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出门时天色犹暗,黄土高原上风沙纵横,哪怕是正夏秋交际的日子也带着分阴沉沉的寒气。崔榷连日晚直早睡,今日起得太早,倒有些困倦得支不住,裹紧长衫在车里假昧。
    在这车里也睡不实。
    闷雷似的马蹄与车轮声在耳边轰鸣,带起连片腥味的土沫被风吹进车里。细纱车帘早在路上颠簸得脏旧不堪,风一拍,积在帘子上的土就吹进车厢,腥湿的土气中带着一股边城特有的锈味。
    这味道他已闻了许多天,却还是不习惯,屁股下面颠得像打板子似的车厢也叫人呆得不舒服。他忍不住敲了敲车板,叫车夫先停下来喝口水、歇一歇——反正没那两个监押的锦衣卫盯着他们何时走何时停,路上都由他崔老爷做主。
    车子立刻停下,停得太猛,险些把他甩到厢壁上,满窗灰尘也涌进了车厢里,呛得他重重咳了一阵。车里服侍的家人也撞了一下,朝车外叫道:“怎么停得这般急,颠到咱们老爷哩!”
    车夫的声音颤微微传进车厢,喊的像是“老爷饶命”。崔老爷不耐烦地朝窗外喊:“谁要你性命了,老夫只叫你停车稳当些,别这么颠簸了!”
    说着说着,他忽然觉着不对劲——不只他的车夫在喊老爷饶命,好像是有几道声音齐喊着似的。他们的车队分明已该停下,马蹄声仍从他耳边清晰掠过,隔着黄土弥漫的纱窗帘,仿佛有骑马的影子一晃而过。
    他不禁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便看到了足令他心胆俱丧的一幕——他的粮车队被一群马贼围住,刀剑明晃晃立着,后头家人们俱都鹌鹑似地叫人上绑,几辆车也由贼人接了手。
    那队马贼看他伸出半张脸去,便有个中年胡子拍马上来,拿剑尖划过他的剑,锋刃一转剃下了他半张脸的胡子,笑吟吟地说:“本大王正缺粮草,你这老儿倒知趣,送来这么多车上等精白米,大王这就笑纳了!”
    马贼来去如风,抢了他们的米就走,倒不伤人劫财。待他们走远了,才有几个家人挣扎着互相解开绳子,来搀扶他。
    崔榷缓了半天才站起来,腿犹有些软,喘着粗气说:“此必刘氏害我!此必刘氏害我!”
    随行的家人都吓得要去捂他的嘴:“老爷说话可要小心!亲家老爷是镇抚,一家子孙都在这儿作将军,老爷如今不是官身了,哪里好骂那有官身的人呢!”
    不过是个老兵……
    崔榷想痛快地骂上一句,却又黯然闭上了嘴。只在短短半年多前,他还是受尽家乡父老敬仰的四品大员、清流文臣,可以不屑这些武官,现在自己却不只是没了官,还是纳米赎罪的犯人,身份竟还不如这些武官了。
    他咬了咬牙,扶着车板起来,看向随行过来的家人:“还有银子没有?他们想借着抢走军粮,害我受刑,我岂能遂他们的意!”
    他要再去买粮,等回到家就叫大儿子上疏检举刘家,给他这父亲出气!
    他惦记刘家惦记得深,而远在榆林镇的刘镇抚也正想着他,问坐在身旁的二儿子:“这厌物的家产将来都得归我燮哥,你叫人守在路上抢他的米,他会不会还有银子买粮?要叫他买了贵的米再回来,来去之间,赔的岂不都是我外孙的银子?”
    他那贴心的儿子笑着说:“父亲放心便是,我吩咐过了,叫那几个人将米拉去绥德,重卖给崔家。中间差的银子落到咱们手里,派个人不就给燮哥了?崔榷如今又不是官儿了,一个凭儿子得圣宠才得纳粮赎死的刑余之人,还能在咱们榆林翻了天?我先将这几车粮入库,你老给两位锦衣卫大人盖了印,送他们回京再说。”
    锦衣卫走了,他们才好收拾妹婿啊。
    父子两人有商有量地准备着招待女婿,隔着百余里山路,崔老爷果然也准备再买十石米送去边官。众家人叫方才的抢匪吓怕了,怕他们买了米又要被抢,纷纷劝主人等两位锦衣卫大人回来了再安排。
    可崔榷哪里肯听?
    他认定了那两个力士去刘家两天,必定收了他们的银子,两下串通好了,不能信任!
    他们若耽误了纳米的日子,刘家必定要给他安罪名处罚他;若两手空空去求助,那自更不必说——他跟到刘家早结了仇,当初自己位高势大,对方不敢怎样,如今风水轮流转,岂有不报复的?
    大儿子在朝中再有权势,顶多也只能事后替自己讨回公道,当中的苦还不得是他自己吃么?
    他铁了心要买米,可边关的米比京里贵上近一倍,十石米就敢要近四十两银,几乎就是他们剩下的回程盘缠了。众人都怕买了米就没银子回乡,劝他别逞一时之气,跟刘家低个头,求前岳丈和大舅子们借些米给他纳粮就是了。
    崔老爷却又有一身傲骨,岂能这么容易摧折了!
    他向来是个有决断、有行动力的人,当初与刘家反目、休弃徐氏、清黄册……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自己独断专行,这回买米也是一样。他盯着人取了崔燮给刘管事的银子,派家人到处买米。
    这边关地方都是军屯,产的杂粮多,白米少,任是他们有银子,却没人肯买这么多。家人与车夫们花了几天工夫到处踅摸,最后还是不知从哪儿来了个过路的车队,运着四辆大车的米,按着五两一石的价钱卖足了他们十石的。
    崔家众人手里的银子都花空了,崔老爷不得已典当了几件春日穿的厚绸料衣裳,雇车再次踏上去榆林的路。
    他们却不知道,就在他们满绥德转着寻米的时候,两位锦衣卫力士却已揣着盖了章的文书和满腰金银,愉快地踏上归途。
    这一路上两人还不停赞叹:“刘大人的女儿虽死得早,对女婿和外孙却没得说。那崔老爷人还没到边关,只听咱们说了有罚米的事,他们家就赶紧自己掏了私库补上,给咱们用了印,生怕女婿走得慢违期哩。”
    孙力士极力夸刘家大方,程力士却说:“也不像是多爱女婿,八成是看在崔翰林的面子上吧。女儿去后,外孙子不就是宝贝金疙瘩了?总得给外孙的父亲做面子,崔翰林脸上也好看……”
    只可惜有这么个连连出事的父亲,做儿子的也只能想法把面皮熬老成些了。
    两人边议论着边往关内走,与崔家的队伍在榆林城中不曾撞上,就此岔得越来越远。崔老爷没了锦衣卫护持,心里恨恨想着回家奏他们一本,行事却越发谨慎,买完粮后亲自带人在客栈后院里守了一晚上,转天天大亮了才出发,终于赶在天黑前到了榆林。
    崔老爷生怕刘家人出来羞辱他,大夏天地身上还罩了斗篷,又准备好了许多言语应对那群军汉。却不想刘家根本没人来接他,没人哪怕来看他一眼,那两名押送他的锦衣卫也不在,只余他们一行孤零零地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地方熟的刘庄头叫他扔在榆林,想叫也叫不过来了。
    但他是刚硬有决断的人,不再想刘家,只叫家人打听他们纳米的该运到何处。这榆林卫是卫所,不是普通城市,城里的匠人、居民也多是军余,对军中的事十分熟络,很快便指给他们卫府所在。
    到了卫军府外,崔榷便躲在车里,命家人通报,说是去职云南参议崔榷来纳米。
    刘家的人依旧没出来,大门里走出来的是一名穿着京样儿掐腰曳撒的中年军官,粗俗地朝着他的马车笑道:“什么去职参议,咱们府里可没接过这样的文书,只听说有个贪赃枉法的罪人崔榷要来纳米赎罪。罪人崔榷何在?纳米失期两日整罪人崔榷何在?”
    崔榷心如火烧,羞耻得不想下车。可卫府军士渐渐围上来,那大汉更是抵着他的车子直呼他的名字,他又不能不下,只好遮着脸磨磨蹭蹭地下了车,清咳一声,端着进士的架子说:“崔某奉命至此……”
    那官人根本不等他说话,将手一挥,命人架他进府,搭到二堂里,吩咐道:“罪人崔榷运米失期两日,当责笞刑二十,来人,给本官扒了他的衣裤用刑!”
    不!不能扒!他是前朝进士,是、曾是从四品大员,岂能受辱于军汉之手!这些人是故意陷害他,为了叫他低头受辱的!
    那些手拉开他的衣裤,逼得他终忍不住叫出了“岳父”二字:“我岳父是榆林卫镇抚刘大人,你们岂能这样对我!”
    那汉子早接了上司严命,叫人用棍子压紧了他的肩、腰、腿,冷笑道:“崔大人既是做过官的人,又有做官的亲戚,竟不知做官者是犯人亲眷的,临事当回避的律例?你运粮失期依律当责笞刑,本官看在刘镇抚和两位小爷的面子上,没叫你在院子里扒了裤子见人,改在二堂里用刑,你竟还嫌不足么?”
    他将筒中小签往下一扔,喝道:“竟欲倚亲戚之势压制本官?我们军中却容不得这等不法之事,给本官再加十板,打!”
    木板入肉的声响脆生生地响起,夹杂着崔榷惨烈的呼声。刘镇抚与留在城中的二儿子共坐在后面小屋里听着,听他声音渐渐低微,不禁有些担心,问侍奉在旁的儿子:“那崔榷是个刚出诏狱的犯人,又风尘仆仆跑到边关,身子都酥了,还经得住经不住这几十板子?可别真个把他打死了,燮哥还得给他守孝,这不耽误他做官么?”
    他儿子只恨打得不够狠,更不在乎崔榷受得住受不住,笑嘻嘻地说:“打的是小板子,不伤身。他在云南搜刮民脂民膏,定然养出了一副好体格,哪儿有这么快就死的?大不了打完了把他留在边关养几个月,明年好了再放他回去,反正他还得纳四年,且慢慢折腾。”
    要是打死了也没什么不好。崔燮一直不能成亲,不就是说怕妨父祖兄弟么?如今他祖父已殁,只要父亲死了,兄弟一分家,他就能成亲了……
    刘家父子二人在小屋里静静听着外面传来的板子声与越来越沙哑的叫声,待那声音渐渐小下去,刘镇抚才下了决心:“你把文书做干净了,别叫人日后查出痕迹来。咱们便不留崔榷养伤,将人这么送出去……”
    他怎么也不能亲手弄死外孙的生父,崔榷的生死就由天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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