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鼎甲皆是年少清华的才士,最年长的探花也才二十八,正是最精神健旺、神采飞扬的年纪;榜眼才只二十,容貌端正,小小年纪就有股沉稳庄重的气韵,信是能任事之人;而状元就更不必说,相貌本就俊秀异常,今日又因中得两元的大喜而精神焕发,越显容光照人,满殿精挑细选出来的锦衣卫竟都比不过他俊秀!
    不愧是他亲手调教,亲自从诸多举子中挑出的状元,单凭这好相貌就足以列身殿上!
    天子满意地多看了崔燮一眼,仍不说话,默默看着殿下新进士们在赞礼官指挥下再四伏拜。而后有传制官跪请传制,他才轻启天音,简单说了一声“可”,传制官便转到丹陛下候传。执事官举榜案至丹墀御道中,宣称“有制”,赞礼官领众举子跪接,只待传制官唱名,正了他们进士之名。
    满殿人声寂静、人心沸腾,百官与三百五十名新进士的心神都落到天子身上,虽然眼不能直视,却无人敢稍稍离开。
    略等了一会儿,天子终于威严的、艰涩地吐出一声:“传制。”
    久候的传制官当即按榜念道:“成化二十三年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阶下跪的举子们心中顿时绷起一根弦,盼着自己的名字能头一个被叫到——至少也是在前几名里叫到。会试位于前列的几名更是都竖起了耳朵听自己的名字,只盼殿试这一场沤心沥血的策问能叫天子取中,搏个状元及第。
    只有事先做好了心理准备,一直劝说自己这个穿越者不可能跟人家历史上真正的三鼎甲抢名次的崔燮还能淡定地站在那里。他甚至没去看传制官,只注目脚下金砖,神色超迈,气韵清华,没有半分对名声、权利的汲汲之态。
    万首辅在前头悄然扫了他一眼,便默默转回头,暗中冷哂一声“虚伪”。他也只来得及看一眼,骂一声,传制官就已开口唱道:“一甲第一名崔燮。”
    传制官两句话之间这段极短暂、在诸举子心中又极漫长的等待时间终于过去,状元之位意外而又不意外地落到了会元头上。
    意外的只是崔燮一个人,其他举子虽含着几分遗憾、不甘,倒也都能接受这个结果,然后接着向诸天神佛祈祷下一个被唱名的就是自己。
    传胪唱罢名,序班又唱,声声“崔燮”终于勾回了崔燮的魂,他赶紧依着礼制,随序班出列跪拜。
    待他归列,传制官又唱第一甲第二名费宏之句,再之后第三名刘春,三人皆是出班出列行礼。到传胪涂瑞之后就是在班中跪拜,不必再出列行礼。
    三百五十名进士一一唱名已毕,赞礼官又引诸举人伏拜,随着乐声四拜而后平身。乐声止,执事官捧黄榜而出,这场盛大的传胪典礼才正式告一段落。
    殿外已安排了锦衣卫以散盖鼓乐引导,新进士们随在执士官身后,浩荡庄严地走到长安左门外,看着执事官张挂黄榜。
    宫门外已聚集了许多等着看热闹的人,不过被卫士隔在外围,只能远远地、歆羡地看着这群风采逼人的新进士。但黄榜才一贴上,就有人在外围高喊:“看见了!今科状元是崔燮!榜眼费宏!探花刘春……”
    声音一浪一浪传至更远处,比在殿内庄严宏大的唱名更高亢、更鲜活,没有庄肃的大殿与皇权压抑,金榜题名的喜悦与自豪就更纯粹地涌上众人心头。这些新进士们身上迸发出比在殿上更昂扬的意气,神采飞扬,也终于可以互相恭喜致意,无顾忌地享受成为进士的喜悦了。
    崔燮这回比做会元时还要受欢迎,叫人团团围住,恭喜他大魁天下。与他一道从迁安出来的几个进士跟人谈起自己如何因为做了会元出的书才考到二甲前列,陆博山则介绍着他们师徒同榜的经验,顺便跟外地进士推销他那能施惠天下学子的铅笔。
    贴榜结束后,传奉官还要回去参与大典的最后一部分——就是在贴榜后,由鸿胪寺卿致词,贺天子“天开文运,贤俊登庸,理当庆贺”,而后行五拜三叩大礼,这场朝廷抡才大典才算结束。
    而新进士们还没资格参加这场大礼,传胪大典对他们来说已经结束了,进士们至此便要各自归家。唯有状元一人待遇特殊,顺天府官事先已备下了伞盖仪仗,鸣锣清道,送状元归家。
    状元归第也是要游街的,要夸耀他天下第一才子的荣耀。
    顺天府尹吴玘命人给他备了马,随他想走哪条跟,仪仗就跟着绕哪条路。持杖的胥隶们还劝他:“状元爷今日的荣耀是要夸一辈子的,岂能草草就回家了?小人们不怕累,只愿多跟着状元爷转几条街,叫京师百姓都见得爷的风采,小的们也跟着出风头。”
    陆举人与郭镛、汤宁、王之昌等同乡也都劝他:“这仪仗送归可是难得的荣耀,我们这辈子都没见过几回,今日赶上了这等大事,也得蹭一回。你慢慢转,我们跟在你身后就去你家,也算荣耀一把。”
    也对。
    别的进士看完榜要去哪儿就能去哪儿,他这个状元用着顺天府的仪仗,从街上遛完这一圈就必须回家。回到家又有那么多同乡,再没独自出来的时候了,还是趁着能逛的机会抓紧逛一圈北镇抚司衙门吧。
    崔燮一来不愿驳同乡和陆先生的心意,二来也有自己的私心,就点了头,跟他们商量着要从长安左门出去绕一圈,绕到长安右门再回家。
    皂役们笑道:“这才几步路,还算绕么?状元爷就是想绕着紫禁城外走一圈儿再回家也不远哪!”
    崔燮也没打算绕太远,只要绕一趟看看自己想见的人——哪怕隔着墙看一眼也行,便笑了笑说:“我家就在驯象所东北,后水泡子前头,咱们就从六部这条街转过去,再绕千步廊转到紫禁城边,沿着长安右门外长街过去就是了。”
    他选的这条道虽然不远,但左经六部,右过三法司和锦衣卫衙门,炫的都是高官出入的地方,走这一趟也相当风光了。几个同年只嫌他绕得不够远,恨不能让他再往北多转几条街主,皂役们扛着仪仗劝他们:“咱们先从这儿转出去,别叫人堵着看热闹,出了这条街要怎么转不都成么?”
    新进士们也都没有游街的经验,便听他们的,打算先走起来再说。
    皂役们便鸣锣开道,崔燮骑着高头骏马跟在仪仗后走。其余众人虽然没有顺天府送的马可骑,但周围有的是等着送进士的轿夫、马车,便凑钱各雇了一乘绿呢小轿,跟在这队仪杖后游街。
    他们还没从长安东门游到西门,黄榜上的内容就早早传到北镇抚司衙门,一群没甚正事干的理刑百户、校尉拿着抄来的名字,满面春风地闯进二堂内,含笑问谢瑛:“大人可知道今科状元是何人?”
    他们这一问,谢瑛便猜出是谁,心里蓦地大喜,也不顾他们不安份干活,跑到上官案前传小道消息的过错,强自压抑着心中激动微微一笑:“你们撂着公务不忙,特特跑到这儿问我一句状元是谁——我就是不知道,听了这问也该知道了。可是崔会元?”
    陆百户“嘿”了一声:“大人你就是一猜就猜着了,你也装个不知道,叫孩儿们卖卖关子不成么?”
    说笑之间,想起崔燮已是个进士了,心中又有些感慨:“下头各所里,这些日子也有不少人满城捡书生,捡的多是些秀才和不第的举子,也没捡着个恰好考进士的。怎么大人就跟戏文里似的,遇见个落难公子,赠金赠银送他赴……送他回家,这落难公子就中了个状元来呢?”
    岂只是送金送银,还私订终身了呢。
    谢瑛嘴角的笑容几乎压不住,摇头道:“那是你们太心急。我捡着这书生都是五年前的事了,苦等了这五年才等到他中的状元,你们这才一半年的工夫,哪儿这么容易就考中的?”
    陆百户有些感慨地说:“这倒也是,我跟着大人判他那继母诬害迁安知县的案子都有三年了啊。”
    是啊,五年了……平常还不觉得,往回想想,他们相识竟已经有这么久了。
    当初遇上崔燮时,他还只是个重伤在身,荏弱得似乎一指就能摧折的小公子,如今竟已成了文人中最光耀的状元,又简在帝心,眼看着前程不可限量。若不是这一路他眼看着崔燮考过来,又一直受他这样热烈的、不顾身份之别的亲近,以他自己的性子,说不定再见面也是要顾着身份之别,不会再提从前那段过往了。
    他们俩交往这些年,竟一直都是崔燮在向他伸手,而他总带着退缩心态,直到现今锦衣卫名声好转了,才敢跟他亲近一点。可现在锦衣卫的名声好了,他自己更叫几个文人称颂过,就是和崔燮公然站在一起,外人当也不会再有非议……
    既然对崔燮没什么不好的地方,两人又有了肌肤之亲,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干干净净地撕掳开,那他是不是也可以再进一步——别叫伸向他的那只手在空中伸得太久,等得太累了?
    他的手在桌下紧了紧,眼神明锐地看向门外,浅笑着吩咐道:“走吧,给你们放一会儿假,咱们去看状元游街。”
    众人惊喜道:“大伙儿一块去么?同知大人回来若是知道了……”
    谢瑛看了他一眼,却毫无不悦之色:“那我就替你们领了白日出衙的罪名,大不了叫两位大人骂上几句,罚几个月俸就是了。”
    一群锦衣卫喜气洋洋地往衙外走,参观他们榜样捡来的生的榜样。才走到角门外,却见朱同知已穿着不显腰身的大红官袍,带着几位佥事、千户站在门外,宝马牵在手里,人却不进衙门,只站在那里眯着眼看向长街另一头。
    跑出衙的众人顿时笑不出来了,唯唯喏喏地上前见礼。
    谢瑛正要上前兜揽此事,朱同知却朝他摆了摆手:“你们来得正好,我们回来时恰赶上状元游街,看方向像是要游到咱们衙门来。这崔状元还是你的熟人不是?你也出来看看吧,这可是难得的造化,本官这辈子相识的亲友里都还没有中过状元的哪!”
    众人大喜过望,都留在门外等着看状元游街。谢瑛代他们谢过大人宽恩,也站在朱骥等人身后,朝着长街那侧看过去。
    近午的阳光洒落满街,从街巷那头吹吹打打走来一幅仪仗,上写着“状元及第”“肃静”“回避”的字样,罗伞前导,中间捧着一名骑高大黑马,身着新做的蓝衫青缘进士袍,头戴高高的黑纱方巾,潇洒俊逸的少年状元。
    他正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刻,笑容比天上的太阳更明亮,衬得他俊美的五官愈发显眼,容光照人,比那晚红烛映照下带着潮红的容色更叫人移不开眼睛。
    谢瑛紧盯着那个自远而近,越来越清晰的身影。直到锣鼓声近,他隐隐看清,马上的少年状元竟是无视了前后四周看热闹的人,远远地便看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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