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江随舟第二日醒过来后没多久,便见霍无咎来了。
    他精神抖擞的,瞧上去前一天晚上睡得不错。但分明是夏天,他进来时却带了一阵湿寒气,像是到日出前的御花园里滚了一遭一般。
    江随舟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怎么?”霍无咎见他盯着自己瞧,问道。
    江随舟对上了他的目光,只见一双灼灼的眼睛底下,若隐若现的像有一层乌青。
    江随舟眉心跳了跳,原本有些近乡情怯的忐忑,一时间也烟消云散了。
    他不由得露出个笑来。
    “你昨天晚上没睡好么?”他问道。
    霍无咎下意识地便矢口否认:“睡好了。”
    江随舟也不说话,目光却在他乌青的眼底上停了停。
    霍无咎似察觉到了什么,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在他床边坐了下来:“不过是夜里有些急事,就没睡多久。”
    江随舟淡声一笑,没再同他纠缠这个。
    这会儿他的宫殿里人进人出的,全是进来布置早膳、整理宫室的下人。原本的宫人霍无咎不敢用,这些人便全是从靖王府弄进来的。幸而他们人丁稀薄,没几个需要伺候的主子,因此人手倒是够用。
    人多耳杂的,他们两个一时间谁也没说别的。
    晨起的日光暄暄地透了进来,江随舟一抬眼,便见逆光之中,霍无咎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他。
    他坐姿并不规整,双腿恣意地交叠着,身体后倾,是个极为随意闲适的模样。
    那目光却像是能烫人似的。
    江随舟下意识地错开了目光,改去垂眼看被褥上的金线。
    便听得霍无咎低沉的笑声。
    他自是不知,清早的日光落在他脸上,将他的睫毛都照得通透,落在霍无咎的眼里就像会发光似的。他只觉自己在门外守一整夜,换来清早时候的这一眼,是他这辈子做过最值的事。
    江随舟清了清嗓子,耳朵赧得有点发烧,垂眼转移话题道:“我尚不知,临安如今怎么样了?”
    霍无咎应了一声,道:“城内城外都妥当了,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只管好好养病。”
    江随舟正欲再问,便见魏楷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碗黑沉的药汁。
    该到他喝药的时辰了。
    一时间,满宫室飘散的饭菜香气便被药味盖了过去。江随舟眉心动了动,认命地坐直身体。
    但不等他动作,霍无咎便先一步起身,一手扶着他的肩背,一手拽过旁侧的引枕,将他扶着靠坐在床上。
    “当点心。”霍无咎低声说。“别扯到了伤口。”
    清润的皂角气息夹杂着盔甲特有的铁腥气,将江随舟结结实实地笼在了原地。
    他有点不自在地垂下眼,任由霍无咎摆弄。
    便见魏楷站在旁侧,正要把手中的托盘递上来,便见霍无咎将那碗接走了。
    接着,霍无咎床边上一坐,有些笨拙地舀出一勺药来,吹凉了。
    他拿捏不好气息,一勺药被他吹落回碗里大半,只剩下可怜的一点儿,盖在勺底。
    江随舟看在眼里,嘴角不由得勾起,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笑声。
    就见霍无咎抬眼瞥了他一眼,锲而不舍地又舀起了一勺药来。
    江随舟连忙开口道:“算了,我自己来吧。”
    说着他便伸手要去接。
    霍无咎往旁边躲了躲:“你身上还有伤呢。”
    江随舟温声道:“又不是真的动弹不了。这样要喝到什么时候去,给我吧。”
    他来这小半年,乱七八糟的药喝了不知多少,早就习惯了。不管什么药,都是极苦的,与其一勺一勺地受折磨,还不如一口喝了痛快些。
    霍无咎明显不放心,片刻才不情不愿地将碗递到江随舟的手上。
    江随舟将碗中的玉勺放到一边,吹了吹,便缓缓地将温热的药汁一点点喝尽了。
    他动作小心却流畅,但眉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苦得拧紧。他只顾着对付手里的那碗药,没注意到霍无咎随着他拧皱起的眉头,也一点点拧了起来。
    终于,一碗药见了底,江随舟放下药碗,松了口气。
    却不等他一口气松完,霍无咎忽然塞了什么到他嘴里。一时间,一股汁水四溢的清甜在他嘴里蔓延开来,竟像是要把他残余在口中的苦味全都逼走似的。
    是一颗剥开了的葡萄。
    江随舟抬眼看去,便见霍无咎不知什么时候将个小桌子拉到了床边。桌上放着的贡果,正是前些时日西域进贡来的葡萄。
    霍无咎塞了一颗,又去剥第二颗。
    他的手在剥葡萄的时候显然不像挽弓那么娴熟,像跟那葡萄有仇似的,囫囵撕下外皮时,已然要将那葡萄捏碎了。
    不等江随舟说话,又一颗葡萄落进了他嘴里。
    江随舟匆匆将葡萄咽下去,连忙开口阻止道:“不用,没有多苦。”
    哪儿就那么金贵了?他从前自己喝药,拿茶冲一冲也便罢了。他这么大个人,又不怕苦。
    却听旁边的魏楷噗嗤一笑。
    “王爷不知道,我们将军才最怕苦呢。”
    江随舟抬眼看过去,便见霍无咎也从那盘葡萄上抬起眼,双手沾着葡萄汁水,目光凶狠,警告一般盯着魏楷。
    就见魏楷嘿嘿一笑,飞快地接着道:“将军打小就不生病,偶尔病一次,谁都没法儿把药灌他嘴里去,气得老侯爷直揍他,也没用,发着烧还满屋子乱窜要往外逃呢。可能他自个儿怕苦,就当您也怕苦吧?”
    “皮紧了,还是嫌脑袋顶在肩膀上沉了?”霍无咎打断他时,已然咬牙切齿。“还不滚!”
    魏楷笑嘻嘻地跑了。
    霍无咎阴沉着脸回过头来,就见江随舟也正笑着看他。
    “他瞎说。”霍无咎脱口而出。
    不过江随舟这模样,一看就是不相信。
    “我居然没看出来。”江随舟笑着说。“你刚来王府时,我也见过你喝药的呀?”
    霍无咎只恨魏楷嘴碎。
    谁能喜欢喝药啊,那么个苦玩意儿是好吃的东西?他喝一口就要发恶心,但是这么大个人了,总不能像小时候那般胡闹吧?
    他不喜欢喝药,但更不喜欢丢人。
    但是对上江随舟那副眉眼皆笑意的脸,他却一点都生不起来气,反倒满腔的怒意,都软软地化成了春水。
    ……只怪眼前这人太招人了点儿。
    他分明凶相毕露的,江随舟却一点也不害怕,只看着他笑。霍无咎磨了磨牙,片刻之后倾身过去,发狠似的,一把将拇指上的葡萄汁水抹到了江随舟的嘴唇上。
    “这么好玩么,还笑!”
    分明咬牙切齿的,却也染上了一层化不开的笑意。
    ——
    江随舟只有种错觉,像是自己身边突然多了只大狗似的。
    虽不出声,却总围着他悄没生息地打转,时不时偷偷舔他一下,就高兴地要撒欢了。
    他也不知道这种错觉是哪儿来的,毕竟在此之前,他也与霍无咎朝夕相处过一段时间,同吃同住的,也没什么异样。
    霍无咎这日便守在他床榻边上,先陪着他喝了药,又陪他一起用了早膳。因为霍无咎盯得紧,江随舟还被逼着多用了半碗粥,一时间胃里又撑又热的,烘得人直想打瞌睡。
    就在这时,魏楷又折返了回来。
    “将军。”他说。“娄将军从扬州回来了。”
    霍无咎眉心敛了敛。
    前两日京中事态紧急,昨日划分兵力时,他手下又缺将领。扬州离临安很近,扬州的守军又与娄钺有故旧,昨日他便让娄钺带兵去处理扬州和周边的郡县了。
    他此时回来,想必事情便已经办妥了。既然如此,他们二人私下里的一些账,也得算一算了。
    霍无咎应声,继而便站起来,躬身对江随舟道:“我有些事要去处理一下,晚上再回来。”
    江随舟看见了他神色细微的变化。
    他虽仍一副照旧的模样,通身的气场却冷冽的几分,颇有些气势汹汹地要去找人秋后算账的架势。
    他连忙问道:“什么事?”
    霍无咎只含糊过去:“没什么。”
    江随舟却隐约有些猜测。
    霍无咎前些日子临走前,也告诉过他娄钺会在城中护着他。但娄钺的手毕竟伸不到宫里,那日后主忽然赶在他们之前得了消息,在宫中将他扣下,也是意料之外的事。
    江随舟有些担心霍无咎所说的要处理的事情,是这件事。
    “你说实话。”江随舟说。“是要去找娄钺办什么事?”
    霍无咎没出声,像是默认了江随舟的猜测一般。
    江随舟叹了口气,温声解释道:“若是因为那日我被江舜恒扣押,便没必要了。娄将军对我也很是上心,但宫中戒备森严,他的人马又在城外,事出紧急,他束手无策,也是理所应当。更何况,他还拿庞绍做威胁呢?若非如此,江舜恒能否留我这几日,也是说不准的。”
    霍无咎垂下眼,声音也低了下去。
    “你别瞎说。”他说。
    “所以,你是不是要去找娄钺算账的?”江随舟问道。
    便见霍无咎方才满身的凶狠气势,一时间都弱了下去,像只垂下了尾巴的大狼。
    “……但就是他不当心。”霍无咎嘴硬道。
    江随舟却道:“他即便那时当了心,又能如何呢?与我一同被扣在宫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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