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带着方慎行出门了。
    方慎行宋珠玉做官向来是看着明湛的脸色说话儿行事,哪个用得着这样乔装打扮来着。外头没有挡风的裘衣,方慎行一出门只觉得冷风贯顶,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儿都跟结了冰一般,顿时一个寒颤,打了个大喷嚏出来。
    方慎行生性喜洁,摸出袖里的真丝绣帕抹了一把鼻涕。
    宋珠玉道,“只要心里站住了,就不会觉得冷。”
    方慎行家道中落,并不是很娇气的人,问道,“宋兄,我们去哪儿啊?”
    “去吃饭。”宋珠玉走起来绝对不似一般读书人,他完全是健步如飞。方慎行若非身高腿长,想要跟着宋珠玉的步子,怕还要费劲呢。
    打扮成这样去吃饭,估计不是啥有名的饭庄子,方慎行琢磨着。
    宋珠玉走的飞快,俩人一道暴走大半个时辰,浑身冒出热腾腾的汗来,才到了方慎行说的吃饭的地界儿——一处财神庙。
    说是财神庙,来的都是穷人。
    年关难过。
    许多人缺衣少食,就得指着朝廷的救济。田晚华早早为此上了折子,平日里都是拨五万斤米,如今明湛大方,直接拨了十万斤陈米。
    不要想什么雪雪白的大米饭了,到了灾荒年,只要能吃饱,树皮人们也照吃不误的。
    这个时候,只要有陈米,对于这些饥饿的难民,已不亚于满汉全席了。
    施粥的事儿自腊月初就开始了,宋珠玉身为御史,就是想着亲眼来瞧瞧,施粥的情形如何。御史做到宋珠玉这个份儿,不能说不尽责了。
    宋珠玉皱鼻子闻了闻空气中弥散的粥水的味道,脸就有些黑。往眼睛落到灾民们捧着的粗瓷碗里的粥时,宋珠玉的脸顿时黑到无以复加。
    这事,宋珠玉不知道,方慎行是门儿清的。
    朝廷拨五万斤米,有一半儿能用到灾民身上就算不错的了。如今皇上大手笔,看来情况也没什么改变哪。
    方慎行碰到此事,并不急,他认为此事复杂的很,倒不必急着上本啥的,反是想劝宋珠玉避一避。结果实宋珠玉这个愣头儿青,不管不顾的直奔了放粥的小头目去。
    结果……
    结果……
    在许多年后,方慎行一想及此事,都是条件反射的后脊背一凉,似乎痛楚犹存。
    此时,宋珠玉已经冲上前去,言辞如刀似剑,噼哩啪啦的一顿问讯呵斥,把这些施粥的人问的火冒三丈。
    他们其实就是执行人,最多不过是往家多偷二斗米。但是,话从宋珠玉的嘴里出来就不大好听了,什么“窃国之贼”“无法无天”“欺君罔上”“罪在不赦”。
    反正结果就是……
    原本施粥面对的就是饥民,要知道,在人类史上,因饥饿,易子互食的事儿都不少。所以,施粥时,衙门总会派出一队兵甲,维持秩序。
    宋珠玉这一顿说,把施粥的人气的暴跳如雷,直接用拳头堵了他们的嘴。
    方慎行完全是被连累的。
    但是,甭看宋珠玉个子小,他身手灵活致极,穿着短打,偏若山中的猴子一般,能躲能闪,不一时就跳着脚跑远了,身上没挨几拳。倒是方慎行,身量高大威猛,却是文科出身,正经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被人追着好一番狠揍。
    待方慎行抱头逃蹿出去,宋珠玉正远远的在路远儿等着他呢,嘴里还叨根从地上拔的枯草根儿。想来是等的久了,宋珠玉颇有几分不耐烦,揪着地上草玩儿。
    “怎么现在才出来,你还跟他们打了啊?”看一眼方慎行脸上的伤,宋珠玉心里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反正面儿上是一个劲儿的叹气,“双拳难故四手,又不是人家的对手,还打什么,平白挨揍。”
    方慎行被人揍了一通狠的,浑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听宋珠玉说此风凉话,顿时大怒,也不想着跟着宋珠玉博个好人缘儿啥的了,抱怨道,“还不是你惹出来的事儿!瞧一眼就成了,你还要去挑衅!挑衅什么!自个儿兔子腿一样跑的飞快,死活也不管别人了!”
    宋珠玉瞪圆了眼睛,不解道,“我去挑衅,那就是叫你先走呢。看你平日里脑袋灵光,怎么这时候倒不会转了。那些大兵头儿,你还等着他们跟你讲理呢。若是他们讲理,你就不会挨揍了。”
    方慎行给宋珠玉噎个死,哼一声,“现在这么会说话,刚刚你不早跟我说。”眼珠子一转,方慎行抓住宋珠玉一只手臂,恶狠狠的问,“你不是故意耍我的吧?”
    “耍你做什么。自己笨不说,还怨别人了。”宋珠玉甩开方慎行的胳膊,扶了他一把,俩人一并往回走,宋珠玉道,“他们先追打的我,你就傻站着呢。”
    原本还以为姓宋的是呆子呢,跑起来真叫一个俐落。方慎行暗道。
    “这事儿,你也瞧见了,灾民们喝的粥比水还薄,皇上拨了大笔的米粮,却吃不到灾民的嘴里。”宋珠玉忧国忧民的一叹,“我写了奏章,咱们联名上本如何?”
    方慎行又犹豫了,宋珠玉径自道,“你想把名声变好,就得舍得出去。若是你欺软怕硬,我也不愿与你结交了。”
    死呆子!
    哪儿呆啊!
    方慎行深恨自己看走眼,亏得他前些天还觉得宋珠玉为人诚实可信!原来竟是拉他跳坑呢!但是,宋珠玉的话又有几分道理,一时拒绝,方慎行又有些说不出口。
    宋珠玉道,“随你吧,反正我回去写好折子,不署你名儿也行。”
    “那我脸上这伤可怎么说啊?”方慎行带了几分薄怒问。
    宋珠玉瞟他一眼,无甚诚意,气死人不偿命道,“你就说走路不长眼,撞树上了呗。”
    方慎行再次恨的牙根儿痒,大恨自己眼瘸,竟误以为这姓宋的是个老实人。以往竟觉姓宋的说话诚恳可信,可信个屁啊!
    反正不管怎么说,第二日,宋珠玉与方慎行的联名奏章震惊朝廷上下。
    明湛扬声讽刺道,“唉,可惜啊,朕困于国事,很少出宫。这天下事,朕就指望着你们帮朕看着些呢。真可惜啊,满朝文武,如今看来,就两个人眼睛是好的。其余人莫不都是瞎子不成?”
    “这两个眼睛明亮的人呢,就因为看到真相,问上一问,就被打的鼻青脸肿。”明湛一拍飞龙扶手,怒问,“朕竟不知道,这帝都,还有这样有本事的人哪!连朕的御史都敢打!今日御史多问一句,打了御史;明日宰相多问一问,打了宰相;后日朕多问一句,怕是连朕都要一道打了!”
    田晚华出列请罪,“臣惶恐,都是臣安排失当。臣万不敢对陛下有不敬之心。”
    明湛淡淡道,“你惶恐什么?施粥赈灾是你帝都府的事儿,你手下出了这样能干的人,你不该惶恐。该惶恐的是朕啊。”
    “朕竟不知这天下有如此胆大妄为之人,朕每每想到,实在寝食难安!”明湛伸手将宋方二人的奏章掷到田晚华面前,“或许你们还得说呢,宋珠玉与方慎行又没穿官袍官衣,隐性埋名的过去,被打也是在情理之中。那么朕得问一句,难道你们做官做的竟不准百姓问上一句吗?”
    “那么,你们是给谁做的官呢?”
    明湛怒道,“你们吃着百姓的喝着百姓的,竟然把百姓视为猪狗一样。那么,朕还得问一句,你们又是什么东西,你们还配站在这金殿之上吗?”
    “朕拨出十万斤米粮,整个帝都有多少难民,一千两千三千还是五千?每天就给难民吃这些一碗水三粒米,田晚华,朕拨的米粮呢?你身为帝都府尹,你把灾民的米粮都用到哪儿去了?”明湛厉声质问,怒不可遏。
    田晚华额间已经密密麻麻排了一层冷汗,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声音嘶哑,高声道,“皇上,十万斤米,臣只见了三万斤。尚有七万斤未到帝都府。且三万斤米,俱是霉米,臣早在入冬前便将施粥的事安排好了,样样有案卷可查。事事责任到位,陛下可命刑部彻查,臣若有徇私之处,任由陛下处置。”这个时候,他还要保谁?不,他只要保住他自己。
    “李诚!”明湛将内务府总管李诚唤出来,冷声问,“十万斤米呢?”
    李诚战战兢兢,“回陛下,实在是如今帝都米贵,一时间也凑不及这么大的数目,所以暂时只买了三万斤支应。”
    “是朕叫你买的发霉的米吗?”明湛的记性极好,怒道,“三万斤霉米,你用了一千两银子,你当朕是死的吗?如今上等的米也不过是七十文一斗,你跟朕说一说,这一千两银子,你是怎么花的!”
    李诚扑跪在地上,讷讷不敢言。
    “朕知道你们,一个个都是糊弄人的祖宗。有了银子,花一半贪一半。以次充好,账上抹平,只要过了这个村儿,灾民把米吃进肚子里去了,朕就是剖开他们的肚子也看不出当时他们吃的是什么米!”明湛望着寂静的金殿,叹道,“朕竟不知道,雁过拔毛到如此境地。”
    “你是朕使出来的人,机灵,能干。朕记得,朕以前住在宫里,每每回镇南王府,你用心侍候,并不因为朕不会说话,就小瞧于朕。”明湛温声道,“朕喜欢这样的人,不歧视弱者,不谄媚强者,不卑不亢,自有风骨儿。朕将内务府交给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朕的吗?”
    李诚痛哭失声,不知是为了自己未卜的前途,还是因为心下愧悔,李诚呯呯的叩首,不一时额间就一片青紫,磕到地上血迹斑斑,泣道,“臣一时鬼迷心窍,陛下,臣知罪了。”
    “罢了,你现在的心哪,不在政事上面了。”明湛淡淡道,“去刑部把事情交待清楚吧。宋珠玉,赈灾之事,暂且交由你与方慎行负责。”
    “田晚华,你也是每日在朝中站班的人,你是耳朵聋了还是听不到朕的话,朕当时怎么说的,你还记的吗?”明湛冷声问道。
    田晚华凄声道,“臣记得,陛下说的是拨十万斤陈米用来赈济灾民。”
    “那你为什么不说?内务府给你霉米,你要霉米,给你精米你要精米。你既然记得朕的话,焉何屁都不敢放一个!你在怕什么?”明湛问。
    田晚华吸一口气,沉声道,“臣不配做帝都府尹,求陛下治臣渎职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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