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寿昌老伯爷还是她名义上的外祖父呢,他现在过世了,高家估计也要去姜家给她报丧,为着名份上的亲情关系,她说不得要去高家哭几天,囧,她根本就没见过寿昌老伯爷好么,逢春过年去高家时,通常就是放下节礼、略喝杯茶就走,逢春怀孕那年,更是只使人送了节礼,毕竟只是名义上的舅家。
    姜筠抱着睡相酣甜的嫤姐儿,低声问道:“叹什么气呀你。”
    逢春轻轻拍着怀里的晏哥儿,闷声闷语道:“我嫡母的亲爹没了,我叹叹气怎么了。”
    姜筠顿时不再言语,也在心里叹气,人生在世,名声为重,高氏是逢春礼法上的嫡母,她就得敬着让着,否则即被视为不孝,同理,寿昌老伯爷与逢春虽无血缘关系,但在礼法上,他就是逢春的外祖父,外祖父没了,外孙女怎能不去哭丧送别,除非……默了一会儿,姜筠幽幽开口道:“要不就说你身体不适,不便外出?”
    逢春默翻俩白眼珠子,嘴里咕哝道:“我干嘛自己咒我自己啊……除非我有与白事相冲的喜事。”姜筠立即默瞟逢春的肚子,逢春又接着自言自语道,“可惜,没有。”姜筠嘴角一抽,目光落回女儿熟睡的脸上,只听逢春幽声低语道,“罢了,去就去。”
    高氏作为逝者亲女,丧事期间,都得待在寿昌伯府,她的异母兄嫂与她不和,只怕她也没空说教自己,再说,她又不用一直待在高家,早上去下午回的,也碍不着什么事儿,反正只要跟逢夏姐姐的步调一致就欧凯了。
    哪知,计划赶不上变化,寿昌老伯爷所娶的继室,一共生了两个女儿,一个是逢春的嫡母高桂莲,另一个是高氏的姐姐高桂英,高氏因被婆婆陶老夫人震慑着,不敢再对逢春随意使小动作,可高氏的姐姐高桂英无此顾虑,逢春头一天去高家,就被这位名义上的康姨母训了一通。
    话说,惠安二十四年,康志然被陶老夫人强制扭送回襄阳城后,不久,康家老爷就在牢狱中病亡了,康家在襄阳城无法立足,遂携家带口暂返康老爷的老家祖籍,也是为康家老爷守丧三年的意思,今年夏末,因寿昌老伯爷不行了,高家就给高桂英去了一封书信言明此事,高桂英早打算好了,等康老爷的孝期一过,她就举家来京,借着老父病重的理由,高桂英提前携儿带女来了京城。
    高氏明面上是个温柔性子,可高桂英不同,她是个十分泼辣的烈货,初回京城时,她不愿自掏腰包租房子住,便拖着一大家子想住进娘家,高家两位夫人怎么肯,自是拒绝了她,高桂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抽出帕子放声大哭,不仅在高家庭院里哭,还一路嚎着要去娘家大门口哭,最后,两位高夫人郁闷无比的同意,暂且让高桂英一家住到寿昌老伯爷的丧事之后。
    “……我妹子悉心教养你一场,你是不是得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你可倒好,如今攀上高枝了,就不管娘家亲戚的死活了,我妹子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东西……”康志然的亲妈,高桂英女士竖着一双吊梢眼,以打机关枪的速度朝逢春突突突扫射。
    逢春连所谓姨母的脸还没看齐整,就被噼里啪啦数落了一通,逢瑶自在一旁隔岸观火,逢夏才张嘴略劝一句,就被康姨母随口一句‘长辈在说话,你敢随意插嘴,这是哪家的规矩’给骂了,逢春深吸一口气,缓缓去瞅端坐一旁的高氏,只见高氏垂着眼帘,仿若没听到姐姐在朝逢春发飙。
    看来,这姐妹俩重聚之后,肯定没议论过她什么好话……
    逢春忍住心头怒意,冷淡着目光道:“正所谓捉贼拿赃,我今日头一回见姨母,姨母便数落我这么多条罪状,我倒不知,我究竟怎么忘恩负义了,还请姨母明言指点,若真是我错了,我定然悔改。”空口白牙的说她忘恩负义,你倒是说件真实案例啊,随后,逢春再缓缓补充一句,“正好母亲也在,想来没有什么解不开的误会。”
    康姨母滔滔不绝的怒骂声倏然一顿,随后双眉一竖,加倍大声道:“你竟然敢和长辈顶嘴?”
    逢春目光讥讽道:“康家表哥表妹素日犯错时,姨母难道也是这般不分青红皂白随意责骂么?总得告诉表哥表妹们,他们哪儿错了吧,姨母刚才训我忘恩负义,我正是不知错在何处,才出言请教询问姨母,衙门里断案子,尚会叫犯人辩上一辩,莫非我连错在何处这种话都问不得么?”
    逢春面上毫无惧怕之意,且字字句句有条有理,康姨母直被气得胸脯一鼓又一鼓,目光阴鸷道:“前年,你志然表哥上京城求助,你母亲束手无策之际,你为何不肯说话帮忙?”
    “不瞒姨母,我是知道康表兄来过一回京城。”逢春心里冷笑连连,面上却愈发平静似水,“不过,我知道康表兄来京之日,正是我四嫂身殁之时,那日,康表兄正好离开京城,我根本不知道他来京城为了何事……再者说了,康表兄来京期间,母亲从未找过我,说什么有需要我帮忙的事儿,怎的到姨母这里,就变成我知道康表兄上京求救,母亲央我说话帮忙,我却置之不理了呢。”
    逢春瞧着康姨母略气急败坏的表情,语气淡淡道:“姨母若不信我的话,大可寻我母亲仔细对一对,我敬姨母是长辈,姨母也不该随意污蔑小辈吧,若是传出去了,只怕有碍姨母的名声……正巧母亲就在这里,姨母现在就可以去问,若是姨母所言不实,还请不要再说我忘恩负义,晚辈……当不起。”
    “你……”康姨母气得浑身颤抖,大声道,“好个巧言令色的丫头!我只不过说你两句,你就十句八句的顶撞长辈,你口口声声说敬重长辈,难道就是这样敬重的么?!”
    逢春懒得再与一个泼妇纠缠不清,目光一转,脸色静静地看向高氏:“姨母这般污蔑女儿,母亲却坐视不理,看来,我只能去寻爹爹来评这个理了。”说罢,吩咐跟来的其中一个丫头,“小鸽,将这里的事说给老爷知道,叫……”不待逢春吩咐完,逢瑶脸色难看的出言打断道,“五姐,正在给外祖父办丧事,你一定要搅了他老人家的清静么?”
    逢春几乎要笑出声来:“七妹妹可是有些耳背,难道听不到是谁一直在打扰外祖父的清静么?可惜两位舅母在忙旁的琐事,她们要是在这里,想来能够听得清。”
    逢瑶脸色瞬时一黑,逢春再接着道:“我今日头回见姨母,姨母便训我忘恩负义,若是明儿个姨母兴致一来,又污蔑我别的罪名,我少不得要再辩一辩,如此一来,岂非要一直搅扰长辈的清静,还是找爹爹过来,一次性解开误会才好。”
    “小鸽,去请老爷过来,还有两位舅舅,也一道请来。”逢春冷着脸再吩咐,想让她莫名其妙白挨一顿骂,门儿都没有,就在这时,高氏终于出声表态,“春丫头,你姨母自你姨父过世后,一直哀恸不已,并非有意责骂与你,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瞧在娘的面子上,就别把小事闹大了。”
    若是她把小事闹大,就是不懂事的坏孩子了是么?逢春语声哀戚道:“姨母污蔑我时,母亲不肯替我说一句清白话,我不去求爹爹替我洗刷冤屈,难道叫我无辜背着这些罪名么……小鸽,你现在就去请老爷和两位舅老爷来。”
    康姨母脸色一变,破口大骂道:“你个小贱人,还得理不饶人了你!”
    碧巧再忍耐不住,出声斥道:“姨太太嘴里放干净些,我们二奶奶岂容你如此辱骂!”
    康姨母吊梢眼一瞪,说时迟那时快,上前几步就要扇碧巧耳光,逢春眼尖,拉碧巧往旁边迅速一闪,康姨母打了个空,气得更是跳脚,就在这时,高大夫人匆忙赶了来,见大姑子一脸森然的怒容,不由冷声喝道:“公爹还在前头躺着呢,你闹什么闹!”
    康姨母不甘示弱地叫骂道:“谁闹了,我训斥晚辈几句使不得么?”
    高大夫人现在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一时心软,叫这位泼辣的破落户大姑子住进家里,这半个月以来,她早已忍够了,遂大喝一声,吩咐身边腰膀结实的仆妇:“大姑太太失心疯了,你们把她请回房里休息去!”
    高氏见状不妙,忙开口道:“大嫂子……”
    不待高氏说完话,高大夫人又是一声厉喝:“还不快去!”膀圆腰实的几个仆妇,再不管二姑太太的意见,当即上前去捉康姨母,康姨母愤怒的大叫:“我是高家大小姐,你们居然敢如此放肆!”
    高大夫人目光冰冷道:“给我堵上她的嘴!”
    高氏惊叫一声,又要开口时,高大夫人神色冷淡地瞥过去一眼,一脸漠然道:“等回头祭拜的客人来了,他大姑说胡闹就胡闹,莫非要叫高家的脸面丢到满京城么?我劝小姑还是顾好自己吧。”
    康姨母被堵着嘴强压了出去,高大夫人慢慢踱步到高氏跟前,神色讥诮道:“小姑前年才被亲家老夫人送去家庙清修三个月吧,这么快就又不长记性了?”
    无视高氏倏然变色的脸,高大夫人又道:“我原想着,大姑丧夫可怜,便心软留她暂住下来,你也瞧见了,她镇日的打鸡骂狗,连公爹过世了也不肯消停,我实话告诉你,待公爹的丧事一过,你大哥就派人送她们一家子离京,我朝可有律法,罪臣家眷没资格留居京城,她要是乖乖的离开,咱们一家子亲戚就好聚好散,若她还是如此胡闹蛮缠,可就别怪我们做哥哥嫂嫂的无情了……”
    说罢,高大夫人又出去忙旁的事了,一室寂静中,小鸽悄声问逢春:“二奶奶,还要去请老爷和两位舅老爷么?”
    .
    闻言,逢瑶张嘴便是一声低喝:“不懂事的小蹄子,你又多什么嘴?!”若是真把老爹和两个舅舅叫来,亲娘恐怕落不着什么好果子吃。
    逢春瞥向逢瑶,神色冷淡道:“七妹妹真是好规矩,我使唤的丫头,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教了?”康姨母她不好明着骂,高氏她也不能明着干,但教训逢瑶几句还是使得的,谁让她是姐姐,逢瑶是妹妹,姐姐教育妹妹,也很天经地义的咯,她算是瞧明白了,有些人就是给脸不要脸。
    无视逢瑶变黑的脸,逢春径直吩咐小鸽:“你去告诉老爷,下午回府前,我有话和他说。”小鸽福了福身子,麻溜地跑出去了。
    逢瑶脸色一变,失声道:“你真要找爹爹告状?”
    逢春身姿优雅的往椅子里一坐,柔声细语的说道:“我是不是找爹爹告状,有必要告诉你么?”她刚才忽然想明白了,反正陶景这个便宜老爹,她怎么也摆脱不了,索性变废为宝吧,她的身份实在太尴尬,没法和高氏平级对战,她还是去忽悠忽悠陶景,让陶景去劈尅高氏来的省事些。
    逢瑶转目去瞧一直不语的亲娘,声音担忧地唤道:“娘……”
    高氏定定的注视着逢春,低哑着嗓音道:“果然是长本事了,原先,你可没这么伶牙俐齿,也没这么胆大包天。”在高氏心中,她还把逢春当成性子懦弱的小丫头,若是没有姜家二爷护着,她依旧什么都不是。
    逢春口吻悠悠道:“母亲大概不知道吧,死过一次的人,性子可是会变的。”
    逢瑶心口一紧,几乎怀疑逢春已想起昔日落水之事,正心跳砰砰砰时,却见逢春清润剔透的眸子扫来,逢瑶忍不住后退两步,望着逢瑶不敢与自己对视的脸,逢春心间忽失去一个节拍,然后一脸关怀地问道:“七妹妹,你怎么突然紧张起来了,莫非以前做过什么亏心事?连我的脸都不敢看了,莫非我上回落水,妹妹知道其中的缘故?”
    高氏脸色一肃,训道:“你少胡诌!明明是你自己不想嫁人,才起了轻生念头,与瑶儿何干?”
    逢春轻轻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当天下午,逢春与陶景老爹碰头后,一脸乖巧的表示道:“我陪爹爹一起回公府吧。”反正回长公主府之前,也要路过定国公府附近。
    “你是想说你康姨母无故骂你之事吧,你母亲已给我解释过了,你康姨母自你康姨父去世之后,时不时会犯失心疯,犯病时逮谁骂谁,你母亲是妹妹,不好对姐姐不敬,说今天叫你受委屈了。”陶景仿佛未卜先知一般,再道,“你一向乖巧,犯不着和一个疯妇计较,待你外祖父的丧事一了,你康姨母一家就会离京,以后不会再见面的。”
    高氏惯会粉饰太平的,逢春轻轻笑道:“在大舅母说康姨母有失心疯之后,我就没打算再找爹爹说这事了,我找爹爹一起同行,是因为咱们回家的路一样,我刚好陪爹爹聊聊天嘛。”
    陶景一愣,随后应好,到了定国公府后,逢春自要去娘家坐会儿,她可没过门不入的忘私精神,既进了陶家的大门,当然要往福安堂走一遭,陶老夫人瞧见父女俩一道过来,微微一愣后发笑:“你们父女两个怎么一道回来了?”
    逢春笑盈盈道:“我回婆家的路,与爹爹回家的路顺道,便一块过来了。”
    陶老夫人目露狐疑道:“……就只是这样?”
    逢春笑嘻嘻地再补一句:“顺便进来探望一下祖母,再讨一杯好茶喝。”
    说话间,已有丫鬟捧着托盘献上香茶,陶老夫人笑骂道:“前两天,你还说嫤姐儿像个小野猴儿,如今,连你也快变猴性了。”
    逢春轻轻吹着热茶,又笑应了几句,然后不经意地说起今天的事儿,一脸后怕的说道:“我今儿才知道,原来母亲的姐姐患有失心疯的病症,失心疯发起病来,可真是吓人,又是骂人,又是打人,幸好碧巧躲得快,要不然可就遭殃了。”
    陶老夫人心里立时悟了,遂叫碧巧近前问话,碧巧曾是陶老夫人身边的丫鬟,今天也是头一回见三太太的姐姐,碧巧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泼辣货,尤其还差点被甩了一巴掌,当即事无巨细描述了康姨母的发疯行为,从逢春刚进到内室,礼仪才行完,康姨母就开始朝逢春开炮,期间高氏不帮腔、逢瑶帮反腔、逢夏帮腔却被骂的一系列细节表现,均一点不落的讲述出来。
    碧巧说完后,表示自己所言绝无半分虚假,大姑娘的两个丫鬟可以作证,还有高家的一些丫鬟也亲眼瞧见了。
    待逢春离开陶家之后。
    “景儿,你这个媳妇真是……”陶老夫人心头无语之极,恨不得一纸休书撵她离开陶家,可小儿媳到底生育了三个子女,她也实在不想叫家里出现休妻的丑事,“你也是,耳根子还是这么软,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就不知道两相取证一下么。”
    陶景面上有些挂不住道:“娘……”
    陶老夫人苍老的面容上满是疲惫,道:“景儿呀,娘还能活多久?你老是这样,怎么叫娘放心得下?主母心思不正,家宅何来太平?”尤其家里的男主人还是一脑袋浆糊,“罢了,娘会给你大哥商量,等娘走后,只叫你二哥分家出去,你还留在公府住着。”
    遣陶景离开后,陶老夫人使人叫陶廉夫妇过来,将自己的意思给两人说了,女以夫为天,曹氏不便率先发表意见,转眼去看陶廉的意思,陶廉沉思片刻后说道:“三弟是我同胞兄弟,娘想叫他留着,儿子怎会拒绝,只是,娘既觉三弟妹不妥,不如打发她离开陶家吧,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
    曹氏看了一下婆婆的脸色,轻声开口道:“母亲是吃斋念佛之人,最是心中慈悲,三弟妹好歹给陶家生了三个儿女呢……”
    陶廉浓眉微蹙道:“三弟房里这些年事情不断,她在陶家一天,三弟屋里就甭想太平,逢则为何放着京城不待,偏偏求我外放他乡,他是脑子傻么,亲爹糊涂,嫡母弄鬼,他是在家里待不下去了!逢谦已经多大了,还是一团不懂事的孩子气,有这么为儿子好的娘么?娘不是怀疑她对逢夏、逢春两个丫头动过手脚么,还有,逢瑶上回蓄意挑唆婆子们嚼舌根的事情,我不信与三弟妹无关,咱们家嫁出去的姑娘,哪个不是在婆家过得本分,偏逢珍、逢瑶两个事多,三天两头往家里跑给家里哭,真是……”
    长子并非话多之人,今天忽蹦出这么多词,看来对兄弟媳妇已然诸多不满,陶老夫人轻轻支着额头,疲倦地闭上眼睛,缓缓说道:“好了,你们先回去吧,娘再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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