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大都护府和郑国的官衙一样,前面是帅府后面是私宅,杨怀武的车队被刘旗牌直接护送进了后宅。
    杨怀武看到父帅黑着脸,面无表情地站在过廊的台阶上,弟弟杨怀忠憨憨的脸上露着焦急,挤眉弄眼地想告诉自己什么。杨怀武心知不好,看父亲的样子是真生气了,自己在会野府的事让父帅知道了,谁的耳报神这么快,龙卫吗?
    急抢两步,杨怀武按军中规矩单膝跪倒,高声禀道:“孩儿见过父帅。”
    沉默,压抑的沉默,杨怀武低着头,不敢抬起,浑身觉得刺痒,热汗直流,片刻功夫脸上流下的汗水将面前的青砖润湿。
    “把马车打开,东西搬下来。”杨祥亮下令道。亲卫们上前掀起车帘,清儿和四名丫头吓得尖叫起来。清儿娇呼道:“公子,公子。”
    杨怀武哪敢答应,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还真的有女人。”杨祥亮冷冷地道:“把她们赶到廊下。”
    声音有如闷雷从杨怀武的心头滚过,吓得他头恨不得低到地上,跪着的那条腿有些发抖,竭力地支撑着身子。
    亲卫将清儿等人引至左侧廊下,开始从马车上卸东西。五辆大车,箱笼数十个,满满当当地摆放在院中。
    “打开”,杨祥亮走下台阶,查看箱中的东西:金晃晃明灿灿是金银,明闪闪亮晶晶是珠宝,还有古玩字画,名贵香料、大块织毯、西域器皿、美酒特产,在阳光下耀动人心。
    “好、好、好,我杨祥亮生的好儿子,出门一趟给家里揽回来万贯家财,就差把老子送进天牢里换钱了。”杨祥亮气急反笑,抬腿踢向杨怀武。
    杨怀武原本就双腿打颤,被一腿蹬滚出一溜远去,碰到台阶才停住。不敢起身,双膝跪地求恳道:“父帅息怒,孩儿知错了,愿受军法责罚。”
    “仓啷”一声,杨祥亮拔出宝剑,怒吼道:“我杀了你这个孽子。”
    旁边的将士连忙上前拦住大帅,拉腰抱手不让他上前。杨怀忠跪在地上抱住杨祥亮的双腿哭求道:“父帅,大哥一时糊涂,念在大哥跟随你征战十余年,风风雨雨,你就饶了他吧。母亲要是知道您要杀大哥,该多伤心啊。父帅,您饶了哥哥吧,鸣鸣鸣。”
    听儿子提到身在林阳县家中的老妻,杨祥亮颓然松手,让亲卫把剑夺走。杨祥亮双眼紧闭,虎目之中滴落泪珠。
    片刻之后,杨祥亮恢复了平静,轻轻踢开杨怀忠,站上台阶,冷冷地下令道:“杨怀武收授财物,乱我军纪,依律重责四十军棍。”
    这个处罚在大家接受的范围之内,众人不敢违逆,恭身应诺道:“遵令。”
    有人拉起杨怀武,押着他去挨军棍,杨怀忠想偷偷溜出去照看,被杨祥亮喝住。杨祥亮嫌恶地看了一眼抖抖瑟瑟的清儿等人,吩咐道:“把这几个女人弄回车,还有这些东西统统给我装回车里。刘兴堂,你带二十个人,把这五辆车原封不动地送去化州会野府,交给江刺史,只说原物奉还,其他什么也不说。”
    刘旗牌领命,将清儿几人送回车中,东西装好,押运着重返化州。可怜清儿姑娘以为从今往后可以享受荣华福贵,结果连一口水也没有喝就又被送了回去。珠泪涟涟,暗道命苦,可惜身如浮萍,命不由己,奈何奈何。
    杨祥亮回到自己的帅堂,取出方仕书的信再三细看,心中渐生不快,方仕书与自己是好友,就算多年没见面,还是有书信往来,这份情谊经久弥醇。武儿在会野府做下错事,你身为长辈,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我俩几十年的交情,你私下写信给我,我自会处置得妥当,既全了朋友间的情意又能让武儿接受教训,岂不两全其美,无论哪一种我杨祥亮都会感激你。
    目光落在公文的封皮上,红色的官印赫然醒目,杨祥亮心中烦恶,方仕书你在官场多年,难道不知道一纸入公门,九牛拉不回,你这样做分明是想断送武儿的前程,是在抽我杨祥亮的脸啊。
    紧捏着手中几张信纸,杨祥亮发出阵阵令人胆寒的森笑。方仕书将武儿在会野府收授财物的事用公文的方式告诉我,分明是想和江安义一起向我施压,迫我将来移镇化州不插手地方事务,江安义、方仕书,我杨祥亮岂是随便让人拿捏之人,原本我并无意插手化州政务,但你们欺人太甚,杨某如果一味退让,怕是反要被你们视做“缩头乌龟”。
    这封原本应该用私信方式寄出的信,因为一时大意,惹得杨祥亮必生怨恨,化州从此多事。
    恨恨地将方仕书的信丢开,杨祥亮取过纸,开始写请罪信,向天子言明事情经过以及自己的处治结果,请天子处罚。杨祥亮知道天子看在自己的情面上对武儿不会加以处罚,甚至会温言抚慰,可是自己与天子间的情份便又淡薄了些,等到情份用尽,也便是自己该让位的时候了,朱质朴就是先例。
    这封信实在难写,地上丢了一堆废纸,信仍旧没有写完,不知不觉天已经暗了下去。杨怀忠走进帅堂道:“父帅,该吃晚饭了。”
    杨祥亮抬起头,这才发觉天色昏暗,揉了揉发酸的眼睛,问道:“你大哥怎样了?”
    杨祥亮治军极严,手下人并不因杨怀武是少帅而徇私情,四十军棍下去杨怀武皮开肉绽,趴在床上动弹不得。
    杨怀忠略带报怨地道:“父帅,大哥时醒时昏,军医替他涂了金创药,我过来的时候他还没有醒。”
    打在儿身疼在爹心,杨祥亮表面上冷漠无情,其实内心对两个儿子都十分怜惜。特别是杨怀武为人机灵,武艺高强,数次随他历险,差点性命不保,杨祥亮对他寄以厚望,所以对方仕书的做法感到分外恼怒。
    站起身,杨祥亮往后宅走去。两个儿子都已成家,家室都在林阳县并未随军,后宅只住着父子三人和一些亲兵。军中寒苦,不少将领会在当地养女人,杨祥亮听闻杨怀武在外面也养了女人,但只要不带回家来,不影响军务,他只当不知晓。
    走到杨怀武的屋门口,浓烈的药味呛入鼻中,屋内一片昏暗,一个老兵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打着嗑睡。杨怀忠先进屋中点亮蜡烛,那老兵惊觉,杨祥亮懒得理会,挥手让他退下。紗帐内,杨怀武昏昏沉沉地趴在床上,穿着宽松的绸裤,屁股和大腿上渗出道道血痕。
    “大哥,大哥”,杨怀忠轻声唤道。杨怀武睁开眼睛,正看见父亲那张黑脸,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牵动伤处,呻吟出声。
    “为父知道你的身子骨硬,四十军棍伤不了你,不要做出这副狗熊样来。”杨祥亮喝骂道。
    杨怀武心中一宽,父帅的口气虽然严厉,但怒气已经消了,应了声“是”,支撑着想坐起身来。杨祥亮让次子扶着他侧卧好,用床上的棉被小心地塞好,然后道:“你把去化州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说与我听,不要有半句遗漏。”
    杨怀武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把到化州的经过讲述了一遍,从看驻地,到威远镖局求援,栖远楼暗争,会野府收礼,被龙卫所惊回归,最后杨怀武问道:“父帅,可是龙卫前来告状,孩儿行事不谨,替父帅惹麻烦了。”
    杨祥亮嘿嘿冷笑道:“枉你自许聪明,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龙卫虽然厉害,却不会来轻易开罪为父。”
    “什么?不是龙卫,难道是江安义,他敢暗中使坏,老子宰了他。”杨怀武恶狠狠地道。
    “以后这样的蠢话不要再让我听到”,杨祥亮直起身子,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江安义是朝庭四品大员,除了天子谁能说杀就杀。当年他清仗田亩时只不过是个礼部员外郎,十大世家能拿他怎样?黄沙关他替胡简正出头,苗铁山落了个灰头土脸,你算什么东西,敢轻言对付江安义?不是为父看不起你,就是将你两人放在校场上一决生死,我怕回不来的多半是你。”
    杨祥亮的话像盆冷水浇在杨怀武的头上,透心凉,凉出几分自省来。一直以来自己居高临下地看着江安义,以为江安义要像并州的大小官员般倚仗安西都护府的鼻息,今时不同往日,都护府已经失去了对地方政务的管轄权。
    “孩儿知错”,杨怀武这点不错,知错能承认,“孩儿肆意妄为让父帅为难了,那些财物孩子立刻让人送还。”
    杨祥亮眼中闪过一丝喜悦,孺子可教,拿得起放得下。杨怀忠在旁边接口道:“父帅已经让刘旗牌把人和东西都送回去了。”
    杨怀武忐忑地问道:“威远镖局的那份干股怎么处置?”
    “桌面下的东西怕什么?”杨祥亮道:“江安义不是还送给皇后和太子香水的干股吗?只要不拿到桌面上来,谁敢说三道四。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以后你尽量不要再与威远镖局的人接触,派个信得过的人去打交道,明白?”
    杨怀武点头,有些担心地道:“威远镖局花了银子,肯定要和振远镖局争一争,咱们如何相帮?”
    “所以为父常说你志大才疏,这等小事随便找个借口就行了。就以安西都护府的名义下个公文,就说移镇期间需要运送物资,委给威远镖局便是,名正言顺地让威远镖局与安西都护府挂上钩。至于威远镖局如何行事,那就看他自己了,咱们坐山观虎斗,必要时帮老虎一把还是杀了老虎,刀把握在手中,心意随己。”
    杨怀武心悦诚服,笑道:“还是父帅考虑的周到,孩子受教了。”
    杨祥亮见儿子解开心结,起身道:“你好好养伤,一切有为父替你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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