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地落了下来。
    山中不比靖王府,天色一暗便会四下掌灯,将周遭照得亮堂一片。天色一黑,四下里便也跟着黑了下去,草中渐渐响起了虫鸣,漫天的星子也浮上了天幕。
    不过,林中的马蹄声也响起来了。
    江随舟自然没有霍无咎那般出色的耳力,只觉四下一片静谧,唯独剩下潺潺的水声和草中的虫声。
    他同霍无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却让江随舟的唇角不由自主地一直扬着,像是这种并不怎么有意思的等待,对他来说都是一件有趣的事一般。
    他心道,可能因着,这是他从不敢想的事。
    学历史的人,怎么敢想象会有一天,自己能同千年前的人面对面地对话?那位名垂青史、妇孺皆知的大英雄,此时坐在他身侧,讲些类似于他父亲霍老侯爷当年如何倚重身侧博学广识的军师,自己却字都认不全、看两眼书便要打瞌睡之类的闲事。
    江随舟缓缓抬起了眼睛。
    在和软的夜风之中,漫天的星辰映在了他的眼睛里。
    好看极了。
    他想要侧过头去看霍无咎,却不知怎的,忽然产生了种近乡情怯的畏惧。分明是看了那么多次,早映在脑海中的人,这会儿却让他不敢直视对方了。
    就好像多看一眼,就会说出些不该说的话、做些不理智的事一般。
    他便抬眼静静看着天上的星子,听霍无咎在旁侧懒洋洋的声音。
    不过,却在这时,霍无咎缓缓止住了话头,不出声了。
    江随舟后知后觉地侧过头,便看见了夜色之中,霍无咎逐渐冷凝的侧脸。
    江随舟忙问道:“怎么了?”
    便见霍无咎站起身来,低声道:“来人了。”
    说着,他四下打量一番,确定周遭再没有第二人的痕迹,便低声对江随舟嘱咐道:“只按我今日告诉你的话说,不会露馅的。”
    江随舟连忙应声。
    霍无咎抬眼看去,果然,在极远的地方,渐渐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应当是前来寻人的大内侍卫。
    “他们人多,大庭广众,不会对你怎么样。”他说。
    江随舟道:“那你……”
    我回去等你。霍无咎低声说道。
    江随舟紧张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便见霍无咎又将他的剑从原地拿起,递给他道:“这个放好,我走了。”
    江随舟嗯了一声,手里握着剑,却没动,一双眼睛似是想挪开,却并没有成功,只抬头看着他,一时竟显得有些眼巴巴的。
    霍无咎那双惯使轻功的腿,也似乎有些沉重了。
    他顿了顿,俯下身来,手覆在了江随舟的后颈上,轻轻捏了捏。
    “别怕。”他说。
    接着,不等江随舟点头,他抬眼往林中看了一眼,足下一点,只几个纵身,便化作一道黑影,朝着另一个方向消失不见了。
    江随舟看着那个方向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霍无咎做事向来利落又小心。此时在他周遭,半点痕迹都没有,根本不会有人相信,这里原本还有另外一个人。
    要不是后颈上还残留着霍无咎手心的温度,甚至连江随舟都会有了这种错觉。
    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怎么会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莫名其妙的,分明两人要不了多时,就又会再见面。
    可是……
    他抬眼看向漫天的星河。
    今夜无月,星子便尤其闪亮。
    但也不过是星星罢了,一千年两千年都是一样的,没什么看头。
    江随舟兴致缺缺地收回了目光,抬眼看向林中逐渐近了的火光和呼喊。
    ——
    纪泓承承认,自己是极讨厌靖王的。
    他追随娄将军,早年常与娄将军一同到阳关去,与霍老侯爷的交情可谓深得很。老侯爷为人仗义直爽,独子霍无咎又是个天纵英才,对霍家,他不可谓感情不深。
    但是,他与娄将军一样,霍家谋反,他们不过局外人而已。论情,他们与霍氏是至交好友,但与朝廷的恩怨,却是他们霍家的家事。论理,他们是景朝的臣子,身为臣属,尤其是武将,不忠君主乃是最大的忌讳。
    所以,霍家起事,他与娄将军都没有参与,但心中多少是有些别扭的。
    尤其这些年来,朝廷日渐昏庸,尤其庞绍掌权的这几年,明眼人全都看在眼里。北梁气势凛然如朝阳初升,而他们南景,整个朝廷都坏进骨子里了。
    而这些,都是纪泓承能忍得的。
    但是,霍老侯爷留下的唯一的儿子居然战败被俘,皇上荒唐,不杀他,不关押他,居然将他嫁给那个毒辣又变态的靖王做妾。
    荒唐又耻辱,让纪泓承如坐针毡。
    也正因如此,他厌恶靖王,尤其恨他那副折辱霍无咎时洋洋得意的嘴脸。所以,他前几个月还曾明目张胆地往靖王府递信,信上要紧话没几句,却全是在咒骂靖王的。
    不过……
    要说有多恨靖王,似也没有。
    许是因为那日宫宴上,霍无咎居然得了机会回给他消息,让他觉察到那信竟真送到了霍无咎手上,让他对靖王的反感或多或少地少了几分。
    自然,也不大希望他死了。
    但是,听说了靖王失踪的前因后果,纪泓承心里没了底。
    就靖王那副风一吹就倒的皮子,让疯马带到了森林里,一整日都没出来,想必能留个全尸,都算是万幸了。
    纪泓承的心情多少有些沉重,不过命令下到了他的头上,那自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便靖王没活头了,也要把他的尸体找回来。
    但是,他却没想到……
    这靖王,居然这般命大。
    他带着人从黄昏一直搜到了深夜,居然在林中的一条溪边找到了靖王。
    靖王扭伤了脚,坐在那儿动弹不得,见着他们来便黑着脸,问他们怎么来得这般晚。
    纪泓承却只顾得上惊讶了。
    这靖王竟是……只受了些轻伤?
    他将靖王上下打量了一番,一声骑马傻站在那儿,直勾勾地盯着他。
    江随舟都有些无话可说了。
    他方才还有些紧张,直到看见纪泓承,才放下心来。
    这人不是庞党的人,即便恨透了自己,也绝做不出就地将自己杀死、抛尸荒野的事。
    也可见后主和庞绍已经认定了,自己今日定会命丧于此。
    不过,这纪泓承人虽然不错,却实在憨了些。他愣愣地盯着江随舟看,让他演出的一副奸佞模样都要绷不住了。
    这人目瞪口呆的,“您怎么会没死”几乎写在了他那张又黑又丑、钟馗画像一般的脸上。
    江随舟暗地里叹了口气。
    “纪大人。”他冷眼看着纪泓承,提醒道。“本王没死,你很失望?”
    纪泓承这才回过神来。
    他没承认,却也没否定。毕竟他虽然的确不想让江随舟死,却也着实没多喜欢他。
    “靖王殿下说笑。”他在马上略一拱手,神情傲得厉害。“臣奉旨请王爷回营。来人,还不将王爷扶上马?”
    江随舟这才由周遭的大内侍卫扶着,坐到了马上,被一路缓缓地驼了回去。
    而此时山中的行宫宫苑里,却是一片喜气洋洋的热闹。
    没眼色的纪泓承被弄去给靖王收尸了,那么夺得头筹的还是皇上。谁也没提纪泓承只字片语,权当没他这个人,此时席上满是珍馐,觥筹交错的,都在庆祝皇上今日丰收。
    而后主和庞绍,以及那些个知情的人,却也知这欢乐之后,还存着另一番意思。
    皇上的眼中钉,终于被拔除了。
    于是,后主高兴,连带着庞绍也高兴,不免多喝了几杯。酒酣饭饱,后主靠在美人怀里,醉眼朦胧地看向殿外的夜色,面上浮起了几分笑容。
    皇考那么喜欢那妖妃,他便让那妖妃去下头陪他;他们一家人总不能不团圆,所以自己今日,再把他们最宠爱的孩子,也送下去陪他。
    后主笑着,醉眼惺忪地又饮了一杯。
    却在这时,他看见了逐渐出现在夜色中的人群。
    渐渐的,热闹的大殿安静了下来。
    众人皆往门外看去。
    便见靖王跛着足,由旁侧的下人扶着,缓缓走上了长阶,跟在他身后的纪泓承,那张极黑的脸上满是等着领赏的喜气。
    众人眼看着靖王走了进来,身上衣袍破损且沾了尘土,看上去狼狈极了,但人却是精神的。
    他停在殿中,朝着后主躬身行了一礼。
    “臣弟来迟,还请皇兄恕罪。”他说道。
    庞绍面色大变,后主手中的金杯,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
    庞绍顾不得其他,道了句更衣,便起身出了大殿。
    殿外,他随侍的下人战战兢兢地站在阴影之中,等着他来问话。
    “怎会如此!”庞绍压低了声音,怒目圆睁,厉声问道。
    那人忙道:“主子,奴才也不晓得啊!靖王确实朝着那方向去了,奴才为防万一,还多派了几人,连带着唐癸也派去了!可是……”
    “可是什么?”庞绍咬牙切齿。“可是,靖王却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那人哆哆嗦嗦地小声开口道:“而且……咱们派去的人,连带着唐癸……都没有回来。”
    一阵骇人的静默。
    “唐癸也没有回来?”庞绍的声音渐趋平静,却愈发让人毛骨悚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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