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沿着龙须溪和铁符河缓缓南下,可日行六十余里。李宝瓶和李槐都是脚力异于常人的孩子,林守一虽然是富家子弟,草鞋都磨破了两双,可不愿在两个李姓孩子面前叫苦认输,硬是熬着,加上陈平安教了他用草药敷脚的土法子,终究是咬牙熬过来了,队伍里有白驴和骡子帮着驮物,所以走得并不算太艰难。
    陈平安心底里很佩服李宝瓶这三个孩子,于是“游学”两个字,以及“读书人”这个称呼,在陈平安心目中,分量越发加重。
    龙泉县隶属大骊永嘉郡,很久之前,东宝瓶洲所有王朝一起下诏,天下州郡县如果带龙字,皆需要避讳修改,换上其他字顶替,如今龙泉县估计是沾了骊珠洞天的光,才得以破例。
    破碎洞天落地生根之处,比起早先悬空位置,已经往南偏移了很多,距离大骊南部边境的野夫关,若是车马走官道驿路,其实不过月余时间。
    朱河在福禄街李家,应该翻阅过许多私家藏书,知晓许多门外事,陈平安有事没事就跟朱河讨教,反之朱河也乐意跟陈平安请教一些入山下水的规矩门道。阿良不知为何,喝酒的次数多了,说话的时候少了。林守一自从喝过银白色葫芦里的烈酒后,跟阿良走得很近,经常跟他问东问西,同时有成为小酒鬼的趋势。
    李宝瓶小书箱里,摆着一部大骊朝廷颁布的彩绘版郡县堪舆图册,照理只有一州刺史衙署才有资格存档秘藏。按照图册显示,他们很快就要攀爬一条名为棋墩山的山脉,山路长达三百余里,途径永嘉、白云在内四郡。
    一行人在山脚稍作休息,李槐看着宽不过骑龙巷的小路,呆若木鸡,震惊之后转头怒骂道:“阿良!这就是你说的驿路,大骊朝廷特建的官马大道?!鸡肠子一样细的破路,也算官道?”
    驿路,俗称官马大道,将一个王朝疆土的全部郡县相互衔接,驿路就像是人体经脉,一旦阻塞,就会气血不通,放在国家身上,就是政令不行。
    阿良坐在路旁一块朽木墩子上,仰头喝过酒后,笑哈哈道:“驿路也分等级,大骊南部边境的野夫关,有三条驿路通往北方,棋墩山驿路属于最小的一条,多用来运送瓷器、茶叶和精盐。以前人来人往很热闹,如今一座骊珠洞天这么往地上一摔,阻断了原本的南北通道,这条驿路就暂时弃而不用了,断了好些人的财路,许多货物都停滞在棋墩山山脉南麓的一座水运码头那边,那里叫红烛镇。嗯,那里的花船,大多是两三人的小船,一到晚上,灯火通明,船上的姐儿俏得很,坐在船头或是船尾,一条条白花花大腿,就那么故意露给你看,在两岸酒铺子点一壶酒一碟花生米,不花钱就能白看一宿。”
    婢女朱鹿赶紧弯腰捂住自家小姐的耳朵,以免被这个登徒子的浪荡言语污了耳朵,她怒道:“我们不在那红烛镇过夜!”
    阿良用酒葫芦指了指一旁的陈平安,笑嘻嘻道:“过不过夜,得问他,他才是管咱们钱袋子的财神爷。”
    朱鹿眼神凌厉,杀机重重,像是陈平安敢点头她就敢杀人。
    陈平安想了想,脸色认真道:“肯定要在小镇停留,添置补充一些必需物品。至于要不要在那边过夜,得看那边客栈旅舍收钱贵不贵。我们人多,如果价格不公道,就只能算了。”
    朱鹿脸色阴沉,咄咄逼人:“如果便宜,咱们就要住在那种烟花脂粉的肮脏地方?陈平安!你有没有想过,我家小姐和林守一都算是半个儒家子弟,还是山崖书院的学子,怎么可以与那些伤风败俗的女人毗邻而居,哪怕看不到那些作呕画面,总会听到一些不堪入耳的靡靡之音!”
    陈平安硬着头皮答道:“到了小镇再说。”
    朱鹿火冒三丈,朱河拦住女儿:“就按照平安说的,不要妄下定论,到了那边再看,我们又不是一定要在红烛镇过夜。”
    朱鹿伸手指着陈平安,犹然气咻咻道:“幸好你不是读书人,要不然那些圣贤书真是因你蒙羞!”
    陈平安虽说这一路上跟李宝瓶和朱河识字认字,但看着大义凛然的朱鹿,他顿时有些败下阵来。
    罪魁祸首阿良在一旁幸灾乐祸。
    朱鹿最后斜瞥一眼陈平安头上的碧玉簪子,觉得真是碍眼,讥笑道:“沐猴而冠!”
    朱河轻喝道:“朱鹿!”
    李宝瓶和林守一同时皱了皱眉头。
    阿良懒洋洋喝了口酒,再好的酒,一直喝下去也没什么滋味,转念想到红烛镇的新酿杏花春,就有些期待,想着怎么从陈平安那边骗点银子来过过嘴瘾。
    陈平安欲言又止,默默带着他们登山。
    只是入山之前,陈平安依旧像以往那般,拜了三拜。
    这是姚老头传下来的老规矩,但是从不跟陈平安解释缘由,陈平安这些年始终照做不误。
    阿良对此嗤之以鼻,就连陈平安不要他随便坐树墩子,也从不理会,累了就一屁股坐下,就像现在这样大大咧咧。
    陈平安不是那种喜欢把自己的喜好强加于人的人,劝过两次后,看阿良一直我行我素,也就不再劝阻,而且一路行来也无不妥,陈平安就更不会多嘴。
    接下来这一段漫长山路,虽是青石铺就的驿路,却颇为难行。
    暮春时节,山野草木却毫无迟暮之气,草木深深,花树怒放,生机勃勃,好像今年的春天尤为漫长,迟迟不愿散场。
    山路弯曲,盘旋而上,一行人不管大小,腿上都裹了棉布行缠,用以增长脚力,人手持有一根木杖,当然还穿着陈平安亲手编织的草鞋,就连行囊备有好几双结实靴子的朱河、朱鹿父女,也不例外。
    朱鹿一开始死活不肯,嫌弃草鞋太过丑陋寒酸,后来入山遇上雨天,山路泥泞不堪,经常脚底打滑,朱鹿是登堂入室的武人,虽然不至于险象环生,却也踉跄难堪,最后不得不从她爹手中拿过草鞋,默默换上。李槐偷着乐呵,被恼羞成怒的朱鹿一脚使劲踩在烂泥里,二境巅峰的武人,有意为之的一脚踩踏,自然势大力沉,当场溅得李槐半身泥浆。
    李槐家境贫寒,本就没带几身换洗衣物,立即戳中了伤心处,哭得稀里哗啦。气喘吁吁的林守一不愿掺和这摊子烂事,只是停步在旁翻白眼。朱河是性子纯朴的人,哪怕已是五境武人,依然耐着性子跟李槐赔礼道歉,答应出了山进了市镇,一定给他买一整套崭新衣物。可李槐在意之事,本就是自家穷苦自己可怜,一看到那婢女朱鹿脾气这么坏,偏偏身边还跟着一个有钱的爹,他只觉得自己被伤口撒盐,哭得更加撕心裂肺,双脚使劲踩着泥泞地面,很快就跟一只小泥猴似的。陈平安上去劝说,李槐不愿听,陈平安很快就被连累得一身黄泥,所幸陈平安受过的苦头灾殃够多,倒是没急眼,只是有点无奈。
    朱鹿趁机煽风点火:“看吧,好心没好报,陈平安,你赶紧把这种没心没肺的东西丢下得了。”
    李槐哭得更加厉害。李宝瓶大声呵斥也不管用。
    陈平安思来想去,最后只得试探性问道:“李槐,我回头帮你做一只小竹箱,咋样?”李槐立马止住哭声,胡乱抹去眼泪鼻涕,认真问道:“多大的?”
    陈平安回答道:“不能太大,你个子小,背起来不能觉着重才行。要是不答应,就当我没说,你继续哭,然后我们继续赶路,跟不跟上随你。”
    李槐咧嘴笑道:“小没事,但一定要做得漂亮点!至少也要跟李宝瓶那只书箱一样好看!”
    朱鹿啧啧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小小年纪,就学会坑蒙拐骗了,爹娘品行如何,不看便知。真是好正的家风!”
    竹箱即将到手的李槐挤眉弄眼,差点把朱鹿气得七窍生烟。
    陈平安转头对林守一说道:“给你也做一只书箱?”
    陈平安笑了笑:“反正也是随手顺便的事。”
    林守一刚要摇头拒绝,听到后边那句话后,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棋墩山的山巅景象极其奇异,像是一个小镇常见的巨大晒谷场,地面平整,如仙人以刀剑削去高耸山头一般。
    孩子们雀跃不已,就连朱河放眼远眺北方,也感觉颇为心旷神怡,恨不得长啸几声。
    陈平安是见惯山头的人,尤其是最后那趟进山,一座座山头一步步走过,此刻反而显得神色从容。
    今夜要在山顶过夜,朱河和朱鹿开始搭帐篷,李槐和林守一跑去拾取易燃的柴火,陈平安和李宝瓶则用石子搭灶煮饭。如今几个行囊里的米粮和干菜都已吃得差不多,确实是要寻一处闹市补给,为此陈平安一路上见到药材,就摘下放入背篓,如今已经攒下小半背篓晒干的珍稀草药,争取能够少花一点多积蓄一点。
    就着几碟子腌渍咸菜吃完米饭,阿良起头造反,带着李槐一起用筷子敲着空碗,嚷着要吃肉要吃肉。
    陈平安点点头,说今夜去做几个陷阱套子,看明早能不能逮几只山跳野鸡来开开荤。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山上走兽皆是如此,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只要仔细观察,很容易就能发现一些山林野兽觅食喝水的线路,而且以树木石块做成的小巧陷阱,并不复杂。黄昏时,彩霞满天,陈平安独自离开山顶大坪去碰运气后没多久,只见山巅四周彩云聚散不定,速度极快,如顽劣孩童的变脸,与此同时,原本堂堂正正清清爽爽的山河景象,给有心人带来一种蒙上雾霾的阴森感觉。
    朱河看见此景心情沉重起来,他尽量不惊扰三个聚头背诵书籍的求学蒙童,也不去跟独自坐在崖畔发呆的女儿打招呼,想了想,来到无人处,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古籍,翻到中间“开山”一页,手指停在“撮壤诀”附近,仔细浏览那些细微如蝇头的鲜红文字,翻过一页,则是两幅图案,一幅绘有小山模样,只是底部山根如竹笋盘结,旁边空白处注解为“太山符”,一幅为双手结印之玄奇手势。
    朱河神情凝重,断断续续默念,不断加深印象:“取山之东、南之土各一抔,捻岳字最佳,捻山字亦可”“焚礼敬山神符一张,脚踏魁罡二字,呵气一口,可向山神、土地借取一山,气与地连……”
    合上古籍,小心翼翼放回怀中,朱河又从袖中一摞黄色符箓当中,抽出一张黄纸,开始依循书上记载去石坪东方和南方各抓取一把土壤,捻出一个古“嶽”字,上“山”下“獄”。朱河正要搓燃手中那张李氏老祖赠送的黄符,突然吓了一大跳,原来阿良不知何时蹲在了他旁边,后者提着酒葫芦,笑呵呵道:“你手上那张寻常材质的入山箓,下笔之人的画符手法,还是不错的,但是符箓一道,一步差不得,纸张材质如人之根骨一般重要,所以它可承受不起古‘嶽’字的重量,所以我劝你写个‘岳’字就可以了,省得请神没成,还惹恼了山神。”
    朱河毕竟是第一次接触到传说中的山精神怪,有些紧张,轻声道:“阿良前辈,这棋墩山真有那土地或是山神盘踞?那为何还有这么重的阴煞气息?”
    阿良悠悠然喝了口酒,嗤笑道:“谁跟你说山神土地,一定是性情良善之辈?”
    朱河满脸错愕:“不然?”
    阿良嘿嘿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天晓得这里的主人家,待客的脾气是好是坏。”
    朱河猛然惊醒道:“不好,陈平安一个人不在山顶!”
    阿良点了点头。
    朱河火急火燎道:“阿良前辈,你去找陈平安,我继续完成这道撮壤成山诀,如何?我朱河只是五境武人,自信对付世俗高手还有一搏之力,可是对付那些古怪东西,真是心里没底啊。”
    阿良笑着起身,大摇大摆离去,轻飘飘撂下一句话:“那你自己小心啊。”
    朱河按部就班完成那道撮壤成山诀,捻出岳字,烧掉黄符,踏魁罡二字呵气,最后双指并拢,对着地面上的土符轻声念道:“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敕!”
    朱河始终保持这个手指朝地的姿势,神色越来越尴尬,因为地面上的那个岳字纹丝不动,朱河额头沁出汗水。几个保证符箓灵验的紧要处,例如烧符之时,从自身何处气府注入黄符多少真气,等等,朱河自问都没有纰漏,照理来说应该大功告成才对。
    按照泛黄古籍所记载的解释,《开山篇》中所谓的捻土造山,并非实实在在出现一座山峰,这与《走水篇》中名副其实的吐唾横江符,大不相同。撮壤之后,这个岳字将会成为一地山神、土地走出栖息洞府的桥梁,只要不是太蛮横的非分之想,那么被邀请出山的神祇,多半会答应烧符之人的要求,因为那张黄纸符箓本身,就类似一份登门礼,坐镇一方山水的神灵只要出现,就意味着他们愿意开门迎客。
    可是朱河觉得自己这次临时抱佛脚的请神仪式,多半是黄了。
    这时,一阵巨大的声响从山脊传来,树木依次轰然倒塌,明显是有庞然大物在飞快登山,以排山倒海之势迅猛向上,矛头直指山顶石坪众人。
    响彻山脉的惊人动静,使得朱鹿和李宝瓶他们迅速向朱河靠拢。朱河转头沉声道:“退回去!你们站在石坪中间,不要轻举妄动,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随意靠近我这边。”
    年纪最小的李槐脸色苍白,扯了扯身旁李宝瓶的袖子:“不会是吃人的妖怪吧?要不然就是山神作祟?之前陈平安告诉阿良别随便乱坐树墩子,说那是山神老爷的交椅,坐不得……”
    李宝瓶双臂环胸,胸有成竹道:“我们不要自乱阵脚,就算朱叔叔挡不住那东西,小师叔和阿良很快就会赶来帮忙。”
    只是李宝瓶的白皙双手,手背青筋绽起,显然她并没有表面那么镇定自若。
    林守一反而是最镇静的一个,眼神中隐藏着期待。
    朱鹿望向父亲的背影,她其实比李槐更加担心。
    朱河突然低下头,看到一个身高不及自己腰部的矮小老头,邋里邋遢,白发白须,手持一根幽绿竹鞭拐杖,正在狠狠打着他的小腿,像是撒泼泄愤的无赖。等到朱河低头后,老翁与他对视片刻,悻悻然收回手,退后数步,沙哑开口:“晓不晓得东宝瓶洲大雅言?”
    朱河怔怔点头。
    老翁又问:“那么大骊官话呢?”
    朱河再次点头,尚未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老翁手持绿竹杖跳起身就给了朱河肩头一拐杖,老翁落地后,朱河没什么感觉,老翁自己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赶紧一手扶住老腰,气急败坏地用大骊官话痛骂道:“屁大本事没有,害人的能耐算你最厉害。老子像缩头老鼠一样,可怜兮兮躲了这些畜生几百年,本以为好不容易等到这一次千载难逢的翻身机会,大骊朝廷大肆敕封山水正神,老子就能媳妇熬成婆,总算可以从土地升为山神,以后再也不用受这些畜生的窝囊气,哪怕依然斗不过它们,好歹能勉强果腹不是……”
    老翁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抬臂擦拭眼泪,悲愤欲绝,最后用竹杖使劲敲打地面:“有本事自己去跟那些畜生厮杀啊!用一张破符,非要把老子揪出来,老子想躲都没法躲,结果要跟你们这帮挨千刀的家伙一起葬身蛇腹,殉情啊?老子是二八娇娘,还是徐娘半老咋的,你难道就好我这一口啊?啊?大声告诉我!……”
    突然,绿竹老翁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朱河转头望去,毛骨悚然。
    一颗硕大如水缸的漆黑头颅,从山脊那边缓缓抬起,最后完整出现在山巅石坪众人视野当中。
    一双银色眼眸,一条猩红舌头长如大木,飞快摇动,滋滋作响。
    这条大到惊世骇俗的黑蛇,半截身躯缓缓挪到石坪上,其头背皆有对称大鳞,通体漆黑如墨,在夕阳映照下熠熠生辉。
    虽是畜生,它的眼神却极其似人,促狭玩味地望着须发打结乱如麻的老翁,好像在说猫抓耗子这么多年,总算逮着你了。
    老翁仿佛认命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丢了那根相依为命的竹杖,捶胸蹬腿,号啕大哭:“造孽啊,堂堂一山土地老爷,到头来被畜生欺负到这般田地,这日子没法子过了啊……”
    黑蛇缓缓直起腰身抬升头颅,腹部露出一双小爪,如世俗王朝藩王蟒服上所绣图案的四趾,而非帝王龙袍上的那种五趾。可这一趾之差,对山巅众人和自称土地的矮小老翁而言,实在可以忽略不计。
    土地眼珠子突然滴溜溜乱转,猛然站起身,扬起脑袋望向那条黑蛇,惊喜道:“这武人莽夫的皮肉肯定糙得很,你是为了身后那些皮滑肉嫩的小娃娃们来的,因为他们一个比一个灵气足,对不对?”
    土地越说越兴奋,唾沫四溅,大笑道:“吃吃吃,尽管吃,吃饱了,你就终于能够成就墨蛟真身,再也不用惦记我这点臭皮囊。到时候小老儿我当我的大骊棋墩山山神,你争取做你的走江龙。在走江之前,这儿你依旧是山大王,一样能够在小老儿头顶上拉屎撒尿,所以你现在吃我没意义嘛,吃了虽然是能增长丁点儿修为,可小老儿我毕竟是土地神祇之一,对你将来走江入海为龙,也是一个大坎,因为那些江河湖水的正神们,一定会同仇敌忾,一路上不断给你下绊子的……”
    黑蛇那张大嘴轻轻裂出一条缝隙,如人讥讽而笑,它的头颅往土地身后点了点。
    土地再次呆若木鸡,一屁股颓然坐地,这次没有老泪纵横,只是干号道:“一公一母,皆要证道,你吃了那帮灵丹妙药似的儒家小娃儿,为走江化龙奠定基础,你那婆娘吃了我,以便顺利篡位成为下任山神,好算计好算计,我认栽,小老儿认栽了……”
    衣衫褴褛的白发土地眼神痴呆,呢喃道:“大道难料,不过如此。”
    极其久远的岁月里,曾有两位得道仙人联袂腾云驾雾,兴致偶起,降落此山,弈棋于山巅,一人拂袖即削去山头,手指作剑,划出纵横十九道,一人捏土灵为黑棋,抓云根为白棋。双方手谈月余,每落一子,棋子即生根化为天地生灵,黑棋为黑蛇,白棋为白蟒,盘踞于山巅棋盘之上纹丝不动,白子被吃,便被附近黑蛇吞食入腹,反之亦然。
    那盘棋局势均力敌,两位术法通天的仙人,不等胜负水落石出,便尽兴离去,离山之时,山顶还剩下一百多条黑白蛇蟒,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黑蛇白蟒相互厮杀,疯狂吞噬对方,最终只存活下来一条有望蜕皮为墨蛟的黑蛇,和一条腰间生出飞翅的灵性白蟒,不知为何,这双黑白蛇蟒,竟然不再捉对厮杀,而是成了一双伴侣。
    它们极其狡猾奸诈,一开始对于能够造成威胁的修士,轻易不去招惹,只拣选那些落单的旅人商贾下手,而且次数绝不频繁,多在暴雨大雪天气里出洞杀人。数百年来,凭借着自身天生长寿,一点点积攒肉身实力,耐心等待证道机缘的到来。一次次精准捕杀目标后,它们开始有意挑选那些入流的武人和练气士下嘴,这使得它们的实力攀升,越来越快,以至于连一山土地都成了它们梦寐以求的盘中餐。早期双方其实相安无事,土地奈何不得蛇蟒为祸一方,蛇蟒也抓不住泥鳅一般滑溜的土地。
    李槐实在忍不住了,大骂道:“就你这种货色,也配做土地山神?老天爷又没瞎眼!”
    土地背对着那拨孩子,用竹杖使劲砸了一下石坪,懒得跟他们一般见识,只是没好气地小声嘀咕道:“大概是真瞎了。”
    朱鹿其实是最气恼愤怒的人,可当她看到那条黑蛇后,她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二境巅峰的她,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与那种怪物对峙的勇气,哪怕一步,只是一步,她也没有胆量踏出去。
    朱河到底是五境武人,胆气十足,再者身后就是自家小姐,更有自己女儿,也容不得他退缩半步。朱河不敢擅自转身,竭力怒吼提醒道:“朱鹿!小心身后崖畔,还有一条畜生躲在暗处!”
    朱鹿只能嘴唇微动,似乎是想告诉她爹不用担心,可嗓音之小细弱蚊蝇。
    石崖峭壁外的空中,一阵嗡嗡声响刺耳响起。
    朱鹿和李槐他们骇然转头。
    一条身躯略显纤细的雪白蟒蛇,悬停在悬崖外不远处的高空,它并未生出四爪,但是一双近乎透明的翅膀正在飞快振动。它用一双阴沉眼眸,死死盯住少女朱鹿,一次次吐芯,不断有白色浓稠蛇涎坠落,简直就是老饕在垂涎一道美味。
    它打量着清秀少女的身段,最后视线凝固在朱鹿的那张脸庞上。
    被这头畜生凝视的朱鹿,只觉得双腿一软,全身无力,虽然没有跌倒,但是呼吸困难起来。朱鹿心知肚明,别说出拳退敌,就是动一下手指头,都已是奢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那张平时颇为自傲的脸蛋,早已满是泪水。
    自习武第一天起就对江湖充满憧憬的朱鹿,这一刻充满痛苦和悔恨。
    她不该死在这里。她怎么可以死在这里。
    朱鹿那双泪水盈眶的秋水眼眸,充满祈求。
    白蟒对于朱鹿的可怜眼神,根本无动于衷,它只是使劲盯着少女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庞,越发垂涎三尺,好像下一刻这张脸颊就会变成它的容颜。
    土地看似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其实眼珠子就没停过,眼角余光一直瞥向那个捻土而成的岳字,覆着那张黄符烧出的灰烬,如果有用的话,他恨不得趴在地上,鼓起腮帮将那些灰烬从岳字上吹走。只可惜,这只会是徒劳无功。
    林守一开始有些焦急,左右张望。
    反倒是李槐扯了扯嘴角,想哭却没哭出来,蹲下身,背靠着李宝瓶脚边的绿色小竹箱,双手抱住膝盖,背后传来阵阵清凉。这个孩子有些想念娘亲一天到晚的骂声,爹每天晚上的打雷鼾声。
    唯有李宝瓶眼神越来越坚定,小姑娘虽然满头汗水,可仍是高高抬起下巴,毫无惧意。
    黑蛇骤然用头颅撞向朱河。
    一直屏气凝神小心蓄力的朱河一脚后撤,一脚前踏,以正面一拳,硬扛黑蛇的巨大头颅。
    朱河拳罡刚猛,一拳之后,竟是打得那颗头颅轰然巨响。剧烈冲击之下,黑蛇脑袋往后一个晃荡,上半身直起的庞大身躯也随之后仰几分。
    手臂酥麻的朱河一咬牙,下陷半尺的双脚,迅速从石坪当中拔起,身形不退反进,大步前冲,每一步都在山顶石板上重重踏出凹陷脚印。方才硬碰硬一撞,朱河不认为自己没有一战之力!
    黑蛇再次蛮横地以头直撞而来,朱河体内气机流转如江河决堤,血气蓦然雄壮,手臂肌肉鼓胀,几乎要撑破袖子,怒喝一声,一拳凶狠砸在那条孽畜头颅正中。
    势大力沉的倾力一击,爆发出铁锤砸巨钟的雄浑声势。水缸大小的蛇头被一拳砸得摔在石坪上,扬起无数尘土。
    占据上风的朱河正要乘胜追击,身后不远处的土地轻轻叹息。
    有一物拦腰横扫而至,速度之快,远胜于之前黑蛇的两次出头冲撞,瞬间砸在朱河身侧,朱河整个人被扫出去十数丈,虽未被一击致命,却也是皮开肉绽,满脸是血,显然受伤不轻。朱河在地面上打了几个滚,堪堪止住后退势头,强提一口气,咽下涌至喉咙的那口鲜血,顾不得伤及肺腑,就要继续前冲与那孽畜拼命。
    原来黑蛇先前两次故意示弱,只是为这一次快若闪电的扫尾做铺垫。
    朱河瞪大眼睛,肝胆欲裂。
    眼角余光之中,白蟒身躯一拱,骤然发力,对他女儿朱鹿发起攻击,那张血盆大嘴,触目惊心。
    就在此刻,一道消瘦身形沿着黑蛇背脊一路飞奔,最后踩在头颅之上,纵身一跃。陈平安手持柴刀,扑向那条白蟒。
    千钧一发之际,陈平安一刀刚好砍断白蟒左边翅膀!但是他也一样被身躯倾斜的白蟒狠狠撞得倒飞出去。
    石坪下的山脊某处,阿良坐在一棵老松横出悬崖外的枝干上,小口喝着酒,面无表情。
    他扶了扶斗笠,呵呵一笑。
    体态如女子纤细的白蟒,那对翅膀不算大到夸张,透明晶莹,若非细看,几乎很难察觉。很难想象,扇动这对翅膀,就能让它从石坪悬崖外升空而起,难免让人猜测,它是否掌握了类似练气士某种悬空浮游的术法神通。
    只是如今这一切都意义不大了。之前白蟒拱背之后迅猛俯冲,张开血盆大嘴,试图吞食掉拥有清秀容颜的婢女朱鹿,不承想竟然被一名横空出世的持刀少年,用黑蛇背脊和头颅作为阶梯和跳板,一跃而至,手持柴刀恰好砍在飞翅与身躯接连之处。白蟒需要那对翅膀来升空以及掌控方向,被一刀砍掉飞翅之后,身躯凭借惯性继续前冲,但是立即歪斜横移了丈余距离,白蟒那张血盆大嘴刚好从朱鹿身边擦肩而过,整个身躯重重摔在石坪上。
    朱鹿以及她身后的三个学塾蒙童,因此逃过一劫。趁着白蟒撞地后晕头转向的间隙,李宝瓶赶紧背起书箱喊着“快跑”,林守一默默拿起行囊尾随其后,李槐早就吓得牙齿打架,跑出去一段距离后,无意间发现没有看到讨厌鬼朱鹿的身影,转头一看,那家伙傻乎乎站在原地,这不是束手待毙是什么?李槐忍不住高声喊道:“朱鹿,还不跑?”
    朱鹿终于打了个激灵,略微还魂,只是依然有些六神无主,转过头,眼神恍惚地望向李槐,只见李槐边跑边吼道:“跑啊!等死啊!”
    朱鹿一旦回过神,立即就展现出二境巅峰武人的矫健身姿,四五步便掠到李槐身边,跟他们一起退到远离白蟒的石坪地带。果不其然,朱鹿刚刚离开原地,那条飞翅断折处鲜血喷涌的白蟒,便开始因为疼痛而剧烈挣扎,尾巴疯狂甩动,砸得石坪碎石飞溅,若是朱鹿晚上片刻,恐怕就要被白蟒粗如水桶的大尾砸成一摊肉泥了。
    白蟒失去一只飞翅后,似乎元气大伤,胡乱扑腾,溅起无数飞沙走石,久久没有平静下来。
    不过陈平安也好不到哪里去,握着柴刀的左手虎口迸裂,满手鲜血。
    陈平安单膝跪地,抬起手臂抹去额头汗水,以免模糊视线。
    柴刀已经断去半截,雪亮刀刃反弹之际,若非陈平安反应得快,赶紧侧过脑袋,脸上即便不被戳入半截柴刀,至少脸颊也会被刮去一大块血肉。
    陈平安现在所处位置,与黑蛇白蟒形成掎角之势。那条黑蛇行为诡谲,看到白蟒遭受重创后,并未急匆匆丢下朱河,跑来跟陈平安厮杀,反而比先前更加悠闲镇静,好整以暇地慢悠悠晃动上半截身躯,始终与朱河保持对峙状态。黑蛇那双银白色眼眸阴气森森,视线偶尔落在白蟒身上,与白蟒之前看待少女朱鹿如盘中美味的眼神,并无不同。
    石坪正中位置,土地手捧绿色竹杖,瑟瑟发抖,那半截柴刀刚好插在他脚边地面不远处。土地蹑手蹑脚走近,蹲下身,用手指肚小心翼翼地抹了抹刀刃,手指头瞬间流淌出夹杂有一丝金色的土黄色鲜血,吓得他赶紧缩回手,又弯曲手指,轻轻弹指敲击刀身,满脸疑惑,嘀咕道:“锋利无匹,当得起锋利无匹的美誉,却竟然只是寻常柴刀,连武人百炼刀也称不上,所以刀身极脆,远远不够坚韧,若是刀身与刀刃品相匹配,再交给那有一身武艺的憨直汉子作为兵器,未必没有一丝胜算。现在嘛,万事皆休喽。”
    土地仔细打量着刀刃那条清亮鲜明的漂亮锋线,感慨唏嘘道:“至于这把柴刀的玄机……就只能是在那少年的磨刀石上了?可问题在于,得是多好的一块磨刀石,才能将一把材质粗劣的廉价柴刀,磨出此等锋芒啊。”
    土地视线之中有些贪婪炙热,偷偷望向朱鹿、李宝瓶那边的箩筐行囊,不出意外,那块磨刀石就藏在其中。
    土地随即重重叹息,东西再好,哪怕能够拿到手,他如今好像也没命去享用了。
    千恨万恨,只恨那个五境武人鬼使神差使出的撮壤成山诀,那本是一门失传无数年的开山术,土地当时躲在地底下,还报以一种看人鬼画符的笑话心态,到最后自己偏偏就栽在了这个大跟头上。其实这门捻土撮壤的开山神通,算不得如何上乘高明,只是此类神通沉寂太久了,在他担任棋墩山土地的年月里,只有一次被人以此术请出山腹府邸,便是那两位来此山顶弈棋的仙人,当然那两位是术法通天的陆地真仙,一个小小五境武人,给那两人提鞋也不配。当年他之所以被喊到山顶,不过是两位真仙不愿坏了某些老规矩,照顾的可不是他这位棋墩山小土地的颜面。
    陈平安不是不想借机解决了白蟒,实在是五脏六腑在翻江倒海,让他根本无力多做什么。汗水被抹掉之后,很快就会重新布满脸庞,陈平安干脆就不再去浪费力气,只是不断调整呼吸,尽量让体内紊乱的气息趋于平静。这种调整,就像在对大雨天四面漏风的窗户,尽力进行修修补补。
    擂鼓之声,再度从心口响起,声响渐渐变大,不是从耳传入,反而有点像是玄之又玄的心声,在清清楚楚传达身躯体魄的颤抖哀鸣。
    陈平安这种近乎本能的直觉,最早源于年幼时在泥瓶巷的那次绞痛,之后在山上还经历过一次。
    这次之所以没有满地打滚,是陈平安察觉到体内那股势若火龙的古怪气息,开始由腹部逆流而上,所经之地,无论是从宋集薪家那具木人上认识到的一个个气府窍穴,还是人体关隘城池之间相连接通的经脉,都很大程度减缓了疼痛感,如武将带兵平定叛乱一般,或是宋集薪所谓演义小说上的御驾亲征,效果显著,虽然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是至少能够让那些叛军避其锋芒。
    朱河虽然受伤不轻,但是气势不降反升,一身雄浑战意昂扬奋发,两袖鼓荡猎猎作响,颇有几分不容轻侮的宗师风范。
    腹部缓缓在石坪边缘游走的黑蛇眯起眼眸,即便朱河展现出不俗的战力,它始终不急不躁,左右大幅度摇晃头颅,像是在蹩脚地寻找漏洞,如此一来,无形中送给了朱河压下伤势的大好良机。
    土地看在眼中,犹豫了一下,仍是有气无力地出声提醒道:“别垂死挣扎了,这条孽畜之所以不急着吃掉你,无非是希望你完全激发气血。莫要以为它拿你没辙,它只是在等待一颗青涩果子的成熟罢了,否则哪怕它吞下你的这副身躯,仍是消化不掉你的精气神,要晓得那才是真正的大补之物。”
    土地哀叹一声,开始捯饬杂乱的须发和破败的衣衫,自嘲道:“好歹是一方土地,死之前总得有个山岳神祇该有的样子。”
    土地坐在地上,一边收拾一边冷笑:“对了,孽畜可不只是肉身强横,动作敏锐,它在百余年前吞吃了一位中五境修为的道家练气士,如今估摸着怎么也该修成了一两种入门道法,虽说粗浅不堪,可是由这条孽畜用出,恐怕任你是五境体魄也扛不住。说到底,算你们点子背,好死不死,是一个五境武人担任领头羊率队入山。若是六境,两条孽畜虽然也吃得下,可未必愿意出洞,怕两败俱伤嘛。若是七境,嘿,它们早就主动避让几十里路了,恨不得你们赶紧滚出棋墩山的地界。”
    少女朱鹿悚然,闻言后万念俱灰。
    林守一喃喃自语道:“阿良,阿良前辈呢?”
    李槐突然发现李宝瓶在悄悄翻动书箱,摸出一只小瓷瓶后,紧紧攥在手心。
    顺着她的视线,远处陈平安不动声色地朝他们点了点头。
    李槐突然有些羡慕李宝瓶和她那位小师叔的这种默契。
    书上说,这叫心有灵犀。
    而朱河听到土地泄露的天机后,脸上并无半点惊惧神色,转了转手腕,洒然笑道:“束手束脚窝囊是死,放开手脚痛快一战,也是死,既然都是死,还管什么死后会不会成为那条孽畜化龙的垫脚石?”
    五境武人,已经有资格被誉为武道小宗师,魂意壮大,神魄坚固,只差凝聚出一颗武胆而已。
    朱河身陷必死之地,全无退意,其实契合武道宗旨“向死而生塑武胆”的真意,只是仍需继续锤炼打磨而已。
    朱河一身武人气势早已攀升到顶点,蓄势待发。
    黑蛇瞬间一改先前悠闲懒散的模样,仿佛是真正确定了朱河再没保留余力,一身魂魄皆已于气府沸腾,随着气血急速流转全身,那么它就可以下嘴品尝这道美味了。
    黑蛇抬高头颅,同时张了张嘴巴,逐渐露出两颗象牙色的毒牙,粗如青壮手臂,相比白蟒一张嘴就会蛇涎流淌的污秽模样,有望成为神物墨蛟的这条黑蛇相对要干净许多,大嘴之内雪白一片,一阵阵寒气向外流泻,反差鲜明的黑白两色,衬托得这条成精畜生威严十足,反而比那邋遢老翁更像是货真价实的土地山神。
    黑蛇骤然发起攻势,这一次不再是示敌以弱的头颅直撞,它瞬间将嘴巴张开到极致,看似朝石坪地面上的朱河脑袋一咬而下,实则在半途就喷出一口腥臭至极的雪白瘴气,瘴气凝如实质,好似一支床弩箭矢直射地面。
    朱河是小镇土生土长的李家家生子,实战经验并不丰富,习武生涯当中,多是与家族老祖宗一场场点到即止的切磋,生死之战更是头一遭,可是吃过一次孽畜声东击西的大亏后,朱河这次身形随之而动,决不再与其正面硬碰硬。
    果不其然,那道如箭矢般锋锐的冰冻瘴气刚刚落空,石坪地面便被激荡得粉碎。朱河横移数步后,立马就感受到侧面一股劲风横扫而来,又如之前的明暗两板斧,可这次朱河早有防备,脚尖一点,不退反进,笔直向前,直扑黑蛇腹部。
    不承想那条黑蛇身躯后仰,嘴中瘴气一口口频繁吐出,用意不在贯穿朱河身躯,只为阻滞他的前冲,同时尾部不断延伸,直到盘踞山头,形成一个大圈牢笼,将朱河瞬间围困其中,迫使朱河做那困兽之斗。
    黑蛇漫长的身躯,在围出足足两圈“城墙”之后,竟然还能高高翘起尾部,如巡城士卒,防止朱河飞蹿出去。朱河应对已经足够迅速,在蛇身第二圈形成之前就要拔地而起,只是身形刚刚腾空,就被那条尾巴迅猛砸下。朱河双臂护住头颅,被猛然拍落回石坪,虽未伤及内脏,但是气海如沸水蒸腾,使得他一张脸庞涨得通红,流转全身的魂魄神意出于好意,为了庇护主人不受创伤,不得不离开既定的经脉道路,转而渗透进入更外围的血肉肌肤。
    黑蛇冰冷银眸流露出一丝得意。如果说之前这个武人是七分熟的美味,那么现在就有九分熟了。所以它不再继续消耗元气,而是张开大嘴,一次次低下头颅扑向朱河。
    朱河出拳如虹,在这座斗兽场内灵活地辗转腾挪,两条手臂绽放出青蒙蒙的罡气,每次出拳皆可裂空,风声大震。
    虽然处于绝对下风,朱河却没有半点颓势,眼眸熠熠,精气神更是前所未有的充沛。
    土地竖起耳朵,啧啧称奇,虽未亲眼见到大战光景,却猜出个大概,心想真是个不错的武道宗师坯子,半路夭折,惜哉惜哉。
    他猛然火烧屁股般地惊醒起身,捡起那根黯淡无光的绿色竹杖,对那个武人的同行之人喊道:“快来一个人,随便谁都行,只要是童男童女皆可,将你们长辈捏出的岳字用脚踩平,我就能脱身,不受此符拘束,到时候我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不敢说斩杀孽畜,脱困总是不难,快!”
    土地焦急的视线在那几人脸上游移。
    林守一嘴角泛起冷笑。
    李槐刚要鼓起胆气去冒死涉险一趟,却被李宝瓶一把扯住胳膊。
    土地愕然,痛心疾首地跳脚骂道:“不知好歹的蠢货,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们长辈力竭战死?你们这帮小崽子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成?”
    朱鹿身形一闪,向那位棋墩山土地狂奔而去。
    远处陈平安突然厉色喊道:“朱鹿你别去!你如果不帮他,他无路可退,说不定只能跟我们并肩作战,如果帮了他,以他胆小怕事的心性,肯定就跑了!再者我们还不确定他跟这两条畜生到底是不是一伙的,你别冲动!他从头到尾,看似一直在帮我们,但你有没有发现,他其实一点都不曾帮到朱叔叔!”
    朱鹿哪里愿意听陈平安的言语,只管埋头前冲。
    陈平安在开口说话的瞬间,其实就已经开始向土地冲去,速度丝毫不比朱鹿逊色。如果没有意外,陈平安有希望拦下朱鹿的脚步。
    土地脸色阴晴不定,手持绿杖站在原地。
    断去一翅的白蟒,在翻腾之后,很快就躺在石坪上不再动弹,奄奄一息,像是再也无法参加这场搏杀。
    但是当陈平安冲向土地,身形出现在离它头颅十数步距离时,白蟒毫无征兆地向前一蹿,大嘴狠狠咬向陈平安,哪里还有之前那副半死不活的濒死架势。
    陈平安猛然停下脚步,向后倒退而去,躲掉了白蟒的凶险扑杀,怒喊道:“朱鹿!看到没!这条孽畜同样希望你毁掉朱叔叔的那个岳字!那老头跟这两条畜生说不定早就达成了秘密约定!”
    陈平安被白蟒身躯阻隔了视线,看不到土地那边的景象。但是那条白蟒的头颅,先是略显慌张地望向朱鹿那方,继而缓缓扭向陈平安,眼眸充满讥讽之色。
    那一刻,陈平安满怀愤懑和失望。以至于连体内那条火龙,在经过高处三个气府窍穴的时候,莫名其妙从势如破竹的气势,变成小心翼翼的卑微姿势,他也不曾注意留心。
    脑子里一团糨糊的少女朱鹿跑到那个岳字附近,满脸泪水,伸出脚一通乱踩,她哽咽道:“我要救我爹!我要救他!我知道,因为他是我爹,所以你们才会这么无所谓他的生死!”
    岳字上边的黄符灰烬,被踩得混入泥土,最终消散不见,岳字也在朱鹿的踩踏之下,终于模糊不见。
    土地呆呆低头看着朱鹿的双脚,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压抑至极的笑声:“嘿嘿……”
    然后土地抬起头,玩味地凝视着这个仓皇失措的少女,手腕随意拧转,绿色竹杖在空中带出一片翠绿流萤,苍老脸庞,如枯木逢春。土地笑逐颜开,点头道:“呵呵,救父心切,理解理解。”
    土地的身形开始迅速增高,容颜变得越来越年轻,筋骨伸展,发出一连串黄豆崩裂似的刺耳声响,已是中年男子模样的他仰天大笑,似哭似笑,快意至极:“哈哈哈!”
    变得容颜俊美的绿杖男子,笑着望向那条白蟒:“按照约定,我帮你们对付那个藏头藏尾的斗笠汉子,至于这些家伙嘛,随便你们处置。当然了,以后咱们双方相处,可就不能再是之前数百年的样子了。放心,我被敕封为山神后,会将你提拔为此处的土地,至于你那汉子走江一事,我也会扶持一二。说到底,大家互利互惠,共襄盛举。”
    绿杖男子说完这些话,已是俊逸潇洒的弱冠男子,笑眯眯地望向目瞪口呆的朱鹿:“你爹与我有缘啊,本来大骊这次封赏版图上的各路山河神祇,我撑死了就是借机恢复土地正身,可他竟然能够喊出那位‘先生’的名讳,实在是震撼人心,等于帮我重新钦定了原本被仙人摘去的土地之身。实不相瞒,若是他当时捻土撮壤写出那部《开山篇》的‘嶽’字,说不定我此时根本无须大骊敕封,就已是棋墩山的正统山神了。”
    年轻土地神色无比欢愉,慢慢踱步,自顾自摆摆手,笑道:“没关系没关系,我很知足了。你爹是好人啊,你也是。你们是我的贵人,只可惜滴水之恩,才要涌泉相报,结果你们这么大的敕封之恩,我实在是无以回报啊。”
    朱鹿面无人色,嘴唇颤抖,反复呢喃道:“你骗人,你骗人……”
    玉树临风的年轻土地瞥了眼白蟒:“飞翅被斩断一事,咱们可都意料不到,别奢望我会额外补偿什么。如今我穷酸得很,棋墩山方圆数百里,这么多年早被你们搜刮殆尽了,我这堂堂土地老爷只剩下一层地皮,很不像话啊。”
    白蟒温顺点头,透露出一丝罕见的谄媚,然后轻轻晃了晃头颅。
    年轻土地大手一挥绿杖,豪迈道:“你们的那点破烂家底,我可不稀罕,所有以往过节,就让它随风而逝好了。”
    最后他环顾四周,笑嘻嘻道:“那个被你们称为阿良的兄弟呢?他不拜山头也就罢了,还敢坐我的交椅,最后更是让‘嶽’字降为‘岳’字……”
    这个正意气风发的年轻土地,突然眼神茫然地低头望去,一脸痛苦欲绝和匪夷所思。一把普普通通的竹刀从他心口穿过。
    阿良与他并肩而站,只是面朝相反方向。阿良松开刀柄,然后拍了拍这个年轻土地的肩膀,笑眯眯问道:“你找我?”
    当阿良松开那柄竹刀的刀柄,换作肩头一拍后,在鬼门关打了个转的年轻土地,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越发战战兢兢,他脸上再无先前指点江山的畅快笑意,身形一动不动,嗓音干涩道:“前辈,今日误会,是我唐突了。”
    事实上,来历不明的阿良,既然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侧,轻而易举以寻常竹刀捅穿他的心窍,那么他就确定无疑,自己绝非此人的对手,兴许唯有等到自己成为棋墩山正神,才有与其掰手腕的底气。那么一个棘手问题就摆在了他眼前,是老老实实站直了挨打,还是硬气地搏上一搏?
    其实当那人手心离开刀柄的瞬间,普通材质的竹刀就已经失去了震慑力。作为神祇,哪怕仅是不入流的土地公,搁在世俗王朝的官场,他就是没有官身的胥吏罢了,可神祇到底是神祇,比如他当下这副经受无数香火熏陶的金身,足可媲美七境武人的体魄,尤其是没有死穴一说,所以哪怕被竹刀捅穿后背心口,仍是不碍事,可名叫阿良的斗笠汉子越是如此漫不经心,他就越是忐忑不安。
    犹记得当初被那两位莅临此山的陆地真仙,以无上神通销毁他的神位金身,当时那两人的气态姿容,亦是如此轻描淡写,甚至远远不如他们对弈手谈的任意一次落子。
    阿良出刀之后,此时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德行,摘下腰间小葫芦,轻轻晃动,酒香四散。阿良灌了一口烈酒,绕着这个年轻俊美的土地公转圈散步,啧啧道:“你这家伙演戏的本事挺好,当然那条白蟒也不差,加上暴戾的黑蛇,配合得堪称天衣无缝。不过你自认为大功告成后的真情流露,更符合我的胃口,三次笑声,很精彩,我喜欢。”
    那双黑蛇白蟒早已开窍通晓人性,在阿良笑眯眯跟土地打招呼的同时,就已急急退去。黑蛇迅速散开身躯长墙,退回山巅石坪一侧边缘,失去一翅的白蟒扭曲后撤,乖乖盘踞在悬崖畔,它们皆头颅低垂,温驯异常。
    这一次,绝不是假装,蛇蟒双方那覆盖庞大身躯的鳞片,微微颤抖,发乎本心。它们甚至不敢正眼打量那名斗笠汉子。
    阿良一记竹刀,就让一切尘埃落定。
    年轻土地听到阿良的打趣后,满脸尴尬:“阿良前辈说笑了。”
    阿良收敛笑意:“说笑?”
    俊美风流的年轻土地好像察觉到不妙,大概以为眼前这位斗笠汉子,是那种翻脸无情的性格,是要对自己痛下杀手了,一急之下,便使出一方山水神祇的神通,身躯如黄泥软化流淌,立身之处的地面泥浆翻涌,几乎一个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踪迹,烂泥塘似的地面,也瞬间恢复如常。
    缩地成寸,其实道门兵家都有类似术法。
    没了身躯支撑,绿色竹刀开始下坠。
    阿良伸手握住竹刀,发现李宝瓶三人瞪大眼睛望向自己。
    阿良赶紧抬头挺胸,没有将竹刀放回刀鞘,而是以刀尖拄地,摆出一副抬头望天的潇洒姿态。
    阿良偷偷碎碎念:“夸我,使劲夸我。我阿良最大的两个优点,一是喜欢接受批评,你批评我,我就打死你。再就是经得住别人的称赞褒奖,再没谱再肉麻,都接得住。”
    李槐率先开口,他一路小跑到阿良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阿良,你来这么晚,是不是拉屎去了?真是懒人屎尿多,你知不知道再晚来一点,以后就没人陪你唠叨,陪你一起撒尿了?那么到时候你会不会想我?”
    假装高人风范很是辛苦的阿良顿时破功,恼羞成怒道:“我想你娘想你姐,就是不想你这个没良心的兔崽子。”
    李槐破天荒没反骂回去,低下头,脸色有些黯然。
    阿良叹了口气,摸了摸李槐的脑袋“你这不是没死翘翘嘛,愁眉苦脸做啥,行了行了……”
    李槐立马笑嘻嘻抬起头:“阿良,你教我绝世武功吧。”
    阿良笑问道:“你能吃苦?”
    李槐一本正经摇头道:“当然吃不住苦,你就没有让我不用吃苦,也能练成天下无敌的厉害功夫?”
    阿良嘴角抽搐:“你觉得呢?”
    李槐撇撇嘴,斜了他一眼:“阿良,你让我很失望啊。”
    李宝瓶背着小书箱,朝阿良笑了笑,然后跑去看陈平安。
    林守一来到阿良身前,有些疑惑,却没有开口询问什么。阿良对林守一点了点头,示意私下聊。
    浑身浴血的朱河盘膝而坐,他只是看着吓人而已,并未伤及魂魄和元气根本。朱河抹了把脸上的血迹,满脸笑意,只觉得痛快,真是痛快,这辈子不曾如此酣畅淋漓,好像心胸间的所有积郁都因为这场大战,一扫而空,脑海清明,筋骨舒张。
    朱鹿飞奔到朱河身边,蹲下身,还带着满脸泪痕。朱河摆手大笑道:“闺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事,天大的好事!爹感觉像是抓住了一丝破境的契机,原本死气沉沉的几个关键窍穴,有了新气抽芽的迹象。别小看这点苗头,对于爹这种原本武道前途断绝的人来说,是莫大幸事!”
    朱鹿将信将疑,忧心忡忡道:“爹,您别急着说话,小心扯到伤口。”
    朱河笑意更浓,双手撑在膝盖上,容光焕发,整个人显得精神格外饱满:“这点小伤算什么,若是再熬上一刻钟一炷香的工夫,爹说不准就能一只脚跨入第六境的门槛了。当然,前提是爹没死在那条畜生的嘴下。”
    朱河说到这里,望向阿良那边,伸出大拇指:“阿良前辈,到了红烛镇,请你喝那新酿的杏花春!”
    背对朱河的阿良抬起手臂,摆摆手,说了句很煞风景的话:“老朱啊,大恩不言谢,记在心里就好,说出来显得多没诚意。”
    陈平安那边接过李宝瓶递过来的小瓷瓶,正是杨家铺子的祖传独家秘方,用处很简单,就是扛痛,之前在小镇神仙坟,与马苦玄那番差点分出生死的惨烈搏杀后,陈平安便用过一次。如果阿良没有及时出现,那么这只小瓷瓶就一定会派上用场。现在就不需要了。陈平安此刻虽然满身绞痛,但是还不至于用上它,杨老头曾经说得很清楚,是药三分毒,能不用就别用,尤其是习武之后,如果滥用所谓的灵丹妙药,长远来看,就是在挖自己的墙脚。
    李宝瓶看着脸色苍白的小师叔,心思细腻的她敏锐发现,小师叔握着柴刀的左手,一直在克制不住地颤抖。
    陈平安轻声安慰道:“不打紧,只是身子骨暂时被打回了原形,但不是没有好处,如果我的感觉没有出错的话,将来好处要更多一些。”
    李宝瓶使劲点头,一点也不怀疑,因为小师叔说过不会骗她。
    阿良环顾四周,分别看过了黑蛇和白蟒,想了想,悄然加重力道,拄地刀尖不易察觉地往地面钉入一寸距离。
    一个失魂落魄逃回山腹洞府的土地,脑袋上就像被一记天雷砸中,鲜血爆溅,他吓得屁滚尿流,躲远几步后抬头望去,仅是空中露出一小截绿色刀尖而已,再无其他。这个风度翩翩如豪阀俊彦的貌美青年,咬咬牙一跺脚。下一刻,他的身形便如雨后春笋般从棋墩山石坪破土而出。他一只手掌按住伤口,哭丧着脸望向高深莫测的阿良,恨不得跪地求饶,苦苦哀求道:“恳请大仙不要再戏耍小的了。”
    年轻土地的去而复还把少女朱鹿吓了一大跳,她不知为何瞬间就情绪爆发,站起身对着阿良喊道:“杀了他们!”
    阿良笑着转过身,看着脸色狰狞的朱鹿,问道:“为什么要杀掉他们?跟我无冤无仇的。”
    朱鹿清秀可人的脸庞越发扭曲,伸出手指,遥遥指着阿良:“无冤无仇?那两条畜生方才要吃了我们!这个棋墩山土地更是幕后的罪魁祸首!”
    阿良恍然,看了眼满脸焦急的年轻土地,然后各看了黑蛇白蟒一眼:“你要吃我?你?还是你?”
    棋墩山土地和两条尚未化形的蛇蟒,自然一起死命摇头。
    朱鹿气得浑身颤抖,哭腔道:“我爹差点就死了,我们都差点死了!”
    她泪眼朦胧,望着那个陌生至极的阿良:“你明明有这份能耐,为民除害,为何不做?两条孽畜,一个假公济私的土地,不庇护旅人,反而合伙害人,你阿良怎么就杀不得?”
    阿良默然片刻,突然大笑起来:“哈哈,你这口气,像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啊。不行不行,我其实喜欢年纪稍大一些,身段完全长开了的姑娘……”
    说到这里,阿良从地面抽出竹刀,放回刀鞘,双手做了一个浑圆饱满的手势,贼兮兮道:“我喜欢这样的。”
    朱鹿愣了愣,尖声道:“你不可理喻!”
    朱河挣扎着起身,拍了拍自己女儿的肩头,沉声道:“不可无礼,更不可意气用事,一切就交由阿良前辈自行处置好了。”
    朱鹿猛然转过头,望向远处,满脸委屈愤懑。
    阿良望向陈平安,陈平安点头道:“阿良你作决定。”
    阿良懒洋洋道:“行吧,那就我说了算!老话说得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身为江湖儿女,咱们要大度些……”
    年轻土地使劲点头。石坪崖畔那两条小山似的蛇蟒也微微低垂头颅。
    阿良突然转变口风:“可害我受了这么大惊吓,没有一点补偿就不合情理了。”
    年轻土地欲哭无泪。这位阿良大仙,真正差点被吓破胆子的人,现在就站在你面前啊。
    阿良想了想,一把搂过棋墩山土地的肩膀,尴尬的是一人身材不高,另一个却是玉树临风的修长身材,幸好后者识趣,连忙低头弯腰,才让阿良不用踮起脚与自己勾肩搭背。阿良拉着他窃窃私语,他小鸡啄米般不断点头,绝不敢说半个不字。到最后,似乎是被阿良的简单要求震惊到了,起先唯恐要掉一层皮的年轻土地,既惊喜又狐疑。
    阿良不耐烦地挥挥手:“趁我改变主意之前,赶紧消失。”
    之后年轻土地与蛇蟒以类似唇语的偏门术法沟通,然后他很快就遁地而走。白蟒小心翼翼摇摆游弋,用嘴巴叼起那只摔落在石坪上的断翅,尽量绕开众人,与那条黑蛇一起离开山巅。离去之前,面朝某个瞬间让它们几乎蛇胆炸裂的阿良,两颗硕大头颅缓缓落下,最终触及地面,向他摆出臣服示弱之态。
    暮色里,一场突如其来的惊险大战之后,朱河喊上陈平安一起,去靠近石坪的一处溪涧清洗伤口,少女朱鹿默默跟上。
    一大一小蹲在水边,各自清洗掉脸庞衣衫上的血迹,朱河欲言又止,陈平安眼见朱鹿一个人远远坐在溪涧石头上,就跟朱河说先回去了,朱河点点头,没有挽留。在陈平安离开后,朱河站起身,来到女儿身边坐下,柔声道:“怎么连一声对不起也不说?”
    朱鹿脱掉靴子长袜,露出白白嫩嫩的脚丫,听到父亲略带责问的言语后,她蓦然睁大眼眸,委屈道:“爹,您什么意思?”
    朱河看着女儿的眼睛,那是一双像极了她娘亲的漂亮眼眸,使得这个正直汉子一些到了嘴边的生硬话语,稍稍打了个转。他叹了口气,语气平缓道:“先前陈平安阻止你不要毁掉岳字,事后证明他是对的。”
    朱鹿双手抱住膝盖,望向溪涧流水,冷哼道:“您又不是他爹,他陈平安当然不担心,我当时哪里顾得上这些,万一他错了呢,难道我就看着您死在那里?”
    朱河默不作声。
    朱鹿扭过头,红着眼睛:“爹,如果我那个时候不做点什么,还是您的女儿吗?”
    朱河忍住一些伤人的话,硬生生一个字一个字憋回肚子。
    朱河本想说你身为二境巅峰的武人,不该面对强敌轻易失去斗志的。
    这些话,如果只是面对武道的同道中人,朱河可以说。但他还是她的父亲。至少在这个时候不能说,只能等到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但是朱河在内心深处,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刚刚在武道之上重新看到一线曙光的朱河,没来由有些愧疚伤感,心想她娘如果还活着就好了。
    在通往石坪的山路上,陈平安缓缓独行,夕阳将他的瘦弱身影拉得很长。
    山巅,李宝瓶在收拾小书箱里的家当,李槐凑热闹蹲在一边,莫名其妙蹦出一句:“李宝瓶,小书箱我马上也会有了哦。”
    李宝瓶狠狠剐了他一眼:“有就有,但是你不可以喊我的小师叔为小师叔!”
    李槐问道:“凭啥?”
    李宝瓶杀气腾腾地扬起一颗拳头,眯眼问道:“够了吗?”
    李槐咽了咽口水,嘀咕道:“小师叔算什么,我还不稀罕呢,白白降了一个辈分。”
    李槐拍拍屁股站起身,走远了后,才转头笑道:“李宝瓶,以后万一我跟陈平安称兄道弟,你咋办?应该喊我啥?”
    李宝瓶呵呵笑着,站起身后,转了转手腕。
    李槐慌张道:“李宝瓶,你能不能不要总这样用拳头讲道理啊,我们好好说话不成吗?我们是读书人,读书人要……”
    不等李槐说完,李宝瓶快步上前,就要揍他。
    李槐急中生智,硬着头皮一步不退,苦口婆心道:“李宝瓶,你就不怕你家小师叔,觉得你是蛮横不讲理的千金小姐?到时候他不喜欢你了,你找谁哭去?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叫勿谓言之不预!”
    李宝瓶停下身形,皱紧眉头。
    李槐拍胸脯道:“放心放心,咱们三个里头,陈平安最喜欢你了,只要你以后别像那个朱鹿就行。”
    李宝瓶笑着返回原位蹲下,继续收拾小书箱。
    李槐大摇大摆离开,满脸得意:“山人有妙计,治国平天下。以后再也不怕李宝瓶喽。”
    李槐高兴得很,就忍不住想要跟他那位阿良兄弟众乐乐一下,怒吼道:“阿良,阿良,死出来!”
    李槐举目望去,结果看到阿良和林守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在了一起。李槐刚要跑去,又猛然停步,因为那一处石坪崖畔,正是先前白蟒出现的地方。李槐一阵后怕,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跑去蹲在李宝瓶身边,然后寻找陈平安的身影。
    一想到那家伙毅然决然飞扑向白蟒的身影,李槐怔怔出神。这个鬼灵精的顽劣孩子,下意识觉得李宝瓶的那个小师叔,挺靠谱,至少比那个朱鹿好太多了。
    崖畔,阿良和少年林守一坐望远方山河。林守一仰头喝了一口烈酒后,将酒葫芦递还给阿良。
    林守一坐姿端正,相比阿良的歪七扭八,大不相同。他轻声问道:“阿良,这葫芦里的酒是不是很不简单?”
    阿良嗯了一声。
    林守一又好奇问道:“怎么个不简单法?我只知道喝过酒之后,我的身体变好了很多。”
    阿良晃了晃酒葫芦,一语道破天机:“仅是故意摇晃出一点点酒气,就能吓退铁符河上那些成了人形的妖物,你说厉害不厉害?当然了,如果像平时这样只拔出酒塞,鼻子再好,也只能闻到酒香。”
    林守一越发好奇,问道:“那你为何要放过此山土地和两条蛇蟒?”
    阿良扶了扶斗笠,笑道:“一山土地,有护身符的存在,杀了不难,但是之后会很麻烦,而我现在最怕的就是麻烦。再说了,他们跟你们有生死大仇,跟我阿良可是无冤无仇,现在你们什么都没有少,朱河还得了天大裨益,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
    阿良停顿片刻:“有人倒是少了些东西,不过我估计他不会太在乎就是了。没办法,这家伙对于得失的计算方法,跟别人不太一样。”
    林守一说道:“你是说陈平安吧?他受的伤显然比朱河要重一些,不过他掩饰得比较好。”
    阿良对此不作评论。
    林守一自顾自说道:“那朱鹿救父心切,自然没有错,但是她错在……”
    阿良摆摆手,打断林守一的盖棺论定,笑道:“背后不说人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林守一嗯了一声,果然不再说话。
    清风拂面,阿良慢悠悠喝着酒,缓缓道:“林守一,你很聪明,你是第一个意识到我是值得结交示好的聪明人。别急啊,我可没有贬低你的意思,恰恰相反,修行路上,有人有慧根,如李宝瓶;有人有福缘,如李槐;而有人有悟性,就像你,全都是好事。齐静春的眼光,一向很好的,要不然……”
    林守一竖起耳朵。
    阿良咧嘴一笑:“他能认识我这样的朋友?”
    林守一会心一笑,这个男人从来不放弃自我吹捧的机会,早就习惯了。
    可是心智成熟的林守一,越来越确定一件事。那就是阿良的吹嘘,听上去很不着边,可那是因为连同自己在内,没有谁真正知道这个家伙的厉害。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阿良狠狠灌了一口酒,仰起头望向夜幕降临的天空,轻声念道:“还有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动人的言语?”
    阿良晃晃脑袋,散去那点愁绪,自嘲一笑,伸手指向那连绵山脉:“在有些人眼中,人间就像一条倒挂的银河。”
    林守一问了一个极有深意的问题:“阿良‘,有些人’之中,有你吗?”
    阿良摇摇头:“暂时还没有,我不太喜欢做那样的人。”
    阿良轻轻呼出一口气,不再喝酒,单手托起腮帮,歪着脑袋眺望远方:“昔年有一位脾气死犟的老先生,桃李满天下,得意弟子之中,齐静春的字最好,崔瀺的棋术最高,还有一人的剑术最强。”
    林守一忍住笑,转头望着阿良的侧脸,道:“剑术最强的弟子,是叫阿良吗?”
    阿良哈哈大笑:“那个人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
    没有猜对答案的林守一有些错愕。
    只听那家伙笑着说道:“不过那个人的剑术,是我教的。”
    林守一虽然被震撼得无以复加,可对此深信不疑。
    阿良转过头,问道:“如果我说齐静春的字,也是我教的,你信不信?”
    正襟危坐的林守一毫不犹豫,斩钉截铁道:“打死我也不信!”
    阿良拍了拍林守一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林守一,你果然很聪明,所以明天你没酒喝了。”
    一向古板冷漠的林守一咧嘴而笑,不过依旧含蓄无声。
    阿良感慨道:“天地者,万物之逆旅。读书人说话,就是有学问。”
    林守一突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阿良,陈平安让你失望了吗?”
    阿良脸色如常:“拭目以待吧。”
    夜幕深沉,后半夜的篝火旁,陈平安像往常那样跟朱河负责轮流守夜,他同时编织着草鞋。
    朱河不知为何起身来到他身边,陈平安有些讶异。朱河伸手烤火,火光映照着他粗犷的脸庞,他转头笑问道:“你应该找到那股气了吧?气若游龙,而且它不断下沉,四处游走,对不对?”
    陈平安点点头,坐正身体,这正是他最疑惑不解的地方。
    朱河没有藏藏掖掖卖关子,慢慢解释道:“这等于说你跻身了泥胚境,千万别小看这第一道坎,能否习武,就看你生不生得出、找不找得到、管不管得住这一口气。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身体依然是不成气候的泥塑菩萨,但只要有了这口气,就能登堂入室,之后一切皆有希望,否则武道之巅的风光再好,没有这关键的一小步,就全是空谈。”
    朱河打量了一下陈平安,赞赏道:“你的身子骨打熬得不错,嗯,是很不错才对,一点不输给那些药罐子里浸泡长大的豪阀子弟。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是大致可以确定,你如今已是泥胚境之后的武夫第二境,木胎境了。虽然不太说得通,为何你尚未真正让那股气机找到栖息修养的气府窍穴,但你的体魄经脉,的的确确属于第二境的成就,不过远未二境大成而已。”
    陈平安屏气凝神,认真聆听着这些千金难买的武学门道。
    被李家老祖宗誉为“明师”的男人,继续说道:“木胎境,这一层很有趣,成就高低,不靠天赋,不管根骨,就两个字,吃苦。之前阿良跟你们解释过大骊驿路,对吧?”
    陈平安点头问道:“这跟习武也有关系?”
    朱河给篝火添了一把柴火,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言语,解释那些原本云遮雾绕、晦涩难明的习武关窍,笑道:“我们的人体经脉,其实就像驿路,想要车马通行,就只能一点点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有些人惫懒,吃不住苦,修出了羊肠小道,搭建了独木桥,其实也能走,继续往武道高处走,但是越往后,局限会越大。很简单的道理,高手过招,如同两国之争,就看谁的兵马驰援更快,哪怕你有千军万马,但是道路狭窄难行,你如何顺利调兵遣将?”
    陈平安恍然大悟:“是这个道理!”
    “所以这一层又叫开山境,最考验水磨功夫,习武必须下死力气,下苦功夫,以至于被眼高于顶的练气士,视为下等人的末流活计,就跟这一层有很大关系。因为武人在这一级台阶上,实在是容不得半点懈怠偷懒,就跟庄稼汉差不多,想要收成,就只能埋头苦做。”
    陈平安笑道:“我吃苦还行,不比别人差多少。”
    朱河哑然,心想你陈平安如果才是“还行”的话,那我朱河该置身何地?
    朱河脸色肃穆起来:“但是切记,在这一层境界,勤勤恳恳是好事,却也不能滞留太久。道家为何推崇‘返璞归真’四个字?就在于先天一口真气,随着岁数增长,会逐渐流失,或是被天地之间的污秽之气、阴煞之气在内的诸多杂气给混淆得浑浊不堪,这就像文人喜饮茶,他们种植茶树,最忌杂木丛生,即是此理。”
    “一般而言,在十六岁之前,最多十八岁之前,就要尝试着突破进入第三境,水银境,让自己的气血更加雄壮,如水银凝稠,与此同时,你的身躯会越发轻盈,骨骼却愈发坚韧。人之气血,如沙场武将麾下的士卒,需要一支虎狼之师,而不是那种草台班子、绣花枕头,这么说能理解吗?”
    脚上穿着草鞋的陈平安,低头看了眼手中正在编织的草鞋,赧颜道:“能理解。”
    朱河忍俊不禁,低声笑道:“第二境的大成之境,能够让你肌肤纹理精密,就像练气士的法宝,篆刻上了符文宝箓,再加上经脉开拓之后,武道的路子就越走越宽。至于第三境水银镜的巅峰,至关重要,需要渡过一劫,武学秘籍上往往称之为‘泥菩萨过江’,具体细节,本就玄之又玄,我不好多说,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说不定我的经验之谈,反而会害你误入歧途。”
    陈平安一字不漏地默默记下。
    朱河沉声道:“前三境为炼体,相对务实,之后三境则有些务虚,魂魄胆三事,循序渐进。”
    之后朱河就陷入了沉思。今日一战,受益匪浅,朱河需要将那些灵光乍现的思绪沉淀下来。
    陈平安不敢打搅他,便开始消化朱河那些深入浅出的金玉良言。
    朱河良久之后,才回过神,笑道:“炼气三境,讲求一个水到渠成,你只要走到那个关口,自然而然就会有所明悟,外人指点已经很难起到作用,而且真正的指点,从来不在大道理上,只在你自己真正走到门口之后,远处的旁人,才能出声为你解释缘由。武人炼气,与养炼兼备的练气士,道路几乎截然相反,以后你会明白的。”
    朱河最后神采奕奕道:“虽然有拔苗助长的嫌疑,但是我还是有些忍不住,想着要将武人传说中最后三境的山顶风光,说给你听一听,省得以后遇上了练气士胡乱嚼舌,都不知道如何反驳。炼神第七境,金身境,是名副其实的小宗师高手了,此境佼佼者,甚至可以修炼出佛家所谓的金刚不败之躯,或是道教所谓的无垢琉璃,金仙之体。更有一些手段,可以让武人以驱使、聘请、祈求三种方式,加持自身体魄,坚不可摧。”
    “第八境,羽化境!武人已经能够虚空悬停,御风而飞。故而又称‘远游境’。远游,远游境!谁说我们武人便粗鄙不堪了,我就觉得远游这个说法,极有余味!”
    “最后一重境界,便是第九境,山巅境,如你我二人身处这棋墩山的最高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个境界的武人,又被尊称为‘止境宗师’,用以形容脚下的武道,已经走到尽头!”
    朱河说到这里,干脆站起身,绕着篝火缓缓而行,神色激动,双手握拳,朗声道:“虽不至于搬山倒海那么夸张,却亦是能够拳裂城墙、掌劈大江,一身雄浑罡气,百邪不侵,千军辟易。肉体强横至极,犹胜佛家罗汉之身。练气士一旦被近身,十丈之内,除非有上品或者更高的护身法宝,否则必死无疑!”
    朱河眼神炙热,满腔热血,低头凝视着陈平安:“试想一下,一旦跻身止境,一眼望去,万里河山都在你脚底下,傲视仙人轻王侯,大丈夫当如此!”
    陈平安有些尴尬,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因为他此刻满脑子都是以后要多练习走桩,多练习剑炉,说不定这辈子就能跻身第三境了,哪里会想得那么远,毕竟仅是答应宁姑娘的出拳百万次,就已让他觉得很是艰难了。
    朱河离去之时,还心情激荡。留下一个继续编织草鞋的少年。
    拂晓时分,当阿良打着哈欠起身,看到陈平安还是位于崖畔,还是那枯燥乏味的六步走桩,迎着山风,挥汗如雨。
    突然,一道身影呼啦一下从阿良身侧冲过去,很快就站在了陈平安身边,陪着她的小师叔,一起打拳。
    阿良喝了口酒,别好小葫芦后,屁颠屁颠跑过去一起凑热闹。
    很快身边就响起李宝瓶的教训声:“阿良,你姿势不对,这一拳你手臂歪啦。”
    “阿良,你这步子太大了些,收一收,真的,我不骗你,不信你瞧瞧我小师叔,人家多稳。”
    “阿良,你再这样心不在焉,我可真生气了啊!”
    阿良终于憋屈坏了,忍不住幽怨道:“宝瓶啊,难道昨天那荡气回肠的巅峰一战,你没有发现我才是真正的绝世剑客吗?”
    李宝瓶认认真真练习六步走桩,点头道:“知道啊,可是你练拳真不咋的。齐先生说术业有专攻,阿良,你不用觉得丢脸,慢慢来,我保证不说你便是。”
    阿良大步离开,赌气地嚷嚷道:“不练拳不练拳了。”
    阿良蓦然转身,刚好看到李宝瓶投来狡黠可爱的目光。
    阿良朝她做了个大大的鬼脸。李宝瓶不搭理他。
    陈平安嘴角翘起。
    阿良远远看着打拳的陈平安和李宝瓶,有些开心,也笑了。
    山风和煦,旭日东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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