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峥挑眉,不解,不过她没再问,毕竟如果路放真得要走,那他干得就是大事,影响到整个时局的大事,这不是她能操心和干涉的。
    路放却是要说与秦峥听的,他不疾不徐地道:“秦峥,你知道为什么我的父亲和七位哥哥皆在韩阳处死,只有我被暗暗地押解回都城吗?”
    秦峥薄薄的眼皮动了下:“不知道啊……”
    路放笑了下,笑里带着比冰雪还要寒凉的味道:“因为确实有人贪污了军饷,不过自然不是我的父亲,而是皇上的宠臣严嵩。”
    秦峥不说话,只安静地听路放讲。
    历朝历代,有那贤良忠君爱国之辈,自然便有些奸佞小人。奸佞小人既然能罔顾国计民生于不顾,谋害忠良,自然也能为一己之私贪污军饷。
    路放起身,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漫天飘飞的大雪,声音仿佛从极为遥远的方向传来:“当日边关吃紧,我和我父兄抗击南蛮,然后在最为关键的时机,粮草不济,将士们以野草充饥,面黄肌瘦,在这种情况下,不幸打了几个不大不小的败仗。我父亲接连修书数封,并多次向皇上请旨请求加派粮草,然后却一直没有消息。后来父亲不得不派我回去打探,结果我被严嵩堵在了半路,就是这一次遭遇,我发现了一些疑点,查到了严嵩暗中贪污军饷,截图粮草的证据,并查到了严嵩隐藏军饷以及其他赃物的地点。于是我忙修书父亲,父亲让我速度回都城禀报皇上。可是这时候严嵩已经发现了异样,他一直在暗中构陷我的父亲,如今见此情景,竟然联合朝中党羽以及后宫安插的势力,为我路家定了一个贪污军饷图谋不轨的罪名,而那消失的军饷以及路家军的几个败仗便成为了我们谋逆的铁证。”
    路放停顿了下,又道:“他们杀了我父兄,却独留下我的性命偷偷地押解回都城,我并不知道严嵩在皇上面前捏造的什么理由。不过真正的原因就是,我为防意外,将他贪污的军饷已经暗中移到了他处,他找寻不见,便想将我掌控在手中严加逼供。”
    他说到这里,扯出一个冷笑:“只可惜,他没能等到提审我,南蛮就以雷霆之势打到了都城,他只能仓皇逃跑了。后来听说是被高璋捉住,投了高璋。”
    秦峥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你要用严嵩贪污的那批军饷?”
    路放点头,语音朗朗:“是。或许外人认为需要避嫌,我却不愿意避。我路家百年忠良,对大炎问心无愧,对先帝无愧,如今昏君当道,是君逼臣反,我偏偏要用这贪来之军饷,在这混沌乱世打出一片天来。”
    窗外白雪反光映衬着他削瘦的脸庞,傲骨如山,眉目森然,他身上自有一股磅礴之气。
    秦峥点头:“极好啊,这下子你兵也有了,银子也有了,名声是现成的。你若回去,登高一呼,响应者必然众多,凭你昔日战场赫赫威名,何愁不能在这乱世占得一席之地。”
    路放回首,深深望着秦峥,似有话讲,可是正待开口时,却听到外面脚步声,紧接着便听到一人大声喊道:“酒来了!”
    托雷蹭蹭蹭跑上台阶,打开门,风雪飘来,他忙掩上门,将两坛子犹自沾着雪花的酒往桌子上一按,然后才拍拍自己身上的雪花,大笑着道:“这下子我们可以喝个痛快了!”
    秦峥拿来三个大瓷碗,打开其中一个酒坛,酒香四溢,正是上好的竹叶青。
    秦峥分别将三个大瓷碗倒满了酒,这才端起一碗,道:“路放就要走了,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我先敬他一碗!”说着,仰脖一饮而尽。
    闻言,托雷也端起一碗酒,豪爽地大笑道:“兄弟要走了,来日若是发达,可别忘记咱这一起干活的人哪!”说着端起来,咕咚咕咚,大饮一番,饮完拿袖子擦了擦嘴,道:“再喝一碗!”
    路放见此,也端起自己的那碗酒,望着眼前二人,郑重道:“那我也喝。”
    竹叶青,混合着淡淡的药味和花香,带着冬日的寒凉,芳香又醇厚,甜绵却微苦,缓缓倒入喉咙,余味回甘在胸腔中回荡,酒香溢满小屋子,烧热了胸腹,点燃了离别的悲愁,也激起了埋葬在心底难筹的壮志雄心。
    路放的酒,喝得极慢,他细细品味着这离别之酒的味道。
    一碗酒,终于有喝完的时候,他放下手中碗,沉静的双眸看向秦峥:“喝完这坛酒,我就走。”眸中千言万语一闪而过,最后只有一个清淡的笑。
    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相聚,再见之时,还不知是何模样。
    有那么一刻,秦峥心中闪过一丝隐约的痛意,她微微一怔,略一停顿,便放下手中酒,掀开帘子出门,跑到灶房旁边拿了一个铲子就要掘地。
    托雷端着酒发愣:“这是要干嘛?”
    秦峥的声音从风雪中飘来:“路放就要走了,这里的银子埋着左右无用,给他拿着路上用。”
    托雷点头:“说的极是,我帮你一起挖。”说着一跃而起,兀自拿了一个铁锨就一起过去挖。
    肆虐的风在这个小院里呼啸,卷着雪花漫天狂舞,大雪之中,两个人影倔强地刨开雪,挖开僵硬冰冷的泥土,挖出那堆白花花的银两。
    路放望着两个人风雪中疯狂的人儿,胸臆间泛热,他兀自抓起那酒坛跑过去,大声道:“你们既要挖,我和你们一起挖,挖完我们继续喝!”
    于是在这个偏僻的小院里,三个人一边用酒坛子灌着酒,一边挖着冰凉坚硬的泥土,边喝边挖,待到挖出那红木匣子,秦峥打开木匣子,把银子统统倒出来,又重新把木匣子埋进去。
    托雷从旁,脱下玄衣,将银子包裹起来递给路放:“兄弟,世事艰难,你一路保重!他日若能再会,你我还是兄弟!”
    路放接过那包夹杂了冰雪又尚带着托雷衣服余温的白银,道:“好,你们也都保重。”
    秦峥从旁又拿过了酒来,敬了路放,自己扬颈去喝,路放不想看她如此,便去抢,自己拿过来喝。托雷本来要抱着另一坛子来喝,结果发现已经见底了,摇晃摇晃,什么都没了,于是也来抢他们这一坛子酒。三个人抢来抢去,谁抢到谁喝,喝完大吼一番,又抢着继续喝。
    雪越下越大,三个人发着酒疯,开始在雪中打起架来,你推我打,你抢我喝的,直如三个疯子一般。
    路放从小酒量极其好,还从来未曾醉过,可是这一夜,他望着这两个相伴多事的伙伴,不知道是大雪迷了眼睛,还是酒气熏了脸面,竟然双眼开始迷蒙,他只看到眼前两个模糊人影,一个壮实一个高挑,在他眼前叫着嚷着,撒着酒欢。
    他想,这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吧,这么毫无顾忌。
    ☆、第40章 别离
    第二天,当经由皑皑白雪发射过的阳光照在路放的眼睑时,他眯着眸子醒来。此时的他正躺在床上,胸膛上压着一条修长的大腿。
    小心地起身,轻轻地将那条腿放在一旁,将她的身子理顺,不再横着。
    其实不用他小心,那个人也是不会醒的。
    她昨晚喝了太多的酒,此时正倚靠在引枕上半躺着,乌黑的长发微乱,两颊因为醉酒而泛着酡红,双唇微微张着,在冬日阳光下泛着光泽。
    路放就着晨间的光,坐在床边,低首凝视着这个好梦正酣的女人。
    其实,当秦峥睡去时,她比醒着更像一个姑娘家。
    熟睡的她,双眸微微闭着,眉梢间少了几分昔日的疏离,那双眉虽然依旧清冷凉淡,却自有种安然之态。略显太薄的唇因为喘息而微张着,疏淡的睫毛不着痕迹地投在她的脸颊上。她的鼻子高挺若山,如她整个人一般,完全不似一般女子般精致小巧,却隐隐有川岳之瑰美。
    她的肌肤光洁如玉,乌黑的青丝从枕边流淌,无所顾忌地横躺在榻上,全然不曾有半分女儿家的含蓄。
    此时的她,不似白日那般漠然清冷,却有几分白云流水青山巍峨之态,让人感到自然和舒畅。
    有这么一瞬间,路放的呼吸竟然有几分急促,他抿了下略涩的唇,俯首下去,小心谨慎地,想吻上她的脸颊。
    他的额头几乎渗出汗来,也许这是人生第一次,他竟然渴望去亲吻一个姑娘吧。
    可是就在他的唇几乎要碰到她的脸颊时,他到底还是停了下动作。
    有许多的事,许多的人,许多的场景在他脑海中浮现。曾经那个皇恩盛宠百年巍峨的路家,母亲永远慈爱温和的笑容,父亲临死前的慷慨,兄长们被处决前的绝然,然后是暗无天日的牢狱,暗黑的血光,以及逃荒路上那灰暗的色彩。
    花团锦簇的姐姐临走之前的那一个饱含期望的回首,数代忠诚的大将跪立在雪中的沉重风姿。
    他站起身,伸出手,望着手心那个暗红色的血痕,无法消匿的“罪”字。
    他的身上,担负了太多太多,他要走的路,还有好长。
    他这一去,踏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多少浴血奋战,多少刀光暗影。
    路放缓缓地握住拳,退后一步。
    他在冬日的晨光下凝视着眼前酣睡的女子,心中忽然涌出一个奇异的感觉,想着命运是如此的奇特,若不是这一番国难家仇,他断不会站在这里,断不会结识秦峥这样的女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看了她多久,最后,秦峥终于有了要醒的样子。
    她果然是最不懂风情的女子,就连醒来的姿势也实在不美,哼哼着如同一只小猪一般。
    她被晨日经白雪反射的阳光照得有些睁不开眼,只眯着眸子,慵懒地望着眼前站着的男人,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将这个晨间所有的美好都破坏殆尽,然后含糊地道:“你还没走啊……”
    路放酝酿了一个早上的离别,此时嘴角竟然有抽动之感。
    不过他到底没说什么,而是弯腰从绑腿处抽出一把平实小巧的匕首,递给秦峥:“这个你留着吧。”
    秦峥懒洋洋接过来:“这是什么?”
    她拿过匕首,抽开,小小匕首光芒乍现,只勉强眯眸瞅了一眼,便知这并不是普通之物。
    路放道:“你留着防身吧。”
    秦峥点头:“好,这个我喜欢。”说着,她就要拿着匕首试试锋利,去割一旁的东西,可惜没找到什么,最后看起来竟是要拿自己的头发下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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