 己方的守城士兵少得可怜。
    双方兵力对比,七倍有余。
    但是肖宗镜的脸上,依然平静。
    “拖。”他望着下方黑压压的敌军,思索道:“至少要拖住两个月, 才有机会做后续安排。”
    身旁士兵听得面露难色,如此兵力差距,拖两个月……谈何容易?
    肖宗镜看出他们的担忧,笑道:“敌军的确气势汹汹, 人数也占优, 不过此战我方并非没有优势,两个月应该没有问题。”
    士兵:“大人何出此言?我们有什么优势?”
    肖宗镜没有回答, 只是抬手向上指了指。
    姜小乙原本以为,这场攻城战胜负早定, 刘公军此等士气,必能一鼓作气拿下天京城。
    然而此仗之难打,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一月初, 攻城战正式打响, 这次姜小乙没有身先士卒,她被安排了另外的活——照顾刘桢。
    上个月,刘桢就病倒了,即便他每天裹得像个毛熊, 还是没抵住北方的冬风。
    他这一病可急坏了众人,最重的那几日,刘公天天捧着药坐在床边,觉也不睡地陪着他。他原本想让刘桢回庆县养病,但刘桢坚决不离开,最后拗不过他,就让他在后方观战。
    开战前一晚,刘桢一夜未眠,他身上压着六七层被子,姜小乙握他的手,还是冰冰凉凉。
    “你休息一下吧。”她劝说道,“好歹睡一会。”
    大帐一片昏暗,只有一盏微弱的油灯,照亮刘桢惨白的脸。
    “我睡不着……”他喃喃道,“我们一定要打赢这场仗,目前全国各地到处都是反叛军,万一我们失败了,或者与朝廷军两败俱伤,那很有可能会被各方蚕食。”
    姜小乙:“哪场仗不都是要赢,你光想也没用,打起来才知道结果。”她想了想,又道:“目前我们各方面都占优,我看此战胜面很大。”
    刘桢摇头道:“我们一点都不占优。”
    “怎讲?”
    “打仗要讲天时地利人和,现在是冬天,我方军中有一半以上都是南方人,尤其是钱蒙所率军队,这些年根本没到过北方,更别说在寒冬之中交战,我怕他们不适应。”
    “啊……”姜小乙恍然,“这几天确实挺冷的,好多人都冻病了,昨儿个韩琌还催人去庆县调草药和过冬物资来呢。”
    “至于地利,我们也不如本地守军了解天京地界,真说起来,我们只占了个人和而已。”
    姜小乙看着愁绪万千的刘桢,忽然道了句:“但这个最重要。”
    刘桢微微一愣,四目相对,他慢慢点了点头。
    “你说的对,这个最重要。”
    不过,重要归重要,但天然的劣势也确如刘桢所料。
    第二日,攻城战打响,姜小乙站在高出,望向前方。战鼓隆隆,听得姜小乙热血沸腾。熟悉的冲锋,熟悉的列阵,这场面比起攻打庆县之时,更为夸张惨烈。
    天京城的守备军明显比其他城池厉害得多,人虽不多,但分工明确,配合默契,一连几日,攻势都被瓦解。
    刘桢夜夜咳嗽,一边吐血一边研究地图。后期他们换了策略,分兵北门,一同进攻,己方损耗加剧,但是因为拉长了阵线,朝廷兵力不足的劣势便显露了出来。就在他们的进攻初现成效时,敌军也换了策略。
    他们放弃了刀枪剑戟,也不再射箭,而是选用了更简单,也更有效的抵抗手段——泼水。
    若是寻常时节,泼水的招数或许十分可笑,但是放到一月份的北方,这就成了阎王爷的杀手锏。
    攻守双方的军服都是轻甲棉衣,一旦棉服渗透了水,片刻功夫便冻得硬邦邦。守城军在城墙上点了火盆,但攻城一方没有任何取暖方法,人裹在冰冷的棉衣里,再被寒风一吹,体格弱一点的,一炷香的功夫便魂归西天了。
    战斗变得异常沉静,也变得十分清洁。
    没有横流的血水,没有腐烂的尸首,每个人都死得安安静静,他们死成各种各样的姿态,围着城墙排成一排。
    “我在梦里见过此等场景……”肖宗镜站在凛冽的寒风中,低声道。
    周寅听清了,问道:“梦里?”
    他自语道:“梦里有一条河,我走在河里,身边便是如此景象。”
    周寅不明他的意思,又道:“大人,敌军此时攻城,实为不智,照这样下去,我们光靠水就能守住这个冬天了。”
    肖宗镜缓缓摇头。
    “冬季的尸首与春夏不同,尤其这些被泼了水的,异常坚硬。你看看下面,现在的尸首已经堆了近一丈高,如果他们的军官心狠一点,再让这些士兵死个三倍到四倍,尸首就能堆到城墙口了。这跟梯子可不同,是推不掉的,到时候顺着这座尸山,骑马都能上来。”
    周寅:“这……”
    一旁李临听到他们的谈话,插了一嘴。
    “不过我听说那刘公素以仁义闻名,不可能放任手下白白送死吧。”
    周围士兵看过来,李临察觉自己说错话,马上又道:“这人假仁假义,信不得。”
    现在是交战间隙,开战已经近一个月了,士兵们早已累垮,瞥来的眼神黯淡无光。
    或许,不仅仅是黯淡……肖宗镜心想,这些视线里传达出的痛恨与冷漠,也日益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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