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国舅给他捎书看,还是在他没开蒙的时候。后来张氏兄弟突然变心,成天逼着他念书向上,他再想看见这种带画儿的书,就只能靠身边懂事的太监们孝顺。且就是拿到书之后也不敢明着看,都得觑着没人时才敢关上门看一会儿。
    皇太子单薄的胸膛里吐出了沉重的叹息,看着手里的彩图书,又微露笑容,堂而皇之地把那摞《每日农经》摆在书桌上,从最顶上的《谢千户巧断夺猪案》看起。
    嗯?
    怎么跟太监们弄进宫里的不一样,竟是全彩版的,故事也不全相同?
    那套全彩的连环画印得极精致,书里两头乌的小猪黢黑粉嫩,眼神亮晃晃的,他看着画儿都恨不能把猪抱出来玩玩。里面的谢千户也比绣像好看,显得又年轻又神气,前后两页间仅仅一侧眼、一回眸的细微变化,就显尽了他那份智珠在握的风采。
    好!好看!
    小太子虽然看过太监们从宫外弄来的《每日农经》,谢千户这本甚至看过不只一回,看到彩图版仍是被震憾住了,心无旁骛地埋头看了一下午。
    待回过神来,侍臣刘瑾已送来了他们几个内侍之前从宫外偷渡进来的书,送上来请太子对比。
    不必对比,朱厚照已然发现,这本书是经过删节的。原版里一些市井粗俗的话语,有些涉及男女之情和诈骗术的地方都删掉了;养猪的部分也不再画得那么细,反而是探案故事更周详了,情节安排得更疏密得当,看起来有种飞流直下的痛快感。
    看了这本,那本坊市上买来的绣像版就像是没编排好的残次品,他只想想就不愿意再看一遍了。
    朱厚照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那些都拿下去吧,留着国舅送来的这套就够了。”又看了一眼那些曾受他宠爱的黑白连环画,咬了咬牙说:“这些也都是难得的好东西,你们收拾好了,回头给炜弟送去吧。国舅们不管他读书,还常给他送些闲书和玩意儿,不会过问这书的来历的。”
    二皇子厚炜是弘治七年出生的,今年也有六岁了。因为不是太子,肩上没责任,开蒙也不似太子这么早,只要跟着内书房听听讲、写写字就行,过得比他这天天都有一堆先生盯着读书做题的太子强多了。
    不过朱厚照是个好哥哥,不会嫉妒弟弟,自己不看了的小人书还要借给弟弟看呢。
    刘瑾上前领命,捡了个精致的小匣子把书装起来,亲自送往皇第二子宫中。原先给太子寻书的内侍们在背后互打了个眼色,一名性急些的便说:“国舅送来的书比市面上的少些。外头听说又出了本儿新的《小周后布机传情》,奴婢已派人盯着,哪天印出来了就替小爷弄进宫里。”
    太子原先若听说有这么个书,必定日夜盼着能看,可现在手里有这么多情节更紧张精彩的彩图书,那个根本没听说过的什么小周后织布的故事,他已然完全没了期待。
    内侍们的眼力毕竟不行,也不如国舅这样的亲戚待他用心。只晓得往宫里弄书,也不会找个人重新编排一下,改个好看的彩图书进来。
    他“唔嗯”两声,皱着眉说:“不着急,等回头孤问问国舅们吧。若那边要不来,你们再进上就是了。”
    还是国舅好,等他长大了,就重用国舅,让国舅们跟着谢镇抚出海打倭寇,封他们个平倭侯!
    对了,写书的这些人也要重用。
    这个祝枝山、李空同、边华泉、王渼陂,等他长大了都提拔上来当先生,不要王先生那样无趣的老先生教他了!就是那个崔燮……崔燮……也看在他帮忙写了些不大好看的养猪、种地事体的份上,不嫌弃他了,封他一个户部官儿让他管粮食去吧。
    小太子美滋滋地读着新书,那几个被冷落的太监心情却不怎么好了。
    当初他们能在太子身边受宠,凭的便是能揣摩上意,在太子生国舅气的时候站在太子身边斥责国舅,从宫外偷着运进些太子爱的书籍、玩意儿献媚。如今国舅们不大逼着太子读书了不说,还寻了更好的书进上,他们这些太监还拿什么博宠?
    难道也找人画全彩图书来?
    别说那样的画师不好找,就是找着了,画出来了,还不是拾国舅的牙慧,显不出他们的本事来啊……
    除了覃吉、高凤这样一心服侍太子读书的太监,几位靠着宠爱上位的内侍都心内都蒙上了一层阴影,想尽办法重新邀宠。
    若是太子再大几岁,他们有的是办法让他沉浸在享乐中,可太子过了年才九岁,九岁孩童,你就是想让他沉迷享乐,他又拿什么去享?
    太监们急得花样儿百出,做的越多,就越有破绽。从《少年锦衣卫》第二期出版后,就兢兢业业盯着东宫,想要再办一桩拿得出手的大案要案的张家兄弟,终于再度把握住了机会。
    元宵节还没过,张氏兄弟又是一道奏疏奏上御前,称东宫中有奸宦为搏宠幸,竟引诱太子狎近猛犬,行市井恶少之事!
    太子是东宫储君,国家之本,要是染上这样的毛病,大明纲纪立刻就要坏了!何况宫里住的都是金枝玉叶,太子年才九岁,二皇子才六岁,张皇后正亲自带着不满三岁大的小皇女,若那狗挣开人跑出来,惊着了哪位皇子皇女,谁担得起这责任!
    两位国舅是人犬并获,当场拿住了欲往东宫偷运细犬的内侍谷大用。他们上本时还叫人用铁笼子笼住了两条四肢细长、从头到尾足有人手臂长的猛犬。
    弘治天子见着后便沉默了。
    部院朝臣们也微微叹息。
    猎犬身子细长,大的甚至能长至二尺四寸有余,笼中那两条才一尺多长,还是没长大的幼犬。寻常人家也会给孩子养条狗来玩,谷内侍若只是给太子看看幼犬,也不算什么大罪。
    众人都觉着国舅们求好心切,有些矫枉过正了。可若真不是大罪,两位身为贵戚,细心处却过于御史的国舅又怎么会逮他?
    张鹤龄命人把狗抬到殿中,张延龄从侍从手中拿过放大镜,隔着笼子放大了狗身上的伤口给人看:“谷大用并非是带着太子和幼犬嬉玩,而是令两犬相斗,带太子观赏作乐!”
    皇宫里有专门的犬苑,皇子皇女隔着笼子观赏飞禽异兽也不算新鲜事,这种打猎用的细犬,太子更是看都要看厌了。谷大用知道单凭两条小狗引不起太子多少兴致,故意使两犬相斗,用这血淋淋的、带着原始残暴气息的斗狗来带歪太子的性子。
    这样的阉竖,怎么能容他们在太子身边!
    笼里的细犬因为疼痛和人多,低低叫着,显得有些躁动。弘治天子胸中也似乎有什么在躁动,冷冷下旨:“将谷大用擒下,交东厂用心审,看他还有什么同党,一并拿问!”
    第275章
    东厂终于又遇上件大案了。
    还是御案, 还是朝野震动,还是东厂掌印太监罗祥督办。
    算算上回东厂有这么风光的时候, 还是办李广案……嗯,那件大案也是两位张国舅先查出来的。他们东厂与国舅真是有缘, 每回办这种好办又能邀名的案子, 都是两位国舅把奸宦们揪出来, 交给他们东厂查办。
    若没有国舅们明察秋毫, 现在官员百姓们都要忘了宫里还有个东厂哩!
    现在他不说有多么威风,起码也能在《少年锦衣卫》里跟着国舅们露一小脸儿——虽说书里画的人不甚像他,连他的姓氏也没写,但好歹明说了是东厂掌印太监, 不是他还能是谁?
    罗太监绝不自降身份,拿自己和东厂的孩儿们跟这些坏了良心的奸宦看作一类。他换上新制的飞鱼服, 戴正了钢叉帽, 朝着镜里威风凛凛的大太监笑了笑,喝道:“把谷大用这老奴提上来,用心审问,凡有牵连的东宫内侍, 一个不许放过!”
    东厂审得声势浩大, 几位从前在太子面前得宠的太监如同拖葡萄珠一样被连串牵拉出来。
    如谷大用这样撺掇太子斗狗的,引诱太子搏戏的, 从宫外偷买画书给太子看的,陪太子练习拳脚、角抵的……
    不清不知道,东宫里竟有这么多邀宠媚上的恶监!若非叫国舅兄弟抓住了谷大用, 扯出这群奸佞,太子日夕伴着这群小人,哪得长成明君!
    罗太监从严拟了罪名,上疏请皇上重罚这些教坏太子的竖宦,再挑老成稳重的太监到东宫服侍,并教司礼监掌印太监高亮时常过问东宫之事,以免再有小人为求幸进故意带坏太子。
    高太监看到这道奏疏,立刻避嫌,原样儿呈给了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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