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燮心头一把火腾地烧起来,烧得他口干舌燥,呼吸发烫;脑中却极为冷静地想到,李东阳将来是要做首辅的人,这桩案子不会成什么大事。
    可万一……他穿越来拜了李东阳为师,又写这些戏,已经改变历史,叫这时候出现了一场历史上的李东阳没经过的冤案呢?
    两种极端相反的感觉环绕在他身上,叫他的神情严厉得骇人,说出的话却冷酷得叫人不敢拒绝。他淡淡地问:“锦衣卫什么时候拿的人,是谁去的?李家怎么没人来送信?”
    崔良栋心颤颤地,低头答道:“是今天上午才把人带走的,不知道名字,是个姓陆的百户。李学士的父亲如今病倒在床上,李公子年纪又小,管不到什么,后院的女眷更不必说了。他家里倒是说已去找了黎右侍、刘御史、杨舍人和他的亲交故旧,不过想着公子年纪小,咱们家也没个朝里人,不曾通知咱们。”
    年纪小,没有朝里人,管不上什么用都是真的。可他是李东阳的入室弟子,老师出事,弟子焉能不管不问?!
    他微微颔首,赞许地看了崔梁栋一眼:“你如今也长进了,做得很好。我这就先去一趟李府,你替我去帐房提三百两银子,再收拾些拿得出手的礼物,宁可多带不能少带。再叫人去请刘太医到李家给我师公治病。”
    崔良栋抹了抹脸上的汗,立刻答应了,只多问了一句:“公子要去李家探望?这些银子是不是太多了?”
    只怕不是太多,而是不够。
    他吩咐崔良栋挑着最好的东西收拾,都用锦盒装了,装上马车;又把桌上的稿子推了推,叫崔启拿去跟李进宝商量着做。他自己则回房换了举人衣冠,对着镜子正了正纱帽,抖抖衣袖,绝然出了房门。
    他先到了李家,那里已是一片混乱,上下都人心惶惶,就和当初被锦衣卫抓了人去的崔家一样。
    不,比崔家更惨烈。
    至少崔家被抓走的是可以断绝关系的徐夫人,而不是李家这样的顶梁柱。
    他先去探望了李太公,对着那位一天之间就仿佛老了几岁,精神气都被抽干的老人说:“师公请保重身体,安心等待。朝中诸公都不会坐视权阉陷害老师,我这学生虽无用,却也认得北镇抚司的镇抚使,自必会尽力求他保全老师。”
    李太公费力地喘息着,坚定地说:“你若能见着我儿,便替我带一句话——叫他不要担心家里,他是为谏止阉竖之祸而获罪,我们这些老弱妇孺虽不能为他做什么,但也他为豪,愿与他同生共死!”
    他的脸色青黄,眼却亮得不正常,崔燮怕他悲怒伤身,紧握着他的手,低声透露了一句历史:“师公不必多虑,恩师他吉人自有天相,必定会平平安安回来的。他将来是要做首辅的人,怎么会伤在两个阉竖手中!”
    李太公轻咳两声,笑着说:“你这孩子说话真叫人高兴,难怪东阳他提起你就喜欢……咳,他临走还不放心你,叫人别告诉你,你可也不必看他,诏狱那是平常人能去的地方么……”
    崔燮摇了摇头,强笑着劝他:“师公不曾看市面上那些锦衣卫戏么?锦衣卫如今不是从前那样的了,他们都懂得忠孝节义,不会害好人的……”
    他辞了李太公出门,见着李家管事,便留下两封银子和几包各色药材,告诉他已叫家人请了名医之事,嘱他们照顾好李太公。
    李大公子兆先也在门廊下等着他,见了面便扑上来问道:“师兄,我爹不会有事吧?师叔伯他们来后脸色都不好看,我怕我爹真的……”
    他眼圈都红了,却不肯流泪。崔燮抚着他的后脑,平静地安慰他:“你放心,老师不会有事的,那么多大人在朝中运作,当今天子也是圣明烛照之君,他很快就能回来了。”
    就算不能很快,只要不在诏狱里受刑,挨到明年万贵妃一死,这事就能转圜了。
    他狠狠心扔下师弟,叫车夫驾车去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四字真是天打雷劈,饶是那车夫看了好几部锦衣卫戏,听说要去那里也是两股战战,苦求公子不要作死。
    崔燮不耐烦地说:“必须去!你不愿去,我便出去雇车雇轿子,哪有老师在牢里,弟子如没事人一般在家歇着的?”
    他在路上还记着买了几样盒子菜,一笼热腾腾的肉馒头,还有一坛好酒。那车夫胆子甚小,赶到大明门外那条街上便已经不舍得抖缰绳了,崔燮索性懒得用他,便在腰间塞了一封四十两小银锭,手提着食盒、酒坛,大步走向北镇抚司。
    诏狱是皇家设的刑狱,进了诏狱的人岂能像刑部、大理寺那样轻易叫人探望?
    崔燮从腰间掏出银子,拱手道:“学生是今日被抓入狱的李学士的弟子,特来探望恩师。我家先生实在是无罪被抓,求两位大人通融通融,让学生进去送一趟饭食,看看他身子好不好。”
    那两个看门的看着银子有些眼花,却都咬着牙含泪拒绝:“他有罪无罪自有圣上定夺,不是你说了算的。这诏狱里的都是经了御前的罪人,李东阳更是惹得圣心大怒,钦命拿下狱的,哪儿那么好见他!”
    崔燮苦求也不成,真想叫他们通传谢瑛,进去享受一下特权阶级的感觉。但他也更清楚地知道,他这时候最不能找的就是谢瑛。
    至少不能在镇抚司找谢瑛。
    不然叫人觉得谢瑛和李老师有关系,再叫他避嫌,换了巴结万家的人审案,恐怕就要把老师往死里折腾了。
    他憋着一口气,咬牙说:“那两位大哥可否替我将这些饭食送进去?我家老师年逾四旬,身子骨也弱,哪里受得了牢中阴湿气,总要给他送些酒御寒。”
    那两个守门校尉看着酒坛,为难地说:“这御案拿的人……”这是宫里梁太监和前都指挥万达万大人都打过招呼的人,他们能不看严些么?
    他们正要再劝止崔燮,镇抚司侧门里忽然走来一个俊秀温和的绯袍官人,挥手叫两个校尉回去站班。他自己大步走到崔燮面前,眉眼微沉,垂眸看着他,低声道:“这是第二回 见你来镇抚司探监了。”
    第176章
    崔燮在李家看见那般惨状, 更藏着怕是自己改变历史害了老师的隐秘恐惧,心口沉甸甸似压着一块巨石, 时刻难安。
    直到见着这个人, 那块石头才解脱落地,灼烧着他的焦躁也稍稍平缓。他不禁直盯着那张似美玉般润泽的脸庞,从中汲取平复人心的力量, 拱手作揖:“谢大人,崔燮此来是为家师因上疏失错被拿问之事……”
    谢瑛托住他的胳膊,不叫他尽全礼,反而扶起他,正容道:“李学士是忠贞之士, 我亦仰慕其风采久矣。你为人弟子,能不计自身营救恩师, 亦是忠孝仗义之人, 我何能受你的大礼。”
    崔燮眉头紧拧,抬眼隐秘地打了个眼色,低声问道:“你这样……”会不会招了那两个太监和万贵妃的眼?
    谢瑛微微摇头,带着他进了镇抚司衙门, 到正衙后两侧阴湿沉暗的长条房舍道:“诏狱并非轻易可进之处,里面的人除了提堂用刑时更不能轻见。但我素知你是奉公知法的人, 感你孝心可嘉, 今日便网开一面,让人把这些东西送进去。李家若还有什么衣服被褥也叫他们早些送来吧。”
    诏狱是半埋在地下的,进门便是一片黑洞洞阴森森的, 只在外头看看便叫人心底生寒。
    崔燮将酒肉和腰间的银子都给了狱卒,好叫李东阳在狱中上下打点,过得好些。那狱卒当着谢瑛的面也不敢要钱,恭敬地说:“公子放心,小的每甚是敬重学士为人,自当好生照应他们。”
    他们……怎么还有个们?
    崔燮听得心惊肉跳,目送那狱卒进了诏狱,低声问:“还有谁?”
    谢瑛皱着眉说:“还有两位御史。一位你可能也认得,便是当初到迁安审你家书斋案的刘瓒刘御史,还有一位杨应宁杨御史。便是他们查知此次选妃之弊,李学士从他们口中知悉,便与二人一同上疏,于是一同获罪了……”
    御史言官不能因言获罪,所以就有人暗暗动手,在三人奏章上添改几笔,使其文字触犯御名或庙号。
    在这院中说话,四围卫士离得都远,倒还不怕说话泄露。但崔燮本就不该是进这地方的人,送了东西还不走,终究招眼。他于是跪在诏狱门前,隔着无数牢房拜了三拜,拜罢起身,低头执礼,谢道:“老师以后就托赖大人照顾了。”
    又低声问:“我要去为老师和那两位大人奔走,却不知走哪条路才能救出人来?”
    谢瑛道:“你先备下三人的赎杖银子。你老师李学士奏疏上犯的今上名讳,当责一百杖,赎铜六贯;余下两位官人犯的是庙讳,各八十,赎四贯八百文。那折子上的字迹清清楚楚,他们自己也看不出改动痕迹,只得认下了——也犯不上为这么点儿小罪熬刑。宫中限五日内便要缴银子,若缴不齐银子便要动刑追比了。”
    崔燮听得心跳耳鸣,连声道:“银子我已带来了,我这便到车里取去,请大人点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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