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能立刻献上一份教百姓种出丰产豆麦的文章;若他立刻能拿出个一茎结两三支穗、十余粒籽的祥瑞麦子;若现在就有个崔燮替他跟国丈一家讨情,请国丈进宫求一求天子……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他只能深深叹一声,恨天意在丘……不在刘啊!
    第264章
    弘治八年四, 首辅刘吉、四辅丘濬同时致仕。天子给赐车马仆从, 赏金银币帛,送两位劳苦功高的阁老归乡。
    虽然同时致仕, 两人离京却分了前后:丘阁老先行, 刘阁老则召门生吟诗作别, 磨磨蹭蹭地拖了一阵子,直拖到再不走就要叫天子生厌了, 才排开车马离京。
    回乡路上, 看向迁安的方向,还有些埋怨崔燮心里没有他。
    若是在崔家老夫人过世时就告诉他, 叫他题一篇墓表、墓志铭什么的, 他不也以借借崔燮这运道了?而且他之前一直是当权的首辅, 也是能诗擅文的人,多的是人求他写这些东西,崔燮竟从不跟他求——
    唉,谁教他身在内阁, 尘务萦心, 文名不及李东阳高呢?
    刘首辅恹恹地回了保定, 也走上了他前任兼姻亲万首辅的老路,每天登台眺望京城,盼着天子再想起他这个老臣,召他起复。他比万阁老下野时更年轻,身体又好,就这么日复一日地锻炼着, 时不时写几首思君诗送到京里朋友后辈的手上,也偶尔辗转寄到隔壁永平府的崔燮家。
    可惜崔燮已经有了李大佬,一颗红心向着未来阁老,从来没在他身上放过。
    两位阁老先后致仕,李东阳立刻就以侍读学士兼礼部右侍郎的身份入了阁。徐、刘、李三位阁老俱是清廉能干,肯提携后辈的人,再把刘阁老用的私人往下清清,朝中上下就可算得上“粲然之美,于斯可观”了。
    且这三位阁老的配置也更接近崔燮记忆中的“李公谋,刘公断,谢公犹侃侃”,只差再一位新旧阁老交替,弘治朝的最佳宰相班子就能稳定运转起来了。
    崔燮虽然正在乡下守着两重孝,可先是刘阁老派人来找他要文章、良种,后来又接着了谢瑛、李东阳送来的消息,倒也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朝中这场变动。
    他立刻致信京里,恭喜李老师当了阁老,趁机请他给祖母写墓志铭,再帮忙邀位阁老或部堂写墓表;又给丘阁老写了封信送别,回忆旧日在国子监受业读书之恩,朝中蒙其提携之惠,愿他在家乡安度晚年;唯刘阁老跟他不大熟,他一个在家守制的六品小官,便不凑那热闹写信送别了。
    李阁佬接到他的来信,感叹道:“我虽然入了阁,崔家却又添丧事,和衷是承重孙,又得二十七个月不能还朝了。”
    崔燮进京不久就入了他门下,师徒们后来都在翰林,更是朝朝相见,还从来没分开这么久过……
    他再想徒弟也没法儿出京见人,便在翰林院文林中邀熟人给徒弟写墓表,等回头叫儿子往迁安送一趟。
    王状元听闻此事,主动接下了这差事,对李阁老说:“徵伯贤侄不是要赴这科举试了?何必非叫他赶在这时候去迁安,我叫守仁过去送文章,顺便看看和衷。”
    李兆先大公子经过崔家小黑屋一年淬炼,在考场熬一天已经不当回事了,去年就顺顺当当考上了秀才。今年正好是秋试之年,他要考试,明年大比就轮到王守仁,两个孩子其实都该安心在家复习的。
    李东阳道:“兆先去过一趟迁安,熟门熟路的,耽误不了什么,伯安明春可是要奔着状元考的,叫他安心念书吧。”
    当年王守仁落榜,他们这些当长辈的上门安慰时,他还忽悠人家孩子写了篇《来科状元赋》。那赋写得固然骈俪纵横,才气横溢,不过当状元豪言放出去了,不考个三甲回来终究不好看,这科王守仁的压也肯定也特别大,还是别给他添事,叫他安安生生在家复习吧。
    王状元苦笑一声:“我已不敢盼他这科考出什么样了。这孩子读书净钻牛角尖,先前一格竹子连格七日,格竹不成,后来不知怎地后来竟又看起了象山先生的著作,这岂不更偏离理学了?哪个考官能取中他!”
    李东阳讶然道:“怎么又落进这狂禅道里了?”
    王华摆了摆手:“这孩子从小就有主意,我哪儿管得住他?反正他也不是那种受不起打击的孩子,我索性再放纵他一科,等他落榜之后,明白何为正道就好了。”
    李东阳看着他又痛心又无奈的模样,顾不得怜惜他儿子,先怜了怜他:“那我写封信给和衷,叫他劝劝伯安吧。这孩子最擅教导人,我家兆先便是叫他调理出来的。虽说他正在孝中……”
    要一个身担两重重孝,祖母三七尚未过的孝子教学生,李先生也觉得怪不落忍的,摇了摇头,商量似地说:“我就跟他提一句,叫他劝劝伯安。这两个孩子自幼交好,和衷不是向来看重伯安,以为他能成大器的么?必定不肯看着他走上错路。”
    王状元深谢过李阁老,两人各自回家给崔老夫人宋氏写了墓表、墓志铭。他们翰林都是专职写这个的,凡朝中有谁家出事,都是捧着银子请他们写。因此都是下笔如飞,花不了多少工夫便一挥而就,两篇文字写得清婉流丽,足可收进自己的文集里流传后世。
    写好的文章都给了王状元,王华便把文稿用油纸、白缎层层裹好,打了包裹,交给正在家苦苦研习陆象山、不好好读科举笔记的儿子,“喏”了一声。
    “你崔世兄家近日又逢新丧,祖母宋老夫人过世,请了李阁老与你父给老夫人写碑铭墓表。你近日不是也没用心读书做文?既然没有正事可干,便替我与西涯公跑一趟腿,把这些给你崔世兄送去。”
    “好。”
    王守仁正读着“明本心”,叫陆象山兄弟勾得连门都不怎么出了,但听见有正事,立刻就去收拾行李,要去迁安看人。
    王华见他知道以人情为本,略觉满意,捋着胡子说:“崔家正守着两重重孝,你到那里略住一二天就回,不可多打搅和衷。”到那儿之后,和衷有心思提点他一句就提点他一句,没有就叫这孩子早些回来,明年科场上受受挫,也就长记性了。
    王状元对儿子的器量胸怀还是有信心的,不怕他在场中蹉磨多了能磨平心气儿,安心地等他从迁安回来。
    这趟不光王圣人去,李阁老终归还是把儿子派出来了,只说他跑过一趟迁安,识得路,带着他能方便些。两个少年才子名儒亦是相识多年,都不生疏,便搭着伴儿上路了。李兆先底子不好,走长路要坐车,两人在路上就多消磨了一天,到第四天下午才赶到嘉祥屯外崔家祖宅。
    崔家此时也过了三七,来吊唁的人少了,两个小的都叫崔燮赶到后头歇着,就他一个人在堂前待客。
    王、李二人先上前焚香致哀,主宾行过礼后,便把父亲们的文稿给他。崔燮当场打开看了一遍,感动得泣涕连连,还分给两个做儿子的同赏,极力夸赞:“状我祖母懿行如在眼前,此二篇文章掷地,亦当有金玉之声!”
    两位才子接过稿子,一份份细品。李兆先看熟了父亲的诗词文章,看着墓志铭后头那段错锦般的铭文叹道:“凄婉靡丽,真吾父手笔也……”
    又看了满脸复杂的王守仁一眼,问道:“王兄亦颇有所感不?可否将令尊大人的文章借我一观?”
    王兄……就感觉着墓表中辞气纵横,跟那几本锦衣卫以情胜人的路数一样,而李东阳这份墓志铭,清丽之致也颇像“水西先生”写的那几本锦衣卫。
    可怜李兆先至今还以为连环画里偶有像他父亲手笔的,只是因为西涯公操文柄多年,天下儒生都拟学他的文章,写出来略得他三昧而已。
    王守仁不忍心点醒他,把墓表递过去,接过那份墓志铭,就低下头默默品读。
    他们俩在看文章,崔燮也在看信。李东阳在信里写了王守仁从朱学转向陆学的危险征兆,要他帮忙劝劝这孩子,让他回心转意好好念一年书,先把进士考下来再说。
    王状元真是一片苦心。
    可陆九渊的学说就充满了主观唯心主义的色彩,跟王阳明“心外无物”的观点很像,说不定这就是圣人开启心学的起源呢,他怎么能阻止?
    崔燮收起信,看两位才子也互换着看完了文章,便先请他们住下,叫人拿着文章找匠人刻碑。
    李兆先是专门替他父亲来看望崔燮的,就安心住下来,还张罗着帮他们家料理丧事;王守仁却是记着父亲的叮嘱,不敢打搅他们,住了一天就要告辞。
    崔燮拉住王守仁,直接说:“明年就是大比之年,令尊王大人与家师李先生都担心你迷心于易简工夫,耽搁了经学。伯安贤弟自己对明年春试有何想法?是不在意一场得失,还是愿暂时花些功夫在科举上,明年搏个功名回来?”
    王守仁这才明白父亲临行时为何那样复杂地看着自己,还反复强调,要他不可打扰崔家守孝。
    原来他竟已舍下老脸,在信中托崔世兄提点自己。
    他这些年研究“明本心”,光从那些连环画里研究出了父亲恋君报国、思念故乡、孝顺父母……还有喜好个男扮女装……的本心了,竟是直至今日才知道,父亲为了他这个儿子所付出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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