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的做官生涯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样从容不迫,有时她也惆怅,让玉和桐卿在家养猫逗狗的时候,她没那个闲暇,整天都得在衙门里忙。现如今没有成家是这样,等将来有了家业也还是这样。所以有人登门提亲,从来没她的份,别人也忌讳,姑娘家整天和爷们儿混在一起当差,妇道不知守不守得住,更别说伺候男人,在婆婆跟前站规矩了。她的衔儿不像夫贵妻荣的诰命,占个名头空吃一份饷银。她是实打实的女官,手里有权,男人们来看值得敬畏,然而也只是敬畏,做妻依旧不够格。就比如今天豫亲王对她衣着的评价,“女穿男装,乱了章程”。
    她低头看看,她的曳撒其实和男人的不一样。她是雀鸟莲枝团花,还有成簇的牡丹妆点,哪个男人穿得那么花俏?说到底叫他们不痛快的是她的职务,千百年来女人都被男人压着一头,他们觉得女人就该太太平平相夫教子,见识短有见识短的好处,爷们纳多少房小妾也不敢吱声。像她这样抛头露面的,不好驾驭。就算是个旗人姑奶奶,也还是受人嫌弃,被认为邪行。
    正伤嗟呢,里头有人出来传话,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养心殿总管陆润。他是皇上跟前说得上话的人,虽然是个内臣,却很受待见。颂银对他的印象一向很好,觉得他比谭瑞正气得多,将来掌印传到他手上,宫里应该是另一番新气象。
    陆润是瘦长个儿,净身的缘故,比一般人更白净,看上去也更羸弱。他脾气很好,温和有礼,但不显得过分谦卑。他的礼数是种恰到好处的自矜,自矜里深藏着他的骄傲。据说他是书香门第出身,因为祖上获罪抄家一贫如洗,迫不得已才净身入宫的。所以他和别的内侍不同,他读过气自华,就是那种味道。
    皇帝的日常行程有一定规律,散朝后通常是南书房、军机处、养心殿。颂银递牌子大多在养心殿,所以和陆润有过几次交集。他待人接物有种不急不慢的温存,见了熟人未语先笑是他的习惯,今天也是一样,掖着两手微微躬身,“皇上传佟大人觐见。”
    颂银颔首致谢,不需多言,颇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他在前面引路,她在后面跟着,不过将至正殿前他回了回头,轻声道:“万岁爷不太高兴,佟大人留神。”
    她听后略一怔,心里有了提防,悄悄对他打了个拱。
    皇帝果然面色不豫,在窗下喂那两尾锦鲤,她欠身请安,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手里鱼食颠来倒去地盘弄,忽然想起什么来,狠狠一把全撒进了青花鱼缸里。
    颂银心头通通跳起来,如果不是朝中遇着了烦心事,那就是豫亲王先前和她说话传到御前了。她敛神站着,紧紧扣住画匣子看侍立在一旁的陆润,他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示意她静待。
    春光融融,照亮皇帝的半边脸颊,他和豫亲王是同胞兄弟,眉眼间风采神似,略比他长了几岁,更显得沉稳端方。颂银匆匆一瞥,不敢再窥龙颜,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半晌方听见他淡淡的声气,“工部递了折子上来,说上年太庙庆成灯有损毁,需领银三百两以做筹置,这事你们内务府知不知道?”
    颂银松了口气,呵腰道是,“这事臣听家父说起过,往年也是这样惯例,先预支,看实际花费再来结算。”
    皇帝哼笑了声,“朕问过,说损毁并不严重,只是略作粘补罢了,哪里用得了这么多!预支?支完了当真有退还吗?东一块玻璃西一根铆钉,没有也算足了,甚至要超出,要再支!你们内务府当的是朕的家,要为朕解忧,朕不怕被人说成吝啬皇帝。传旨下去,往后凡有工程,一概先估后领。一架小小的庆成灯尚且如此,若是河工桥工也如法炮制,朕的江山早晚被他们掏空。”
    颂银吓得腿软,打算跪下听训时,皇帝已经把这通火发完了。她心头悸栗栗的,虽知道往常也是这样,皇帝的性子比较急躁,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毕竟是掌着生杀大权的人,伴君如伴虎,这世上谁也经受不起皇帝的怒火。
    她连连道是,“以后若再有支取,先报内务府核实,再呈万岁爷御览。”
    皇帝嗯了声,“你来有事?”
    她忙把匣子打开,取出纸样请皇帝过目,“这是如意馆根据礼部要求绘制的重彩工笔,皇上打量可合心意?”
    皇帝不愿意在这种地方花心思,随意看了眼道:“礼制上不出差错就是了。”言罢又转到鱼缸前,着太监拿绷了纱的漏勺来,唯恐鱼撑死,把水面上漂浮的鱼食重新捞了出来。颂银以为他没话交代了,略站一会儿准备告退,没成想他转过身来,漫不经心地询问,“豫亲王先前同你说了什么?”
    颂银早就料到消息会传进来,她也想过,豫亲王提及后宫妃嫔生产的事不能据实回禀皇帝。这就是夹在中间的难处,两边都是主子,两边都要效忠,最难为的是都有生杀大权,得罪了谁都没有好下场。
    她定了定神,换了个委屈又不能发作的语调说:“六爷看臣像眼中钉,先前教训我不该穿曳撒,说我女穿男装坏规矩。后来臣回明皇上擢升臣的事儿,六爷才无话可说。”
    皇帝蹙了眉,“你得罪过六爷?”
    颂银把金墨葬礼上出的岔子说了一遍,讪讪道:“臣那时候糊涂,臣死罪。”
    皇帝倒笑了,“不知者不怪罪,你六爷有些太较真了。不过朕也想过,佟佳氏掌管内务府八十多年,你是头一代女总管。女人将来总要许人家的,生个儿子尚且保有佟家的血脉,要是生个女儿,几代之后哪里能算佟家人了?”
    颂银觉得这位九五之尊也挺有意思,闲下来还替臣子操心这个。她笑了笑,“家父说了,到时候可在族中挑个成器的过继,不能让佟家的基业旁落。”
    皇帝点了点头,没有再说其他。颂银以为这个话题开了头,总不免要说到镶黄旗,说到佟佳氏的归属问题,谁知并没有。这就说明皇帝对她还持观望态度,她远没到让他信任的程度。
    她退出养心殿,静静站了一会儿,不搅进浑水里,就不必立刻表明立场,能松快一日是一日吧!既然样式定下了,当即刻送造办处织造,然而刚出养心门便听见身后传来喊声。她顿足回望,是惠嫔宫里的两个宫女,到她面前蹲身纳福,“给佟大人请安了。我们主子念着佟大人,打发我们来请佟大人过永和宫叙话。”
    颂银哦了声,转头吩咐苏拉把图样送到造办处,自己随她们进了东一长街②。
    惠嫔是永和宫主位,底下两个贵人一个答应,分住两边的配殿。她是个爱清静的人,寝宫设在同顺斋,颂银来了直入后殿,一点都不见外。当然她们的关系绝不是向豫亲王解释的那样轻描淡写,颂银和惠嫔小时候有过来往,当初惠嫔的阿玛封了京官,在补儿胡同落过一个月的脚,住的屋子就和佟家挨着。佟家花园后边有个小角门,可以自由来去,两个人经常穿门而过,短短一月时间就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后来钮祜禄家的产业置好就搬走了,虽然在同一座城里,因为离得有点远,再没见过。没想到十年之后紫禁城中又相逢,那份亲厚,就如亲姐妹似的。
    颂银借着职务的便利常会来看看她,加上她有了身子,对她格外优恤些。妃嫔的月例开销是有定规的,她圣眷正隆,自然不会少了恩典,颂银别的地方帮不上忙,比如多给两支羊油蜡,多称两斤红箩炭,这还是可以的。
    惠嫔信任她,心里有事愿意和她讨主意,今天特意请她,也决不会是随便聊聊天的。果然她一来,惠嫔就把人都打发了出去,然后拉着她的手悄声咬耳朵:“银子,你替我想个法儿配两剂药,我要催生。”
    作者有话要说:  ①西一长街:乾清宫建筑群和西六宫之间的通道,南起内右门,北终长康右门。
    ②东一长街:与西一长街平行的一条夹道,南起内左门,北终长康左门。
    ☆、第 9 章
    颂银吓了一跳,“你想干什么呀?”
    惠嫔有点犹豫,斟酌了半晌道:“现下宫里两个人有身子,我和禧贵人临盆差不了几天,两边都较着劲呢。要都是公主,横竖也没话说,万一都是儿子,谁长谁幼,里头有大学问。我是想,既然到了这份上,越性儿要拼一把,所以请你来,和你合计合计。”
    颂银没想到这回要说的是这件事,皇后无所出,历来册立储君信奉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所以率先出生的大阿哥一般都占足了便宜。颂银行走宫廷,这个道理自然是懂的,惠嫔精打细算,她也能够理解,可是要想办法让孩子早落地,这似乎有些冒风险。
    她眨着眼睛,一时很觉得犯难,“照敬事房的记档来看,确实挨得够近的,我自己不太懂这个,只知道太医说的要等瓜熟蒂落,你这么催熟,万一孩子不足月,将来要后悔的。”
    惠嫔却横了心似的,“你在内务府做官,咱们宫里是怎么个情境儿,你还不知道?万岁爷三宫六院那么多人,哪个不是眼巴巴儿等着他临幸?他眼下是偏疼我些,但花无百日红,谁知道什么时候厌了倦了,就撂开手不管了。男人靠不住,只能靠儿子,我要是有造化一举得男,位置就稳固了。不指着往上升,至少不愁一睁眼来旨意,说哪哪儿犯了宫规,贬个常在、答应什么的。”她叹了口气,“你是不能体会我的心,自打有了孕,我连觉都睡不好,总怕被人算计,吃喝都加着小心,连走路都要计较先迈哪条腿。这孩子是我全部的希望,好容易到了紧要关头,就差那么一点儿,不争取一回,看着他摔在丹陛上么?我只有你一个知心人儿,什么都不瞒着你。那些太医不好收买,吃不准他们和谁一条心,万一捅到太后那里,事儿就麻烦了。你帮我一回,不枉费我们姐妹的情义。等哥儿大了知道好歹,我让他报答你。”
    道理她都懂,可这是灭门的大罪,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拿主意的。颂银看了她一眼,“你太让我为难了。论交情,我没有不帮你的道理,可佟家上下八十几口人呐,要是出了纰漏,我担待不起。我知道你是迫于无奈,人往高处走,都一样的,只是你想过没有,荣华富贵要有命消受才好。孩子不足月,你硬把他扒出来,伤了他的根基怎么办?我得劝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别害人害己。”
    惠嫔本来全指望她了,可她不接着,再好的算盘都是白打。她气鼓鼓瞪着她,“你就瞧着禧贵人爬到我头顶上来?她要怀个公主就算了,如果是儿子,她使了手段比我早上十天半个月的,那我不是冤死了?”
    “哪儿能呢,日子明摆着,她要是动手脚,谁也不是傻子。到时候查下来,她不废也得废了。你就踏踏实实的吧,作养好了身子比什么都强。”
    她只管开解她,实际的问题压根儿没解决。惠嫔不痛快,“胆小怕事,还和小时候一样!你到底明不明白受孕差三天是什么意思?有的孩子利索,到时候就出来了,有的孩子慢性子,他琢磨着不着急,再住两天,这一拖就是云泥之别。就算各自听天由命,谁也保不住先有孕的一定先生,你到底向不向着我?难道我得了药还把你供出来,出了事儿我们钮祜禄氏不遭殃?你能不能放胆儿干一回?我们哥儿将来克成大统,你就是第一功臣,我让他给你配两个女婿。”
    原先还说得挺正经,后来惠嫔撒起孩子气来,她就没辙了。什么两个女婿,她听了直笑,“我也在家翻牌子,今儿你明儿他?你就没个正形儿!你听我说,我是心疼你,生孩子多大的事儿啊,不能闹着玩。你又是头一胎,冒那么大的风险值得吗?”
    她却言之凿凿,“值得,只要我儿子能当皇帝,我死了也甘愿。”
    颂银啐她,“你就眼热牌位上的太后称号?蹲在那三寸大的地方就足意儿了?”
    惠嫔点了点头,“我阿玛的续弦太太是老卓王府的格格,她眼睛长在头顶上,到现在都瞧不上我。我就想争口气,将来叫她跪我。”
    颂银忽然觉得她可怜又可哀,为了这么个不相干的人和自己过不去。
    两个人临窗坐着,菱花窗外春/色宜人,风吹廊下竹帘,断断续续的光从帘子间隙挤进来,铺成斑驳的虎纹毯。颂银转头看她,她大腹便便,撑着下巴,真是没作养好,脸还是小小的。不过姿容倒是绝未退色,弱眼横波,韵味婉转。
    她叹了口气,“还是三思吧,那种催生的药靠不住,怕会对阿哥不利。”
    惠嫔却说不会,“家下老姑奶奶是直君王福晋,上月进宫给太后请安,顺道来瞧了我,和我说起《新方八阵》里的两个方子,一个叫脱花煎,一个叫滑胎煎,催生妙且稳。”
    颂银心头一跳,“直君王福晋说的方子?”
    惠嫔道是,“你以为只有宫里才用这种法子?宅门府门里妻妾争宠生儿子,勾心斗角绝不比宫里差。为什么她们能知道?都是过来人!我这儿绷着,禧贵人又不是死的,难保没人在她跟前出主意。”说罢拖着长音哀叹,“倒霉催的,谁叫时候挨得这么近呢。皇上也是的,天天儿翻牌子,也不歇着点儿……”
    颂银红了脸,“我还没嫁人呢,你别在我跟前口没遮拦!”
    惠嫔哈哈大笑,“臊什么,你看敬事房记档的时候还少吗?说真的,你该找个男人了,今年十八了,岁数越上去往后越艰难。”
    颂银说:“我也想啊,可汉人和旗人都瞧不上我。”
    “那个容家二爷呢?你阿玛给你把道儿都铺好了,你还愁什么?”
    颂银只是笑,那个装鬼打墙的容实?得了吧!
    惠嫔那里还惦记那两个药方,“老姑奶奶没和我细说,你上外头替我查查。别推脱了,一定要办,而且得快,我等不了多长时候。”
    可这件事究竟是帮还是不帮,实在难以定夺。毕竟人命关天,稍有差错会祸及满门。但反过来考虑,真扶植起了惠嫔的儿子,佟佳氏会迎来新一轮的辉煌。这家子平淡得太久了,是时候重新巩固了。
    她细掂量后方道:“我暂且不能答应你,得回去问我阿玛的意思。这件事牵连太广,我不敢拿主意。”
    惠嫔一叠声说成,拉她起来,打发她这就去,“赶紧的,我等着你的好信儿。”
    颂银就这么被推出了同顺斋,站在檐下又气又好笑,嘱咐她,“吃些东西好好歇个午觉,身子是自己的,别糟践……回头我再来瞧你。”
    惠嫔在里头挥手,示意她快去办。她没法儿,匆匆回了内务府。
    可巧,她阿玛并不在衙门,说是江南抵京的贡缎出了岔子,着急去处理了。她在案前坐下,内务府永远有办不完的差事,刚清算了库里的湖笔和锦扇,门上又有人来呈报今年人参的卖价。她接过陈条,听笔帖式①念经似的诵读:“头等普通参,每斤八十二两二钱;上等普通参,每斤四十八两二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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