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门口,陈平安正犹豫着要不要登门,就看到石拱桥那个方向出现了一名青衣少女的身影。少女也瞧见了他,先是站定不动,过了片刻,才加快脚步。
    陈平安带着两个小家伙迎向她,笑着远远打招呼道:“阮姑娘!”
    阮秀应声,小跑向陈平安,站定后,柔声道:“回来了啊。”
    陈平安点头道:“回了!”
    一时间,两两无言。
    青衣小童瞪大眼睛。哇,不愧是圣人的女儿,长得真是俊。可惜人不可貌相,好像她脾气不是很好,极有可能一言不合就打死自己,要不然自己肯定要喊一声夫人了。
    粉裙女童眨着眼眸,充满好奇和仰慕,心想自己长大以后也要长得像眼前这个柔柔弱弱的青衣姐姐。
    阮秀率先打破沉默,微笑道:“先去铺子喝口热水,然后放在我家那边的东西,我帮你一起搬回泥瓶巷?”
    陈平安“嗯”了一声。
    之后,阮秀开始说小镇的琐碎事情:泥瓶巷那栋不知主人是谁的屋子,她已经帮着修缮好了。只是草头铺子和压岁铺子的生意不是太好。阮秀说到这里的时候,有些愧疚和难为情。她还自作主张地把陈平安邻居家的那笼母鸡和鸡崽儿带回铁匠铺子养着,但是不小心给野猫叼走了两只……阮秀说起这个,就更加失落了,把陈平安给乐得不行,赶紧安慰她:“这才多大点事啊,哪里需要上心,赶明儿杀了老母鸡炖锅鸡汤都成,我如今饭菜手艺大涨,肯定好吃。”
    这可把阮秀急坏了:“不能杀不能杀,它们乖得很,如今还都有了名字呢。”
    见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阮秀这才晓得是陈平安故意使坏,轻轻瞪了他一眼。
    青衣小童恍然大悟:敢情老爷一开始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这个姐姐哪里脾气差了?真是亏大了!青衣小童觉得这颗失之交臂的蛇胆石,别说撒泼打滚上吊投水,就算偷也要偷到手,要不然心气难平!
    走入那间井然有序的铁匠铺子,原本走路飘忽的青衣小童立即吓得脸色雪白,粉裙女童更是躲在了陈平安身后。
    七口水井星罗棋布,每一口皆有剑气冲霄而去。哪怕只是多看一眼,就让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觉得双眼生疼,几乎要忍不住刺痛落泪,恨不得现出真身,抵御那些无形的威压和磅礴剑意。瑟瑟发抖的两个小家伙之前到了龙泉的那种兴奋和激动立即烟消云散,只觉得这里处处凶险,简直就是一座人间雷池,最是镇压他们这些蛟龙之属的旁支遗种。直到陈平安让他们俩坐在一栋茅屋前的竹椅上,他和阮秀去不远处那栋黄泥房搬东西,两个小家伙才略松一口气,面面相觑,发现对方额头都是汗水。
    青衣小童跷起二郎腿,故作轻松,讥讽道:“傻妞儿,胆小鬼,没出息!”
    粉裙女童小声道:“你又好到哪里去了。”
    青衣小童双臂环胸,老神在在道:“我这叫示敌以弱,你懂个屁!”
    粉裙女童看到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汉子大步走来,出于礼貌,她赶紧起身道:“叔叔好,我是陈平安老爷家的婢女。”
    汉子点点头,搬了把椅子坐在不远处,望向泥屋那边,脸色不太好看。
    青衣小童打量一番,没看出门道,只当是铁匠铺子的壮劳力:“瞅啥瞅,我可警告你,秀秀姑娘是我家老爷的老相好,你要是敢动歪心思,我就一拳打死……算了,老爷叮嘱我要与人为善,算便宜你了,只是一拳打得你半死!”
    汉子脸色愈发难看,没说话。
    青衣小童自以为看出一点苗头,因为中间隔着一个碍眼的粉裙女童,他探出身,扭过头望着汉子:“你真对我家老爷未过门的夫人有念想不成?他娘的,你多大岁数了,真是气死我了。大爷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真没见过你这么厚颜无耻的腌臜汉子。来来来,咱们过过招,我准许你以大欺小……”
    陈平安身后那只空去大半的背篓里,现在已经填入一只沉重的棉布行囊,跟阮秀并肩走来。看到汉子后,他恭谨地喊了一声“阮师傅”,可是汉子根本没搭理他。直到阮秀笑着喊了一声“爹”,汉子才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爹?青衣小童就像被一个晴天霹雳砸在脑袋上,二话不说就蹦跳起来,跑到汉子身前的地面上,扑通一下跪下磕头:“圣人老爷在上,受小的三叩九拜!”
    这条御江水蛇砰砰磕头,毫不犹豫,只是一肚子苦水,腹诽不已:你一个高高在上的兵家圣人,好歹有点圣人风范行不行?就该在那山岳之巅吞吐日月才对啊,要不然在大水之畔出拳如雷也行,结果一声不吭跑来我身边坐着跟块木头没两样,闹哪样?
    堂堂十一境的大佬,坐镇骊珠洞天的兵家圣人,享誉东宝瓶洲的铸剑师,你不在额头刻上“阮邛”两个大字就算了,咋还长得这么普普通通?退一万步说,走路好歹要龙骧虎步吧?坐着就要有渊渟岳峙的气势吧?
    觉得自己瞎了一双狗眼的青衣小童磕完头后,仍是不敢起身,一副慷慨就义的姿态,只是哭丧着脸,眼泪哗哗往下流,眼角余光瞥了一下自家老爷,希冀着老爷能够为自己仗义执言一下。他这次是真有投水自尽的心思了。
    有些疑惑青衣小童的古怪作态,阮秀不明就里,也不愿多问什么,只道:“爹,我陪着陈平安去趟小镇。”
    阮邛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早点回来打铁。”
    阮秀问道:“爹,开炉铸剑的时辰不对啊,怎么回事?”
    阮邛站起身:“我说了算,你别多问。”
    阮秀“哦”了一声。
    直到阮邛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青衣小童这才有胆子站起身,摇摇晃晃,擦拭着满脸泪水和额头冷汗,心有余悸,默默念叨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一行人走出大有玄机的铁匠铺子,走过千年又千年横跨河水的那座石拱桥,陈平安突然跟身边的青衣姑娘道了一声谢。
    阮秀转头笑道:“变得这么客气了啊。”
    陈平安诚心诚意道:“到了外边,才知道一些事情,所以真不是我客气。”
    阮秀笑问道:“是在夸我吗?”
    陈平安笑容灿烂:“当然!”
    阮秀凝望着少年的笑脸,收回视线后,望向小镇,说了一句让人一头雾水的话:“没有变,真好。”
    恐怕只有圣人阮邛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和深意。
    或者齐静春知道一切,可能某个老人也依稀看出些端倪,但是都不会说什么。
    阮秀自幼就天赋异禀,是真正的千年不遇,绝非寻常的修行天才可以媲美,以至于阮邛不得不自立门户,跑到骊珠洞天遭罪,为的就是借助这方天地的术法禁绝来遮掩阮秀的出类拔萃,或者说是在尽量拖延女儿“木秀于林,峰秀于山”的时间。
    这名手腕上有一尾火龙化作镯子盘踞环绕的青衣少女,不单单是火神之体那么简单。因为在她的眼中,所看到的世界和人事,跟所有人都大不相同。她可以直接看到人心黑白,看清楚因果善恶,看出气数深浅。
    在她眼中,天地之间,色彩斑斓。这意味着她的证道之路会更加坎坷难行。当然,一旦证道,她的成就之高,大道之大,根本就是不可估量。所以当初在青牛背,阮秀第一眼看到陈平安,之所以没有退避消失,就是因为看到了他的“干净”。偌大一个骊珠洞天,世间百态,只有这个陈平安,孤零零一个人,纤尘不染,就像一面崭新的镜子。所以阮秀喜欢跟他待在一起,喜欢偷偷观察他心湖的细微起伏,悄悄感受他的喜怒哀乐。
    对于这位吃货姑娘而言,少年就像一道最好吃的“糕点”,她很喜欢,喜欢到舍不得吃的那种。她很担心陈平安这趟出门远游,心湖会变得浑浊,心路会泥泞,沾染那些不好的习气和繁乱的因果。现在看来,陈平安确实变了一些,但还是很好的。阮秀如释重负的同时,就更加喜欢陈平安了:看吧,我就知道他肯定不会让人失望的!
    一路走到泥瓶巷,走入那条狭窄阴暗的巷弄,即便青衣小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仍是瞠目结舌:自家老爷就是在这条破烂巷子里长大的?
    阮秀娴熟地开锁推门,打开院门之后的屋门,连同刘羡阳和宋集薪两家一起,总计三串钥匙,她一起递还给陈平安。
    陈平安收起后,跨过门槛,看着再熟悉不过的屋子。里面很整洁,窗台上竟然还放了一盆不知名的小巧草木,在寒冬时节绿意郁郁,让人格外有意外之喜。
    陈平安正要开口说话,阮秀已经笑道:“可别再说谢谢了啊。”
    陈平安有些尴尬,将背篓放在地上,又将那沉重行囊拿出搁在桌上,再蹲在地上,摸摸索索,最后拿出一块小竹简,站起身后递向阮秀,赧颜道:“不知道该送你什么,外边城镇吃的东西倒是很多,可我怕压坏了,时间放久了也不好,实在没办法,就做了这个,别嫌弃啊。”
    阮秀愣了愣,接过那块巴掌大小的青绿竹简,入手沁凉。她低头凝视,发现原来上边刻了一行小字:“山水有重逢”,写得端端正正,认认真真。
    阮秀笑得眯起眼眸,用手指肚轻轻摩挲那些刻字,低着头说道:“我很喜欢。”
    青衣小童一脸呆滞。这都行?圣人独女,就这么一块破竹简、一行破字,就喜欢?大爷我之前的几百年江湖是不是白混了?记得以前水神兄弟看上一个眼高于顶的山上婆姨,送给她成堆的财宝,光是跟自己就借了好些品相不俗的法宝,可从没见那娘儿们咧一下嘴啊,东西全盘笑纳,好脸色一个没有。
    陈平安当着阮秀的面打开布囊,露出一大堆石头,零零散散怎么都该有八九十颗。里头还有一只稍小的棉布袋子,打开之后,里面装的还是石头,但是色泽绚烂各异,大小不同,只有十余颗。
    粉裙女童如遭雷击。青衣小童两眼放光,狂咽口水,恨不得饿虎扑食,全部吞下肚子。说不定之后走出这条破巷子,自己就已经是真正的大爷了,这么一座小山似的蛇胆石,莫说是八境,九境十境都有希望!但是一想到身边还站着一个爹是圣人的姑娘,青衣小童这才忍住杀人越货的冲动。
    陈平安拣选出两颗上岸后始终未曾褪色的蛇胆石,一颗色泽桃红、晶莹剔透,一颗乌青厚重,分别递给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然后再拿出四颗普通的蛇胆石,对半分送给如获至宝的两个小家伙。
    粉裙女童还背着那只书箱,这会儿一手兜住三颗蛇胆石,一下子哭了,抬起手背狠狠擦拭眼眶。青衣小童则死死盯住手上的蛇胆石,满脸陶醉和痴迷。
    陈平安一拍脑袋,笑着又拿出一对模样色泽相差无几的上等蛇胆石,通体鲜嫩黄色,质地细腻如冰冻住的羊脂油水,依旧是一人一颗赠送给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青衣小童这才想起自己确实应该有两颗,接过手后,傻呵呵笑着。
    粉裙女童不敢伸手去接:“老爷,说好了,我只有一颗好的蛇胆石啊。”
    陈平安拍了拍她的脑袋:“我是谁?你的老爷。送你东西还需要理由?赶紧收好。”
    粉裙女童小心翼翼拿住后,愈发哭得稀里哗啦。
    青衣小童一脸矛盾神色,既有狂喜,也有幽怨,试探性问道:“老爷,也多打赏我一颗呗?”
    陈平安笑道:“以后如果不再欺负她,我就送你。”
    青衣小童使劲点头:“我今天肯定不欺负傻妞儿,明天就给我呗?后天,最晚大后天送我。老爷,行不行?”
    陈平安反问道:“你说行不行?”
    青衣小童一咬牙,转头对粉裙女童郑重其事道:“傻妞儿,我接下来一个月都不欺负你。”
    陈平安气笑,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最少一年时间。”
    青衣小童故作委屈,其实在心里偷着乐。对于他们这些蛟龙之属而言,一年算什么,一百年光阴都不算长的。
    陈平安又不是真傻,只是懒得计较青衣小童那点弯弯肠子而已,毕竟这一路行来,有他们相伴,他走得一点都不寂寞。陈平安其实很感激他们两个,转身重新收好大小布囊后,阮秀也已经收好那份礼物,屋内两大两小围着桌子各坐一方。
    阮秀提议道:“去铺子看看?”
    陈平安点头道:“看过了铺子,我刚好去趟福禄街李家大宅,有个东西要送给李宝瓶的大哥。”
    锁好门一起离开院子,那条活蹦乱跳的过山鲫被装在一只小陶罐里,陶罐里装满了阮秀从铁锁井挑来的井水。过山鲫总算是名副其实的如鱼得水了,在里头肆意游窜,欢快异常,不断溅射出水花。青衣小童刚刚吞下一颗普通蛇胆石,便想着好好表现自己,主动捧过陶罐,被水花溅射到身上后,突然震惊道:“这井水……有讲究啊。”
    阮秀点头道:“可惜铁锁井如今被外乡人买下了,老百姓已经不可以去挑水,靠近都不行。”但她去挑水,当然没问题。
    青衣小童在铁匠铺子受过惊吓后,已是风声鹤唳,再不敢横行无忌,听闻噩耗,差点要捶胸顿足,只好碎碎埋怨陈平安为何不早点买下水井。
    阮秀轻声问道:“不然我去找人谈谈看?如果你愿意的话,说不定可以买下来。”
    陈平安赶紧摇头:“不用,而且我如今也没钱了。”
    阮秀欲言又止,眼见着陈平安神色坚决,只得打消了心中的那个念头。
    临近骑龙巷,陈平安说道:“有个名叫石春嘉的小姑娘,好像就是其中一间铺子的掌柜的女儿。”
    阮秀有些迷糊:“我不知道啊。”
    少女不在意的事情,其实有很多。
    当两间铺子的伙计听说店铺真正的主人露面后,都过来凑热闹,见着陈平安后,难免有些失望,陆陆续续返回铺子干活。倒是他们对着阮秀喊掌柜的,让少女有些羞赧。
    陈平安在压岁铺子坐了一会儿,喝了热茶,有些无地自容,因为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反而是阮秀有条不紊地询问相关事宜,入账多少、盈利多少。陈平安看着脸色认真的青衣少女,挠挠头,开始觉得自己的礼物送得太马虎了。
    动身去往福禄街之前,阮秀看了眼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跟陈平安轻声叮嘱了一句:“福禄街和桃叶巷如今大变样,搬来很多外乡人,其中李家比较特殊,他们家老祖成功跻身十境,按照大骊先帝颁发的恩赏令,当今天子给李家赐下了两个恩荫名额,李氏子孙能够直接获得两个清流官身。不知为何,只有一个在京城当了官,另一个却拒绝了,现下就留在家里,所以福禄街最近气氛有点怪。”
    陈平安想了想,让两个孩子留在压岁铺子里,自己捧着陶罐去往福禄街,而且没让阮秀带路。阮秀也没坚持什么,自回铁匠铺子了。
    她走向不知走过多少次的石拱桥。廊桥早已拆去,如今老剑条都已消逝不见,曾经有好事之徒试图搜寻,希冀着一桩聊胜于无的机缘,只是徒劳无功。
    对于忙忙碌碌、暗流涌动的龙泉郡而言,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了太多太多,需要谋划的千秋大业又是层层叠叠,哪里顾得上这种小事。
    阮秀走在石桥上,情不自禁地掏出那块竹简,高高举起。
    五个小字,百看不厌。
    她突然觉得如果能在背面再刻上一行字,就更好了。比如“陈平安赠阮秀”?
    小镇上,陈平安再一次踩在青石板路上,一座座高门豪宅如山脉绵延。相比之前的一次次送信,如今回头再看,陈平安自然而然就看出了更多的意味。
    陈平安这才刚刚走到李家门口,就看到有个青衫男子站在那边,笑望向自己。不知为何,看到这个满身书卷气的年轻男子,陈平安就会想到那次去学塾送信,回首望去,当时眼中见到的,正站在学塾门口的齐先生,也是跟这人一模一样的风采,恍如神人。
    陈平安走过半条福禄街积攒下来的沉重心绪一扫而空,捧着陶罐快步上前。
    年轻书生笑容和煦,迎面走向陈平安,率先开口:“你就是陈平安吧,我叫李希圣,是宝瓶的大哥。宝瓶在山崖书院寄出的家书我已经收到了,我这个当哥哥的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回报,听说你一直在读书,以后不妨经常来我家,我还算有些藏书,请君自取。”不但如此,他从陈平安手中接过陶罐后,还弯腰一拜,“只好大恩不言谢了。”
    这让陈平安有些手足无措,只得指着那只陶罐,神色拘谨道:“李公子,陶罐里装着一条过山鲫,是我在回来的路上,在山上找着的,来送给宝瓶。”
    李希圣低头看了一眼陶罐里的金色游鱼,在方寸之地犹然优哉游哉。他抬起头,望向陈平安,感慨道:“曾经在先贤笔札中见到过过山鲫的神奇描绘,金色过山鲫更是万里挑一,没想到这辈子还有亲眼见证的机会。放心,我一定会小心饲养,将来宝瓶回家了,她一定很高兴。”
    陈平安完全不知如何作答。虽说这是他拖着崔东山一起眼巴巴盯着那群浩浩荡荡的过山鲫,最后瞪得眼睛发酸,好不容易才逮住的,可不管书上如何记载,不管崔东山说得如何玄妙,对他来说,真谈不上多么珍稀贵重。
    只要是他内心认定的亲近人,他就愿意掏心窝。
    陈平安实在不擅长热络聊天,挠挠头,告辞一声,就要转身离去。
    李希圣连忙喊住他:“怎么不去家里坐一会儿?我今天先带你走一遍,以后就自己来登门看书,我随后会告知门房。”
    陈平安摇头道:“下次吧。”
    李希圣无奈笑道:“那好歹让我放下了过山鲫,将陶罐还给你吧?”
    这次陈平安没客气,点头道:“那我在这里等着。”
    李希圣笑道:“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他转过身,捧着陶罐一路小跑。
    这一刻的他,不再像那在书上说着道理的圣贤夫子,而是真的很像那个红棉袄小姑娘的大哥。
    没过多久,李希圣就捧着陶罐跑回来了,两边腋下还夹着好几本书。
    陈平安接过陶罐,弯腰放在地上,使劲擦过双手,这才接过那些书籍,有样学样地夹在腋下,最后动作滑稽地拿起陶罐:“我看完就来还书。”
    李希圣笑如春风,摆手道:“不用着急还书,慢慢看就是了,它们比宝瓶乖多了,可不会自己跑来跑去。”他收起玩笑神情,缓缓道,“陈平安,别觉得我邀请你登门看书是客套话,我是真的很希望你多来。宝瓶虽然很聪明,可终究年纪还小,孩子心性,让她在家里安安静静看书,那真是比登天还难。所以这么多年来,感觉家里好像就我一个人在翻书看书,仔细想一想,其实挺没意思的。”
    李希圣一口气说了许多心里话,如果这里有李家人在场,一定会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因为这位名声不显的李家大公子在弟弟李宝箴的衬托下显得实在太古板无趣了,虽然对谁都和和气气的,但是话极少,沉闷无趣,每天不是躲在书斋里埋头研究学问,就是在大宅里独自散步,日出日落也看,风雪明月也看,什么都看,鬼知道这能看出个啥名堂。好在李希圣到底是李家嫡长孙,人缘不差,府上没人会讨厌一位性情随和的未来一家之主,只是比起弟弟李宝箴,更不讨喜罢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来的。”
    李希圣“嗯”了一声,跟少年挥手告别。
    看着陈平安逐渐远去的背影,李希圣喃喃道:“我见青山多妩媚。”他会心一笑,“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李希圣转身走向大门,跨过门槛,满脸笑意,自言自语道:“又是美好的一天。”
    但是他一想到京城传来的消息,便又叹了口气。没办法,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走着走着,穿廊过栋,他又自顾自笑了起来:“不耽误今天的美好。”
    廊道中,一个妙龄丫鬟与他打了个照面,放缓脚步,侧身施了一个万福,娇柔道:“大公子。”
    李希圣习惯性放缓脚步,笑着点点头,并不说话,就这么擦肩而过。
    姿色不俗的丫鬟转头望去,难免自怨自艾,心中哀叹一声。大公子人是不错,可惜不解风情啊。若是换成二公子,一定会停下身形与自己闲聊,还会夸奖几句自己新买的漂亮头饰。
    她自然不知,这位李家嫡长孙确实不解此处风情,但却深谙别处风情,如骤雨打枯荷、春风吹铁马、将军佩宝刀、大雪满青山,皆是那人眼中的人间美好。
    李希圣回到自己院子,院内有一个各色鹅卵石堆砌起来的小水池。李希圣蹲在水池旁边,低头望着清澈的池水,里头就有那尾金色过山鲫,摇头摆尾,逍遥忘忧。
    很难想象,这个有模有样的水池,全是李宝瓶一个人的功劳。小姑娘每次偷溜出门,大多会去龙须河捡取石头,几块几块往家里搬。后来有天李宝瓶突发奇想,看着角落堆积成山的石头,就要给大哥打造出一个可以养鱼养螃蟹的水池。李希圣对此阻拦不成,只好帮着出谋划策,但是从头到尾,活全是李宝瓶一个人干,李希圣这个大哥想帮忙,她还死活不乐意。
    李希圣看见一块青石板底下有个探头探脑的小家伙,笑眯眯道:“你们两个,好好相处,不许打架。”
    他站起身,去往悬挂匾额为“结庐”的小书斋,开始铺纸研磨,提笔作画——是一幅古意浓浓的雪压青松图。放下毛笔后,李希圣抖了抖手腕,开始低头端详这幅画,墨汁未干,墨香扑鼻。最后,他朝着那幅画轻轻吹了一口气。画中青松如遇强劲罡风,竟是飒飒作响,枝头积雪瞬间消散。
    阮秀欢快地回到铁匠铺子,没在剑炉找到她爹的打铁身影,又上外头找了一圈,发现他竟然在檐下竹椅上喝闷酒。
    阮秀觉得奇怪,问道:“爹,不打铁吗?”
    阮邛摇摇头心想:打个屁的铁,今日不宜铸剑。但如果是打陈平安,我倒是一百个愿意。
    阮秀坐在一旁:“爹,今天忘了捎壶酒回来,明天去镇上,我肯定给你买壶好的。”
    雪上加霜。她自然不知道这句话一出口,无异于在她爹的伤口上撒盐。
    阮邛叹了口气,喝了一大口闷酒,怔怔望向远方的龙须河,低声问道:“秀秀啊,你是不是喜欢陈平安?”
    阮秀笑道:“喜欢啊。”
    听到自己闺女回答得如此干脆利落,阮邛反倒是松了口气:看来还有悬崖勒马的补救机会。这位兵家圣人问道:“知道我为什么不答应收陈平安为徒吗?”
    阮秀愣了愣,纳闷道:“爹,你之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你说对陈平安印象不差,只可惜不是同道中人,你们俩不适合当师徒,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再就是陈平安……不太一样,所以爹担心因为我跟他走得太近,会吸引许多幕后势力的注意,所以看到我和陈平安做朋友,你其实不太高兴,我是能理解的。”
    感觉所有道理都给闺女早早说完了,阮邛顿时哑口无言,强忍住跑到嘴边的言语,狠狠喝了一大口酒:既然道理都晓得,以后就少跟陈平安那家伙厮混啊!傻闺女,你又不缺那点狗屁机缘。再说了,如今陈平安也丧失了引诱“飞蛾扑火”的本事,更何况闺女你本身就是最大的机缘!结果如何?一听说人家回乡了,就从骑龙巷一路飞奔到石拱桥,然后就假装闲庭信步,慢悠悠走向自家铺子,你到底骗谁呢?
    阮邛放下酒壶,淡然道:“齐静春一走,就等于收官了。如今这龙泉郡虽然没什么大的凶险,可骊珠洞天这么大一块肥肉从天上掉下来,说是豺狼环伺,丝毫不过分。很多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爹还是那句话,陈平安自己惹出来的麻烦好解决,可你一掺和,就很不好解决。”
    阮秀伸长双腿,身体后仰靠在竹椅背上,眼神慵懒道:“知道啦。总之我会好好修行的,到时候我看谁敢不老实,都不用爹你帮忙,我自己就能解决。”
    又是好大一把盐,下雪似的落在阮邛伤口上,害得他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来。
    这位兵家圣人气呼呼站起身,经过女儿身后的时候,打赏了一个板栗下去:“成天胳膊肘往外拐!”
    阮秀转过头,看着她爹的背影,嘴角翘起。
    既不打铁,又不用照看铺子,她有些无所事事,便轻轻晃动手腕。手镯“活”了过来,那条从瞌睡中清醒过来的小火龙开始围绕着少女的白嫩手臂缓缓转动。
    阮邛走向一座新筑剑炉,如今除了数量众多的青壮劳工,他在今年还新收了三个徒弟,暂时只是记名,不算入室弟子。其中一个在井边体悟剑意的长眉少年突然睁开眼,小跑来到阮邛身边,轻声问道:“师父,要打铁?”
    阮邛摇摇头,改变主意,不去剑炉,走向龙须河。他要亲自去掂量掂量阴沉河水的分量,如果足够,就可以按照约定开炉铸造那把剑了。
    长眉少年紧跟其后。师徒虽然有先后,可是两人同走一路。
    陈平安回到骑龙巷的铺子,把那只陶罐交给青衣小童,再把钥匙和书籍交给粉裙女童,让他们先回泥瓶巷祖宅,他则独自走到了杨家药铺。
    不管风吹雨打日晒,年复一年,铺子两边悬挂的春联每年都会换,但是所写内容从来没有改过,都是“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成灰”。
    陈平安问过一个新面孔的年轻店伙计,得知杨老头就在后院,走过侧门,看到老人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弯着腰跷着腿,在那里吞云吐雾。
    陈平安没有开口说话,有些罕见的坐立不安。
    杨老头开门见山道:“是想问你爹娘的事情?有没有可能跟顾璨他爹一样,死后魂魄还能留在小镇?”
    陈平安瞬间呼吸沉重起来。
    “没有。”杨老头吐出一大口烟雾,直截了当地给出了答案和缘由,“因为不值得。”
    陈平安低下头,更不说话了。地上只有那双磨损得厉害的草鞋,看不太清楚。
    等陈平安再次回到泥瓶巷祖宅,粉裙女童正拎着扫帚打扫院子,青衣小童趴在小水缸边沿上,对着水面张大嘴巴。还隔着两尺距离,却有一条水柱逆流而上,被吸入青衣小童的嘴里,这幅画面,如龙汲水。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粉裙女童发现自家老爷有些异样,善解人意地没有开口打扰。其实院子早就被阮秀清扫得很干净,只是粉裙女童总觉得如果不做点什么,就会良心难安,对不住老爷慷慨馈赠的蛇胆石。
    陈平安神游万里,突然想起崔东山说起过宋集薪的事情,站起身,拿出宋集薪离开小镇之际偷偷丢在自家院子里的那串钥匙,跑去打开隔壁宅子的院门屋门,果然在书房桌上看到三本叠放的书籍:《小学》《礼乐》《观止》。
    陈平安搬来椅子,坐着翻阅那部《小学》。
    这趟远游求学的后半段跟崔东山同行,经常会听他诵读经典,才知道《小学》的不简单。只看书名,可能觉得这就是一门“很小的学问”,可按照崔东山闲聊时的说法,在世俗学塾和教书先生之中,《小学》绝不会被当作蒙学典籍,大概也只有齐先生能够将这么艰深晦涩的圣贤心血,传道解惑得如此深入浅出,以至于李宝瓶他们从没觉得那部《小学》之大。
    陈平安没有将三本书拿回自家祖宅,翻过十数页《小学》之后,觉得仅凭他那点鸡毛蒜皮的学问功夫,一知半解都做不到,若是刻意往深处想,只会四顾茫然,头脑发涨,如坠云雾,没有立锥之地。他只得合上书籍,从袖中拿出那块银色剑胚,轻轻攥在手心,继续像先前那样坐在门槛上发呆。
    两次路过石拱桥都毫无感应,冥冥之中,陈平安意识到她真的会消失一整个甲子光阴,用半座斩龙台去砥砺剑锋。至于斩龙台早已一分为三,被阮邛、风雪庙和真武山三方势力瓜分,她偏偏如此行事,会不会惹来麻烦,陈平安无从揣测,更加无法插手。
    当初在那个寒冬时节的风雪夜,少女晕厥在自家院门口,陈平安救了她,她最后却成了宋集薪的婢女,由王朱改名为稚圭,最后还跟着宋集薪去往京城。
    窑务督造官衙署、廊桥匾额“风生水起”、深不见底的锁龙井、每一张槐叶都蕴含着祖荫的老槐树、神仙坟老瓷山……更别提小镇上,还有那么多的地头蛇和过江龙。
    一团乱麻。
    难怪杨老头会说,总有一天,他陈平安会发现这座小镇到底有多大。
    想到那个推崇公平买卖的药铺老人,陈平安神色黯然,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下意识握紧手心的剑胚,站起身后,将剑胚藏入袖袋,离开这座被宋集薪遗弃的宅子。
    回到自己家,陈平安交给粉裙女童那串刘羡阳家的钥匙,要他们两个搬去住在那边,毕竟泥瓶巷这栋宅子实在太小。
    青衣小童还没喝饱井水,絮絮叨叨地从水缸边站起来,突然想起一事,问道:“老爷,你不是用一颗普通蛇胆石跟我换了一大堆破烂儿……珍奇瓶子嘛,既然你跟阮姑娘关系这么亲近,为啥不送她云霞瓶月华瓶当礼物?老爷,以我驰骋江湖数百年的丰富经验来看,天底下的女子,任你身份再高,都喜欢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不比一块破竹简更好?”青衣小童贼眉鼠眼,笑嘻嘻的,“怎么,难道是老爷舍不得那堆宝贝瓶子,不愿意送给阮秀?那我可得斗胆说老爷几句了,阮秀可是一位兵家圣人的独女,老爷就是一万只瓶子全部送出去,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陈平安帮粉裙女童背好书箱,没好气道:“你没看出阮师傅不喜欢我?”
    青衣小童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好像那个闷鳖似的圣人老爷确实对陈平安不冷不热,遂打抱不平道:“他眼瞎才看不出老爷你的前程似锦。老爷你别生气,气坏了身体不值当……”
    猛然记起那阮邛是这方天地的主人,身在辖境之内,如皇帝坐了龙椅,那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因此拥有诸多无法想象的道法神通,青衣小童赶紧甩了自己一耳光:“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圣人老爷打瞌睡,啥都没听到,听到了也莫要怪罪啊……”
    青衣小童又问道:“可这送不送瓶子给阮秀,跟阮圣人喜不喜欢老爷有啥关系?”
    陈平安随口解释道:“我要送瓶子,肯定一股脑都送出去,到时候阮姑娘揣着这么一大堆瓶瓶罐罐回家,多半会被阮师傅发现,我就会更加惹人厌,指不定还会被他误以为居心不良。而且万一阮姑娘和她爹有了争执……终归不太好。”
    粉裙女童恍然点头道:“老爷想得真周到。”
    青衣小童满脸震惊:“老爷,啥叫误以为居心不良?你对那阮秀,不是明摆着心怀不轨吗?”
    “瞎扯什么!”陈平安一巴掌拍在青衣小童后脑勺上,拍得他一个踉跄跨出门槛。
    青衣小童顺势跑到院子里,站在院门口,转身嬉皮笑脸道:“老爷可别杀人灭口,我保证守口如瓶,比李宝瓶还瓶,比绕梁瓶还瓶!”
    陈平安伸手抚额,觉得没脸见人。
    粉裙女童望向院门外的泥瓶巷,再一次觉得自己大开眼界。第一次是感受到龙泉郡的充沛灵气,第二次是亲眼见识到落魄山潜在的山岳之质,第三次是看到俊美非凡的魏檗,第四次是走入那栋能够凝聚山水气运的漂亮竹楼。现在是第五次,她看到一个神采飘逸的读书人站在光线阴暗的小巷之中,此时此景,宛如朝阳初升。
    李希圣笑眯眯问道:“我家宝瓶怎么了?”
    青衣小童骤然身体紧绷,僵硬转头。看到他后,左右张望,见再无别人,便满腹狐疑:眼前这个士子书生,观其气象,平淡无奇啊。
    粉裙女童使劲眨了眨眼。这条成长于芝兰曹氏书楼的火蟒,此刻发现那个读书人好像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神异,不管怎么看,就只是寻常的士族男子。
    青衣小童吃一堑长一智,哪怕没看出李希圣的深浅,仍是没有信口开河,笑嘻嘻装傻扮痴:“李宝瓶是我家老爷最要好的朋友,所以我对那个小姑娘可仰慕啦,请问你是?”
    “李大哥,你怎么来了?”陈平安已经揭开谜底,生怕青衣小童闹出什么幺蛾子,赶紧走到院门口。
    李希圣略带愧疚道:“我忘记说了,先前送你那些书,书页空白处多有我个人感悟的注解和疑问,墨批为一些粗浅的注疏心得,朱批则是一些很希望当面询问圣贤的问题。我这趟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些文字你暂时不用管,能不看就别看,看过就算了,千万别因为我的想法,害你曲解了一本书原有的宗旨本义。”
    陈平安点头道:“我记下了。”
    李希圣笑着转头望向青衣小童,轻声道:“开玩笑没关系,但是切记言多必失。世间一个个文字是有力量的,字眼组合成词,词汇穿连成句,语句契合成文章。大道就在其中。”
    青衣小童仰着头目不转睛,盯着这个莫名其妙跑出来的读书人,一肚子冷嘲热讽,就是没有脱口而出,忍得有点辛苦。如果不是在铁匠铺子刚刚吃过苦头,青衣小童都想开口询问了,既然这家伙如此好为人师,怎么不去儒家当学宫书院的圣人啊?
    李希圣仿佛一眼看穿了青衣小童的想法,甚至直接听到了他的心声,笑容和煦,耐心解释道:“佛家有次第之说,道家有长生桥一阶阶、登天梯一步步的讲法,我们儒家则有循序渐进的规矩,所以我得先参加科举,至于以后能否成为儒家圣人,太过遥远,不敢奢望。”
    青衣小童如丧考妣,不敢再看他,只是转过头,求助地望向陈平安,神色凄凉,生无可恋,竟是一个字都不敢说了。那模样,感觉像是在跟自家老爷诉苦:这龙泉郡实在太可怕了,随随便便一个人走过来坐在竹椅上,就是个兵家圣人;又随随便便一个人跑来站在巷子里,就是能看穿自己心思的儒家君子、贤人?那么下一次,会不会还有人随随便便就能一拳打死自己啊?
    粉裙女童满脸涨红,鼓足勇气,大声问道:“先生,为何我们读书之时,经常会突然就不认得某些文字了?哪怕它们就在眼皮子底下,一动不动待在书页上,可是我们就是会觉得很陌生。”
    李希圣略微惊讶,望向娇小可爱的粉裙女童,心中有所了然,流露出一丝赞赏。这个李家读书人弯下腰,对着她眨了眨眼睛,轻轻放低嗓音,半真半假道:“因为在某时某刻,某些文字被某些圣人偷偷借走了呀。”
    粉裙女童有些生气。她在书籍学问一事上会有一种特别的执拗,竟是破天荒教训起了别人:“先生若是不知道正确答案,就不要胡乱解惑,天底下哪里会有这种不可理喻的事情!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越往后,粉裙女童气势越弱,嗓音越来越低,以至于最后细弱蚊蚋,恐怕连她自己都听不见了。
    陈平安笑着拍了拍粉裙女童的小脑袋,对李希圣说道:“李大哥,别生气,她一般情况不这样的。”
    李希圣爽朗大笑,开怀道:“这样才好。”
    之后听说陈平安他们要去往别处,李希圣就跟着一起离开泥瓶巷。
    陈平安突然发现前方巷子里站着一个双手负后的年轻……剑客?剑客靠近他们这边的腰侧悬挂着一柄只比匕首稍长的短剑,另外一侧则悬挂着一把远比寻常长剑更长的佩剑。短剑剑鞘雪白,长剑剑鞘漆黑。
    年轻剑客的侧脸轮廓阴柔,嘴角先天习惯性翘起,给人感觉就像无时无刻不在微笑,以至于他的相貌挺像一只狐狸。他此时眯起眼眸,凝望着那栋远比他想象中更加完整的老宅,显得有些不高兴。他转过头,“笑着”望向陈平安一行人,语气柔和,嗓音温暖道:“知道是谁修好了这栋宅子吗?”
    陈平安脸色看不出丝毫变化,问道:“怎么了,房子破了,不应该修吗?”
    年轻剑客摇头笑道:“修得好不好且不去说,但是‘太岁头上动土’这个说法,在你们大骊龙泉郡,有没有的?”
    虽然那个年轻剑客一直在笑,可是陈平安一点都不敢掉以轻心,甚至觉得心头直冒寒气。这个看似很好说话的年轻外乡人,很危险!
    李希圣突然一步跨出,伸手拦住身后的陈平安三人,轻声道:“站在我身后,接下来不要说不要做,看着就是了。”
    年轻剑客笑意更浓,双手扶住两侧剑柄,摇了摇脑袋,试图寻找李希圣身后的陈平安,最后站定:“怎么,这么巧,刚好被我遇到正主啦?至于你,是想要做什么?找死?”
    李希圣笑道:“道理可以好好讲,剑,不要随便出鞘。”
    年轻剑客耸耸肩,一脸无辜笑容:“可在下的道理,就在剑鞘里啊。”
    李希圣云淡风轻地“哦”了一声,伸手指了指自己,恍然道:“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我啊?”
    年轻剑客笑道:“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我只是第一眼看到你就不顺眼,听了你一通胡说八道之后,就更加不舒服了。刚好歪打正着,一箭双雕,连你和那个小家伙一起教训了,岂不美哉?”
    他用手心抵住短剑的剑柄,笑道:“放心,我曹峻出剑,很少杀人。”
    李希圣皱眉问道:“你家先祖是剑仙曹曦?”
    曹峻叹了口气,答非所问道:“你这读书人,何苦来哉?以我曹峻的身份修为,就算看那少年不顺眼,还能如何欺负他不成?至多打烂他的那点武道底子而已。结果你非要当出头鸟,若是你本事够大,或者太小,都还好说;若是本事不上不下,只输了我一筹半筹,到时候少年被我迁怒,你不是害他吗?”他咧嘴,露出洁白森森的牙齿,“好了,不绕圈子了,实话实说吧,我曹峻天赋异禀,能够感知某些奇怪的存在,例如……一块剑胚。其余一切,什么擅自动我祖宅,什么看你这读书人碍眼,都是……真的。不过你们放心,关于剑胚,我会出价的,而且价格绝对不低。至于你们会不会觉得强买强卖,就不关我的事情了。”
    李希圣问道:“在你准备动手之前,我能否问你一句,你如今的境界是?”
    “哪有打架之前问这个的,不过你既然这么有趣,我还真就不介意回答你。”曹峻眯眼成缝,嗤笑出声,言语轻佻的他在提及剑道和境界的时候,一下子变得惜字如金,“剑,八,九,之间。”
    李希圣点点头:“知道了。”
    陈平安袖中的那块剑胚逐渐滚烫起来,他把左手绕到背后,拧转手腕,死死握住它。
    阮邛最近时不时就来到龙须河畔,伸手入水,掂量河水中蕴含的阴气重量,而长眉少年也经常跟在他身后。
    可今天,阮邛蹲在河畔,突然倾倒掉手心河水,冷哼一声:“仗着有个好祖宗,就敢坏我规矩?不知死活。”
    河面之上,逐渐浮现出泥瓶巷内的对峙场景。长眉少年看着那个悬佩长短剑的年轻男子,伸手指了指:“师父,是他吗?”
    阮邛点点头:“他祖辈中出过一个名叫曹曦的剑仙,跟你的老祖宗谢实算是咱们东宝瓶洲屈指可数的人物,在别的大洲都能站稳脚跟,开宗立派,割据一方,确实了得。”
    长眉少年对此似乎不太感兴趣,只是盯着河水上的画面:“师父,怎么说?你要不要阻拦那个曹氏子弟?”
    “阻拦个屁!”阮邛冷笑道,“等他打伤了人,我就打死他,这才合规矩。”
    长眉少年问这场冲突的原因,阮邛大略说过之后,少年讶异道:“在师父你的眼皮子底下,那曹峻见财起意,还敢强买强卖,外边的人都这么蛮横无理吗?”
    阮邛面无表情道:“欲求天上宝,需用世间财。有什么好奇怪的,既然那块剑胚,之前连我都看不出玄机,却被曹峻如此重视,这说明曹峻眼光独到,以及那块剑胚一旦显露真容,必然极为惊世骇俗。如果不是在这里,曹峻还算有所收敛,别说出价了,直接杀人就走。”
    刚刚踏足修行、登山没多久的长眉少年觉得这个世道太过匪夷所思,问道:“师父,这种恶人,如何成为这么厉害的练气士?”
    “你又没读过书,谈什么善恶?记住,山上不讲这一套。”
    阮邛站起身,撂下一句话后,身形一闪而逝。
    李家大宅,一个老人逗弄着笼中鸟,其实心不在焉,眼神之中满是期待的笑意,唯恐天下不乱,喃喃道:“赶紧打赶紧打,一鼓作气,鲤鱼跳龙门,天下谁人不识君……”
    披云山之巅,白衣飘飘的魏檗盘腿坐在一团云雾之上,离地不足一丈。他酣睡沉沉,时不时脑袋就下坠一下,好似小鸡啄米。云雾之下挤满了飞禽走兽,都希望靠近那团云雾,尽可能接近那位白衣神灵。
    一道身形重重落地,山顶真是呈现出鸟兽散。
    魏檗睡眼惺忪,一脸茫然,发现那个汉子的身影后,云雾散去,飘然落地:“稀客稀客,荣幸荣幸。”
    阮邛语气生疏道:“只是跟你提醒一句,剑仙曹曦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杀到这里,到时候你可以袖手旁观,但是别煽风点火。”
    魏檗瞥了眼小镇泥瓶巷:“是有人有意拿曹曦来做你和大骊的文章?大隋高氏、观湖书院、南涧国,还是另有高人?”
    阮邛脸色凝重。其余都好,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就怕是针对他女儿。
    他望向小镇,却不是大战在即的泥瓶巷,而是那间杨家铺子,随即松了口气。
    阮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魏檗哀怨道:“烦死啦,算计来算计去,就没个消停。”说完也一闪而逝,下一刻来到落魄山竹楼,躺在二楼廊道,继续呼呼大睡。
    水落石出,原来蛟龙盘踞。风吹草动,已是虎视眈眈。
    临近年关,天寒地冻,泥瓶巷的狭窄泥路变得十分坚硬。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望向那个高大背影,轻声喊道:“李大哥。”
    李希圣没有转身,微笑道:“不用担心,我能够应付。就算我不是他的对手,小镇有小镇的规矩,不会由着他乱来。”
    曹峻笑道:“你是说大骊朝廷,还是兵家阮邛?如果是前者,我劝你们死了这条心,大骊宋氏如果真有骨气,就不会当缩头乌龟。如果是阮邛,哈哈,容我先卖个关子,你们大可以拭目以待。”
    曹峻看着李希圣。相比自己的貌似年轻,对方是货真价实的年轻,这让曹峻有点不爽快。他拇指抵住腰间短剑剑柄,道:“真要打?有些亏,认了就认了,说不定事后发现是因祸得福。”
    李希圣微笑道:“既然你说你的道理全在剑鞘里,那我可以听听看。”
    “听闻骊珠洞天之前术法禁绝,如今洞天破碎下坠,才一年工夫,你就已经跻身中五境,很不错了。”曹峻目露赞赏,但是很快摇了摇头,“可惜了。”
    李希圣伸出一只手掌:“请。”
    曹峻忍俊不禁道:“井底之蛙,不知天高。既然咱们不算生死之战,那我就把境界压一压,省得你的生平第一战输得太过不甘心。”
    李希圣笑而不语。
    “等你以后出了井口,就会发现我这样的人物,当得起……”曹峻脚尖一点,弯腰前冲,大笑出声,一旦选择出手,这个笑意吟吟的年轻剑客气势骤变,狭窄逼仄的巷弄回荡起后续言语,“‘厚道’二字啊!”
    一道绚烂白光爆炸开来,疯狂四散的剑气瞬间弥漫整条巷弄。加上曹峻的身形太过迅猛急速,使得他的模糊身影融入其中,不易察觉,让人错以为像一条暴雨过后的山涧洪水,以巷弄为河床,疯狂涌向处于下游的李希圣一行人。
    白茫茫一片,气势汹汹的剑气流水之中,依稀可见一抹更加凝聚的雪白光彩,如一尾白鱼悄然游走于溪水。
    流水停滞。李希圣看似不急不缓,侧过身,抬手挥袖,伸向那尾仿佛白鱼的雪亮短剑,然后轻轻地、精准地握住了曹峻的持剑手腕。
    曹峻微微一笑,松开手指,距离李希圣胸膛尚有两三尺的短剑,嗖一下,直刺李希圣心口。李希圣神色从容,左手双指并拢于身前,竟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刚好夹住了那条白鱼。白鱼翻身滚动,剑刃随之拧转。李希圣只得后退,曹峻欺身而近,持剑之手已经出拳,直击李希圣脖颈。
    李希圣以手肘抵住曹峻拳头的同时,那尾白鱼已经激射而至,李希圣抖了抖另外一只手的手腕,大袖摇晃,那尾白鱼自投罗网。
    曹峻嗤笑一声,一脚踹中李希圣腹部,踹得他后退四五步。而后,曹峻没有趁势追击,大大方方站在原地,一手负后,一手潇洒绝伦。
    李希圣止住后退颓势,脸色微白。曹峻虽是剑修,可这一脚势大力沉,丝毫不逊色于五境巅峰的纯粹武夫,这本就是剑修和兵家修士的恐怖之处,炼气淬体两不误,所以李希圣挨了这么一下,并不好受,体内气机的流转必然受到一定程度的波及。
    李希圣那只兜住曹峻飞剑的大袖之内砰砰作响,连绵不绝,然后发出细微的丝帛撕裂声响,之后丝丝缕缕的雪白剑光从缝隙之间渗透而出。
    李希圣的五指或弯曲如弓,或笔直如剑戟,飞快掐出一个道家法诀,在心中默念一个字:镇!原本已经鼓荡紧绷、纷乱异常的袖口顿时安静下来,飞剑疾速撞击衣袖的声响变作微微颤抖的嗡嗡嘶鸣。
    曹峻对此毫不意外,笑道:“七。”
    李希圣整只袖口,自手肘以下瞬间破碎,手腕附近剑光大震。好似月光满手的绝美风景,却蕴含着莫大的凶险杀机。
    李希圣掐诀的五指随之变换,成为名副其实的握诀,在所有人看不见的手心,掌纹如水流微微晃动,改变轨迹,李希圣这条胳膊瞬间焕发出一阵雾蒙蒙的青紫光彩。
    疯狂萦绕李希圣手臂的那条白色游鱼带起的剑气跟李希圣散发出的青紫之气相互敲击出清脆的金石声,密集攒簇,震人耳膜,以至于泥瓶巷一侧的高墙和另一侧老宅的院门矮墙上不断有灰尘泥屑簌簌而落。
    曹峻原本细眯如缝的那双丹凤眼眸睁开些许,调侃道:“有点意思。道家法诀号称千千万,我见识过的就不下两百种,还真没见过你这么简单又好用的。你这六境修为也太厚实了些,从来只有六境剑修欺负七境练气士,哪里有你这种六境练气士硬扛七境剑修的道理,传出去,我曹峻岂不是要被全天下的剑修笑话啊。”
    李希圣在经历过初期的生疏之后,当下已经显得犹有余力,甚至还可以开口笑道:“可能是你的道理还不够……高?”
    曹峻点点头,深以为然,所以满脸笑意地说出一个字:“八!”
    宛如灵活白鱼的飞剑往主人那边倒掠回去,然后静止悬停,瞬间黯淡无光,再没有之前的煌煌气势,之前给人诡谲感觉的阴冷剑意也变得光明正大。
    飞剑刹那之间凭空消失,两人之间的小巷一处院墙上出现了极其细微的痕迹,不过是丁点儿粉末碎屑飘落。
    李希圣右手伸出双指,试图再次握住那柄绕出一个弧度的短剑,却突然一扭头。下一刻,飞剑在李希圣左侧高墙上钻出一个窟窿后,再度消失。李希圣左侧脸颊上开始出现一粒血珠,然后逐渐扩大为一条寸余长的血痕。
    果然是如传闻一般,与剑修厮杀,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李希圣心中默念:原来这就是八,确实厉害。
    剑修之战力,之所以能够被公认冠绝于百家练气士,就在于一把温养得当的飞剑,凌厉之处在于“点”,以及最多就是一条线。
    不管一座山岳如何巍峨,何等雄伟,如果想要在峭壁之上钉入一颗钉子,或是凿出一条沟壑来,其实不难。同样是练气士当中的异类,即便是既修体魄又修神魂的兵家修士,都不如剑修与人厮杀来得干脆利落。任你法宝万千,任你神通广大,我剑修追求一击致命,一剑破万法。
    曹峻始终保持一手负后的自负姿势,一手轻拍长剑剑柄:“你这样的修道天才,肯定是家族寄予厚望的存在,就没有几件防身的宝贝?我可不信。事先说好,不管你出于何种目的,如果继续藏藏掖掖,不愿公之于众,就真的会死,因为我怕自己一不小心打得太高兴了,收不住手,到时候你肯定要死不瞑目。”
    面对敌人的冷嘲热讽,李希圣并不生气,嗓音依旧温醇柔和:“陈平安,可能需要麻烦你们再后退一些,如果能退到四五丈之外,最好。”
    曹峻抬手使劲一拍额头,满脸委屈:“大敌当前,还有闲情逸致说废话,我很生气。”
    年轻剑修的谈笑之间,暗藏杀机。在他手拍额头发出声响的同时,飞剑已经在那点声响的遮掩之下,真正做到了悄无声息,杀到了李希圣的后背心。
    叮!一声空灵悦耳的响动响彻泥瓶巷。
    曹峻愣了一下,随即大笑道:“这也行?那我可就真不客气啦。”
    李希圣背后浮现出一片青翠竹叶,抵挡住了飞剑的刺杀。
    叮叮叮叮……小巷内,李希圣四周响起一大串类似动静。除了一片片竹叶,还有桃叶、柳叶、槐叶……各种树叶皆青绿。
    曹峻眯眼凝视那处战场。李希圣岿然不动,四周全部是高高低低、飘荡起伏的树叶,名为白鱼的短剑则穿梭其中,不断破阵,但是次次无功而返。
    虽然不断有绿叶坠地,瞬间枯黄,可是曹峻着实有些无奈,因为粗略估计,那个读书人的树叶最少也该有百片。所以他心情不太好:你这家伙的家里是卖树叶的啊?就算卖,有人买吗?曹峻不愿就此打退堂鼓,他就不信一个小小的六境练气士能够支撑到最后。同时驾驭这么多片树叶,本来就不简单,需要耗费的心神极其巨大。于是曹峻暗中告诉自己,虽然胜之不武,可勉强当作是一场砥砺剑锋的蠢笨气力活好了,他倒要看看那个读书人能够支撑多久。
    白鱼剑开始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小巷内落叶纷纷,坠地之后便由绿转黄。
    李希圣突然出声提醒道:“咱们如果只是这么打下去,能够打到明年。不然你说过了这把剑的道理,再说说另外那把的?如果可以的话,一并祭出本命飞剑好了。不管如何,好歹先分出个胜负,因为我朋友还要赶路。”
    曹峻蓦然瞪大眼睛,终于不再以笑脸示人:“你不吹牛会死啊?”
    李希圣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他只是抖了抖那只仅存的袖子,从袖子里抖搂出了一大堆匪夷所思的玩意儿。除了所剩不多的春叶,还有一粒粒指甲盖大小的夏雷、一缕缕长不过手指的秋风、一片片鹅毛大小的冬雪。
    对手有一剑可破万法,怎么办?我是不是可以积攒出一万零一法?
    于是,这个名为李希圣的年轻书生,哪怕如今不过刚刚跻身中五境,却已经有了春叶夏雷秋风冬雪。而且他还有其他,有很多。
    曹峻看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如同沙场上的重甲步卒方阵,将主帅李希圣围得铁桶一般,佩服道:“你下棋一定很厉害,而且肯定精通阴阳家的卜卦。”
    因为以六境练气士的修为,除非是三教鼻祖级别的谪仙转世,才能够一口气驾驭那么多的物件。但是眼前书生明显是投机取巧了,每次防御白鱼剑的穿刺,都大致算出了飞剑的轨迹和突破口,所以除了维持春叶、秋风诸物不坠,书生真正需要灌注灵气的区域并不算太大。
    这就像一场城池攻守之战,曹峻一方战力强悍,但是兵力不够,只能专攻一面城墙;李希圣看似在四面城墙上都布满了守城甲士,实则三面都是空架子,他只需要次次算准曹峻的进攻方向,防守起来就显得游刃有余。
    曹峻心意一动,白鱼剑撤出战场,回到主人身前。曹峻轻轻瞥了一眼,发现剑尖和剑刃的损耗比预期要多。好在白鱼剑蕴含的剑意在数百次砥砺打磨之下有所提升,说到底还是做了一笔赚钱买卖。
    曹峻内心有些纠结。大骊皇帝是不敢为了一个齐静春跟三教幕后势力掰手腕,但多半愿意为了一个有望跻身上五境的自家练气士,跟早已在别洲扎根立业的曹氏撕破脸皮。他将白鱼剑收回剑鞘,同时握住了另外一把佩剑的剑柄,剑名墨螭。他故意一脸恼火道:“有本事别当缩头乌龟!”
    李希圣笑着反问道:“你有本事当缩头乌龟?”
    曹峻被噎得不行。他曾经是被一洲剑仙寄予厚望的天才剑修,追求的是天下无匹的锐气和杀力,当然没本事也没兴趣跟眼前的青衫书生一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靠着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破烂货死守城墙,坚决不主动出击。
    曾有人形容,剑修本身是轻骑,来去如风,风驰电掣,飞剑则像弓弩,与人狭路相逢,小规模厮杀,往往一个照面,敌人就死了。至于一位上五境陆地剑仙的飞剑搁在沙场上的杀伤力,就像是一架床子弩,哪怕只是安静地摆放在城头,对于敌人也有巨大的威慑力。而兵家修士是重骑,一旦被他将气势和精气神提升到巅峰,就等于是展开冲锋的重骑兵,攻守兼备,破阵无敌。至于被山上视为大道无望的纯粹武夫,只是笨重且杀伤力一般的重甲步卒,哪怕是第八境远游境的宗师,能够御风而行,如果在短距离爆发中没有成功毙敌,那么一旦被练气士拉开距离,陷入持久战,远远无法媲美练气士。
    李希圣见曹峻不说话,伸手轻轻拨动,身前的一些夏雷、秋风缓缓挪动,使得他视野开朗。他主动开口道:“你这把剑所讲的道理,没讲透。”
    言下之意,他愿意听一听那把墨螭的道理。
    曹峻双手轻轻揉了揉脸颊:“你这人说话真是不中听,不过我承认你有这个资格。我有个建议,你可以考虑一下。咱们来一场生死之战,所有后果自负,与家国无关。如何,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李希圣摇头道:“你已经看出来,我根本就不擅长攻伐之道,所以你其实从头到尾就立于不败之地。”他丝毫不介意泄露底细。
    曹峻无奈道:“你是坦诚还是缺心眼啊?”他看着那个年轻书生,没来由地想起一位南婆娑洲最了不起的读书人——醇儒陈氏这一代的家主。传闻那位读书读出莫大学问的陈氏老人两袖藏清风,一肩扛明月,一肩挑红日。
    曹峻收起思绪,转头望去,只见一只通体鲜红的小狐狸,双腿自立,站在泥瓶巷一栋老宅的屋檐上,对他说道:“老祖宗让我告诉你,要你适可而止,若是给阮邛打死了,他就随便在这边找个地儿把你葬了,好歹算是落叶归根。”
    曹峻一脸嫌弃:“啥?你再说一遍!”
    小狐狸咳嗽一声,从温文尔雅的模样瞬间变得凶神恶煞,摆出双手叉腰状,骂骂咧咧:“曹曦那个老王八蛋告诉你这个龟孙子,赶紧收手,如果惹恼了姓阮的铁匠,被打成一摊肉泥,他不会帮你报仇的,他有几百个嫡系子孙呢,帮不过来。还说可惜你那媳妇还没娶进门,否则他就不会让我劝你收手了,给人打死最好,他好趁机而入。”
    曹峻一脸云淡风轻,点头道:“这就对了。是老王八蛋的口气。”
    李希圣不管这些:“如果不打,就请让路。”
    “不打了不打了,我打不死你,你打不死我,多没劲。”曹峻笑道,“去铁匠铺子瞅瞅,瞻仰瞻仰圣人。”他的身形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向铁匠铺子急急坠去。至于龙泉郡内不得擅自御风凌空的狗屁规矩,他还真不放在心上。结果砰然一声巨响,曹峻顿时如同一颗流星倒掠出去,最后等他好不容易停下身形,已经是数百里之外。此前他已在云海之中翻滚了无数次,在空中盘腿而坐,呕血不止。
    那只皮毛鲜红的狐狸绕着曹峻打转,幸灾乐祸道:“吃苦头了吧?”
    曹峻笑道:“又没死。”
    狐狸啧啧道:“欺软怕硬的本事倒是随曹曦。”
    曹峻说道:“不欺软怕硬,难道还要欺硬怕软?你脑子有病吧?”
    狐狸不以为意,抬起一只爪子挠着下巴,踮起脚尖,眺望小镇:“那块没能抢到手的古怪剑胚,咋说?”
    曹峻黑着脸道:“你还好意思说?如果不是你在一边怂恿我杀人夺宝,我最多就是跟那少年公平买卖。”
    狐狸板起脸教训道:“做人呢,要坚守本心,你在外边如何,到了小小龙泉郡,就该继续保持。不过就是有个十一境的兵家圣人,你屁股后头不也跟着个十一境的剑修老祖?一个有天时地利,一个有称手神兵,都是练气士里不讲道理的货色,旗鼓相当,他们打一架,你在旁观战,说不定还可以有所明悟,何乐而不为?”
    曹峻冷笑道:“就曹曦那脾气,我算计他一寸,他能讨回去一尺。”
    狐狸哪壶不开提哪壶,老调重弹道:“大不了让他将来睡几次你的媳妇,怕什么?”
    曹峻默不作声,保持微笑,凝视着那只狐狸。
    狐狸故作惊讶:“哇,真生气了啊,吊儿郎当了一百年的曹峻,竟然也有较真的时候?”
    曹峻微笑道:“闲来打蚊蝇,忽起杀尽蚊蝇心。”
    白鱼出鞘,虹光乍现。
    狐狸的头颅高高抛起,但是却不见丝毫鲜血溅射。那颗头颅仍然在开口说话:“哎哟,这出剑速度,慢得跟乌龟搬家似的,还天才剑修呢,真是丢人现眼。”
    无头之身则大摇大摆走路,扭着屁股,根本无视白鱼剑一次次穿透身躯,空中头颅继续挑衅道:“你这绣花针是在挠痒痒啊。”
    这一片空中剑光暴溅,白虹纵横。别说被切出十七八块的身躯,就是那颗头颅都已经变作八瓣,但是当白鱼剑出现一丝凝滞,一瞬间狐狸就恢复完整。如此循环往复。
    最后曹峻叹息一声,收剑入鞘。狐狸扭了扭脖子,走到曹峻身边坐下:“年轻人,多大的本事,就说多大口气的话。”
    曹峻点头道:“有道理。听你的。”
    狐狸讥讽道:“哇,咱们南婆娑洲一百年前的那个头号剑仙坯子,如今的九境大剑修,今天突然这么听话?”
    “年纪轻轻”的曹峻原来早已百岁高龄,他此时举目远望,嘴唇抿起,对于那只狐狸在耳边的挖苦,置若罔闻。
    陈平安快步跑到李希圣身边,忧心忡忡道:“没事吧?”
    李希圣微笑道:“头一回打架就遇上了剑修,其实心里挺慌的,不过结果还不错。”
    陈平安如释重负,袖中那枚剑胚已经恢复寂静,在曹峻离去之后就不再滚烫颤动。
    青衣小童突然一个飞身直扑,抱住陈平安的腰:“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果然猜得没错,一不小心走在路上就要被人打死的,小镇待不得,待不得啊!老爷,你行行好,放我滚去落魄山修行吧,我保证,我发誓,从今天起,一定勤勉修行,日夜不歇,别说是餐霞饮露,就是在落魄山吃草根嚼烂泥我都干!”
    李希圣忍俊不禁,赶忙安慰道:“曹峻之流终究是极少数。我虽然不曾走出小镇,不过可以确定,像曹峻这样修为高、脾气怪的人物屈指可数,你不用太紧张。”
    青衣小童没有理会李希圣,只顾着跟陈平安哀求不已,被陈平安推开脑袋后,就转为死死抱住他的一条胳膊,身体后倾倒去,死活不让陈平安继续前行:“老爷,发发善心,求你啦!大不了我还你一颗普通蛇胆石,行不行?!老爷你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从来就胆子小,走个夜路都会两腿打战,结果这才到了小镇多久?咱们不过是出个门,剑气就嗖嗖嗖地乱窜,我是真怕啊……”
    陈平安只好停下脚步,无奈道:“你认识去落魄山的路?”
    青衣小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难得认了一回孙子:“老爷,都这个时候了,我哪怕不认识也得装认识啊。”
    粉裙女童轻声道:“老爷,我认识路。”
    陈平安想了想:“那你们两个去落魄山好了,暂时住在竹楼里,但是必须跟我保证,不许惹事。我这边尽快忙完就马上去看你们,争取年前跑一趟落魄山。”
    青衣小童弯腰鞠躬道:“老爷英明神武!”
    粉裙女童轻声道:“老爷,我把他送到就赶回来。”
    陈平安笑道:“不用,竹楼适宜修行,你就跟他一起待在山上。别怕他,他如果敢违约,偷偷欺负你,到时候我来收拾他。”
    青衣小童跳脚道:“老爷、傻妞儿,你们两个就不能念我一点好?我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吗?黄庭国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御江水神有个言出必行的兄弟?说斩草除根绝不漏掉一个,说灭他祖宗绝不杀他孙子……”
    陈平安呵呵笑道:“这么厉害啊。”
    青衣小童立即扭过脑袋,一脸矫揉造作的赧颜羞涩,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晃动:“老爷,我跟你吹牛壮胆呢,千万别当真啊。”
    陈平安一手按住他的脑袋,一手伸出:“拿来。”
    青衣小童有些发蒙,抬起脑袋:“啥?”
    粉裙女童小声提醒道:“你先前答应老爷,只要让你去落魄山,就交出一颗普通蛇胆石。”
    青衣小童挤出笑脸:“老爷你家大业大,别这样。”
    陈平安没收回手,青衣小童只得乖乖掏出一颗最小的蛇胆石放在陈平安手掌上。陈平安将这颗蛇胆石递给粉裙女童,笑道:“到了山上,只要他不欺负你,到时候你可以当作奖励,送给他。”
    粉裙女童小心翼翼地收起蛇胆石,青衣小童一把拉住粉裙女童的胳膊,火急火燎道:“咱们赶紧去落魄山,此地不宜久留!”
    两个小家伙刚拐出泥瓶巷,青衣小童就猛然停下。不等他开口说话,粉裙女童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颗蛇胆石抛给他。他收起失而复得的蛇胆石,点头笑道:“傻妞儿你累不累啊,我帮你背书箱吧。”
    粉裙女童使劲摇头。
    青衣小童唉声叹气道:“你就是劳碌命,好在还算傻人有傻福。”
    粉裙女童咧嘴一笑。
    青衣小童挺起胸膛:“走,带路!打道回府!”
    泥瓶巷那边,既然不用去刘羡阳家了,陈平安就把李希圣送到巷口。李希圣停下身形,犹豫片刻,仍是说道:“接下来这些话,可能现在说为时过早,但是就跟我送你那些书上的批注,你只需要看过就算数一样,这些话你也只需要听过就行。”
    陈平安点头道:“李大哥,你说。”
    李希圣缓缓道:“白马非马这桩公案,可曾听说过?”
    陈平安挠头道:“求学路上,宝瓶和李槐曾经为此吵过架,我越听越迷糊。”
    李希圣笑了笑,思量片刻:“那就先不往深处想,我换一个说法。一粒沙子加一粒沙子,是几粒?”
    陈平安疑惑道:“不是两粒吗?”
    李希圣笑道:“当然是。那么一堆沙子加一堆沙子,是几堆沙子?”
    陈平安试探性说道:“还是一堆吧?”
    李希圣拍了拍陈平安的肩头:“传言远古圣人发明文字的时候,天地间的鬼神为之惊惧哭泣。这当然是一桩莫大的功德,但是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文字在有些时候,恰恰会是我们认识这个世界的无形障碍。所以你以后读书,不要时时刻刻都去咬文嚼字,若是遇到了瓶颈,不妨先退一步,再登高数步,尽量往高处走。不登山峰,不显平地。”
    陈平安听得云遮雾绕,一阵头疼,就跟先前翻阅那本《小学》差不多,茫茫然之间,觉得前路已无,退无可退。
    李希圣安慰道:“慢慢来,不要急。”
    陈平安“嗯”了一声:“明白了。”
    之后,没了一只袖管的李希圣独自走回福禄街大宅,府上仆役丫鬟看到这位大公子的窘况后,都有些莫名其妙:大公子长这么大,除了跟随长辈一起上坟之外,几乎从不出门,怎么好不容易出去散个步,就这么坎坷?总不会是跟人打架了吧?
    李希圣回到自己院子,先看过了相安无事的螃蟹和过山鲫,再去换了一件衣衫,然后去“结庐”书斋看了一会儿书,最后去了一间经常锁住门的屋子,开锁推门。李希圣举目望去,视野之中,全是贴墙竖立的一架架高大百宝阁,而百宝阁上头没有任何古董珍玩或是龙泉郡盛产的精美瓷器,而是一方方高高低低、大小不一、材质不同的印章。
    除了百宝阁,屋内就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放有三枚尚未完工的印章,材质分别是木、黄玉和青铜,以及一大盒做工精良的刻刀,还有几本材质珍稀的古老书籍。
    李希圣轻轻关上门,坐在桌后的椅子上。桌上三方印章都只缺少一个字:青铜印篆刻有“降伏外”,末尾少了一个“道”字;黄玉印篆刻有“都天主”,中间少了一个“法”字;木印篆刻有“气化生”,最开始少了一个“青”字。
    刻印如画符,讲究一气呵成,李希圣显然不是这样。他非但没有捉刀刻字,反而闭上眼睛开始睡觉,呼吸绵延,如溪涧潺潺,细水长流。
    小小房间,别有洞天。
    另一边,陈平安回到祖宅,发现那把放在桌面上的槐木剑出现了一丝细微倾斜。他虽然内心震动,仍是不露声色地坐在桌旁。
    当初齐静春用李宝瓶搬去的槐枝偷偷削好又悄悄放在陈平安背篓里的那把槐木剑里,住着一个来历不明的金色香火小人。只是在秋芦客栈和曹氏芝兰府两次短暂现身之后,性情腼腆的香火小人就再没有出现过,陈平安对此任其自然,并不强求什么。
    夜幕深沉,杨家药铺,老人抽着旱烟,皱了皱眉头,伸手一抓,香火小人从虚空处坠落在地。
    杨老头冷冷道:“齐静春苦心孤诣地把你藏起来,想要做什么?”
    香火小人怯生生站在地面,似乎很畏惧,双手死死攥住衣角,嘴唇微动。
    杨老头越听脸越皱,沉思许久:“我答应了。”
    他拿烟杆子一敲地面,地面上立马滚出一座小庙,矗立在香火小人身前。
    香火小人满脸雀跃,正要走入其中,突然抬起头,欲言又止。
    杨老头脸色冷漠道:“知道所有事情当然是最好,但是如果做不到这点,就干脆什么都不要知道,这样才能好好活着。”
    香火小人似乎还是有些犹豫不决,想要返回泥瓶巷,好歹跟那少年道一声别。
    杨老头重新提起烟杆,吐出浓重的烟雾:“把全部聪明放在肚皮里头才叫真聪明。你真以为那小子万事不想,除了练拳,成天就知道乐善好施,当那善财童子?亏得你跟了他一路,你是真笨,他可不傻。”
    香火小人噘起嘴,有些泄气,走入那座小庙后,又顿时惊呆,如同一颗渺小至极的米粒置身于一口大缸内。小庙内的高大墙壁上,一个个名字熠熠生辉,散发出不同颜色的光彩。香火小人的头顶群星璀璨,光明辉煌。
    杨老头收起烟杆,双手负后,佝偻着走出药铺,一直走出小镇,经过石拱桥的时候,叹息一声,充满遗憾和不解,缓缓下了石桥,来到龙须河边,轻轻一跺脚,马兰花立即从河底一路倒飞而来,神魂震动,有些晕头转向,发现是杨老头后,立即谄媚笑道:“大仙何须运用无上神通,随便喊上一声便是。”
    杨老头面无表情道:“你马上去龙须河源头,主动散去一半金身融入河水,帮着阮邛增加水性的阴沉分量。”
    马兰花呆若木鸡。削掉半数金身?老人说得轻巧,可无论是其间遭受的痛楚,还是大道折损,皆不可估量。她恨不得逃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只可惜她逃不掉。
    杨老头补充道:“做成了,回头阮邛开炉铸剑成功,我帮你讨要一座河神庙,最多五六十年,你就能够恢复完整金身,之后百年千年,香火不绝。这是一笔细水长流的收益,你肯定赚。”
    马兰花唯唯诺诺,声音弱不可闻:“打散半副金身,太痛苦了,我怕疼啊……”
    杨老头不说话,只是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
    马兰花小心翼翼问道:“大仙,我能拒绝吗?”
    杨老头点头道:“可以。”
    马兰花窃喜之余,大感意外:什么时候这位大仙如此通情达理了?
    杨老头冷笑道:“我打烂你整个金身,效果更好。放心,等你今夜神魂烟消云散之后,我将来会在你的子孙身上做出补偿。”
    马兰花有些绝望,一番掂量之后,颤声问道:“大仙,福报只落在我孙子一人头上,行不行?”她知道,不管这位大仙如何做事公道,唯独对她的孙子马苦玄不太一样。
    但是杨老头依旧当场拒绝:“不行。”
    马兰花面如死灰,惨然道:“那我还是去往龙须河的源头吧。”
    杨老头不置可否,马兰花一咬牙,开始沿着河水逆流而上,穿过那座再无半点异样的石拱桥,直奔深山而去。
    阮邛来到岸边,站在杨老头身旁,问道:“帮那个少女铸剑一事,成与不成,我根本不着急,没有跟你做买卖的想法。”
    “铸剑一事,不是买卖。”杨老头摇头道,“不过你女儿的真实身份,我可以帮忙遮掩三十年,但是你要确保尽快打造出那把剑,这才是我要做的买卖。”
    阮邛神色如常,笑道:“真实身份?”
    杨老头淡然道:“你阮邛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
    阮邛有些憋屈,可仍是点了点头。
    杨老头笑了笑:“回头再看,是值得的。”
    阮邛问了一个古怪问题:“那什么算是‘不值得’?”
    杨老头笑道:“阮邛,偷听别人说话,不是什么好习惯啊。”
    阮邛大大方方坦白道:“你、李希圣、魏檗,你们三个我必须盯着。”
    杨老头点了点头,又摇头道:“把我跟李希圣位置颠倒一下,可能会更好。”
    阮邛笑问道:“一千年,还是一万年之后?”
    杨老头不再说话。
    一旦进入百家争鸣的乱世,枭雄豪杰,天才异端,就会像雨后春笋,疯狂地破土而出,一夜之间,就是改天换地的崭新景象。杨老头见过那幅波澜壮阔的画面,并且不止一次。阮邛到底只是兵家的圣人,而不是阴阳家这类圣人,虽然已经看得很远,比如他女儿阮秀的成长,但还是不够远。
    杨老头突然冒出一句:“当然不值得,两个凡夫俗子,收拢了魂魄有何用,需要为之付出的代价倒是不小。如果换成马苦玄,当然两说。”
    阮邛笑问道:“前辈一开始就不看好陈平安?”
    杨老头面无表情道:“有人看好他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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