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煊见他脱离了识海,陡然挪开眼睛,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他不喜欢羿宁这么看他,带着怜悯、同情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像一条受伤的狗,在向主人摇尾乞怜。
    一柄长剑猛地从身后飞来,钉在了燕煊的脚边。
    “等等。”
    羿宁微微沙哑着开口,忽然扯住了燕煊的领子,迫使他低头看向自己的眼睛。
    对方身上传来清凉的雪松香气,带着一丝雪化冰融的冷意,将燕煊的心越浇越凉。
    羿宁会很恶心他吧,一个杀人成性的魔修,一个贱奴生下的贱奴。燕煊想。
    “对不起。”
    那双外人口中的淡漠无比冷情冷血的眼睛,染上了一丝愧疚,认真地看着燕煊开口道。
    燕煊微微一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羿宁在和他道歉。
    上仙也会为自己的错误道歉么。
    “是我的错,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燕承允。”羿宁低低地道歉,“是我考虑不周,我只想着救人,却没能顾及你的心情。”
    “没必要。”燕煊回避开他的目光,有些自嘲的说,“如果你有法力,当时就一定会把我杀了的。”
    羿宁上仙除魔卫道,本就该这么做。只是燕煊不甘心,他不甘心羿宁对他从没有过恻隐之心,不甘心他明明也流着人类的血,却被羿宁当成完完全全的魔物。
    羿宁登时凝噎住,眼看着燕煊站起身要走,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手腕。燕煊顿住脚步,却没有挣脱开他的手。
    直到羿宁沉默着把他的袖子向上挽起来,果然在曾经被火烤过的地方仍然留着不堪入目的疤痕。他就是要时刻告诫自己不可忘记仇恨,要把当年受的屈辱尽数还回去。
    “对不起。”羿宁又重复一遍,“如果我早知道就好了。”他只知道燕煊是天生的魔尊,却不知道他也会被人欺辱至此。
    “说这些做什么,你还是会护着燕承允。”燕煊抽回手,然后扭过头去。他知道羿宁的性子,要他眼睁睁看着魔修杀人,绝不可能。
    羿宁垂下眼眸,缓缓开口道:“我不拦你,但是,”他顿了顿,又靠近些看向燕煊的眼睛道,“要杀,我也要你干干净净的杀。”
    就算是要杀人,我也要你名声干干净净,绝不允许被人陷害,到最后变成众矢之的。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哪怕你是魔修,我也不允许他们泼一丁点脏水给你。
    这就是羿宁的道。
    燕煊全然没想到羿宁会说这样的话,他愣了愣,反应过来羿宁竟然真的是在教他怎么杀人。
    他不是一向最痛恨杀人的魔修么。
    “魔辇外那个女子便是房诗兰掳走的第十八个人,我猜,她们并不是真正的心甘情愿留在房诗兰身边,而是和房诗兰达成了某种交易。”羿宁并非被宫修贤他们的参与影响分神,反而一直都在思考房诗兰真正的目的。
    他想把这件事解开谜底,不仅仅是为了解开身上的咒毒。而是因为,羿宁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人在故意推动这一切。
    唆使柳如庚上山勾引宫修贤,使他们师徒离心。又让燕承允来挑拨他和燕煊的关系。
    这个幕后之人恐怕是想让羿宁众叛亲离,最后与宫修贤和燕煊为敌,斗个头破血流。
    但是,羿宁不会让宫修贤的事情再发生了。
    “所以我想知道房诗兰和穆霄云的事情,这样我才能明白房诗兰真正的目的是什么。”羿宁认真道。
    燕煊沉沉地看着他,对这样的羿宁有些无奈。仿佛只要他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成一样。
    “房诗兰原是我的部下,当时由于身份低贱,她被鼠族厌弃。”燕煊淡淡地开口,“我当时刚坐稳魔尊的位子,需要扶植自己的人,她是个不错的人选。”
    房诗兰性格柔和,身份低贱,也从不争抢,这样的人正合适。
    燕煊不在乎手底下人够不够强,忠心与否,他只在乎够不够懂事,房诗兰做得很好,甚至从不让他操心,燕煊便一直护着房诗兰。
    直到有一天,房诗兰告诉他要去感临城,和那里的一个人成婚。
    一个魔族,要和一个人类成婚,听起来就像话本子里的故事。燕煊或许就是这个话本子里的反派,他警告过房诗兰很多次。
    最后一次,房诗兰跪在他面前说:“尊主,他和其他人类都不一样,我相信和他在一起会很幸福的。”
    既然她觉得自己幸福,那燕煊就成全她。
    他们成婚之后的事情,燕煊偶尔能从甘儿那里听说一些。
    穆霄云确实对她很好,可穆霄云的母亲却极为厌恶房诗兰,怨恨她不能给穆霄云生个孩子。
    命都是自己选的。
    “就是因为这个,房诗兰才执意要给穆霄云生个孩子吧。”羿宁叹了口气。
    世人的偏见,往往比想象中更恐怖。
    想至此,羿宁突然意识到什么,开口道:“可是半魔不是很难存活下来么?”
    燕煊点点头,眸色微黯,当年他娘被当做奴隶卖入燕家,逼不得已生下来了燕煊。
    从小到大受过的侮辱数不胜数,他既不属于魔族,也不属于人类。被全世界抛弃。
    可是房诗兰如今却要拼了命生下一个半魔,甚至不惜让燕承允做诱饵……
    “不,不对,如果房诗兰真的很爱穆霄云,她绝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生孩子,她一定会在有十分把握的时候才去做。”因为她还想和穆霄云一直生活下去。
    羿宁猛然打断思路,脑海里逐渐浮现出一个惊人的念头,他抬眼看向远处的琉璃高塔喃喃道:“为什么房诗兰掳走的都是女人?”有安胎效用的迷迭香,暖玉铺就的地砖,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窗子……
    也许怀孕的,另有其人。
    燕煊一瞬间就明白了羿宁所想,他微微眯了眯眼,冷声开口道:“房诗兰没有怀孕,有孕的是那十七个女子,她是想让那十七个人,先替她生个半魔出来试试。”
    那十七个女子被房诗兰用手段威逼利诱,妄图找到顺利产下半魔的办法。其中这个徐家大小姐是房诗兰为了引开燕煊,刻意安排到燕承允那里治病。
    果不其然,燕煊一听到燕家药坊四个字就赶了过来。
    这一切都像是有人故意安排好的。羿宁不得不防。
    他一向冷静理智,绝不会被任何人影响,就算宫修贤背叛了他,他还是能在第一时间稳住自己的心神,防止心魔滋生。
    可是刚刚在识海里看到燕煊的血流出来时,羿宁却无比期望燕煊能够报仇雪恨。
    “走吗?”羿宁轻声问他,像是在试探燕煊还有没有在生气,有些小心翼翼的。
    燕煊神色微顿,撇过脸去掩去了眼底的情绪,淡淡地道:“走。”
    转身的那一刻,羿宁却看到了他微微发红的耳尖。
    他愣了愣,想看得再清楚些。
    一只大手却捂住了他的眼睛,燕煊低低地说,“刚刚的,全都忘了吧。”关于他的身世,燕煊再也不愿让除羿宁外的任何人知道了。
    手掌传来眼睫扫过手心的痒感,燕煊低头看到羿宁衣襟内精巧的锁骨,白皙的皮肤,以及淡色的唇瓣,轻轻地“嗯”了一声,似乎在向他索吻似的。
    燕煊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萌生了把羿宁用魔雾迷昏的心思。羿宁上仙现在对他可是一点防备都没有。
    就算把他迷昏了,做点什么,羿宁也不会发现的。
    他会很轻、很轻的做。不留一点痕迹。
    羿宁轻轻握住他的手扯开,有些困惑地问道:“怎么了?”
    “……没事。”
    羿宁看着燕煊怪异地跑出魔辇,仿佛他是什么妖魔鬼怪一样,避之不及。
    奇怪。
    *
    待燕煊回来的时候,带进一股凉薄的冷雾,身上的衣服也有些湿了,轻轻扫了一眼羿宁,坐在了离羿宁最远的地方。
    “去哪了?”羿宁颇为疑惑地看着他,怎么感觉像是在大雨里面淋了一圈回来了。
    燕煊看向窗外,有些淡漠地说:“随便转了转。”顺便去附近的瀑布冲了冲脑子。
    羿宁见他不愿意说,便也懒得再问,毕竟他们还有正事要做。
    魔辇的帘子被掀开,一颗小脑袋羞涩地钻进来。
    “上仙,为什么要让我穿成这样呀。”甘儿脸红着扯着衣角,她裹着一身粗布衣裳,裤腿还短一截,头戴打了补丁的布帽,反倒是一张小脸白净净的。
    羿宁思酌片刻,伸手捻起一抹魔辇上的灰尘,涂到了甘儿的小脸上,点点头道:“这样就像多了。”
    “上仙……”甘儿委屈地瘪了瘪小嘴,她不懂上仙为什么要把她弄得脏兮兮的。
    一旁偷看的燕煊忍不住嗤笑出声,羿宁把甘儿弄得像个乞丐似的。
    “没想到羿宁上仙也会欺负小孩。”燕煊拄着下巴看他,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羿宁瞥他一眼,见他高兴起来,自己也莫名舒心了许多。他抿了抿唇,小声说:“我没有欺负人,只是让甘儿帮我做一些事罢了。”
    顿了顿,羿宁转向燕煊问道:“你的魔息,可以在甘儿身上滞留多久。”
    他问的问题没头没脑,燕煊眯了眯眼,却还是如实告诉他了:“十天。”
    若他刻意留下自己的半魔气息,没有十天是绝对消除不掉的。
    “好,你在甘儿身上留下一道气息。”羿宁看向燕氏药坊的方向,手中的剑握的更紧了些。
    他要帮燕煊把过去的一切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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