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抓扒手成了他俩美满婚姻的起点,夫妻恩爱并不依赖财富与地位
    沈惠民骑着他的那辆摩托车,驶上湘江一大桥。他借助湘江的风力,加足马力飞奔,超越一辆又一辆汽车、摩托。他恨不能插上翅膀,乘风飞去。
    眨眼间,沈惠民驾驶的摩托车来到了湘江一大桥正中位置,他顺势侧转车头,往右一拐,驶入通向橘子洲的水泥坡道。
    他紧握扶手,任凭摩托车从北向南,从高往低,如同飞机降落机场一般,两只车轮沿数百米长的水泥坡道朝橘子洲滑翔。
    沈惠民好像在腾云驾雾。他先是在半空中飞翔,橘子洲、湘江都在他的身子底下,洲上的绿树、红瓦、白墙,江中的巨轮、渔舟、浪花,如同一幅巨型画朝着他展开。瞬间,他触到了树梢、触到了屋脊,接着,巨轮、渔舟、浪花,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他希望自己不要回到喧嚣嘈杂的地面,永远在空中飞翔。二十多年来,他每天从这条水泥坡道上上下下,进进出出,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想法。不待他有更深层次的回味,他已经降落到了地面。
    他仅用不到一分钟时间,便将那条从湘江一大桥伸向橘子洲的水泥坡道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他沿着临江的橘洲路继续狂奔。他的左侧是湘江,江水哗哗;他的右侧是橘子洲,树竹唦唦。清晨的太阳给江水、给树竹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光。沈惠民感到神清气爽。他的心情好了许多。他相信妻子回到了家中。没想到他这种好心情被几辆他平时熟悉的,此时从他眼前一晃而过的高级小轿车给搅乱了。那是住在这里的几位大款的“小蜜”驾着私家车进城。这使他自然想起妻子每天从这个时候开始,挑着一担竹筐,穿行于楼前屋后,将别人抛弃的塑料袋、易拉罐、啤酒瓶、纸盒纸片、废旧报刊等乱七八糟的什物拾起,放进竹筐里。这种事,除了那些进城躲避计划生育的乡下农民为了养家糊口不得已不干以外,城里人再怎么下岗,再怎么特困,再怎么吃低保,再怎么揭不开锅,也没有谁愿意干,然而,作为城里人的柳润美却干得无怨无悔。他沈惠民不能像别的男人那样有本事,如同养只金丝鸟一样将自己的妻子养在家里,也没有路子给自己的妻子谋一份最起码的工作。如今,竟然连妻子的安全也无法保障了。他这男人做得实在太窝囊废了。他这警察当得太不值了。他这一辈子忙来忙去,究竟为了什么?几十年来,他第一次对自己的生存价值产生了怀疑。一个大男人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好,照顾不好,别的干得再好又有何意义呢?
    这时,一对中年男女骑着自行车从他身旁一掠而过,男人背着钓鱼竿,女人挎着鱼篓。这是一对夫妻,他了解他们。夫妻俩早年一同毕业于清华大学,在同一家国有大型工厂做技术骨干,日子还算过得去。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为之奉献了大半生心血的工厂,一夜之间破产倒闭,被工厂的党委书记兼厂长以一位港商的名义买下,夫妻二人仅得到了五千元买断费。这两个当年清华园的高材生如今重新求职无门,空有满脑子知识和技术,没有了用武之地,也失去了生活保障,连儿子的学杂费都缴不起。学校发出通牒,一月之内不缴清全部学费,停止期末考试。夫妻俩被逼得没有办法,最终想出了一条活路:钓鱼。夫妻二人朝去晚归,男的钓鱼,女的送饭、制作鱼饵、进城卖鱼。湘江成了他们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钱袋。儿子的学业有了保障,一家人的生活有了来源,夫妻俩也不用这里求奶奶,那里拜爷爷,日子过得自由自在。过去,沈惠民只羡慕这对夫妻恩爱、聪明、会过日子;如今,他还羡慕他们这种独特的生存方式。他想:自己下岗了,就以这对夫妻为榜样,钓鱼为生。不管怎么样,也算是夫唱妻和,相互照应,乐在其中。夫妻恩爱并不完全依赖财富与地位。
    沈惠民一路想,一路飞奔,穿过一片金橘满枝的橘园,来到了自己的家门前。他隔老远就看清楚了,家里的门紧关着。他一心朝好的方面想,以为妻子回家睡觉了。她经历了苦难,战胜了危险,好不容易回到家,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床睡觉。他想:妻子肯定在睡觉,甚至在做梦。
    沈惠民轻轻地掏出钥匙,轻轻地打开家门,轻轻地跨进门槛。他站住双脚,屏住呼吸,张起耳朵,搜索室内的动静。他没有听见丝毫声音。
    他踮起脚尖,直奔里间卧室,目光快速投向那张双人木板床,他愣住了。床上空空荡荡,被子枕头,依然是他昨天早晨睡觉起来摆放的原状。床头的两扇窗叶依然那样敞开着,江风从钢筋窗棂中悠悠往里灌,蚊帐的一角被掀到了床中间。
    沈惠民告诉自己:妻子柳润美没有回来。他内心一阵惶恐,不敢往下想。那么多人帮助他寻找,仍不见妻子回来,柳成行那里也不见一点音讯。看来是凶多吉少。他差点放声大哭,但他毕竟是个刚强的男子汉,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沈惠民久久地盯着那张木板双人床,多少甜甜蜜蜜、酸酸辣辣的情景历历浮现眼前。
    二十六年前的那一天9点来钟,他来到湘江东岸的轮运码头,打算乘船前往三百里以外的常德地区汉寿县聂家桥人民公社办事,事先在长沙轮运站购买船票。他发现三个衣着鲜亮的青年人在他前面插队买了船票后,仍然在售票处溜来溜去,一会儿咬耳朵,一会儿做手势,三双眼睛总是盯着人家的口袋。沈惠民听出了他们的邵阳口音。他凭经验判断,这是三个流窜犯。开船时间快到了,旅客匆匆上船。他没有急于上船,而是站在码头高处那块“抓革命,促生产”的牌子后面,注意观察旅客上船的情景。他看见那三个青年在码头上靠近一位年约二十来岁,相貌出众的农村女青年。其中一个青年紧蹙眉毛,微微合起双眼,眼皮掩护眼珠盯紧面前猎取的目标。沈惠民注视着。只见这个青年左手的袋子高高提起,右手从袋子底下插入女青年的衣服口袋,掏出了鼓鼓的钱包。沈惠民机警地靠近那个作案的扒手,出其不意地将其按倒在地,紧接着又制伏了另外两名同伙。沈惠民将钱包交给女青年,女青年这才知道自己被扒了。她手捧失而复得的钱包,感激地望着沈惠民,不知说什么好。沈惠民押着三名邵阳扒手要走了,女青年上前拦住他,说:“我叫柳润美,是常德地区春柳湖的渔民。这是我卖鱼的钱,要是被扒了,我们全家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我恩娘在病床上等死了。代表我恩娘,代表我全家向你这个大恩人表示感谢!”沈惠民望着这个美丽、热情、诚实的姑娘,连连摆手说:“不用谢!不用谢!”柳润美又拦住他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单位的?”沈惠民只是憨憨地笑了笑,一句回答也没有留下,押着三名邵阳扒手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没想到这竟成了他俩美满婚姻的起点。
    他和柳润美结婚三年后才有了这个家,才有了这张床。结婚后的头三年,他住在八人一间的集体宿舍里。妻子每年从春柳湖来长沙与他团聚半个月。美其名曰团聚,实际上是团而不聚,小两口过着游击队式的生活。为了那份原始的需要,他只能在午休的一个小时里,赶紧回到宿舍,关起门,与妻子拥抱做爱。同宿舍的另外七个兄弟也很知趣,在这一个小时里,谁也不会回宿舍。到了晚上,妻子到女警宿舍借睡,他仍然和七位兄弟生活在一个战壕里。兄弟们与他开玩笑,逼他谈谈中午的体会。他不是笑而不答,就是说:“听别人谈体会,还不如自己赶紧实践。”兄弟们说:“你真是饱人不知饿人饥,我们到哪里去实践呀?”他说:“那还不好办,春柳湖有的是好姑娘,只要你们愿意,嫂子一个一个给你们牵线搭桥,而且免收介绍费。”兄弟们起哄:“要得!要得!不过要与嫂子的长相、性格、知识都一模一样的,哪一方面差了都不要。”兄弟们都对柳润美有着极好的印象。她每次返回春柳湖的前一天晚上,七个兄弟都会不约而同的不回宿舍,留给他们相爱的空间。不仅如此,还不约而同地在第二天早上八点前赶回宿舍,为柳润美送行。有一回,七个兄弟没有找到住处,就集体在湘江一大桥东桥头底下睡了一晚。事后,沈惠民和柳润美得知真相,感动得流下了热泪。因为有了这般非同寻常的经历,当他因为坚持反扒成绩突出,得到市政府奖给的一套29平方米住房,和妻子第一次搬进位于橘子洲头的这个家,第一次有了这张木板双人床时,夫妻俩非常激动,非常满足。妻子双手紧紧搂着他,整整一夜没松开,以疯狂的形式对他表达出了压抑多年的爱。他也不例外,以大海般的激情,以泰山般的力量,将男人对女人的真心爱情发挥到了极致。那一夜,他俩一分钟也没有合眼,倾诉了一通宵,缠绵了一通宵,狂欢了一通宵。天亮时,妻子抚摸着他的胸膛,柔情地说:“我太满足了。”
    沈惠民双手捧着妻子红润的脸,也深情地说:“我要上班反扒去了。”
    此时,沈惠民移步床前,仿佛妻子身穿睡衣,从床沿上站起,朝他伸出了双手。他张开双手迎上去,欲像往日那样迫不及待地将妻子扑倒在床上。他立刻收回了双手。他知道这是幻觉。妻子根本就没有回来。平时,如果他通宵办案后回来,妻子除了给他备下莲子粥以外,还挽着他的手,走进卧室,来到窗前,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支撑在窗台上,扬起自己的下巴,俏皮的眼光看看他,又看看窗外的风光,对他说:“你看看,真是天堂呀!岳麓山,湘江水,橘子洲,都在我们的窗户里。我每当回到家,就把外面的一切烦恼全忘记了。你呢?你也应该一样。”
    沈惠民深情地看一眼妻子,明白妻子话里的含义,也理解妻子的苦心。她是用特殊的方式慰藉他劳累的身心。他立刻被妻子的情绪感染,把办案中遇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心情变得好起来。妻子用被人小看的手段自谋生活,尚能保持这一份好心情,从来不对他发一句牢骚。他能在妻子面前黑着脸,发泄怨艾吗?男人是女人的靠山,他必须在妻子面前展示出山的气魄。
    他伸出下巴,摩挲妻子的下巴,两人从窗口探出半截身子,指指点点,欣赏远处朦胧的岳麓山,近处清晰的湘江水,江边摇曵的杨柳,窗户底下葱绿的橘子树。
    这时,沈惠民不自觉地从床前走到了窗口,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他们这房子,虽说四周风光如画,室内室外空气清新,但是最大的缺点是每年都要被洪水淹没。正常年份是在春夏交替季节被淹一次,时间短则十天,长则一个多月;特殊年份秋天还要被淹一次,时间也少不了十天半月。每逢这种时候,居住在橘子洲的居民,真正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城里有居住条件稍好一点的亲戚朋友,便带上简单的起居用品投靠去了;有的举家搬迁到了代代相传下来的拱篷小船上;有的移居临时扎起的木排竹筏上;有的住进了两树之间搭建起来的空中小屋里。
    沈惠民一家三口没有别的地方投靠,只能严防死守在这间小屋里。他们赖以生存的主要依托便是这张双人木板床。主意全是渔家女柳润美想出来的。她通过对往年水位的考察,对小屋所处地势的观察,对小屋材料、结构的分析判断,得出结论:洪水水位最高的时候,小屋半截身子被浸在水里。
    于是,柳润美设计出了水涨床高的生存方案。这方案其实很简单,就是赋予四条床腿可升可降的灵活性,最高可升至两米以上。这方案很实用,他们在小屋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汛期,那些日子虽然时刻处在危险之中,但小屋里却充满了欢声笑语。柳润美每天都从水里捞起一条条活鱼。烹饪方法因鱼而异,才鱼做成鱼片;鳡鱼做成鱼丸;回头鱼做成鱼饺;鲤鱼做成鱼面。沈惠民和儿子心柳都觉得新鲜可口,一点也不感到腻味。早早晚晚,柳润美都会拉着沈惠民父子从天窗往外探出头,欣赏水上的风景。水光中,她那扬起的手臂,就像浪尖上的柳枝婀娜多姿。暴风雨袭来,白浪滔天,小屋吱吱嘎嘎作响。儿子心柳惊慌,沈惠民也愁上眉头,暗暗觉得愧对了妻儿,是自己的无能。柳润美却依然拉着他们父子观赏窗外的奇特景象。岳麓山朦朦胧胧,好像风雨中腾起的一条青龙;长沙城隐隐约约,如同蓬莱仙岛;橘子洲恰似一艘巨轮,随波浪起伏,随风雨飘摇。柳润美指着展翅高飞的一群鸟,对儿子心柳说:“你看,那就是鱼鹰,它们是不怕风雨的。这种鸟,春柳湖有很多。”
    沈惠民回想起这些,不禁抬起头,注视着江那边的岳麓山,他自己问自己:这些年,妻子就是以这种心情,以这种方式,战胜了一次又一次在别人看来难以度过的难关。这一次,她到底遇到了什么难关呢?
    他不能在家里呆的太久。他回家已经半个小时了。他必须赶快回到刑警大队。他走到客厅,仿佛看见妻子迎面朝他走来,嘴里重复着那句话:“你回来了就好,安心睡一觉吧!多少年没有睡个安稳觉了。”妻子只字不提他竞争演讲失败的事,话语里饱含着关心与理解。眼下,如果妻子真正回到家,他也要对妻子说上这句话。可妻子没有回来。
    沈惠民继续朝前走。他走到门口,正欲开门出去,一眼看见门与地面的缝隙之间塞进了一封信。他愣了一下,赶紧弯腰拾起。他看了看信封上的字迹,心里一阵激动。他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艰难地撕开了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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