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后寒衣节,进了十月中旬渐地寒了起来,连着几日溟濛天,忽一夜洒洒飞飞,从黑如墨的天幕飘下碎玉乱琼,下的并不密,北风冻伤了庭前一簇簇寒菊和倭菊,淡紫金黄一夕萧瑟,抱香傲枝,唯一缕残蕊似昨。
    晨起雪已罢了,琉瓦画檐上薄薄的白,各宫烧起了地龙,忙着熏熨过冬的皮草。
    女子身着富丽八达晕大衫,齐腰百鸟裙,围着团花攒枝帔子,对着大妆镜梳妆,宫人们从外头进来,捧着三盆冒了苞的腊梅。“娘娘,就开了三盆,都给我们抢过来了,淑妃和林顺仪的人晚了一步,气得直呛人,花卉局的正和她们说情呢。”
    女子往发间加了一支花钗,吐出口胭纸,又拿起黛石描眉,得意地道:“早料到她们也会把心思动到梅花上,现在这时节,还有什么能吸引皇上的目光,从淮南回来,国事繁忙,除了去过含章殿几次,重阳节去了皇后那儿一次,旁的连门都未踏过,林纯涵那贱人生了个公主,如意算盘打错了,可恨她也进了九嫔,住进了比本宫这儿更豪华的思华殿,哼,惯是会扮柔弱的。本宫才是九嫔之首,改日要好好挫磨挫磨她。”
    稍后传话的内监回来了。
    期待地问:“怎样,陛下来吗?”
    内监躬着背,支支吾吾:“陛下......去了户部,奴才等了半晌,陛下回来便处理公务去了,副总管出来说,已告知了宫闱局,今夜顺仪娘娘召至昌明殿侍寝。”
    女子狠咬银牙:“狗奴才!你没说本宫殿里的梅花早开了吗!”
    内监瑟瑟道:“奴才怎敢隐瞒,副总管说,陛下问您,今日可过了百日祭,您母亲亡灵不远,热孝当前,缞麻在身,怎可承欢侍驾?岂非鸮鸟生翼,忘恩负义。”
    女子听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继而悲戚道:“本宫若守孝一年岂非彻底失宠了,娘啊,您怎么这时候去了......”捏着帕子哭了会儿,忽想起什么来,用力切齿,唇瓣猩红如血,衬的白牙森森。“都是邢家那群天杀的害的,我家也没落了,我娘头尸分离,死的太惨了,囚囊的邢铁匠,本宫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
    擦擦泪问宫女:“贤妃那贱人呢?”
    宫女道:“还在弘贤殿软禁着呀,听说陛下回来差了小梁子和丁嬷嬷亲去监视,每日记录一举一动,不过一应份例还照以前的,口谕内侍省和六尚局,不得慢待贤妃娘娘。”
    女子怒拍案几:“本宫和邢家不共戴天!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本宫要姓邢的血债血偿!
    西南战事弭,全线鸣金收兵,川蜀大道上,邢胤焜和三个庶弟披枷带锁架在囚车里,剑南军干将勇将已在淮南事变葬身玄晖门,余下的皆是衰庸阘懦,邢家兵器占了上风,没了邢全,便如抽了脊拔了牙的猛兽,仗虽打的不轻松,却很顺利,活俘一百三十二名将官,兵卒无数,邢家老少妇孺三十八口,被押在囚车里,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驰往中京帝都,如待罪的羔羊,绝望地等待斧钺。
    下元节皇帝銮驾出宫,上太庙大祭。
    水官解厄之辰,百名道者科礁祀典,为国祈福禳灾。
    皇帝祭祀罢,銮仪转去了皇陵,走了一日半才到,对太.祖、太宗、先帝仁宗叩首稽礼,最后跪在享殿,对着元和皇帝的画像和灵位:“父皇,天清日晏,宗庙安稳了。”
    儿子定不负誓言,守护这片锦绣山河,披肝沥胆,燃尽自己方休。
    回来已是第四日午晌,刚至昌明殿,未下辇,看见小梁子和丁嬷嬷站在殿外,面色焦炙,他一向警惕很高,便知有事了,蹙眉问道:“弘贤殿出事了?不是告诉过你们,没朕的口谕,不论何事,谁也不许动贤妃!”
    两个奴才扑通跪倒,连连磕头:“奴才该死,是弘贤殿两个宫女不满贤妃娘娘苛待,到太后那儿出首,说贤妃娘娘的保姆沅嬷嬷多年来私下诅咒太后,还缝制了布偶人,贴了生辰八字,扎满银针,就缝在枕心里,太后当即派了人来搜,果然就搜出来了,沅嬷嬷自是百口难辩,太后让拿人到宫正司审问,贤妃娘娘抵死不肯,挥着钢鞭打伤了很多内宦,太后气极了,叫了羽林进来,贤妃发了疯一般,全把人打退了,还重伤了好多个,太后要废了贤妃娘娘,沅嬷嬷见状,便招认了,说娘娘不知情,全是自己一人所为,不满太后日久,说完便一头触了柱,当时就断了鼻息。”
    皇帝呼吸加重,问:“贤妃此刻怎样了?”
    丁嬷嬷颤声答:“太后下了懿旨,将娘娘废为了庶人,娘娘抱着沅嬷嬷的尸首不肯不撒开,抱了一天一夜,是皇后和宸妃娘娘来劝,劝了一天一夜,才松开的,娘娘的样子像傻了一样,奴婢瞧着,可怜极了。”
    小梁子也道:“太后让人把娘娘关进诏狱,奴才反复说了陛下的谕旨,才被换到了宫正司暗室,听闻娘娘已不饮不食两日了。”
    皇帝拧着眉峰,怒声道:“立刻传朕口谕,将贤妃送回弘贤殿,六宫诸人谁敢再龃龉,削足断首!”
    “喏。”
    长长的宫巷,一曲一个折。
    一道道的垂花门,雕楹玉舄。
    重垣叠锁的琼楼金阙,阳光照耀下,光彩瑰丽,华美无限。
    女子身披甲胄戎装,头发像男人一样束了个髻。
    一路上,鞭子左右翻飞,飒飒响,挡她的内侍监纷纷倒在两旁。
    她想起了父亲。
    起初只是河东一个无名铁匠,蒙蒙撞撞做了一军统帅,镇守在藩地,对操兵布战一窍不通,成日惶恐无措,让幕府师爷念兵书来听,常常听到一半便睡着了,呼噜震天。
    敕封没两年开国皇帝便驾崩了,继位的是第三子,年号至德,底下的将官都统多是早年跟着打天下的兵痞和绺子,或前朝诸侯降服,大是不服气,果然,第二年爆发了叛乱,十几个军阀割地为据,自封为王,组成联军,围攻中京,至德皇帝能依靠的只有中京禁卫和三万守备军,还有远方几个立足未稳的节度使。父亲接了密旨与齐州联军对峙,对方兵精将勇,数量倍于我军,父亲吃了几场大败仗,望着战场上不断抬下来的年轻尸首,痛心疾首,几乎要拔刀自刎,猛然间他脑中回响两军交战,兵器碰磨的声音,发现对方的兵器有纰漏,他自襁褓中便听着那叮叮当当的锻铁声长大,从会走路就踩着杌子打锻,几成生,几成熟,几分火候,多少下锻,一听就知道,当夜便开了火膛,亲手将前锋的兵器重锻了一遍,加上祖传的方子,手都打出了血,身上肉皮烧的半熟了一般。第二日开打,亲自黑着一张面皮上阵,士气陡然大震,敌军惊奇的发现,对方前锋的掉刀和长.矛破铠甲如切豆腐,一个招子下来直接肠子淌了出来,剩余的吓傻了,不敢往前冲锋,战阵大乱,我军变守为攻,连下两城,父亲越战越勇,渐渐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带兵方略,也学会了看布防图,学会了虎翼阵法,越来越有了胆魄,磨砺的老辣了起来,全军的兵器一可挡三,敌军直如吓破了胆,连战连败,当年十月,齐州残孽逃往了深山落草为寇,父亲领着铁骑,与慕容叔父两面夹击,解了中京之困,之后长达十一年的平叛,屡屡立下了奇功,被至德皇帝嘉奖赞赏,世人口中的“铁匠”变成了一员“虎将”。
    至德十一年海上倭人进犯,父亲不善水战,便佯败诱他们入陆,然后让贼寇见识了阎王的刀和矢有多锋锐凶猛,倭人们吓得丢盔卸甲,登上船乘浪遁了。
    她出生的时候父亲已是四十五岁高龄。
    前头的姊妹兄弟,只有两个庶出的哥哥活了下来。
    算命瞎子说父亲命中克妻,未发达之前便已死了两房,或难产,或急病暴卒,之后像是陷入了某种诅咒,妻和妾皆活不过三五载,正妻死了五房,小妾死了九个,她的母亲是第六任续弦夫人,不出所料,难产,孩儿一落地便断气了,所幸小婴儿顽强的活了下来,父亲珍爱的如金如宝,白天抱着逗弄,夜里摇晃哄睡,病了恨不得割了肉来煎药,为了孩儿不受委屈也没再续娶。
    幼时坐在父亲肩头巡视军营,巡视一半呼呼睡在了肩头,父亲就那么背着,手臂酸了麻了也舍不得放下来。
    八岁那年叔父的长女出嫁,父亲去剑南吃喜酒,回来抱着她大哭,说将来嬿嬿嫁人岂不是活活摘心挖肝,后来听说堂姐在婆家受了委屈,被姐夫扇耳光子了,父亲怒的摔了茶杯,直骂畜生。
    思来想去,便让她习武,女儿家到底不适合舞刀弄枪,选了节鞭,找了军中一个世代习武的上将来教授,亲手为她锻制一条精钢鞭,端着茶水巾帕守在旁边,监督她苦练。
    父亲说,将来若夫婿欺负你,爹爹不在身边,便用这鞭子抽他。
    抽他!
    昌明殿外,一众殿前司侍卫拦在了面前,表情顿时警戒起来,鞭起鞭落,风旋电掣,如霹雳,如光闪,鞭子打在长戟上,迸发出响烈的火星。
    女子眼神冷厉,眉角眼梢皆是英锐之气,鹰瞵鹗视,羽林卫招架的十分吃力。
    小柱子出来传口谕:“陛下说了,不得伤了贤妃娘娘分毫。”
    羽林卫愈发缩手缩脚,只守不攻,很快被缠走了刀戟,一个横扫秋叶,倒下一大片,更多的明金铠甲从远处奔来:“护驾!护驾!......”
    小柱子再次出来:“陛下口谕,放贤妃娘娘入殿。”
    羽林将石浚齐大慌:“不可啊!”
    小柱子道:“陛下说了,全部退后,否则以抗旨罪论处!”
    羽林卫战战惶惶地列战殿门两侧,让出大道。
    从前来侍寝,下了软轿皆是走的西侧门,直入西寝殿,他时常还在东侧殿处理事务,或批阅奏疏,或与官员们夜议,她等的无聊,又不敢自己先睡,便玩手指,玩腻了四下悄悄寻摸小玩意儿,釉盘里的枣子、贡果,有时还会忍不住吃一个,他这儿的东西都是摆出来看样子的,从来也没见他吃过,有一次啃一个又大又红的石榴,吃到一半他过来了,她吓得手忙脚乱,将剩下的一半塞进了锦被,原想他去沐浴的时候再吃完,谁想他似是很累了,被宫娥们围簇着更换了寝衣,捏着额角直接坐在了卧榻上,结果……
    他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干净到让人害怕,见不得禽兽毛发,所以各宫无人敢养宠物,听闻夏天身上多了汗便要立刻沐浴,一刻也耐不得汗腻。
    那次却没生气,笑了笑,像个长辈一般说:“你怎么像个孩子,以后不用躲躲藏藏的,朕又不是老虎,吃完了记得漱口。”
    说完让宫人来换被褥,那一次,她说不出的感动,望着那伟岸的背影,明黄色阔袖长衫中衣,暗花龙纹,灯火煜煜中,身形笔直如清风玉竹,磊落如月下苍松,差点一个念头没忍住扑上去,死死揽住他的腰身,对他说:“要了我吧……要了我吧……我愿意……我愿意……”
    当然,也有严厉的时候。
    譬如看书的时候,她是个坐不住的人,一安静下来就浑身像长了蚂蚁,他却能静静地坐在那里,除了翻书几乎一动不动,两三个时辰,双肩如格尺,端正不苟。
    最严重的有两次,一次是她在内殿寻摸,摸到了紫檀书架,在空格间看到一只木雕的仙鹤摆件,雕工甚是精致,每一片羽翼栩栩如生,她生了好奇,转头看到他不知何时进来了,眉峰紧紧蹙着,不悦地说:“以后不许动朕的东西!”
    还有一次,是大婚不久,一个嬷嬷盗了她的首饰拿出去倒卖,她最恨这些鸡鸣狗盗,便亲自挥着鞭子教训了一顿,几鞭子就晕过去了,是个不禁打的,从前在徐州也是这样,节度府从来没有这些乌糟事,现在到了东宫玉衡殿,人人都当她年纪小,是个好糊弄的。
    他从宫里回来听说了这件事,疾言厉色地来训她:“宫人犯了错,自有司正女官,有司礼监,你是什么身份,如此轻率!”
    当夜,她哭肿了眼泡。
    后来,她的鞭子再也不对着人,心里不痛快的时候便朝着不会说话的树比划。
    ......第一次走大殿正门,第一次进东侧殿,漫天明黄锦幔,铜胎三足掐丝珐琅龙镂熏炉,一室馥芳柔润的龙涎香,内监和宫人们伫立在外殿,表情怵目惊心。他坐在内殿御案后,目光泓邃,神情如常,束发鸾龙镶宝金冠,缀绣团龙祥云赭黄袍,衬托的整个人如日月耀辉,明珠闪熠,端的是尊贵无限,方才刚见了高昌国的使节,所以穿的吉服。
    从元和十三年到隆兴五年,你整整欺负了我七年!
    把我当成一个痴傻!
    鞭子挥了出去,刷拉破空响亮,他一个猛子站起了身,极快地侧身一避,御桌的黄锦下摆撕裂开来,竟叫他稳稳躲了过去。
    她立刻觉得异样:“你......会功夫?”
    我竟连这个都不知道!
    他没回答,又是那长辈一般的语气,说:“快回去,这不是胡闹的地方,今夜朕去弘贤殿,有什么委屈,以后再说。”
    她笑了,笑的花枝乱颤,当我是乞丐吗?
    笑完了,眼泪也流了满脸:“我问你,可是学过功夫?”
    这次他答了:“少时在衡州石鼓书院求学,每天都得面对刺客,护从的府兵四时不敢离身,我便跟一个教头学了几招防身,以防不时之需,只有四弟知道,并非瞒着你。”
    “我问你一句,当真如此厌恶我吗?”
    他垂眸看地,没有出声。
    她愈发恼恨的气血翻腾,又挥起了鞭子,耳边闻得宫人们的尖叫,这次,他竟没有躲闪,结结实实挨在了右臂上,袍袖“刺啦”断开无数的丝,手背上醒目的红痕,他拧了一下眉,清楚的吸气声。
    她的心骤然疼的直颤:“为什么不躲啊?”
    他丝毫没有生气,还是那长辈的语气,哄小孩子的语气:“气撒出来就好了,听话,快回去吧。”
    她想起了临出嫁前上马车,爹爹在窗眼下拉着她的手,声声嘱咐,到了夫家,要克己守礼,恭敬谦顺,上奉侍君父圣母,下友爱妻妾姐妹,别给你老子爹丢人,要活得有风骨。
    爹,我到底给你丢人了,这些年窝囊到了极点!
    皇帝惊见她从铠甲里拿出一柄短刀,横了过来,冷冰冰比在了颈上,刀刃带着风,小柱子惊惶万状地大叫:“——护驾!”
    无数的羽林卫从殿外冲进来,执着长戟,团团围成墙,对住了贤妃。
    “退下!”皇帝怒喝。
    羽林卫望着那刀刃,不得不后退了两步。
    皇帝的呼吸丝毫未乱,眼眸灼视着贤妃,问:“谁人给你的刀?宫里不许藏私刃,你从来不碰刀剑匕首这些东西,告诉朕,哪里得来的?这个人居心叵测,朕要撕碎了他!”
    贤妃含着泪笑了,手腕微微的抖:“你怎知臣妾没有藏佩刀?”
    皇帝道:“你的节鞭出自你爹之手,你家兵器朕识得,你怎会用旁的,若是有,也该是你爹亲手锻造出来的,你看看这把刀,虽有你家的钤印,这刃分明是市井出来的。”
    贤妃怔了一下,他竟如此了解!
    心下酸的翻江倒海,几乎站不稳,哽噎地问:“你会怎么处置我家的人?”
    皇帝避开了她的直视,漠然道:“这不是你后宫妇人该知道的。”
    贤妃将刀刃逼近,颈下已微微有了痛觉,羽林卫立刻前进一步,她崩溃地喊:“说!你说啊!”
    皇帝只好回答,语声冷的毫无温度:“邢胤焜四人处以极刑,阖族成年男丁全部斩首于市,十八岁以下男丁与成年女眷流徙边关服苦役,十五岁以下女眷没入教坊司为奴。”
    贤妃全身抖若筛糠:“你好狠......”
    仰目向天,泪水奔涌若小溪,用力地摇着头:“爹,女儿不中用,下不了手,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啊......”话音一落,只听的白刃穿透甲胄,刺破血肉的声音,那把刀已吞入了贤妃胸口,鲜红的一脉突兀地顺着刀柄急流,皇帝的龙袍上开出了一大片细碎的小花。
    “贤妃!”
    温热的黏腻顺着甲胄汩汩涌流,织锦斑斓的氍毹上晕渲玷染,流失了身体的支撑,一双强劲的手臂揽住了身躯,衣衫婆娑间有淡淡的芝兰香,他终于肯抱她了!
    “还不快叫御医!!!”
    他的眼中湿润了,是泪光吗?你真的,肯为我掉泪吗?我是在做梦吗?
    他的怀抱如此真实。
    够了,足够了。
    她想起自己还有未说完的话,于是对他说:“皇上,你不喜欢嬿嬿,为什么不放嬿嬿走?为什么要把嬿嬿困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后宫?嬿嬿不喜欢东宫,不喜欢皇宫,可是你在这里,我也只好在这里,为什么,你不要嬿嬿做你的女人呢?你知道嬿嬿有多想做你的女人,多想生一个你的孩子,多想,你能在那么多人之中回顾我一眼,哪怕就一眼,我要的不多。”
    他眼中的湿润化成了泪,挂在脸颊上。“我不讨厌你,真的,当初四个人一起入东宫,我最不讨厌的就是你,我知道只有你是真挚的,对我没有图谋。”
    “真的吗?只是因为我是藩镇的女儿,所以你才不要我?”
    “嗯。”
    “真可笑,我竟做了政治场上的祭品。”
    “回銮的路上我就想,等过几年这件事过去了,等你心情平复了,便同你在一起,给你应有的一切。”
    她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开心地笑了,嘴角弯弯甜甜,眼角的清泪湿濡了袍袖,余留体温的血浸透了里衣。“可是,我不会给你了,皇上,我爹说做人要活得有风骨,便是嬿嬿以后还在,也不会给你了。”
    “我要你记得,有一个叫‘邢嬿嬿’的女子,她死在了昌明殿,死在了你的怀里,我永不许你忘了我......”
    太后和宸妃得了消息急急赶到,羽林卫已退出内殿,宫人和内侍监跪了一地,走进去,皇帝背朝殿门坐在血忽淋拉的氍毹上,双臂紧紧抱着戎装的女子,怀中的人双目紧闭,面上像宣旨一样,白的煞人,已知是咽气了。
    太后捻着佛珠,阖目念:“阿弥陀佛,冤孽,冤孽......”
    宸妃上前:“陛下,让臣妾安置邢妹妹罢。”
    “出去!”
    “表哥”
    “滚出去!”威严的怒斥。
    宸妃后脊打了个冷颤,慌忙伏地磕个头,搀着太后出来。
    夜幕笼罩了下来,灯烛潋滟。
    他依旧抱着僵冷了的女子。
    依旧为她垂泪,第一次,为一个女子。
    他想起大婚的第四夜,轮到和她圆房,到玉衡殿,她的脸蛋红的像涂了厚厚的胭脂,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发烧发热,十六岁的小女儿,容貌并不出色,低着头不停绞手指,眉间有着习武人的英气,紧张的呼吸顿滞,与他说话,声如蚊呐。
    他以为应该是一个性子坚韧的姑娘,不像淑妃她们,矫揉造作。
    那次她闯了祸,不过说了两句重话,便哭的娃娃似的,揉着眼睛,咧着嘴,可不是娃娃么,他以为只是哭个样子给他瞧的,转头走了,谁料想第二天下人说良娣哭了一夜,眼泡肿的像胡桃,都睁不开了。
    他想,怎会有这么爱哭的女子。
    有时候他会生了恍惚,明明就是所求所想的那般,却不知为何酝酿不出爱慕的念头,总不自觉地,拿她当作个长不大的小妹妹看。
    对不起,是我误了你的一生。
    初见你时,我就知道,你不适合生存在这里,我们都是命运的棋子,身不由己,这里是我的宿命,我的樊笼,我的坟墓。
    我知道,我不会再遇到像你这般真挚赤诚的女子了,天子,注定的孤家寡人。
    他就这样抱了她一夜,到了第二日上朝的时刻才松开。
    贤妃成了第一个葬进妃陵的。
    ***
    又是飘着小雪的天。
    南城门外,护送的守备军列战两道,马车长队迤逦而入,出了城郭,进了南直门,街市渐渐熙攘起来,马咽车阗,行人如织,叫卖声沸鼎。
    温氏掀起窗眼布帘,几个女儿用纨扇半遮面,凝目望去,九衢三市繁华连亘,碧瓦飞甍鳞次栉比,层见错出的吊幌和灯笼,远处檐牙翘角幢幢,近处楼宇商铺参差。
    静妍叹道:“果然是皇城帝都,天子脚下,街道都比咱们那儿宽了两倍。”
    毓娟兴奋道:“听说这中京城有三市九十八坊,咱们怕是走断了腿,也逛不完啊。”
    温氏也叹,不同于淮扬城的富庶丰饶,京城的繁华带了一层庄重华懋的意味,三城层环,星罗棋布,坊市形制划一,渠水纵横,四通八达,街边的小贩也是井然有序,巡逻的兵卫铿锵而过,行人口中呵出阵阵热汽,这时节贩皮毛的胡商尤其多。
    定柔握着一个暖手炉,头发已绾成了个繤儿,簪着一支素钗。
    这一路走走停停,竟耽搁了四个来月,自己的生辰和及笄礼都在路上过了,白天马车颠簸,夜里睡觉都感觉在晃,忘了平地而履的样子。
    妙真观,离她隔了千里。
    新宅子在东市的英博街,毗邻大内禁苑,周围多是达官显贵的宅邸,大门提着御笔亲赐的“敕造靖国公府”的门匾。
    老管事和两个妇人已在侧门等候,操着淮扬口音:“夫人一路辛劳了,大少奶奶已辟出了云葭小筑和山月小筑给夫人和几位姑娘。”
    “大少奶奶?”温氏已听出了老管事的语气和从前不同。
    “是,王氏姨娘被大少爷扶正了,现下管着庶务。”
    步入仪门,几个女儿先行上了软轿,温氏险些被门槛扳倒,眼前黑了一瞬,扶着墙,一阵天旋地转,似迎头挨了一棒,完了,自己经营了半生全泡汤了,被别人抢了先!
    “老爷呢?”
    “老爷时常不在家,近两日到西山松竹观闭关修行了。”
    温氏感觉脚下站不稳,心口一阵紧似一阵抽痛:“康儿和十二十三呢?”
    “三位大少爷入了京就被吏部安排了官职,各自上任了,大少爷荫封了伯爵,在工部兼了员外郎,二少爷去了康县,四少爷去了蔚县,皆做守备军提辖,二位小少爷在家,每日有三个夫子来授课。”
    温氏咬着牙根,拼命忍着喉中翻涌的酸涩。
    康儿如此优秀,竟做了个还不如针眼儿大的武吏,连品阶都没有。
    定柔和姐妹两个沿着垂花门观摩,一路白壁丹槛,脚下平平整整铺满了青石板,镌着团福纹,建在水上的游廊台榭,连着小桥流水,假山成林,池中结着一层薄薄的冰。京城是寸土寸金的地方,自然与淮扬节度府不同,分院不是独门独立的厢房小院,而是画阁朱楼。曲径幽通,处处透着精致典雅,十五仍然嗜睡,被提前送进房歇息了,奇怪这里的月洞门竟是葫芦形的,想这原来的主人也是道家人。
    静妍和毓娟自然还要与母亲住在一起,定柔只好自己去了云葭小筑。
    月洞门石砌小匾上“云葭小筑”四个字也是正正方方的颜柳体,两旁墙壁雕着诗句:“清幽一梦谁人度,蒹葭在云伊在露。”
    她心下“咦”了一下,好眼熟的诗。
    后面几句应该是:几度蔷薇几度春,荏苒一刹百相同,千年万年皆光阴,无我有他也太平。
    她忽然生出一丝欢喜,却不敢确定。
    雪下了满园,映的窗子发白,晚饭在山月小筑,丫鬟和婆子忙进忙出,都操着中原口音,一句话听个半句懂,箱笼行礼得拾掇好几天。
    温氏还在抹泪,毓娟和静妍也是一脸忧愁。
    “真倒霉,以后还得仰人鼻息,爹也是,太太死了,也不扶正了娘。”毓娟不忿。
    温氏捏着帕子拭泪:“明天开始我不能在家坐以待毙了,得出去跑跑,结识一些官眷,也好广拓些门路,你两个弟弟要是能进国子监读书就好了。”
    静妍撇嘴:“娘你可真敢想,国子监是什么地方,那出来的都是宰辅、大学士根苗,不用科第就能入仕,我爹出面还有几分希望,您一个妇人,还是妾室,怕没这么大脸面。”
    温氏瞪了一记白眼,道:“我就不信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康儿的前程怕就这样了,骏儿和骁儿我得给他们铺好了路,将来咱娘们能指靠的就他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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