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夏坤在著名的好莱坞城留下了足迹。
    他要参加的学术会议在佛罗里达州的奥兰多市召开。要明天才有洛杉矶直飞奥兰多的飞机,正好赶上报到。章晓春提议他应该去就在洛杉矶城的好莱坞看看,他当然应允。章晓春就驾驶了庄庆的沃尔凯尼轿车领他去转悠。
    好莱坞是座电影城,而形式和事实上也是一座旅游城。历史和现实的好莱坞艺人用他们的演技和艺术感染、诱惑着人们;好莱坞城则用她那多姿多彩多趣的城堡招徕了众多游客。那些好莱坞的大明星们把自己的手印、足印印在水泥地上,崇拜者好奇者猎奇者们就用自己的眼睛、照相机、摄影机把这些印记摄留下来。有大人小人黑人白人们用自己的手或足去比量那些印迹,得些追记和快乐。一拨人走了又来一拨人。人们留下了没有印迹的手足印,带走了旅游的满足。
    夏坤随章晓春转悠着这他早先臆想过的城堡,想,说好莱坞是座城堡并非贴切,无论站在城外或城内看,她都是一座宏大的有着童趣的公园,或曰乐园。章晓春领他去遨游了“太空”,下了“地狱”,目睹了“星际大战”、“白鲨吞人”、“地陷堤塌”、“火车出轨”。观看了曾在银幕上见过的勇士、侠女斗恶魔的表演。游览了各国各式的古建筑风光。令他激动的是竟然还有中国古庙宇建筑。无疑,这是拍摄电影、电视的方便场景,同时又是旅游者们兴趣的乐园。章晓春告诉他,这些太空、火车、鲨鱼都是假的。夏坤看着,不禁哑然失笑。他有多种爱好,业余闲时,喜欢玩乐器、绘画、写小说。小说多半是虚构的故事,就想,太假了不是艺术,但假得叫人信以为真就近于艺术了。
    夏坤赞叹美国人开发利用技术造出这些新奇的景物来:“这些人真善于捕捉旅游者的心理,最大限度地满足了人们的猎奇心,让你掏了腰包还其乐融融。”章晓春道:“这些景物不过是拍电影留下来的‘剩余物资’,‘废物’利用就成了他们的摇钱树。”夏坤点头笑,心想,好莱坞的艺术氛围确实浓烈、诱人,其影视拍摄与旅游业发展的经济效益更是十分可观。不过,中国人在这一点上现在也聪明起来了,为拍摄《红楼梦》、《三国演义》而建造的“大观园”、“三国城”如今不是也名扬天下,获得了文化艺术和经济效益的双丰收了么。精明的重庆人为拍摄《钓鱼城》也修建了“宋城”。那重庆下游的鬼城丰都,其旅游业的发展也好迅猛,十八层地狱形神兼备,惟妙惟肖,世界公墓气势浩然。与这好莱坞相比,也有其别具一格之处。只是,由于财力和地理位置的限制,鬼城还缺乏好莱坞城这种集当代科技、古典特色、童趣科幻于一体的艺术格调,还缺乏好莱坞城这种拍摄影视片与旅游兼容的功用。不过,当三峡大坝竣工、高峡出平湖之日,西起重庆的魁星楼、钓鱼城、大足卧佛,顺江而下,汇石宝寨、鬼城、张飞庙、白帝城等等,能否来一个集古代与当代之大成,改造成一座超好莱坞城呢!他对章晓春说后,章晓春就粲然笑:“嗯,你这想法很宏大,要是你去操作,一定能够实现。”夏坤摇头说:“我呀,可不是那块料。”
    夏坤发现,好莱坞城有些类似于山城重庆的某些地处,有些类似于鹅岭公园吧。只不过大得多了。如果用脚步去量好莱坞城,肯定是很累人的。而城内的不收费的自动上下电梯和游览列车则使人游历百景而轻松愉快。节约了时间,又心甘情愿把钱掏向了那些要收费的游玩场所。用国内的话讲,得了个社会、经济效益双丰收。就想到国内不少旅游景点的交通工具、厕所都要收费,以至于一些游客望而却步。他对章晓春讲后,章晓春说:“我们国内小生产的影响太深,经营者多半只看到眼前和局部的小利;再加上市场经济建立不久,还不完善不健全,以致有些经营者口里讲顾客是‘上帝’,其实呢,人民币才是他们的‘上帝’,所以他们磨快了刀子宰客。好的经营思想是要有战略眼光的,要通观全局,衡量取舍,鱼与熊掌皆我所欲也。你看这些个好莱坞的老板,他们让你舒舒服服坐他的车,免了你的车费,却把你带到那些收费高的景点叫你掏钱,他是舍了小利而赚了大钱!这份精明,斤斤计较的小生产者有吗?我说,夏老师,到了美国你可得当心点儿,别尝了点儿‘免费乘车’的甜头,却让人家把你口袋里的美元掏光了!”夏坤笑出声来,想不到自己指导的这个研究生,如今换了一副经济头脑,而且不无见地。要是让她来参加经营管理医院倒是个好帮手。
    这城内的露天的类似于国内大商店内的自动上下电梯的距离很长。夏坤站在电梯上观看,竟发现亚裔人不少。因为有时间,便注意数了数,亚裔人足有五分之二。且听到不少广州、上海、北京腔,更为亲切的是还有激动人心的川腔。就问身边的章晓春,让她辨别一下,这些个亚裔人中有多少是日本人。章晓春作智慧老成状,蹙眉一阵望,倾耳一阵听,咂嘴说,不多。夏坤说,何以见得。她说,日本人个子不高,表情严肃,口语一听就知。夏坤笑了,觉得她言之有理。
    二人休息喝饮料时,竟然发现,方才在舞台上剑拔弩张的“勇士”和“恶魔”也坐在一旁喝冷饮,还朝他俩友好地笑。就和这些“勇士、恶魔”合了影。章晓春笑说,说不定他们中间就有好莱坞明星。夏坤说,我辨不出来,我看这些影星们演的片子不多。心里想,影星也好,艺人也罢,毕竟是一个存照,博得一乐。这会儿,夏坤忽然产生了一种感觉:游了半天好莱坞,仿佛吃了顿方便面快餐,似乎缺少了点什么。缺少什么呢?对了,缺少文化的厚重。就说那些明星们的手足印吧,章晓春称其为文物,在美国也许是,可是能同中国的历代碑刻相比么?站在那些碑刻前,你可以欣赏书法和雕工,接受美的陶冶;你可以读到楹联或诗词,品赏人生的况味,该有何等丰厚的内涵!更别说遍布中国大地那些古迹、风光、民俗等等的文化意蕴了。当然,美国也有它的优势,科学技术走在世界前列,是我们所不及的。然而,只要我们善于继承祖国的优秀遗产,善于吸收他人的先进成果,我们就能占领制高点,会的,一定会的!
    游好莱坞城,每一个景点都有播音介绍,总是先讲英语,后讲日语。夏坤听着,便又有了那飞机上的愤然。以此刻为准,来游者中就有众多的讲华语的亚裔人,为什么不讲中文?想到著名华裔物理学家、诺贝尔奖得主杨振宁博士的预言:21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至2050年,中国将在世界科技领域再度处于领先地位。昨晚,也听章晓春讲了,现在,中国大陆来美开发投资者众,成功者众。也有大款们一掷千金的。
    美国人,不应该小视了中国人。
    五月的洛杉矶的太阳懒洋洋的,洒下的光焰也引人欲睡。坐在露天冷饮店的靠椅上的章晓春沐着日光,打起了瞌睡。美国西海岸吹来的咸风撩动着她的发丝。坐在他身边的夏坤喝着冷饮,看着她,想,这姑娘比在国内时瘦了、黑了,眉宇间透着倦气。看来,这第一世界的国度里的这碗饭也并不好吃。昨天晚上,他没有离开章晓春,在去奥兰多前也并不打算挪动住处。也是,能省些钱为什么不省些呢。并且,他开始同情、原谅自己这个学生了。
    昨天晚上,他刚想睡觉,章晓春又进来了。给他冲了杯热咖啡来。他喝咖啡时,她就手支下巴颏看他。他抽动了眉头,她依旧看着他。
    “小章,你看我做什么?”他问。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章晓春反问,又扑哧笑了。
    “唉,你呀……”夏坤眉头一阵动。
    章晓春盯着他的眉头:“老师,你看着我,别说话。”
    干什么?夏坤想说又忍住了,他不知道这个章晓春要干什么,盯了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心想,这姑娘要人才有人才要才学有才学,可别给糟踏了。
    “老师,看着我呀!”
    夏坤又抬眼看她。柔灯光下,她那张浴后的面孔、目光格外妩媚,心里一阵莫名的悸动。在这异国他乡的夜深人静的时刻,一个姣好的女孩叫自己看她,什么意思啊?他的心跳加速起来,血液也烫了,低下目光来。看见了她那裸露的脖颈、薄衣下突起的乳峰、衣裙下的雪白的腿肚和趿着拖鞋的赤脚。他觉得头脑涨热起来,面颊潮热起来,目光朦胧起来。他感到自己快要失去控制了。
    “嘻嘻,”章晓春笑起来,“老师,你不好意思了。我是在看你是否宽容了我。我不想让你说话,我要观察占‘信息总效果’中比例最大的你的形体语言来证实。因为,口里说出的话的可信度不是最高。”
    夏坤从五里云中落到地上,呷了口咖啡:“小章,你说些什么哟?”
    章晓春笑曰:“老师,美国心理学家阿尔伯特·梅拉比安曾经做过大量的观察研究,得出一个公式:信息总效果=7%的文字+38%的声音+55%的形体语言。说明,人的形体语言在‘信息总效果’中占的比例最大,表达心思的程度和可信度最高。人在不自觉中的无意识动作,表达着有声语言无法表达的东西。刚才我不仅注意了你的整体动作,而且我观察了你的眼睛和眉毛。事实上,不仅眼睛是人的心灵的窗户,人的眉毛也有大约23种可能的位置,而且你们男人比我们女人更常使用眉毛。”
    “小章,”夏坤露齿笑了,“你在钻研心理学了。好呀,心理学与医学是相通的。”
    “这个问题先不说它。老师,我观察你的整体动作没有要走的表示,又看你的目光已没有了刚到时对我的那种怨感,眉毛平柔,眉梢下弯,说明你对我已大大减少了恨怨。并且你也许在同情我或者说可怜我了吧。”章晓春这样说时,两眼潮润。
    夏坤的心有触动:“小章,老师怎么会恨怨你呢,我是一心希望你好啊!”本还想说那科研课题的事,又忍下了。
    章晓春竟落泪了:“老师,我谢谢你了,真心真意地谢谢你了。”盯了那桌上的油画,说:“老师,我知道,对于这幅画,你至今一定耿耿于怀,一定打着许多问号。我就如实告诉你吧。我洗浴时被庄庆从这百叶窗处看见了,后来才知道,他不止一次在这儿看我洗浴。这是他自己告诉我的。他就画下了这幅袖珍般的油画。后来,他把这幅画郑重其事地赠给了我。他说,请原谅,我知道,你一定很生气很不满的。我怎么能够原谅他呢?可我当时什么也没有说,收拾东西要离开这里。我这样的处境他就是强暴了我我又能怎么样。当然,我可以去告他,可是又上哪儿去弄钱请律师、交诉讼费呢。我收拾完东西,拿起这幅画来,捏燃了打火机。我要燃烧掉这幅画,发泄我的万般愤怒,燃烧掉我这一生中的奇耻大辱。就在跃动的火苗欲舔这幅画的时候,不想他却向我下跪了。他说,章小姐,请你千万不要焚毁它,它是艺术,是一件难得的珍品啊!恕我没有取得你的同意偷画了这幅画,可我如要告诉你就画不了这幅画!他这举动这番话,让我捏打火机的手颤抖了。我松了按键,那火熄灭了。我说,你站起来。他站起来了,孩子一般地欣喜若狂。好了,风暴过去了,这珍品得救了!他说。”
    章晓春喝了口咖啡:“他又说了许多话。从我认识他以来,我一直觉得他少言寡语,可那一次,他的话像决了堤的水:人认识自身是从功利到审美的。人从装饰自身到发现自身是如此的美妙。实用的盘算沉淀下去,审美的乐趣升腾起来。就在审美同实用‘相揖别’的地方,艺术悄悄绽开了嫩绿的新芽。法朗士认为花朵是植物生殖器官的直观表现,植物自豪地显示人类不敢暴露的东西。似乎‘忘记’了人的生产功能的艺术家,发现人体竟然有着那么丰富的审美内涵!摒弃了外加的服装的标签,赤裸的人体有着无声的、非文字的、极其多彩的世界语言!有声语言是人的意识和思维的外化。而人体语言则多为意识和潜意识不自觉地流露。能把人的思想、性格、目的、欲望和情绪最微妙地表现出来的是人体语言。人的最深邃最隐秘方面只有通过它才能更完整更准确地流露和表现。人类之间如果只靠有声语言,感情的交流将会受到多么大的局限。中国的宋朝以前,对人体并没有那么多禁忌。孔子认为‘思无邪’的《诗经》三百篇中,‘其身如玉’、‘肤如凝脂’等描写,就是裸体艺术的反映。汉代,裸体形象在圆雕和浮雕中出现很多,敦煌的裸体飞天壁画为传世佳作。他滔滔不绝,拉开百叶窗,指着窗外,说,你看,大海是赤裸的,太阳是赤裸的,树木、花草都是赤裸的。大自然没有给自然界的万物披上罩衣。人,一丝不挂而来,却衣冠整齐而死,人生的长河中多数时间看不见自己了。画家们来做了些事情,让人们看见人自己,让世间这最美妙的人体寓意,象征出人们的喜怒哀乐。罗丹用全身肌肉松弛的男人体象征在地狱之门前一切希望的丧失。迈约尔用丰硕的女人体象征地中海,用活泼的幼童人体象征塞纳河。我听说你们美丽的山城重庆,长江大桥头有四尊雕塑,象征着春、夏、秋、冬。大自然慷慨无私的变化的四季涂抹改变着那儿的人和山水,很有寓意的。只遗憾,听说又为这极自然的雕塑加了不自然的罩衣。你这幅画,也有象征。至少,在我的心目中象征家乡的无比皎洁和美妙……”
    章晓春激动地说着,又拿过夏坤跟前的咖啡喝了一口:“老师,我很激动,无非想对你说明这幅画,说明,说明什么呢?说明我并没有变坏。当然,我原谅了庄庆,并非只是听他说了那一番话,而是他直到现在的行动使我原谅了他。他除了偷画了我的这幅画之外,平日对我的言行举止都是很有分寸的,很尊重我的。现在,他不再叫我章小姐了,而是直呼名字。我发现,他确实如他父亲说的,是个画痴,是个沉浸在艺术天地里的善良的人,他全身心地投入在他的绘画艺术之中。就在这屋内的老大的地下室里,那是他的画室,摆满了绘画和雕塑。现在他不在,那地下室的门他锁了的,要是他在的话,我一定领你去看看……”
    “呃,夏老师,好多钟了?我都睡着了。”坐在靠椅上的章晓春惊醒过来,看表,“呀,都下午3点过了,老师,你饿了吧,我们吃点东西去吧。”
    “好吧。”夏坤也确实感到饿了。
    好莱坞城内就有快餐店,吃的当然是西餐。夏坤此时好想会有国内的一家小酒馆小面馆什么的。炒上几盘辣椒菜或是来一碗麻辣面条,那就过瘾了。章晓春找到一个刚离开人的餐桌,让夏坤坐下占着位子。一会儿,她端了两盘西餐来,无非是面包、甜酱、盐、奶酪、牛肉、生菜,还有两杯冰水。此时,夏坤首先瞄准的便是那一小撮生菜。他用那生菜蘸蘸盐,一口便吃了个精光。章晓春笑了,把自己这份生菜也全给了他。
    “夏老师,在国内你怕不会吃生菜吧?”
    “当然,现在吃还可以呢。”
    “这就叫作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入乡随俗了。”
    夏坤笑了,又吃牛肉:“小章,庄老先生就只有庄庆一个儿子?”
    “不,庄庆是老二,还有个大儿子。庄庆现在住的房子是他买了给他兄弟俩住的。他大儿子现在在中国大陆做生意。他原本也想叫庄庆跟他做生意的。可庄庆说,爸,你想让我从审美倒退回功利么,这不是历史的倒退么。气得庄老先生真是哭笑不得。这个庄庆却把我推荐给了他爸爸,说是我一定是个经商公关的能人。他爸爸便听了他的话。我呢,”章晓春说着,呷了一大口冰水,“也就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入乡随俗了。”
    夏坤怨艾地盯她:“我只可惜了你那医学学识,可惜了那科研项目了。”
    章晓春用面包抹上奶酪,咬了一口:“老师,你是对的。我怎么说呢,只能说声对不起你了。”
    “唉,倒不是对不对得起我个人的问题。小章,你想想看,我们国家还不富裕,培养一个像你这样的研究生多么不容易。你却……”
    “老师,你真忧国忧民呀。这么样吧,我现在从商了。今后,要有什么机会时,我当一个从这边里通中国的利国利民的好商人,把油水儿多往国内挖一点儿来。”嘻嘻一阵笑。
    夏坤也笑了,呷了一大口冰水,龇开了牙齿。他把冰水当成国内的热汤喝了,一溜儿冷冻到肺腑里去:“对,你动员庄老先生,不,庄老板,多到国内投资去。啊,对了,到我们医院投资去!”兴奋起来,就把医院老病房楼重建,想搞合资医院的想法一一对章晓春讲了。
    章晓春也听得兴奋起来,击掌道:“好呀,夏院长,你的思想也好开放了呀!这可是一件对双方都有利可图的好事呀!”
    “是的是的。现在了,不开放不行了。”
    “对对,什么‘卖院贼’呀,这叫造福子孙后代!想想看,深圳,早先一个小村子,不是邓爷爷那句话,不是国家那改革开放政策,不是引进外资、搞合资,能够几年间冒出一个小香港来吗?要按这说法,不是‘卖城贼’了么?现在去深圳的人,谁个不翘大拇指头的!”
    “可不是,你一说,我更有信心了,对,干!”
    “当然干呀。老师,这回你对我改行没有偏见了吧。”
    夏坤嘿嘿笑:“呃,这庄老板到底有多少资本呀?你估计他有力量给我们投资吗?”
    “我也不清楚,不过,修你们那样的几十个医院不成问题。”章晓春说,“前两年,庄老先生和他大儿子回山东老家去,要投一笔巨资的。后因一件小事,他收紧了钱袋儿。”
    “什么小事?”
    “这老先生有风湿病,吃这边的西药不咋见效。回老家后,去医院吃中药,竟然特灵。他好高兴,说还是老家好。可后来他去看病,人家说他是外国人,要按外国人收费标准收费。他倒不在乎多收几个钱,而是心冷了,外国人?唉,难道我不是中国人了么?他再没有去开药,早早地回了美国。倒是把大儿子留下了,由大儿子自己的股份去投资。他把自己本来要投资的钱没有投出去。”
    “他是从大陆来美国的?”
    “不,他祖籍是山东人。他是从台湾过来的。来的时候也苦,在唐人街上做小买卖,还当过搬运工。我听他说过,他是靠自己的一双手,靠自己的血和汗挣了这份家业的。他对我说过他的苦恼,他说,回国去嘛人家说我是外国人,在美国嘛,说我们是黄种人是少数民族。要不靠自己的精明、勤奋加忍受,早垮杆了。”
    “这也是,各有各的难处。呃,言归正传。那修医院楼的事怎么说。”
    “老师,你放心,我一定尽全力说服庄老先生,让他亲自去看一看,一定全力促成这件事情。”
    “好,章晓春,老师就以这冰水代酒,敬你一杯了!”夏坤说着,擎起杯,“来,干杯!”
    章晓春也举起杯来:“谢谢老师厚爱,干杯!”
    两杯冰水相碰。二人都仰脖子一口气喝完。相邻几桌的游客们竟“ok,ok!”鼓起掌来。
    夏坤心里透凉,却举了杯对邻桌的友好的游客们晃动:“thank you!……”
    夏坤举空杯晃动时,举杯的手悬在空中,他看见了不远处的正看着他俩的宁秀娟和赵勇。
    世事就有这么巧。夏坤只知道宁秀娟跟赵勇到了美国。至于在美国何处他是不知道的,也不想打听。不想,却在这制造戏剧的好莱坞城戏剧般相遇了。真正富有戏剧性啊。宁秀娟挽了赵勇走过来。
    “你好,夏坤!”
    宁秀娟的话声有些颤抖,她向他伸过手来。在美国,男士一般不应主动向女士伸手,而女士伸过手来,男士是应该伸手过去的。夏坤并不在意这礼节,还是把手伸了过去。
    “你好,宁秀娟。”
    赵勇也伸过手来:“你好,夏院长。”
    “你好,赵先生。”
    两个男人和情敌的手握住了。
    赵勇又向章晓春打招呼:“你好,章小姐,我听秀娟说,你是夏教授的得意门生?”
    “是的。”章晓春一笑,主动伸过手去,“你好,赵先生。”
    赵勇握了章晓春的手,说:“章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可否陪我去看看动物表演?”
    章晓春盯了夏坤一眼,又看了看宁秀娟,说:“好的,赵先生。”跟随赵勇走,对夏坤说,“夏老师,5点钟在车上见,拜!”
    事实上,好莱坞城是修建在一座斜山坡上的。能工巧匠们在这大自然斧就的山坡上制造出了人力所为的教堂、刑场、宫殿、别墅、喷气机车、人造鲸鱼、太空飞船,……制造了天下大同的人类和谐和毁灭宇宙的星球大战……人们破坏、改变着大自然却又极力保护恢复着大自然的本来面目。人类是智慧和奇特的。人们崇拜追求着车水马龙高楼大厦,却又酷爱着荒野草石山水林木。此时里,夏坤与宁秀娟这对飘洋过海来到这个世界上最现代化的美国的早先的夫妇,都不约而同地寻到了好莱坞城内还未开发的或者说是人为保护的幽静无人的山林水塘边来。这里的天空、大地、池塘、花木都与故乡重庆无异,只是时空迟了10多个小时。触景生情,二人都不由得想到了生育自己的祖国,想到了那儿的山水人情,想到了他俩先前的那个充满温馨柔情和睦的三口之家。
    在向这儿走来的路上,夏坤告诉了宁秀娟他来开学术会议的事情。他俩不知是谁领的头,坐在了古木下的人工修饰过的草坪上。
    “真没有想到,我们又见面了。”宁秀娟说,两眼润润的。
    “应了中国那句老话,山不转水转,我们这两个冤家又碰头了。”夏坤怅然笑说。
    “怎么样,你还好吧,冤家。”
    “还那个样,不错的。”
    “欣儿怎么样,我打电话总是不通。”
    “电话号码改了。她还是那个样儿,成天就爱看书,躺在被窝里也看,我真担心她会成近视。又爱唱歌,非要我给她买套卡拉ok,说是用法律判给她的你给她的那钱去买。我看她常一人闷在家里,也没啥玩的,就给她买了。她高兴得不行,一回家就唱,唱什么‘一剪梅’、‘思念的人儿’,还唱什么‘谁的眼泪在飞’。嘿,你别说,她那嗓子还怪好的,唱得又准,纯纯的甜甜的……,你怎么了?”夏坤看见宁秀娟在用手绢擦眼睛。
    “这孩子!”宁秀娟潮红着两眼,笑说,“我好想她。夏坤,这话我不该说,我知道你离不开女儿,我也是她妈妈,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团儿。你要是不反对,就让她来美国读书吧,她现在还小,学英语特快,我供她读完大学,再让她回国来陪伴你。你想她了也可以来看看。我可以为你在这边买来回机票,费用我都出。”
    “这事,以后再说吧。”夏坤知道,宁秀娟是深爱女儿的,是个温情的母亲。但是,他不能把女儿给她,他太爱女儿了,且也不放心那个赵勇。
    宁秀娟欲说什么,又忍住了。她知道,夏坤离不开女儿。她原本是打定主意,任由夏坤打骂都可以,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自己从良心上讲也绝对不离开夏坤的。可是后来,赵勇不断来信,来电话。又是乞求又是劝慰,讲了许多。讲什么青梅竹马,讲什么宁愿破产宁愿什么都失去宁愿又重新到码头边去翻跟斗,无论如何也要娶到她。当然,也讲了美国如何如何好,他们的将来如何如何美妙云云。后来,就正如赵勇讲的,铁石的心肠也应该熔化了。她发现自己有所动了,抗拒不了了。她从对赵勇的重逢的惊喜、失身的惶恐、扬子江饭店的愤怒、离别后的恨怨,逐渐转化为怨艾、思念、向往了。可夏坤呢,并没有打她骂她,至今也没有对女儿说过她和赵勇发生过的事情。那一刻,他内心里尽管如洪峰期的长江巨浪般翻涌,外表却出奇地平静。他对她说,事实已经如此,他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一切由她自己拿主意。那天晚上,他同章晓春做动物实验,很晚才回来,看见她正在接赵勇的隔洋电话。他看见她捏着话筒,嘤嘤哭泣。他没有走进里屋内,独自坐到沙发上抽烟。她从壁镜里看见了他,立即放下电话,抹干眼泪,红肿着两眼去为他做夜宵。他吃着她为他煮的鸡蛋面条,说:“秀娟,我们好结好散,离了吧。”她听了,震惊呆了,泪流不断:“夏坤,我不会离开你的,只要你不怨恨我,能原谅我,我永远永远在你身边。夏坤……”“这事是我提出来的。”他冷静地说完这话后就去卧室睡了……
    “啊,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夏坤欲站起身来。
    “别,还不到5点呢,再坐坐。夏坤,你还在恨我吧?”
    “恨,可也不能老恨。我也想过了,我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我对你关心得太少了。”
    “夏坤,”宁秀娟的泪水滴落下来,“你太宽容我了。我怎么来报答你呢!”
    “你已经报答了。”
    “你在讽刺?”
    “不,你给了我夏欣,这就够了。”
    宁秀娟抽泣起来,长长一叹:“不,我欠你太多了,我只是真心真意想报答你的。赵勇给你那钱,你又分文不要……”
    “我不是卖自己的前妻。”夏坤盯着远处山廓,想到什么,一笑,说:“你真想报答……”就把要拆建老病房楼的事儿说了,“你能帮我们联系一个美国大老板来投资不,你也曾经是这个医院的媳妇啊!”
    宁秀娟听了,说:“这是大好事情!我……”又止住,眼盯夏坤,说:“唉,算了,你不会同意。”
    “你还没说,怎么就知道我不会同意。”
    “我是说,是说,动员赵勇来投资。我想,你一定会反对。”
    夏坤也没想到她会说叫赵勇来投资,心里震了一下,想想,又笑说:“我为什么要反对,只要谈得好,互惠互利。只是,他未必会来投这个资。”
    “会的会的,他是个生意人,有生意为什么不做!他主要就是靠做中国人的生意发财的。”宁秀娟得到这个报答夏坤的机遇,如释重负,说,“我会说服他全力以赴办这件事情的。他对我说过,为了我,可以倾家荡产,何况这是件双方都有利可图的生意。”
    夏坤笑道:“你也成生意精了。好呀,他是做生意的,我们正找生意做,只要两相情愿,也许还真有希望呢!”
    “对的,有希望!”宁秀娟也开心地笑了。
    夕阳斜照过来,古树、池塘、草坪和草坪上的两个人都金灿灿的。
    “夏坤,这事儿要成了,你这个联系外资的人也该有一份酬金。国内的事情我了解,就不说了,我在这边把钱提给你,或存在这边的银行里。我知道,你这个党员院长,顾虑多。”
    “不说这些,你该了解我的。我只是想为医院做些事情。医院发达了,我们也就跟着发达了。真的,我也不是在唱高调。”
    “我了解你,你这个人,送你也不要的。可这是合理的佣金!”
    “说得清楚吗?你是我的前妻,女儿还与你有母女关系。”
    “唉,你这个人呐……”
    “一辈子苦累的命,是吧?”
    “是的。清正廉洁的傻瓜院长傻瓜教授!到时候再说吧,反正,我是要为女儿留一笔钱的。说老实话,现在赵勇对我百般地好,谁知道我老了又会怎么样,只有女儿不会抛弃我。呃,对了,能留下电话号码给我吗?也好给你和女儿通通话。”
    “当然可以。”夏坤说着,取出张名片递给她,“这是我出国前印制的。”
    宁秀娟接过名片,看:“好精致,又多了好多头衔!走,夏坤,我们马上找赵勇去,谈谈那生意。”立起身来。
    夏坤也起身来,说:“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你先别太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回去再告诉他,好好计议一下,这可是几千万元的大投资。”
    宁秀娟想想,说:“也好。”又说:“上我家去坐坐吧,那房子临太平洋。”
    “那儿是富人区哩!”夏坤笑说,“这次就不去了吧,我明天要飞奥兰多。”
    “由你吧,我也不强求你,反正你还要在美国待一段时间。”
    5点正,宁秀娟送夏坤向好莱坞城大门外停车场内的那辆沃尔凯尼轿车走去。忽闻警报声大作,夏坤心里一悸,怎么,有抢劫?扭头看,是停在身边的一辆无人的豪华轿车内的报警器“呜呜”鸣响,他俩走开几步,那声音便逝去。太敏感了。总喊狼来了,真狼来了怕会被误咬了呢。夏坤想着,哑然失笑。章晓春和赵勇已在沃尔凯尼轿车边候着了。宁秀娟几次想向夏坤问他和章晓春的事情,又忍住了。
    夏坤坐进车里,章晓春驱动了汽车。这时候,宁秀娟又匆匆跑来,急速地塞给夏坤一张字条。
    汽车开上了高速公路,急驶。
    夏坤看着那张字条,心怦怦跳,欲要蹦出胸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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