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华做过县丞,又在御史台呆了两年多,对地方官吏贪腐的那些“弯弯绕”的手法大多了解,出手便抓住了源头。
    此次赈灾府衙按受灾县的大小以及受灾情况的轻重分成三等,分别给了一万二千两、一万两和八千两赈灾银,景源县列在中等,得了一万两赈灾银(铜钱)。
    县衙的银库中还有收上来的税银,这难不住许明华,税银有账可查,税银加上赈灾银减去支出后,库房中应存赈灾银四千四百三十三贯零二百七十八文,实际盘点库房中仅有二千八百余两银子,出现了一千六百余两的亏空。
    赵则和看向邓怀宾,心想宋冲你们都能灭口,这银子怎么还留下这么大的缺口。邓怀宾暗暗叫苦,许明华来的太快,如果再拖上一天,保管让他找不出丝毫漏洞。
    许华明不依不饶地追问道:“赵大人,这是怎么回事?还有一千六百多两银子到哪去了?”
    仓库是由县丞具体负责管理,邓怀宾拱手禀道:“许大人,依照府衙的公文,参与赈灾的百姓每日发放铜钱二十文,还要供给吃食,因为人数不定、路程长短不一,每天到县衙领取银两、粮食的话多有不便,于是赵大人与下官等人商议后,决定先将银两预支到各乡,每十日派人一结,这一千多两银子预付给了乡里。”
    赵则和道:“确是如此。”
    “凭条何在?”许明华暗自冷笑,想蒙我,门都没有。
    邓怀宾应道:“放在户曹,请大人移步。”
    邓怀宾心细,归还自己的银子的时候问过库史,得知还有亏空后便准备了后招,吩咐户曹的曹头准备了些预借款的凭条,没想到真用上了。
    在户曹许明华看到了一堆预领钱粮的凭条,加总以后数额与亏空相差无己,上面清楚地写着预领钱粮的数额、申领的乡村和经办人,最后盖着县丞的印,毫无破绽。
    见许明华吃瘪的样子,邓怀宾暗爽,故做大方地道:“许大人,此凭条一式两份,大人如想查实,不妨随意抽几个乡,亲自去看看,核查一番。”
    许明华到城外附近查看过,大雪初化,道路泥泞难行,车轮极易陷在泥沼之中。再说,等自己到了乡里,恐怕那里早得了通知,早已准备妥当,自己根本查不出什么东西。
    “罢了”,许明华有些泄气地道:“到时候再说吧。”
    在景源县查了两天,查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邓怀宾的操作下,许明华明知景源县官吏贪污赈灾银却无计可施,倍感失落。
    赵则和等人心中暗笑,表面上越发地谦恭,让许明华有火发不出。他唯一的证人宋冲已经死了,从宋冲处得知的情报都变成了口说无凭,自以为高明的手段碰到了老狐狸邓怀宾,油浸泥鳅,滑不溜手。
    穷则思变,许明华把主意打到了江安义身上,派人送去一封言辞恳切的信,让江安义前来景源县视察,顺便把景源县的乱局理一理。许明华想着借机抽身出来,冷眼旁观江安义和赵则和等人的行为,从中找出破绽。
    江安义很快回了信,信中对许明华对景源县的清查表示了感激,深信许御史必能查清事实,并随信将许明华写的那封匿名信送了过来,让许明华核实信中内容是否属实。在信中江安义表示赈灾事务繁多,景源县有许御史督阵他很放心,所以不来景源县了,先到别的县视察。
    接到信,许明华有些措手不及,烫手山芋让江安义抛了回来,从表面上还抓不住江安义一丁点错处,不过越是这样,他越发感觉江安义可疑,行事奸滑,实是大奸大伪。
    如今已成骑虎之势,景源县上下勾连攻守同盟,钱和账已经基本能对上,小问题查出不少,可是无法触动赵则和等人,顶多一个“督下不严”的过错,更不能说当初雄心勃勃想在打击江安义。
    驿馆灯下,许明华捻断几根愁须,苦思破局良策。许安悄声进来换茶,许明华信不过驿馆的差役,只准许安进出他的住处。
    端着茶,许明华下意识地问道:“许安,此事你怎么看?”
    身为许明华的贴身亲随,许安对老爷的心思了解得清清楚楚,躬着腰提醒道:“景源县贪污赈灾银是宋冲告诉老爷的,如今宋冲已经死,老爷何不到宋冲家里看看,兴许能找到点什么。”
    “对啊”,许明华恍然醒悟,宋冲的死颇多蹊跷,自己已经许诺保全他,怎么可能畏罪自杀,他的家人是否知道些什么隐情,说不定宋冲有什么朋友为他打抱不平。
    站起身,许明华兴奋地在许安的肩膀上拍了拍,夸道:“许安,这些年跟在我身边,着实长进不小,以后有机会老爷要提拔提拔你,做个亲随委实有些屈才了。”
    宋家在城南,门前贴着挽联,院中搭着灵棚,天色已晚,有几个下人坐在棚中吃饭,大厅和后屋传出隐隐地哭声。
    此时天已经暗了下来,许明华和许安走进宅来,让宋家人感到错愕。有人起身问道:“两位,找谁?”
    许安上前应道:“我家老爷与宋都头是朋友,听闻宋都头不幸身亡,特来吊唁。”
    有人领进灵堂烧香祭拜,宋家人闻讯前来拜谢。许明华见两个孝子身披麻衣,脚穿草鞋,看面容与宋冲有几分相似,老大应该已过弱冠之年,小的才十四五岁的样子,面容悲切地向许明华答谢。
    许明华寒喧几句,假做不解地问道:“几天前我与你父还在一起饮酒,怎么出门回来宋兄就不在了?”
    宋家老大闪烁其词,吞吞吐吐。老二愤然道:“我爹是被县衙的人害死的。”
    “望行,不可乱说。”老大宋望宁急忙喝道。
    “我没乱说,爹死前曾对我们说过,如果他出事就是衙门的人害的。”
    许明华心中暗喜,佯做义愤道:“宋兄对我有大恩,如果你们兄弟知道实情就告诉我,我愿出面替宋兄打官司。”
    宋望宁拉了一把弟弟,道:“多谢先生仗义,小弟无知乱语,先生不要放在心上。官府说家父是畏罪自杀,并未追及家人,死者为大,宋家不想再招惹什么是非。天色已晚,先生请回吧。”
    许明华还想再说几句,宋望宁已经拉着弟弟转身要走,许明华急忙叫住他,自揭身份道:“实不相瞒,我是御史台观风使,前几日令尊曾到我处告发景源县上下串通一气贪污赈灾银,我命令尊暗中查探,不断却等来噩耗。我曾许诺为令尊脱罪,事后为其表功,所以令尊不可能自杀,令尊如果留下什么证物,你们交给我,我一定替令尊昭雪。”
    边说许明华边把随身所带的凭证掏了出来,宋望宁接过凭信仔细看过后还给许明华,道:“许大人请稍候,家祖尚在,家中事由家祖作主。”
    宋望宁带着弟弟进了后屋,许明华坐在灵堂侧,长明灯闪着幽暗的光,黑影幢幢,仿佛有恶鬼隐藏其中。
    许明华有些心虚,起身在火盆中化了些纸钱,心中默默祷告:宋冲,你要是死不瞑目就助我一臂之力,我帮你把害你之人抓住,你助我抓住江安义的把柄。
    身后传来咳嗽之声,宋望宁兄弟一左一右扶着个老者出现,许明华连忙站起来行礼,老者是宋冲的父亲宋图远。
    宋图远年过花甲,老年丧子的打击让他头发苍白如雪,心伤欲死,病卧在床。宋图远也曾是县衙的衙役,对衙门的事情十分清楚,儿子宋冲的死他根本不信,听两个孙儿说御史台观风使有意替儿子伸冤,宋图远在孙儿的掺扶下,挣扎着来见许明华。
    几句交谈后,宋图远闭上眼睛,泪水从老人满是皱褶的脸上艰难地滑落,从许明华简短的话语中,历经沧桑的他知道儿子是被两只手掐死的,其中一只手就是眼前这位口口声声要替儿子报仇的观风使许大人。
    喘息了片刻,宋远图艰难地道:“许大人要替我那不孝子鸣冤,老朽感激涕零,明日是那不孝子的头七,衙门的众人会来拜祭,许大人到时也来吧。老朽会将他临死前留下的信交给大人。”
    许明华还想劝说,宋远图把眼睛闭上,不再理他。许明华无奈,只得怏怏地离开。他前腿刚走,邓怀宾带着几个人就走了进来。
    邓怀宾对许明华满是戒心,驿馆的四处都有人在暗中监视,许明华出了驿馆,身后便有两人在暗暗跟踪。见他来到宋冲家中,一人蹲守,一人飞快地去给邓怀宾报信。邓怀宾立刻带着人也来到宋冲家附近,等许明华离开后,邓怀宾带着人便登门了。
    宋远图认识邓县丞,看到他带人进来,立时明白杀死儿子的另一只手来了。邓怀宾装模作样地在宋冲的灵堂前敬了香,然后拐弯抹角地向宋远图打听许明华来做什么?宋远图心中清亮,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冲儿,为父就是豁出性命也要替报仇。
    打断邓怀宾的问道,宋远图道:“邓大人,我儿明日头七,烦请大人来上柱香,有什么话等上完香后我再告诉大人。”
    丰乐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宋冲头七。白幡招展,哀乐呜咽,宋宅门前纸钱纷飞,宾客纷纷来吊,许明华来了、邓怀宾也来了,不吉的乌鸦在宋宅上空盘旋,杀机潜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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