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中午吃过饭,不多时,逢春就告辞离去,理由很万金油——家里还有事等着她处理,因姜夫人年纪渐渐大了,她已从庶务中慢慢脱手出来,韩氏已不住在长公主府,逢春很顺理成章的成了接班人。
    回家的路上,逢春撑着额头发呆。
    嫤姐儿则十分安静的坐在一旁,漂亮的小姑娘长大了,也渐渐懂事了,家里的堂兄和堂姐,常回外祖家玩,偶尔还会小住一阵,而她和晏哥儿、乃至轲哥儿,不提去外祖家小住,连回去都是罕之又罕的事情,除了逢年过节外,其余的日子里几乎不曾回去过。
    她刚开始不是很明白,后来,才隐约知道缘故。
    原来,特别疼爱她的爹爹曾经是个傻子,娘被外祖父做主,嫁给了还是傻子时的爹,后来,爹爹不幸的摔了一跤,却很幸运的把傻病摔好了,她当初知道这些事的时候,呆了好久好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外祖父真是……太坏了,娘可是他的女儿呀,他怎么舍得这样对娘,要是爹爹一直没变好,那娘这辈子该多可怜呀。
    第115章 逢春V
    “今日回去如何?你爹可有叫你气不顺?”姜筠下衙回家后,劈头问出第一句话。
    逢春浅浅微笑,拉着一身官服的姜筠往卧房走去,站到雕花的屏风后头换衣裳:“还是老样子呗,我都习惯了,无所谓气顺不顺的。”说话间,已解开了姜筠的腰间扣带,扒去他身上的官袍后,逢春抖开一件宝蓝色绣团纹的长袍,再给姜筠系穿上,“你早起走之前,说晚上想吃火腿鲜笋汤,我已交代厨房那里备了,一会儿就等着吃吧。”
    “好。”姜筠理了理三寸宽的袖口,面带微笑道,“这会儿庄子里的春笋正好,可惜不大得闲,要不然,咱们就出去踏春散心了,自己挖笋自己吃才有意思呢。”
    帮衬姜筠换好衣裳后,逢春弯腰去叠姜筠的官袍,才折好放平,腰间就多了一双手,逢春直起身子,偏头后望姜筠,笑道:“又闹什么呢你,都换好衣服了,还不逗你儿子玩去,现在天暖了,衣裳穿的薄了,小东西翻身打滚利索着呢,快瞧去吧。”
    “今儿不想逗他,只想逗你。”姜筠从后头环着逢春,笑着说道。
    逢春转过身来,吃吃笑道:“可惜呀,我不想叫你逗,我还有点事,你先和游哥儿玩吧,若是觉着没趣,你可以叫人去把嫤姐儿和轲哥儿喊回来,他们俩到二婶那边找筌姐儿和灿姐儿了。”说完,就从姜筠的臂弯里扭出身子来。
    姜筠知道逢春忙的是正事,遂不再与她玩闹,自去抱小儿子玩不提。
    岁月荏苒,转眼春走夏来,待到盛夏六月时,孟氏已怀孕八个月大,这天吃过晚饭,又待夜幕降临后,如意苑的一家六口皆在庭院中纳凉,顺便欣赏漫天繁星,姜筠躺在摇椅之中,怀里抱着八个月大的游哥儿宝宝,嫤姐儿揽着三岁大的二弟弟轲哥儿,和他一颗一颗的数着星星,晏哥儿摊在软塌上,小肚子一鼓又一鼓,似乎已经睡着的模样,至于逢春,则在兴致勃勃地吃新鲜瓜果,想她去年夏天怀孕那会儿,吃啥都得注意,如今,终于没那么多顾忌了。
    约摸着纳凉时辰差不多了,姜筠叫嫤姐儿、晏哥儿、轲哥儿各自回屋睡觉,至于姜筠怀里的游哥儿,因兴奋玩耍了好一阵子,只被姜筠轻微几晃温柔一哄,很快就睡了个东倒西歪,将四个孩子都打发妥后,姜筠拖着逢春在浴桶里干坏事,然后,两人懒懒地躺回床上去睡。
    逢春刚睡得迷迷糊糊,忽听外头有了点嘈杂的动静,不由开口问道:“出什么事了?”一般来讲,只要姜筠和逢春就寝了,主屋内外将不会再有任何声响,虽然每晚都有丫头在值夜,但众丫头都会很自觉地放轻动静,便是有话需说,也是压到极低的音量,如今忽然嘈杂起来,其中定有缘故。
    “回二奶奶,是二夫人要生孩子了。”门外的丫头恭敬回道。
    孟氏要生孩子了?这才八个月大呀,震惊归震惊,已清醒过神来的逢春,很快坐起身子穿衣服,但凡孕妇生产,院内总要有个主事人,嘉宁长公主身份尊贵,一般不会屈尊到小辈的院子,如此一来,姜夫人少不得要过去坐镇,婆婆都不能静心就寝,何况逢春哉,那是一定要前去相陪的。
    .
    见逢春麻溜地起身穿衣,姜筠也跟着坐起身来,逢春摁住他也要起身的动作,说道:“你起来做什么,妇人生产的时辰,可不是喝盏茶聊会天的功夫,且有的等呢,你明晨还要早起出门,还是先歇了吧。”姜筠反握住逢春的手,笑道,“我既知道了,好歹去问候一下。”顿了一顿,又道,“只怕你这一夜要无眠了。”孕妇生产,哪怕过程顺顺利利,也差不多要两三个时辰,有的生产不顺时,折腾一两天的也有。
    “也好。”逢春也觉有理,遂不再多言。
    两人穿衣理妆后,一起行往清芷堂,清芷堂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姜二老爷和姜筑已在外厅中等候消息,逢春给姜二老爷行礼问安后,就去了正房主屋,屋子里,牛氏已在里面守着了,逢春快步上前,问道:“如何了?怎么突然就要生了?”
    牛氏回道:“才痛没多久,只怕还早着……我也不清楚,突然就说要生了。”她这几日正巧来月事,夫君没留宿主屋,她自早早睡下了,她是被丫头从梦里喊醒的。
    逢春轻轻‘哦’了一声,伸头往产房里探去,只见孟氏一脸痛楚地躺在床上,旁边围站着四个稳婆,因孟氏是大龄怀孕,太医曾预估孩子怕是长不到足月,是以在孟氏有孕七个月后,长公主府就请来稳婆待用,若非早有准备,孟氏大晚上的突然要生,光去叫稳婆就要花上好半天功夫了。
    但愿平安顺利吧,逢春在心里暗暗道。
    过不多时,姜夫人果然也赶了过来,先问了问孟氏的情况,又和孟氏说了几句鼓励话,然后就在一旁等着。
    孟氏的生产过程并不顺利,待到晨光将明时,孩子连头还没个影,而年岁不小的孟氏,在几个时辰的折腾下,显然已经很精疲力竭了,内外厅等着的两拨人,个个焦急的很,却也无甚办法,待到天光大亮时,嘉宁长公主驾临了清芷堂,问过次媳的情况后,顿时眉尖微蹙。
    夏天本就燥热,贵人又迟迟生不出来,屋内的稳婆个个满头大汗,却根本顾不上擦额头,只一个劲儿地叮嘱贵人‘别喊出声,要节省体力’、以及指挥贵人‘吸气、用力’的节奏,孟氏但凡有体力不继的征兆后,稳婆们便赶紧叫丫鬟喂点热汤补充体力。
    待煎熬到次一日的午前,终于传出来孩子已露头的消息,众人不由微微露出一点喜色,孩子既露了头,那离生出来就不多远了,逢春强撑着困意等啊等,终于等到了孩子的啼哭声,不及逢春念一句阿弥陀佛佛主保佑,产房内忽响起一串串的惊呼声。
    才松下一口气的姜夫人,一边往产房进,一边问道:“怎么了?”临到午膳之时,嘉宁长公主已被众子孙劝回了颐华堂,所以孟氏这里,依旧是姜夫人暂时做主。
    一个圆脸稳婆满额是汗,目露惊惧道:“大夫人,孩子……”
    另一个高个子的稳婆托着新生儿转过身来,口内结结巴巴道:“大夫人,这……”
    跟在姜夫人身后进到产房的逢春,放目一瞧,只见高个子稳婆托抱着的小婴儿,乃是一个小小的男婴,哭声微弱,有些不甚康健的模样,但这不是稳婆们惊惧恐慌的重点,令稳婆们乃至姜夫人、牛氏齐齐大惊失色的是,这个小小的男婴居然只生了一只脚!
    逢春心头剧烈一跳,忍不住往后趔趄了一步,转眼去看床上的孟氏,只见她已累极睡去,就在这时,屋外传来姜二老爷的问话声:“不是生了么?是哥儿还是姐儿?夫人怎么样了?”房外头守着不少丫鬟仆妇,在听到细细的婴儿啼哭声响起时,外头瞬间沸腾成一片,在前厅中等消息的姜二老爷,听到后院哗然的动静,当即立马快走过来。
    再一个嘴角旁边长痣的稳婆,朝窗外喊道:“回二老爷的话,二夫人生了个哥儿,二夫人也没事,就是太累了,已经睡下了。”
    姜二老爷立时大喜,高声笑道:“好好好。”
    随后屋外响起一片‘恭喜二老爷、贺喜二老爷’的话,而屋子里的人却神色诡异的面面相觑,姜夫人震惊过之后,示意丫鬟婆子们先收拾产房内的血污,待屋里收拾妥当后,姜夫人、逢春、和牛氏一起从屋内出来,等在房外准备看小儿子的姜二老爷,大步上前,朝姜夫人作揖道:“辛苦大嫂在这里守着了。”
    姜夫人略回半礼,然后道:“里头已经收拾好了,二弟可以进去了,弟妹还好,只是孩子有些……”
    姜二老爷口气紧张道:“孩子怎么了?”
    姜夫人轻叹一口气,目露怜悯:“二弟还是自己进去看吧。”
    姜二老爷见长嫂并不明言,不由面露狐疑之色,随后大步迈到屋内,姜筑并未跟随进去,只凑到牛氏跟前,低声问她里头发生了何事,牛氏知道此事隐瞒不住,便吞吞吐吐给夫婿说了,在姜筑面色大变之时,进到屋里的姜二老爷声音惊惶道:“这……这……”
    姜夫人望了下紧闭的门窗,再回头对姜筑和牛氏说道:“我要去颐华堂一趟,这里你们就照应着吧,待你们母亲醒了,记着慢些缓些说,她才生产完,身子十分虚弱,别惊着她了。”交代完姜筑和牛氏后,姜夫人领着逢春前往颐华堂,去给嘉宁长公主汇报事情。
    待从颐华堂出来,逢春先送姜夫人回房歇息,然后才回了自己的如意苑,逢春已经困极加累极,不想吃,也不想洗,脑袋挨到枕头上就睡,识海里不知群魔乱舞了多久,才头疼无比地睁开眼睛,逢春反应了半天,才发现姜筠坐在榻前。
    逢春揉了揉头晕脑胀的额头,说道:“二爷回来了。”
    姜筠点了点头,既而开口道:“既醒了,先起来吃些东西,吃完了再接着睡吧。”姜筠早起出门前,又到清芷堂溜了一圈,那时候孟氏的生产还全无进展,待他午后回来时,也是逢春刚睡下没多久的时候。
    逢春撑臂坐起身,颇没精打采道:“好,想喝一点咸粥。”她在清芷堂等孟氏生产的过程中,并非真的不眠不食,偶尔也会打个盹,或者喝杯茶、吃一块点心,但没多大用处。
    “甜粥咸粥都备有。”见逢春要起身,姜筠顺便拽了她一把,之后,姜筠又见逢春脑袋飘忽,左穿右穿也没把脚伸进鞋里,只得弯腰捡起被逢春踢来踢去的鞋子,随手给她套穿上,另一只亦然。
    逢春晕乎乎地抓抓鬓角,反应慢三拍道:“谢谢二爷了,我头疼的很。”
    姜筠知道这是还没睡足的后遗症,这会儿突然醒来,怕是被饿醒的缘故,姜筠揉了几下逢春的太阳穴,拉她从榻上站起身,声音温和道:“走吧,去吃饭。”此时正值黄昏晚膳时分,逢春醒的倒也算十分准时。
    不过,就是逢春再不睡醒,姜筠本也打算叫她起来的,没有饿着睡觉的道理。
    饭桌之上,逢春云鬓蓬松,准确点说,是有一点点散散的凌乱,方才洗脸漱口后,逢春只用手略理了理鬓发,没功夫再叫丫鬟细细梳头,因为她真的已经饿坏了,一坐到饭桌上,逢春抱着粥碗就喝,嫤姐儿和晏哥儿对视一眼,然后各自低头吃饭。
    待吃了七分饱时,逢春再不敢吃了,再接着吃下去,只怕肚子就该造反了,不过,经过吃饭说话的调节,逢春终于有了点精神气。
    饭毕,打发走几个孩子,逢春去泡了个温水澡,之后,又叫丫鬟给她洗了头发,擦湿头发的任务,却是姜筠动手做的,残阳如血,斜斜的照在细纱窗棂上,逢春摸着半干不湿的头发,轻声问姜筠:“二婶那里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
    姜筠手里还捏着干软的棉布巾子,闻言微一颔首:“知道了,你睡醒之时,二婶还没醒呢,还不知会如何呢?”
    逢春捻着微湿的头发,心里暗暗叹气,孟氏受了好几个月的罪,却生下一个残疾的男婴,应该会特别接受不了吧,人体的每一个器官,都必不可缺,没有眼睛,就无法视物,没有耳朵,就无法聆听声音,少了一只脚,就无法好好走路了啊。
    待逢春晾干了头发,姜筠拿梳子给逢春梳着长发,游哥儿宝宝却在逢春怀里摸爬滚打的玩,逢春亲亲儿子的脑门,笑着哄道:“臭小子,你能不能安静地坐会儿……”
    游哥儿宝宝咧嘴喜笑:“羊——”
    逢春轻轻呸了一声,低声笑骂道:“什么羊,我还牛呢。”
    坐在逢春背后的姜筠莞尔笑道:“你就知足吧,游哥儿好歹还能叫个娘的谐音,爹字连音还发不出来呢。”
    逢春立时反驳:“谁说游哥儿发不出来,他不是有发出‘噎’的音嘛。”
    姜筠哼哼笑道:“我是他老子,又不是他老子的老子,不耐烦听他喊‘噎’,莫名其妙给我长了一辈,什么意思嘛。”
    “噎——”在逢春怀里滚够了的游哥儿宝宝,从逢春咯吱窝底下钻走,向她身后的姜筠爬去,嘴里囫囵不清的乱喊爹的谐音。
    姜筠顿时黑脸,逢春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待梳好头发,姜筠抱了游哥儿出去玩,叫逢春继续去睡,逢春捧腮半晌,然后一脑袋栽到枕头上,没过多久,又很快睡着了,等她再次醒来时,已是次一日清晨,姜筠早已去上班了,而孟氏也终于知道,她拼尽全力生下的儿子,却身有残疾。
    千金难买早知道,万金难买后悔药,孟氏哭过、伤心过之后,只能接受无比残酷的现实,她产后本就十分虚弱,又兼遭了重大打击,月子里便害起了不舒服,整整请医调理了三个来月,孟氏才终于能出屋行走,彼时,已到了九月份,秋意渐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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