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琳琅满目,既是陈平安的收获,也是陈平安的江湖。
    一颗上等蛇胆石,是神诰宗道姑贺小凉当初在鲲船上还给陈平安的,还有一些已经褪色的普通蛇胆石。
    彩衣国城隍爷沈温赠送的金色文胆,除此之外,旁边搁着一小堆金银两色的金身碎片,还有胭脂郡淫祠山神的破碎金身。
    一枚出自某一代龙虎山大天师之手的印章,按照沈温的说法,此印章需要配合道家五雷正法,才能发挥威力,但是最让陈平安记忆犹新的,还是那句话:唯有德者持之。
    一堆铜钱小山,谷雨钱、小暑钱、雪花钱。
    一堆小竹简,有一些是以寻常竹子削成,更多的还是由魏檗以竹楼剩余的青神山竹子打造而成,上边刻满了名言警句和诗词佳句,有崔东山跟他一起练拳时朗诵的圣贤文章,有李希圣在竹楼外墙上画符的文字,有陈平安从山水游记里摘抄而来的片段,有从江湖上的道听途说而来的无心之语……
    在梳水国渡口购买的一只斗鸡杯,不值钱,但这是陈平安难得的额外开销。
    剑修左右赠送的两根金色龙须,以及作祟老蛟死后遗留下来的一件金色法袍,和一颗好似泛黄丹丸的老珠子。
    一只白瓷笔洗,从古榆国刺客蛇蝎夫人那边获得,之所以没有在青蚨坊卖出,是因为陈平安喜欢那一圈活泼灵动的文字。
    一本《剑术正经》,一枚身为咫尺物的玉牌,都是老龙城郑大风送的。
    一本文圣老秀才赠送的儒家典籍,几本从胭脂郡太守府邸得到的山水游记和文人笔札。
    一枚刻有“静心得意”的印章。
    一枚没了“山”字印做伴的“水”字印,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它被陈平安放在了最靠近手边的位置。
    当然还有那本相伴时间最久的《撼山拳谱》。
    宁姚翻翻检检,一样样打量过去,最后笑道:“都给我了?不留点私房钱?”
    宁姚心中有些懊恼,私房钱算怎么回事,以后跟陈平安说话,不能再这么没心没肺了。切记,这不是剑道修行。
    陈平安显然没有察觉到宁姚言语中的深意,指了几样东西,一本正经道:“这本《撼山拳谱》,你是知道的,不是我的,我只是帮顾璨保管,不能给你。齐先生送给我的印章也不行,还有城隍爷的那枚天师印章,我觉得给你不太合适。其余的,你想要就都拿去吧。”
    宁姚撇撇嘴:“不稀罕,你都留着吧。”
    陈平安一拍脑袋,将腰间的养剑葫芦姜壶摘下,放在桌上,再从剑匣里抽出那张栖息有枯骨女鬼的符箓,解释道:“这只养剑葫芦,是我购买几座山头的彩头,山神魏檗帮我跟大骊要的;这张符箓里头,有一个挺凶的女鬼,在桂夫人的帮助下,她跟我签订了六十年契约,如今就住在剑匣里头。桂夫人说这剑匣又叫槐宅,阴物身处其中,能够滋养魂魄,增长修为,就像是它们独有的一座小洞天福地。”
    宁姚问道:“枯骨女鬼,漂亮吗?”
    陈平安想了想:“就那样吧,不如一个山庄的嫁衣女鬼好看,嫁衣女鬼又不如你好看。”
    宁姚怒气冲冲道:“陈平安,你变得这么油嘴滑舌,是不是跟阿良学的?”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没呢,都是我的心里话,好话跟油嘴滑舌,可不一样。”
    宁姚呵呵笑道:“那你是不是骗了许多姑娘的真心?”说到这里,宁姚趴在桌上,转头望向个子高了许多、皮肤也白了一些的陈平安,好像有些灰心丧气,“我如今再也不能一只手打五百个陈平安了。你走过大半个宝瓶洲,那么多小地方的姑娘,说不定真会把你当作神仙,然后喜欢你。”
    陈平安赶紧摆手道:“没有哪个姑娘喜欢我,一路上不是打打杀杀的仇家,就是终有一别的萍水相逢。”说到这里,陈平安叹了口气,也趴在桌上,用手指轻轻戳着养剑葫芦,“我当时离开家乡,是乘坐一艘俱芦洲打醮山的鲲船,我在船上遇上了一对姐妹,一个叫春水,一个叫秋实,跟我差不多岁数,后来鲲船坠毁,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们了吧。”
    陈平安瞥了眼桌上那只不起眼的笔洗,他跟它相隔不过一尺多距离,可跟她们已经隔了很远。
    宁姚非但没有觉得陈平安起了花心,反而轻声安慰道:“生离死别,免不了的。”她还是把一边脸颊贴靠在桌面上,“在剑气长城这边,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只要一打仗,每次都会死很多人,有你不认识的,有你认识的,你根本顾不得伤心,不然死的就是自己了。只有等到大战落幕,活下来的人才有空去伤心,但是都不会太伤心,最多对着剑气长城的南方,遥寄一杯酒,人人都是这样。”宁姚眼神深深,如陈平安家乡的那口铁锁井,幽幽凉凉,“就像之前在酒铺喝忘忧酒,我跟你随口说起的那件小事,我跟朋友喝送行酒,有人阴阳怪气地说我爹娘的事情。你问我生不生气,生气当然有,但是没外人想的那么多。为什么,你知道吗?”
    陈平安趴在那儿,跟她对视着,只能微微摇头。
    宁姚给出答案:“因为那个说怪话的人,终有一天,也会死在战场上,而且他一定是慷慨赴死,就像他的祖祖辈辈那样。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不用太生气,几句话而已,轻飘飘的,还没身边的剑气重。说不定哪天我就会跟这些人并肩作战,或者是谁救了谁,又或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谁死了。”
    陈平安点了点头,然后坐起身,又摇头道:“宁姑娘,你这么想——”
    宁姚翻白眼道:“我不想听道理,不许烦我。”
    别人的道理,她可以不用听,比如家里老祖宗的,城头上老大剑仙的,离开倒悬山的阿良的,身边同龄朋友的,可如果是陈平安说的,她就只能被他烦,那还不如一开始就让他别说。
    陈平安“哦”了一声,继续趴着,果真不讲那些自己好不容易从书上读来的道理。
    宁姚突然坐起身:“你真要去剑气长城那边?”
    陈平安跟着坐直,点头道:“教我拳法的老前辈说,只要登上城头,就能淬炼武夫的神魂,只要别死在那边,就会有很大的收获。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上次跟那对夫妇喝过了忘忧酒后,我总觉得我从第四境到第六境,有种水到渠成的错觉,好像只要我想升境,就可以轻松做到。不过我当然不会傻乎乎地就这么一路破境,一步走得不扎实,以后就悬了。但是我有一种直觉,喝过了黄粱福地的美酒,以后七境之前,四到五和五到六,这两次破境会简单很多。”
    宁姚拿过那只养剑葫芦,随意晃荡起来,睫毛微颤:“那你得好好感谢他们啊,给了你这么一桩机缘。”
    陈平安点头道:“那当然,所以这次去剑气长城,看看能否再次碰到他们。”
    宁姚想了想,没有多说什么。
    陈平安有些忐忑:“可是先前给人抓去剑气长城,太难受了,我怕站都站不稳,还怎么登上城头?”
    宁姚解释道:“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夸张可怕,城头那边本来就是剑气最盛的地方。你如果是从倒悬山入关,一步步往城头那边走,循序渐进,慢慢适应,就会好受许多。剑气长城有点类似青冥天下的天外天,是一个无法之地。十三境的飞升境剑修,都不会被强迫飞升,谁都不管我们的死活,就连天道都不管这里,所以很多外乡剑修都喜欢来此历练,参加战事。上次你在骊珠洞天上空,见到的那拨天上剑修,就是俱芦洲的练气士。这次有他们助阵,表面上妖族三次攻势都无功而返,在城头下撂下了数万具尸体,这些尸体全部变成了我们购买倒悬山渡船物资的本钱,但是我觉得没这么简单,相信抓你去剑气长城的陈爷爷,和其余两位坐镇此地的圣人,更能够看得出来。”宁姚笑了笑,“境界越高的修士,尤其是上五境的修士,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进入别人家的地盘,就越会水土不服,这就是圣人坐镇一方天地,占尽天时地利的关键所在。打个比方,青冥天下的道家掌教陆沉,之前进入浩然天下,境界最高也就是十三境,这是礼圣订立的规矩,而儒家圣人进入青冥天下,也不例外。圣人之间,虽有大道之争,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相互尊重。说出来你可能不太信,妖族之中,也有值得我们剑修敬佩的存在,哪怕他们是战场上必须分出生死的敌人。同样,妖族里也有很多大妖,会钦佩我们之中一些厉害剑修。”
    “在我们剑气长城,只要不是剑修,像你这样的武人,还有诸子百家的练气士,都会很难熬。这有可能是一笔天大的福缘,更有可能你们会被这边的剑道意气,彻底磨坏了大道根本。有两个例子,一个是历史上有个俱芦洲的洞府境剑修,在这里一步步成为仙人境修士;一个是扶摇洲的仙人境修士,非但没有在此找到破境契机,反而一口气坠回元婴境。”
    陈平安突然说道:“阿良教了我十八停的运气法门。”
    宁姚愣了一下:“这家伙对你不错啊。在咱们这边,只有立下大功的剑修,才有资格传授某个人这门运气方式,他们几乎都是传给最得意弟子,或者家族继承人。不过你别高兴得太早,十八停更像是一种仪式,是在表明,剑气长城的剑意世代传承,始终有后辈继承最早一辈上古剑仙的剑意,其实十八停本身,不算多高明的运气剑诀。”
    “北边城池里头的那些个大家族,每家都有真正的上乘剑诀,陈家剑诀可以重骨,董家剑诀能够洗髓,齐家剑诀擅长炼神,宁家剑诀磨砺本命剑的剑锋,姚家剑诀侧重剑气的虚实,纳兰家剑诀可以让气意互补,这些剑诀都好到你们浩然天下的剑修无法想象的程度。不管怎么说,你既然学会了十八停,到了剑气长城,会更快适应,是好事情。”
    陈平安咧嘴而笑。
    宁姚随口问道:“按照时间来算,你学了快两年了吧,十八停走完几停了?十五?十六?最少也该过十二停了吧。在十二停之后,每一停都会比较难跨过去。你毕竟不是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人,慢一些很正常。我身边一些朋友,胖子花了八个月走完十八停,小董天赋更好一些,才半年,其余几个差不多是九个月到一年之间。不过小董的姐姐比较厉害,才三个月而已,只是董家这么多年一直藏藏掖掖,不愿意对外泄露真相。在剑气长城,跟我差不多大的人,走完十八停的,大概有三十人。所以我们这一辈,被视为剑气长城三千年以来,最强的一批人。长辈们都说只要给我们五六十年,妖族在下一个千年,就会见不到剑气长城的城头。”
    陈平安一脸呆滞。
    他历尽千辛万苦,才勉强破了第七停的门槛,能够一鼓作气走完十二座气府,然后就开始大雪封山,雷打不动,让人觉得过第八停的希望太过渺茫。
    宁姚看见陈平安的脸色后,便停下话头:“那就不说我了。”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你多久?”
    宁姚皮笑肉不笑:“呵呵。”
    陈平安不愿死心:“呵呵是多久啊?”
    宁姚忍了半天,见陈平安没有放弃的意思,只好老实回答:“就是‘呵呵’这么久,我刚听完十八停口诀就学会了。”
    陈平安哀叹一声,拿过养剑葫芦,默默喝了一口酒:“当初拿到《撼山拳谱》,学拳是这样,如今十八停,练剑还是这样。我是不是一辈子都追不上你啊,那还怎么成为大剑仙……”陈平安不等宁姚说什么,就已经自己想通了,“不过没关系,饭要一口一口吃,别人如何,都是别人的好,自己越来越好,自己知道就行了,哪怕慢一些都没事。之前答应你练完一百万拳,当时连自己都不敢想象这辈子能打完,结果这么快就只剩下两万拳没打了,以后怎么样,谁知道呢?”
    宁姚问道:“别人?!”
    说错话的陈平安满脸尴尬,只好呵呵一笑。
    宁姚想了想:“那就早点去剑气长城?”
    陈平安摘下腰间的那块玉牌,犹豫道:“可是我应该明晚子时才能入关。”
    宁姚雷厉风行地起身道:“你把东西收起来,我带你过去,那个什么蛟龙真君不是说了有事找他们吗,倒悬山自己说的,总不好反悔,走吧。”
    陈平安本就想着早一点在剑气长城练拳也是好事,他将桌上的物件全部收入飞剑十五当中。宁姚再次看到了这把本命飞剑,提醒道:“既是飞剑,又是方寸物,很难得,要珍惜。”
    连宁姚都觉得“难得”,肯定不是一般的价值连城。陈平安点点头,记下了。
    陈平安先去跟金粟说了一声,要提前去剑气长城。那个桂花小娘站在自己房门口,百感交集,她与陈平安和那位宁姑娘微笑告别。
    离开鹳雀客栈,宁姚带着陈平安来到孤峰山脚。小道童一瞥那少年不合规矩的通关玉牌,再看那小丫头一脸天经地义的神态,气得又从蒲团上跳起来。好在陈平安已经开始解释:“这位仙长,之前我们在雷泽台那边遇上了蛟龙真君,他跟宁姑娘说,他的师尊已经颁下法旨,可以为宁姑娘破例。如果仙长不放心,可以与老真君商量一番,如果实在不行,那我就明晚再走这道门。”
    小道童斜眼看向陈平安:“你谁啊!这小姑娘的情郎?”
    陈平安只是眨眼,不说话,跟小道童装傻。
    小道童心中默念,与那个按照辈分算是他师侄的蛟龙真君聊了一下,再打量了一眼宁姚跟陈平安:“你们可以过关去剑气长城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小道童就不再为难两人,他一屁股坐回蒲团,大概是觉得那个小姑娘太气人,干脆后仰倒去,手脚摊开,大大咧咧躺在蒲团上,然后打开那本道家典籍,将其盖在自己脸上,眼不见为净。
    宁姚伸手握住陈平安的手,轻声道:“记住,跨入剑气长城之后,被剑气海水倒灌气府是正常事,你不能急,越急气机就越乱,只会一团糟。”
    陈平安点头道:“懂了,我就当是在拉坯,只要心稳,一切就稳。”
    宁姚白了他一眼:“泥腿子!”
    陈平安笑着握紧她的手。
    宁姚加快步伐,牵着陈平安匆忙跨入镜面大门。
    坐在拴马桩上头的抱剑汉子啧啧称奇:“那边的年轻一辈,估计得疯掉不少喽。这傻小子接下来的遭遇,肯定不比妖族好到哪里去。”
    脑袋被书本覆盖的小道童闷闷道:“虽然我不喜欢这丫头的臭脾气,可看到她给一个愣小子骗到手,还是有些心疼啊。一个天一个地,这两人怎么凑一块的?不是乱点鸳鸯谱嘛。谁牵的红线?站出来,我一定戳死他这个半吊子月老。嗯,先戳个半死,留半条命容我骂死他。”
    孤峰高楼之巅,三清铃之中的一枚叮咚作响,但它并未响彻倒悬山,昭告天下。随后一缕气机转瞬掠至小道童脑袋之上,钻入书中,那本书好似神灵附体,啪一声合上,对着小道童,左一巴掌右一耳光,很是清脆悦耳。
    根本来不及躲避的小道童如遭雷击,然后恍然大悟,抱头求饶道:“师叔,我错了我错了……”
    一步跨入剑气长城后,宁姚心中一凛,但是很快释然。原来她带着陈平安跨过倒悬山镜面后,不是出现在姚老头和师刀房道姑所看守的那扇大门附近,而是直接来到了剑气长城的城头。他们直接省去了穿越城池和登上城头这两段漫长路程,但是如此一来,陈平安估计就要遭罪了。
    果不其然,突然来到城头的陈平安,满脸涨红,然后脸色铁青,最后浑身颤抖。可是陈平安的眼神始终清澈,古井无波。
    之前那次是太过措手不及,如今有了心理准备,就好上许多,即便是一步登天,直接来到了剑气最盛的城头。陈平安对于吃苦一事,实在是太过熟稔,无非是重返落魄山竹楼二层而已,只要不是当场暴毙,陈平安的心境,如拴马桩,如江河砥柱。
    两人所在的这段城头,附近并无剑修巡游侦察或砥砺道行。
    一位佝偻消瘦的老人从原地一步走到此地,笑望向宁姚,她有些脸红。
    老人笑了笑,双手负后,虽然之前已经看穿大骊少年的底细,可今天还是绕着陈平安又转了一圈,他点头道:“果然如此。”
    随即老人有些遗憾,喃喃自语:“阿良哪怕在这里待了一百年,身上那点书生意气还是没有磨干净啊。他拿了那把剑,差不多能跟道老二五五开,如今这般舍了家当,只是在天外天互换拳头,有啥意思?一个剑修没有剑,一个道人把自己当纯粹武夫,成何体统……不过话说回来,以她的脾气,未必愿意跟随阿良便是……可是选择这个质朴少年,也讲不通啊,难道是垂死挣扎,不愿就此消逝于天地之间?不对,她的性情,绝不是这样的,太傲气了,就像……不能这么说,应该是像极了她才对,那么到底是谁说服了她?文圣一脉的齐静春?齐静春一个读书人,学问应该很高不假,可与她本就不是一路人,按理说,是说服不了她的……奇了怪哉……”
    虽然这位姓陈的老人与宁姚近在咫尺,而且老人并非在心中默念,可是宁姚偏偏一个字都听不到。
    老剑仙想不通便不多想了。
    天下事情实在太多,不近我身,便都不是重要事,更何况还他娘的不止一座天下。
    老剑仙觉得必须想一点让他开心的事情,于是笑望向宁姚这个小姑娘,真好。
    剑气长城,这一代年轻剑修天才辈出,三千年未有的大气象。隐隐约约之间,宁姚已经展露出一枝独秀的迹象。便是这位在城墙上刻下不止一个字的老剑仙,都很期待她那把本命飞剑的出炉现世。
    之前有趟远游,宁姚这丫头不管不顾,差点祭出了尚未成熟的本命飞剑,引发了天地异象。因为剑气长城存在某些秘法,即便隔着一座小天地和两座大天下,他与城头几个老家伙也察觉到了异样。那个脾气最坏的,差一点就要破坏规矩,闯入浩然天下。所幸小丫头悬崖勒马,才没有坏了大道根本。
    宁姚小声问道:“陈爷爷,他不会有事吧?”
    不苟言笑的老剑仙面对宁姚,那是从来不吝啬笑脸的,他微笑道:“他要有事,陈爷爷估计也得有事了吧?”
    宁姚狠狠瞪了一眼老人。
    老人打趣道:“哟,总算有点少女模样了,看来这外乡小子功莫大焉。”
    老剑仙不再逗弄小姑娘:“这小子武道底子打得极好,心性又定,不错不错,肯定熬得住,放心吧。最近这段时间,就让他在城头上熬着,当初我那个小邻居曹慈,也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千万别带他去北边的城里,乌烟瘴气的,再好的苗子都得毁掉。”老人说完之后,就背转过身,缓缓前行,这一次他不再运用神通在剑气长城这边缩地成寸。
    老人就这样默然守着这座城头,已经不知道几个一千年了。
    陈平安花了五个时辰,方能缓缓挪动脚步。又过了五六个时辰,他才开始试图练习六步走桩,走得生疏,仿佛稚童头次学拳。
    宁姚每天都会来城头这边几次,言语不多,然后就会返回北边的城里。
    陈平安的六步走桩逐渐娴熟起来。他就这么一直往左手边出拳而走,缓慢而坚定,在感觉到筋疲力尽的前一刻,迅速转为剑炉立桩,静止不动。
    这段时间,陈平安没敢靠近城墙那边,只是在走马道上走动。
    据说墙头以南就是蛮荒天下,而且这座天下,到了晚上,竟然悬挂着三轮明月。
    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打一百拳,感觉比在浩然天下打几千拳都要累。
    就这样走走停停,到了第三天,陈平安在依稀可见大小两间茅屋轮廓的时候,看到了曹慈。曹慈在一里路之外的墙头上练习拳桩,脚步轻灵,出拳如虹,哪怕陈平安只是个眼光粗浅的门外汉,都会由衷感叹曹慈拳架子的……完美无瑕!
    陈平安是从右到左打拳,住在小茅屋的曹慈则是从左到右。两人视线交汇,双方都无停步的意思,继续各自前行,最终遥遥地相对而过。
    陈平安一身拳意极为细微,绝大部分都已经被剑气死死压制。而曹慈一身刚猛拳罡汹涌外泄,肉眼可见,好像反过来压制了四周的城头剑气。
    在陈平安一路缓缓走桩,最终临近老剑仙所住茅屋的时候,曹慈已经来回打完一趟拳,赶上了陈平安。
    此时陈平安看到了老剑仙身边的宁姚;曹慈则看到了老人身旁的师父——大端国师、女子武神裴杯。
    宁姚确定了陈平安的练拳进展之后,才放心带他走向茅屋附近的北边城头,带着他跃上城头,眺望那座城池,告诉他自己家在什么地方,她的朋友们又分别住在什么地方。
    他们身后不远处,曹慈在练习一个新拳架,而女武神就在旁边微笑看着,时不时指出他那个拳架的某些瑕疵。
    当天晚上,女子武神就站在城头上闭目养神,而曹慈练了一晚上的拳。
    陈平安一直练习走桩到深夜,后半夜,他盘腿坐在北边城头,保持剑炉立桩,缓缓入睡。
    第二天清晨,老剑仙来到双方附近,突然提议两个少年切磋一番。
    曹慈无所谓,陈平安也无所谓。
    于是老人以手指做剑,开辟出一座暂时的小天地,方圆十丈而已。
    一位女子武神在旁观战,竟然觉得还挺有意思。
    这一天,在没有任何禁制的情况下,两人就像身处浩然天下的寻常战场,飞剑、法宝、拳法,双方只要愿意,皆可使用。
    在切磋之前,老剑仙告诉两个同为四境的武道少年,他们最好忘记对战双方不会死在城头这一点,将这场切磋看成一场真真正正的生死之战。
    陈平安倾力出手,三战皆输。
    也不知曹慈保留了多少实力,总之他三战全胜。
    打完最后一场架,曹慈就跟他师父告辞离去,师徒二人就此离开剑气长城,返回中土大端。
    曹慈临行前,对陈平安说道:“陈平安,你回倒悬山之前,能不能帮我照看一下,那间小茅屋?”
    陈平安抹了把额头汗水,笑道:“没问题。”
    这是曹慈独有的善意。
    白衣少年和女子武神在走马道上愈行愈远。
    老剑仙提醒陈平安道:“我要撤去小天地了。”
    陈平安点点头,示意自己没问题。
    老剑仙随手撤去那方天地的禁制,剑气顿时汹涌而至,陈平安当下神魂震荡,受伤不轻,只能老老实实以剑炉立桩与之抗衡。
    一个时辰后,陈平安才能够走动,他与宁姚来到面向南边的城墙附近,她问道:“没事吧?”
    陈平安摇头道:“这点伤不算什么。”
    宁姚皱眉,指了指心坎:“我是说这里。”
    陈平安的视线顺着少女青葱一般的纤细手指移动,久久没有转移。
    宁姚一巴掌拍在陈平安头上。
    陈平安挠挠头,赶紧亡羊补牢:“心里头,更加没事。”
    男人的脑袋女人的腰,一个拍不得,一个摸不得。但是这种话,陈平安哪里敢讲。
    宁姚背靠城墙,忧心忡忡地问道:“真没事?”
    一天之内,陈平安输了三次,输得不能再输了。
    第一次是陈平安和曹慈切磋拳法技击,双方如有默契,都很纯粹,陈平安次次出拳,好像刚好比曹慈慢上一线。
    不是说陈平安的拳法不入流,恰恰相反,崔姓老人传授的神人擂鼓式、云蒸大泽式等拳招,令一旁观战的女子武神都有数次点头。
    反观曹慈,则太写意闲适了,闲庭信步,未卜先知,次次料敌先机,陈平安的拳脚,就像刚好凑到他想到的地方。
    陈平安从来没有打中过曹慈,一拳都没有。
    在老剑仙和宁姚都觉得一场足矣的时候,女子武神竟然微笑建议,让他们再打一场,并且让陈平安放开手脚,不用拘束于拳法。
    第二场,陈平安让飞剑初一和十五助阵,甚至用上了几种符箓。
    可是初一和十五比起曹慈的身法,还是要慢一点,不多不少,依旧是一线之差。
    这一次,就连宁姚都替陈平安感到无奈。
    这就如同下棋,同样是九段国手,强九胜弱九,并不奇怪,可如果这个强九棋手,次次以半目胜出,恐怕就说明两者之间的棋力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最后一场架,是陈平安自己提出来的,曹慈点头答应。
    第三场,陈平安开始变了,变得不像是在跟曹慈过招,而是在跟自己较劲,不断强行变更既定拳招的路数,而神人擂鼓式也好,铁骑凿阵式也罢,都是崔姓老人锤炼千百万遍的“神仙手”,陈平安这种行径,看上去有些自乱阵脚。
    于是曹慈的出拳,比陈平安的出拳,不再是只快一线,许多时候,曹慈在陈平安出拳之初,或是其拳架中段就打烂了陈平安的拳意,陈平安比前两场输得更惨。
    然而在场三人,哪怕是武道之外的宁姚,最终都看出了陈平安的临时变阵,其大方向是对的。最主要的差距,还是在四境底子上。
    第三场之后,曹慈对陈平安伸出了大拇指,只说了四个字:再接再厉。
    如果观战者不认识曹慈和陈平安,肯定会觉得曹慈这是在挑衅,是在耀武扬威,或是在居高临下,俯瞰败者。
    曹慈的心平气和,陈平安的心境安定,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同样是四境武夫,陈平安如今是名副其实的曹慈手下败将。
    所以“剑心澄澈、锋芒毕露”的宁姚才有此问,她担心陈平安输了第四场——无形中的心境之争。
    一旦武道心境被曹慈碾压破坏,那么陈平安别说是跻身武道止境,此生跻身七境都难。
    好在陈平安说他没事。
    宁姚相信他。陈平安不怕死,她在骊珠洞天的时候就知道,他曾经差点死在搬山猿手下,差点为了她跟马苦玄换命。
    但是不怕死,不意味着就不怕输。
    一穷二白的时候,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是宁姚之前在鹳雀客栈看到了一桌子的宝贝,她方才知道原来陈平安已经挺有钱了,而且武道可期,所以宁姚担心陈平安会钻牛角尖。
    所幸不是。
    两人一起坐在朝南的城头上,肩并着肩。
    宁姚将一新一旧两把剑叠放在膝盖上,陈平安依旧背负着只剩下一把槐木剑的剑匣。
    她其实觉得“降妖”这个剑名挺俗气的,但是一想到陈平安还背着一把除魔,就不跟他计较了。
    陈平安以双拳撑在膝盖上,身体前倾。千里之外,就是无数妖族大军的驻地,蜂拥蚁屯。听宁姚说每一次妖族大军进攻剑气长城,这个峡谷就会塞满密密麻麻的妖族,但是,它们的头顶,同样会有密密麻麻的飞剑。
    陈平安跟宁姚在一起,都是想到什么就聊什么。从老剑仙陈爷爷,到曹慈和女子武神,以及他们所在的中土神洲大端王朝,再到拥有四大仙剑之一的龙虎山大天师。谈到了仙剑,自然而然就扯到了被誉为真无敌的道老二,因为他那把仙剑被誉为“道高人间一尺”,然后就聊到了道老二座下一脉的倒悬山,最后回到了剑气长城,陈平安的拳法。
    兜兜转转,聊得随心所欲。
    陈平安从未在视野这么开阔的地方坐过,心境上更是,就仿佛直接跟一座天下面对面。
    陈平安情不自禁道:“最早练拳是为了活命,等到不用担心寿命的时候,就开始想自己为什么练拳,第一次觉得我的出拳一定要更快,比谁都快。后来我又觉得我的出拳,不一定要最强,但一定要最有道理,所以我看书,向人请教学问,跟别人学为人处世,让身边的人在我做错的时候,告诉我哪里错了。”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喝了口酒,有些无奈道:“我跟人讲道理,归根结底,是为了让对方也讲道理。而不是我觉得我的道理,就一定是对的。只可惜这趟走下来,很多人连道理都不愿意讲。”
    陈平安突然想起剑修左右,那个剑术高绝、人间无敌的男人。好像这个齐先生的师兄,也很不爱讲道理。
    陈平安将养剑葫芦递给宁姚后,站起身,配合阿良传授的十八停,开始缓缓打拳。
    阿良曾经说过,他的十八停,不太一样。
    宁姚皱眉道:“陈平安,你每天要练那么多拳,还要想这么多乱七八糟的?!”
    “随便想想。”陈平安满脸笑意,出拳舒展自如,慢悠悠的,却不是懒散,而是自然。
    宁姚转头看着一身拳法真意如流水潺潺的陈平安,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想了这么多,会拖慢你的武道修行。那个曹慈肯定不会想这么多。”
    陈平安练拳不停,笑道:“他是天才啊,而且肯定是最了不起的那种天才,我又不是,我每一步都得多想多做。我是一个凡俗夫子,你不也说我是泥腿子,所以我必须每一步都先做到‘不错’,然后才是对,很对,最对的。我急不来的,以前拉坯烧瓷,一坐就是一下午,只有不出错,才能烧出好坯子,很简单的道理。”陈平安习惯性加了一句,“对吧?”
    宁姚反问道:“简单?”
    陈平安有些纳闷:“不简单吗?”
    宁姚喝了口养剑葫芦里的酒,答非所问:“简单就好。”
    陈平安出拳不再按照《撼山拳谱》或是崔姓老人传授的拳架,而是临时起意,人随拳走,心无挂碍。
    一停一顿,时快时慢,陈平安将心神完全沉浸其中。
    我的本命瓷碎了,我的长生桥断了。曾经我练拳就只是为了续命,然而我最后还是走到了这里,找到了你。
    我陈平安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陈平安出拳越来越快,以至于衣袖之间清风鼓荡,猎猎作响。
    当初坐在那座云海之中的金色拱桥上,神仙姐姐说过,我一定不能辜负齐先生的希望,因为她最早选择我,是因为她选择相信齐先生,才愿意跟他一起,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希望。
    有这个一,我是这个一,就足够了!
    城头上,陈平安骤然之间拳法由快变慢,竟然没有丝毫突兀。他横向移动脚步,不断对着那座蛮荒天下出拳,刹那间又从最慢变成最快,呼啸成风。
    崔姓老人曾经放豪言,要教世间武夫见我一拳,便觉得苍天在上!
    陈平安像是在回答一个心中的问题,出拳的同时,他大笑道:“好的!”
    宁姚微微张大嘴巴,这还是陈平安吗?
    宁姚破天荒有些多愁善感,喝过了一口满是愁滋味的酒,伸出一只手掌,抱怨道:“陈平安,我现在一只手打不了几个你了。”
    陈平安停下出拳,蹲下身,笑道:“你打我,我又不会还手。”
    宁姚翻白眼道:“你还是男人吗?这要传出去,不管是在剑气长城,还是在浩然天下,都是要被人笑话死的。”
    陈平安眼神坚定:“如果哪天你被人欺负了,不管我当时是武道第几境,我那一次出拳,一定会最快!”
    宁姚指了指城头以南:“十三境巅峰大妖也不怕?”
    陈平安点头。
    宁姚指了指身后:“浩然天下的文庙圣人也不怕?”
    陈平安还是点头。
    宁姚指了指头顶:“道祖和佛祖都不怕?”
    陈平安点头之后,轻声道:“宁姚,别死在战场上啊。”
    宁姚转过头,不再看陈平安,她怀抱养剑葫芦,望向脚下的万年战场,点了点头,眼神坚毅:“我不敢保证一定不死,但是我一定会争取活下去。”宁姚突然笑了起来,“陈平安,那你赶紧成为天下第一的大剑仙吧!”
    陈平安挠头道:“我也不能保证啊,但是我努力!”
    陈平安来到宁姚身边坐下,肩头靠着肩头。
    宁姚有些羞赧,便轻轻撞了一下,似乎想要撞开他,陈平安次次靠回去。陈平安的肩头,就这样摇来晃去。
    最后两人安安静静地望向南方。
    一肩挑着齐先生和神仙姐姐的希望,一肩挑着心爱姑娘的期望。
    虽然不是杨柳依依和草长莺飞,不是春光融融和青山绿水,但是陈平安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不能再好了。
    裴杯和曹慈师徒二人缓缓走在城头上,曹慈回望一眼茅屋的方向,神色认真道:“虽然陈平安的第三境底子,跟我的差距还是比较大,但是我觉得他是有希望跟在我后面的。”
    女武神笑道:“这可是很高的评价了。”
    曹慈问道:“师父,你觉得呢?”
    她轻轻摇头:“我觉得如何,没有意义,要看你和陈平安以后走得如何,各自升境的快慢,每一境底子的厚薄,最终武道的高低。当然,谁能活得更长久,至关重要。”
    曹慈点点头,问道:“师父,若是没有大的意外,你大概能活多久?”
    对于这种生死大事,她语气平淡:“寻常十境武夫,尽量减少本元的消耗,少些病根难除的生死大战,可以活到三百岁左右,我大概能多个两百年。多出来的这两百年,又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了。”
    曹慈感叹道:“到底还是练气士更长寿。”
    裴杯对此不置可否,问道:“关于陈平安,还有什么想法吗?”
    曹慈摇摇头:“没了。”
    裴杯叮嘱道:“跻身七境之前,你可以离开大端王朝,但是绝对不许去往别洲。”
    “晓得了。”曹慈其实无所谓,他的武道,真正的对手,只有自己。
    中土神洲的高大女武神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曹慈的脑袋。
    曹慈无奈道:“师父,别总拿我当孩子啊。”
    裴杯走下城头之前,回望了一眼茅屋那边,她很快就收回视线,笑了笑。
    跟曹慈同处一个时代的纯粹武夫,想来会很悲哀。
    尊重仰慕他的,高山仰止,只能一辈子抬头看着;羡慕嫉妒他的,望尘莫及;仇恨敌视他的,抓心挠肝。
    裴杯很期待自己弟子的最终巅峰,毕竟武无第二!
    陈平安在城头上已经待了将近一旬时光,这天宁姚来了又走了,说是家里来了重要客人,需要她露面。
    陈平安就继续沿着城头走桩,走出十数里后,他发现前方站着一个身穿宽松黑袍的小女孩,梳着俏皮的羊角辫,似乎在打盹?她一直摇摇晃晃,好像下一刻就要坠下城头,看得陈平安心惊胆战,忍不住想去扶住那个冒冒失失的小姑娘。只是两次远游,让陈平安成熟了不少,他并没有贸然出手。
    陈平安只是“喂”了一声,假装是在询问,以宁姚教给他的剑气长城土话,问道:“你知道茅屋里的老人是谁吗?”
    小姑娘没有理睬陈平安,依旧在城头上荡秋千。
    陈平安在一个自认为合理的距离停步,打量了她一眼,稚嫩脸庞上竟然还挂着鼻涕泡,果然是在睡觉。
    心真大啊。
    陈平安觉得她多半是一位天才剑修。
    一瞬间,一个站不稳的羊角辫女孩笔直坠向城下。
    陈平安下意识就要一步掠去,想抓住那小姑娘的脚踝。一只手掌按在了陈平安肩头,令他动弹不得,陈平安转头望去,发现他的左手边站着一位慈眉善目的白发老者,身材修长,发髻上别有白玉簪子。老人对陈平安笑道:“小家伙,听你口音,是外乡人吧?心是好的,可在剑气长城,一定要记住一点,不要给人添麻烦,更不要给自己添麻烦。”老人指了指小姑娘“坠崖”的方向。“这位隐官大人,不需要你救。她是咱们剑气长城这一千年来,斩杀中五境妖族最多的剑修。要说妖族最恨之人,隐官大人可以稳居前三。你要是碰到她的一片衣角,恐怕就要死了,除非老大剑仙愿意跟隐官大人大打出手。”
    陈平安抱拳致谢。
    老人笑道:“老夫姓齐,你要是不介意,喊我一声齐爷爷或是齐前辈都可以。今天南边有点异动,我刚好跟好友一起巡视城头。估计隐官大人也是来了兴致,巴不得对方展开攻势。”
    老人记起一事,突然补充道:“还是别喊我齐爷爷了,喊我齐前辈就行,否则感觉像是在占老大剑仙的便宜,这可使不得。”
    话音刚落,两人脚下的城墙下方,发出一阵闷响。
    估计是隐官大人摔到了地上,引发震动。
    老人笑着提醒道:“虽然有老大剑仙帮忙盯着,隐官大人也在,但是你还是要小心一些。兵无常法,妖族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展开下一轮攻势。好了,你继续忙吧。”
    不见老人移动脚步,他就出现在了十数丈外的城头上,就这样蜻蜓点水,老人的身影转瞬之间就消失不见。
    陈平安跳下城头,转身返回茅屋那边。他突然听到南方大地上响起一阵阵难以言喻的声响,不是刺破耳膜的那种难受,而是动静不大却让人恶心的那种,他赶紧走到墙头,举目望去。
    在一望无垠的城外峡谷中,出现了一个大妖。陈平安站在城头上看那个东西,就像一个人低头看着不远处泥地里的一条蚯蚓。
    陈平安完全可以想象,那条蚯蚓的真实体形,一定极其恐怖。
    然后陈平安就看到城头这边,先前那位隐官大人坠落的方向,炸开了一团巨大的雪白光芒,如一粒珠子滚向那个大妖。
    峡谷内,尘土飞扬,打得翻天覆地。
    约莫一炷香后,隐官大人返回城头,站在离陈平安不远处,使劲张大嘴巴,伸出双指摇了摇一颗牙齿,最后好像不舍得将其拔下来,只是朝走马道吐了一口血水。有些生气的她大摇大摆地走在城头上,城头走马道给她踩得一步一震。
    在城头结茅守城的老剑仙不知不觉来到陈平安身边,笑着解释道:“对她而言,没打死对方,就是自己输了,所以比较恼火。这时候谁都不要管她,否则会很麻烦。以前也就阿良乐意跟她唠叨唠叨,喜欢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反正经得起她的揍。如今阿良离开了剑气长城,估计她有点无聊吧。其实对面那头不太走运的大妖,只是象征性过来露一面而已。”
    老剑仙带着陈平安一起走向茅屋,突然说道:“因为某些原因,你是一个例外,所以我跟你也多唠叨一些。”
    陈平安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这天夜幕降临后,陈平安离开曹慈建造的那间小茅屋,坐在了北边的城头上喝酒,眺望着那座巨大的灯火通明的城池,望向宁姚家的方向。
    他的左边肩头忽然给人一拍,他向左望去,宁姚已经坐在了他的右手边。
    她这次走上城头,拿来了一些吃食,放在茅屋那边,她还将一坛酒提到城头。陈平安递过养剑葫芦,宁姚将酒倒入其中。
    酒坛空了后,被宁姚随手丢向城外,摔落在地也没有发出声响,毕竟是小小酒坛,不是先前那个隐官大人。
    宁姚喝了口酒,开始发呆。陈平安便陪着她一起发呆。
    宁姚轻声道:“讲不讲道理,其实跟一个人活得好不好,没半点关系。”宁姚伸出手臂,指向城池,“那边,有些人资质太好,所以只要他在规矩之内滥杀无辜,谁都拿他没办法。到了城头以南的战场上,这种人依然是响当当的大英雄,剑气冲霄,以无敌之姿凿开妖族大军,便是记恨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认,有他没他,大不一样。”宁姚摇晃酒壶,“我走过浩然天下很多地方,见过各色人。有些人只是投了个好胎,就一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每天只是在那里埋怨人生无趣,发牢骚,说自己太苦了。”她将养剑葫芦还给陈平安,“狗屁倒灶,挺没劲的,是不是?”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还好吧。别人怎么活,各有各的道理吧,不合我们心意,未必就是错的。”陈平安喝了口酒,“有烦心事?”
    宁姚点点头:“有人想要买我家的斩龙台,我不愿意卖,人家便出了天价,讲道理,讲大义,讲世交情分,什么都讲,讲得我有点烦。”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言语,只是轻轻握住了宁姚的一只手。
    宁姚没来由笑了起来:“但是只要一想到你小时候过着苦哈哈的日子,饿着肚子,在泥瓶巷里偷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就觉得其实这些都没什么。”
    陈平安笑着望向远方,清风拂面,不再像最早那样刮骨锥心了,就像家乡山林中的微风,他柔声道:“这样啊。”
    一夜无话,最后宁姚靠着陈平安的肩头,怡然酣睡到天明。陈平安纹丝不动,安静守夜。
    他曾经见过一句很动人的诗句,在家乡神仙坟的一座泥塑神像上,不知是谁刻上去的:“自童年起,我便独自一人,照顾着历代星辰。”
    明月依旧隐去,太阳照常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宁姚难得睡得如此踏实,她醒来后抹了抹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干脆直接御剑下了城头,往北边城池潇洒而去。
    陈平安返回茅屋吃了顿早餐,然后就开始从左到右地沿着北边的城头走桩练拳。他对这一带早已熟门熟路,可以一路闭着眼睛,宁姚说今天可能不会来城头看他,所以陈平安带上了些吃食,打算走得远一点。
    之前大概是靠近老剑仙的修行之地,剑修稀少,陈平安只见到了姓齐的老人,和那位隐官大人。陈平安这天一直往右手边练拳行去,就看到了更多的剑修,老幼男女皆有,既有来此汲取剑意、砥砺剑道的年轻一辈,他们往往独自练习剑术,或是沉默悟道,也有按例巡查城头、成群结队的剑修,他们见到了背负剑匣却打拳的陈平安,无一例外,都没有和他打招呼,人人眼神漠然。
    陈平安这才对齐姓老人那句话有了些感触,剑修在这里,不愿意麻烦别人,更不愿给自己找麻烦。
    正午时分,陈平安坐在城头吃着宁姚送来的肉脯和点心,细嚼慢咽。远处有一拨少年少女前行,他们一共二十余人,出剑凌厉且整齐,身姿矫健,剑招刁钻而简捷,剑意偏向杀伐、阴沉。有一位独臂中年剑修脚步轻灵地追随着方阵,在旁指指点点。这应该是同一个姓氏的年轻子弟在此修行。
    陈平安没敢多看,免得被当作偷师别家祖传剑技的冒失鬼。
    那名独臂剑修看了眼正在进餐的陈平安,想了想,做了一个手势,年轻剑修们欢呼一声,迅速停下修行,三三两两席地而坐。有一群远远跟在剑阵后方的男女,立即摘下包裹,给这些少年少女拿出午餐,神态恭敬。
    宁姚说过,剑气长城这边等级森严,极其讲究家族传承和实打实的战功。比如那个隐官大人。“隐官”并非姓名,而是一个历史悠久,却没人能说出一个所以然的奇怪官职,总之隐官头衔世代承袭。隐官在剑气长城执掌督军、定罪、行刑等事,历任隐官中有很多碌碌无为者,就像剑气长城北边的影子,往往沦为城中大族的应声虫,但是这一代隐官大人,大不一样。
    她是公认的剑气长城第四把手。十三之争,第二个出战的,就是这个脾气暴躁的“小姑娘”,对方那名战力卓绝的大妖,直接认输退出,气得她独自在战场上乱砸乱捶了整整一刻钟。剑气长城的剑修和妖族就这样看着她发泄怒火,双方都早已习以为常。
    在听宁姚大致讲过十三之争的首尾后,陈平安除了记住双方阵营的巅峰战力,更记住了那个“一家之学,半壁江山”的阴阳家陆氏。
    双方只在最后一刻才水落石出的出战次序,可能是另一场悄无声息却暗流涌动的大战。
    这位隐官大人,为人族开了一个好头,只是剑气长城这边中盘崩溃,几乎溃不成军,所幸阿良横空出世,收了一个好尾。
    陈平安吃完午饭后,就起身继续打拳,往前而走,其间他又见到了那位姓齐的老人,不过这次老人身边跟着一个面容俊美的中年男子。齐姓老人气势内敛,而男子气势鼎盛,瞧着便像是压过了老人一头。
    陈平安没有上前搭话,只是停下走桩,微微低头,抱拳致意。
    老人笑着点头致意,亦是没有跟这个外乡少年寒暄客套。
    之后陈平安遇到了两个坐在城头喝酒的青壮剑修,以及一个站在城头上持剑不动的独臂少女,剑极大。
    陈平安看见他们后就默默跳下城头,绕过他们,等他们离得远了,再跳上城头继续走桩。
    黄昏时,陈平安还看到了几个从南边城下飞掠而起的剑修,他们越过走马道,御剑向北。
    陈平安看了眼天色,潦草地吃了顿晚饭,转身返回。直到深夜他才回到小茅屋,结果一推门,借着明亮的月色,陈平安就看到了那个隐官大人,正在偷吃他的食物。陈平安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羊角辫“小姑娘”缓缓转过头,腮帮鼓鼓的,一点都没有做贼被抓的觉悟,反而一脸责备和警惕地望向陈平安,像是在问你谁啊,来我家做甚?
    这不是入室行窃的小偷,根本就是下山打秋风的土匪啊。
    陈平安只好默默退出茅屋,掩上房门。他怕一言不合,就给这位战功彪炳、性情乖张的隐官大人,一剑戳个稀巴烂。
    陈平安去往茅屋后边的北城头,坐着喝酒。他突然听到身后一阵拍掌声响,转过头,看到隐官大人收起手掌,指了指茅屋那边,随后扬长而去。
    是提醒我可以回去收拾残局了?
    陈平安一阵头大,为小心起见,他还是坐在原地,等到她走远了,才回茅屋看了一遍,宁姚带来的吃食,已经所剩无几。
    陈平安叹息一声,收拾完这间乱七八糟的屋子后,重返城头,开始练习郑大风赠送的《剑术正经》。他依然虚握长剑,手中并无真正的长剑,主要是练习开篇的雪崩式和镇神头。
    宁姚今天没有来到城头探望陈平安。陈平安便在后半夜返回茅屋躺下,安然入睡。
    第二天清晨,陈平安刚走出茅屋,就看到那位隐官大人大踏步而来,身后带着几个少年少女。她径直走入屋子后,很快就怒气冲冲地走出茅屋,瞪大眼珠,使劲做出凶神恶煞的模样。她兴许是在责问为何茅屋今天没有东西可偷吧。她身后那几个气质不俗的少年少女,都有些幸灾乐祸。
    陈平安脸色尴尬,只好装傻扮痴。
    如果她不是隐官大人,陈平安真的想要捏一捏她的脸颊。
    隐官大人这次是真的有点生气,她脚下的剑气长城轰然一震,身穿一袭宽松大黑袍子的她掠向高空,转瞬即逝。
    宁姚在下午来到剑气长城,听陈平安诉说经历后,笑着说:“不用担心,那位隐官大人就是这样的脾气,吃过她苦头的剑修不计其数,但她其实是个很好对付的顺毛驴,喜欢听人说好话,送她漂亮东西,一概全收。但是她吃干抹净或收下东西后,撑死露个笑脸,从不念旧情。如果惹上了隐官大人,也有办法,剑气长城那些个运气不好的,就会在她出手之前果断开始装死,她会觉得出手打死这种废物,脏了她的手,往往一笔勾销,而且她也不太记仇,也有可能是她根本记不住那些人。”宁姚记起一事,“听朋友提起过,隐官大人跟小茅屋里的人关系不错,破天荒地青眼相加,曾经有人看到姓曹的将隐官大人放在脖子上,然后他一路打拳,行走在城头,当时有个路人差点吓破了胆。”
    陈平安感慨曹慈真是厉害。
    宁姚笑道:“以前不熟,我最近多打听了一些曹慈的事情,得出一个结论,跟曹慈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的纯粹武夫,其实挺惨的,尤其是所谓的武道天才。”宁姚接过陈平安的酒壶,喝了口酒,脸色红润,“一座天下的练气士,很难有公认的同境第一,因为本命飞剑、法宝仙兵这些东西,其实不算身外物,很多生死大战,一锤定音的恰好就是这些东西,所以机遇福缘会改变很多既定事实。武夫不一样,不太依仗这些,甚至反感这些,因此会有拳无第二的说法,输就是输,赢就是赢。”
    陈平安点点头,他曾经在泥瓶巷见到的大骊藩王宋长镜,之后在竹楼出拳的崔姓老人,以及艰难破境后登天而行的郑大风,都与山上神仙截然不同,那种“我争第一,谁与争锋”的宗师气势极为显著。
    宁姚将酒壶递还给陈平安:“我的结论其实只说了一半,你觉得曹慈很厉害,可是我觉得你更厉害。”
    陈平安咧嘴傻笑,能够让心爱的姑娘认为自己厉害,那就真的是厉害。
    宁姚认真道:“因为同一个时代的武夫,肯定没有几个人能够与曹慈交手,没有几个人能够真正领教曹慈的那种‘无敌’气焰。你不但跟他交过手,而且一打就是三场,全输之后,你在跟他的心境之战中却能够不输,这真的很难得。”宁姚咳嗽一声,坐直身体,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这很难得,要保持,再接再厉。”
    陈平安原本还在郑重其事地想着宁姚的话,突然发现宁姚眼中的促狭,便知道她是在模仿那个曹慈,故意捉弄自己,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连酒都顾不上喝了,对宁姚说道:“你学他一点都不像。”
    宁姚翻白眼道:“你学他就像?”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学他,我也不用学他。”
    宁姚啧啧出声,不知道是欣赏还是打趣。
    陈平安呵呵一笑。
    宁姚何等聪慧,立马就知道这家伙是在学自己在鹳雀客栈时的模样,她直接捶了陈平安肩头一拳:“喝你的酒!”
    陈平安果真喝了口酒,然后笑道:“哇,今天的酒好像格外好喝。”
    宁姚瞥了眼陈平安手里的养剑葫芦,蓦然脸红起来,又给了陈平安一拳,气呼呼道:“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陈平安提着养剑葫芦,一头雾水。
    宁姚起身御剑离去,不忘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满脸无辜。陈平安挠挠头,继续喝酒,琢磨来琢磨去,就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不是个好东西了。只不过陈平安倒是感觉宁姚其实没有生气,就是有些……害羞。
    陈平安觉得萦绕心扉的这种滋味不坏,好像比喝了美酒还美。
    有一个在剑气长城高空御风蹈虚的俊美男子,正是之前齐姓老人身边的那位,无意间撞见了这一幕,他笑了笑:“原来是个不开窍的愣头青。”
    陈平安喝过了酒,别好养剑葫芦,起身练习剑炉立桩。
    月光入怀,皎皎在肩,一夜安宁。
    天微微亮后,陈平安猛然睁眼,发现自己竟然一动不动地立了半夜桩。他有些后怕,这要是一不留神掉下城头,人家隐官大人可以毫发无损,而他肯定就是下边墙根的一摊肉泥了。
    陈平安做了几个舒展筋骨的动作,跳下城头,回茅屋吃过了宁姚昨夜准备好的早餐,然后继续枯燥无味的走桩,沿着城头走马道往右而去。
    一路上,陈平安遇上了一个满脸贱笑却杀气腾腾的少年胖子,老规矩,他跳下城头绕过,再重返城头时,又看到城头上站着一个姿容俊美、略显阴柔的少年,然后看到一个满脸疤痕的黝黑少年,最后看到了那个背负巨剑的独臂少女。只是今天她身边多出了几个年轻女子,这些女子仿佛将宽阔城头当作了郊游地点,一条锦绣绸缎上,摆满了精美的吃食。
    当陈平安再次从城头上跳回走马道时,她们便一个个望向他。陈平安与她们远远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们还在对着他指指点点。
    陈平安头皮发麻。
    其实为何如此,他一清二楚,前前后后的这些家伙,肯定就是宁姚之前描述过的那些朋友,而且都是并肩作战的生死同伴。
    这是陈平安第二次有些埋怨自己脚上的草鞋。第一次是在大隋京城,他怕给李宝瓶、李槐他们丢脸,还专门买了双崭新的靴子,只是他并没有去东山的山崖书院,便跟崔东山离开了京城,穿了一会儿新靴子就将其脱下来,换上了最习惯的草鞋。
    陈平安更希望将自己收拾得更好些,哪怕不是曹慈、崔东山那种与人相得益彰的仙气装束,也一定要干净整齐,就像林守一那种,最好带一点书卷气,哪怕是暂时的都好,发髻上再别上一支玉簪子,腰间的养剑葫芦就不用换了,剑匣也不用……
    陈平安继续前行,心中哀叹,有些后悔。走着走着,陈平安突然笑了笑,他抬起脚,低头看了眼脚上的草鞋:“老伙计,可不是我嫌弃你啊,你的任劳任怨,我很感激,你看你那几双阵亡在游历途中的同伴,我可是都收好了的,一双也没有扔掉,都在十五的肚子里头养老呢。嗯,书上说这叫颐养天年,哈哈,想要含饴弄孙,就是为难我了……”
    自言自语的陈平安没有发现,那些过来看他是何方神圣的家伙,如下锅的饺子一般,一个个主动“掉下”了城头,原来是宁姚从城头上空一路御剑而来。胖墩少年、董黑炭和俊美少年纷纷落荒而逃,那些女子则忍着笑意,胡乱收拾起包裹,御剑离开城头。
    陈平安转过头,看到宁姚御剑而至,骤然悬停在城头外边的高空,然后缓缓飞掠,与陈平安的走桩速度相当。
    宁姚无奈道:“你别管他们。”
    陈平安笑着点头。
    宁姚御剑在空中划出一个美妙弧度,撂下一句:“我还有事,明天找你。”
    陈平安还是在深夜时分回到两栋茅屋附近,这次老剑仙不知为何站在北城头上,像是在遥望那座没有城墙的城池。陈平安快步跑过去,喊了一声陈爷爷。老人收回视线,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指向北方:“就是这么点人,可能还不如浩然天下一座州城的人多,挡住了妖族这么多年,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陈平安不知道如何回答,便不说话。
    老剑仙转头笑望向陈平安:“陈平安,我们相处得还算不错,对不对?”
    陈平安点点头。
    老人笑问道:“可是如果我说我跟曹慈处得更好,对他期望更高呢?”
    陈平安仍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老人不着急听到答案,只是在看陈平安的眼睛,更是在看陈平安的心境,老人有些唏嘘。
    这一次这位阿良嘴中的老大剑仙,甚至运用了剑术神通,直指陈平安的神魂深处。
    原来如此。
    原本挺好的一个修道坯子,如果顺风顺水,运气好的话,大概在浩然天下,修出一个地仙是不难的,可惜早早给人摔得稀巴烂,如瓷器碎成了一片片,在长生桥被打断之前,就早早遭受了一场更大的劫难。
    心境,心镜。
    镜子碎片有大有小,老人见到了最大的几片,上面所承载的画面,景象各异。
    说难听点,这是一个类似养蛊的过程,不是弱者俯首朝拜强者,而是彻底没了。少年这么多年应该在竭力拼凑碎瓷片,而且并不自知。
    说好听点,就有些高妙了,这算是天行健,自强不息,强者愈强,最终一两片碎片,越来越璀璨夺目,如日月悬空,群星暗淡。
    心境之争,与修为高低关系不大,所以极为凶险,练气士有很多的说头和秘法,什么扪心自问,叩心关,什么君子参省乎己,什么破心中魔障。
    有些旁门左道和邪门歪道,以诸多下乘的、不入流的观想之法走捷径。总之,其中学问很大,而且很杂,如同山脉起伏,一座座山峰有高有低。
    而儒释道,就是三条独立的大脉,这就是所谓的立教称祖。兵家是一条断头山脉,只差一点就成功了。曾经作为四大显学之一的墨家,有点类似兵家。就像大江大河,不管多长多宽,如果最终不能入海,距离成为大渎始终有着一步之遥。
    陈平安始终没有给出答案,老剑仙却已经得到答案。
    老人微笑道:“先前你跟宁丫头聊到道理的时候,我刚好不小心听了一耳朵,想不想听我唠叨一点过来人的看法?”
    陈平安果断点头。
    老人笑道:“我可以告诉你一个诀窍,可以既讲道理,又过得还不错,一定不至于将来有一天自己把自己憋死。”
    陈平安眼睛发亮:“老前辈你请说!”
    老人轻声笑道:“听好了,那就是过成这个样子。你该这么告诉自己……”老人略作停顿,然后继续说道:“我某某某……嗯,比如我说‘我陈清都’,你就得说‘我陈平安’了。”
    说到这里,老人自顾自笑了起来,陈平安也跟着笑起来。
    老人双手负后,身形佝偻,眼神平静,望着那座静谧祥和的城池:“我这辈子处处讲道理,事事讲道理,已经讲了足够多的道理了,我问心无愧,结果你们还是这个鸟样。不好意思,我这一次,不跟你们讲道理了。”
    陈平安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老人说话。
    老人眯着眼:“当然不讲道理的次数不可以太多,一百年有个一两次,肯定没问题。比如这样。”
    老人向北方缓缓伸出一手,剑气长城头顶的巨大夜幕,如黑布被撕裂开来,一瞬间大放光明,最终却只有一条极其纤细却极为璀璨的光线从天而降,砸入城池中的某处,随后地面上有无数的金色光芒炸裂开来,如有上五境的剑仙在这一刻金身崩坏。
    陈平安张大嘴巴。
    老人呵呵笑道:“喝口酒压压惊。”
    陈平安傻乎乎摘下养剑葫芦,将其递给老剑仙。
    老人本是打趣身边少年,便没有伸手接过养剑葫芦,他转过身,摇头晃脑地缓缓前行,而后轻轻跳下城头,自言自语道:“傻丫头找了个傻小子,绝配。”
    剑气长城某处响起一声叹息,似乎此人并不认可老剑仙的暴起杀人,但是又不愿出面理论。
    叹息之人身边,有个苍老嗓音随之响起:“玉璞境而已,何况陈清都出手事出有因,你就忍忍吧。”
    叹息之人复叹息。
    苍老嗓音无奈而笑,尽量劝解道:“跟陈清都讲你们这套儒家规矩,如鸡同鸭讲,有何意义?再者,你们儒家学说是‘近人之学’,不求成佛,不求长生,脚下大道不高也不远,何必苛求陈清都事事奉行规矩,让他做圣贤完人?你只要勿以圣人标准衡量陈清都,就很简单了。”
    那人淡然道:“陈清都的任何一次不讲理,所造成的影响,恐怕凡夫俗子的一万次不讲理都比不上。”
    老人笑了:“人家陈清都是剑修,你是儒士,不一样的。”
    那位儒士沉默许久,最终喃喃道:“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
    劝解无果的老人又是叹息一声。
    剑气长城以北的城池中,有人暴喝道:“陈清都!”一束长虹平地而起,裹挟着势不可当的风雷之势,直冲城头。
    已经跳下城头的佝偻老人皱了皱眉头,轻轻挥袖,将站在城头上的陈平安扯到自己身后,而他刚好站在陈平安原先站的位置,直面那名气势汹汹的剑修。老人眯着眼道:“怎么?家族子弟中出了妖族奸细,你还有理了?”
    那名剑修悬停在城头以外四五丈处,他是一个须发和衣饰皆是雪白的高大老人,相貌极其威严,哪怕是面对剑气长城资格最老、剑道最高的老前辈,这位老者依旧毫无敬惧之意,满脸怒容质问道:“我董家自有家法家规处置叛徒。退一万步说,隐官尚未判定我孙子的罪行轻重,你陈清都凭什么处置董观瀑?!”老人咄咄逼人,骤然提高嗓音,“你当我董三更死了吗?!”
    陈清都满脸讥讽之意:“在董观瀑死在我剑下之前,我确实是当你董三更死了。一个板上钉钉的妖族内应,你董家愣是查了一个月的工夫。你信不信如果换一个姓氏,比如姓陈,一天我都嫌多?”
    董姓老人怒气冲天:“一个愿意悔改、将功补过的玉璞境剑仙,难道不比一具尸体更有利于剑气长城?”
    陈清都甚至都不屑反驳,他冷笑道:“我一剑之下,竟然还有尸体?难道这个小畜生偷偷摸摸跻身了仙人境?”
    自称董三更的高大老人气得眼睛瞪圆,一身剑意汹涌澎湃,如惊涛骇浪拍打城头。
    陈清都一挑眉毛:“怎么,要出手?”
    董三更一步向前踏出,怒极反笑道:“别人都怕你陈清都,我不怕!出手就出手,有何不可?!”
    一个稚气的嗓音在远处城头响起,有些哀怨委屈:“行了,都怪我,是我舍不得董观瀑那么快死,毕竟小董是我最喜欢的几个家伙之一,我现在多喜欢曹慈,当年就有多喜欢董小鼻涕虫,既然现在已经死了……就死了吧。”出声之人,是那个身穿一袭大黑袍子的羊角辫小姑娘,剑气长城这一代的隐官大人。
    这一处城头四周,已经遥遥出现了十数名剑气长城的顶尖剑修,或是大姓的家主,或是战力卓绝的剑仙。唯独少了那两位有资格与陈清都平起平坐的圣人。
    一个俊美容貌的中年男子厉色道:“董三更,这件事是你做得不对,一开始就错了!这么多年来,你对董观瀑寄予的期望太大了,才会让董观瀑的剑心变得那么极端,执意孤身前往妖族腹地历练,导致了这场祸事。他觉得剑气长城有了个董三更,有了个阿良,还可以多出一个董观瀑,我觉得不是。他年轻气盛,不听就算了,可是你董三更呢?难道你不知其中凶险?”
    董三更脸色冷漠:“我董家儿郎,就该有这种野心,我为何要劝他?我巴不得董家子孙一个个都比我董三更剑道更高!”说到这里,董三更嗤笑道:“咱们董家,毕竟不是陈、齐、纳兰这样的家族,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董三更这一棍子下去,几乎打死了半座剑气长城。
    那俊美男子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齐姓老人此时缓缓开口道:“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大敌当前,我们难道还要闹内讧?”
    一位相貌清癯的长衫负剑老者轻轻点头:“不管如何,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应对妖族的攻势,不可自乱阵脚,白白便宜了南边的那些孽畜。”
    老剑仙根本不理睬这两位好心捣糨糊的,更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他盯着董三更,笑道:“如果立功就可以赎罪,那我今天是不是可以宰了你董三更,然后让隐官撕去几页功劳簿,就当没事了?”
    董三更哑口无言。
    气氛尴尬,凝滞沉重。
    陈平安在老剑仙身后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城头上的剑气,在这些人出现后,便开始有了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董三更突然环顾四周,怒喝道:“看你娘的好戏,凑你娘的热闹,滚滚滚!”
    十数位剑气长城的中流砥柱知道,这是董老匹夫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了,今天这架打不起来,便纷纷返回北边的城中。
    众人纷纷退散,陈平安这才看到原来宁姚也在其中。她缓缓御剑靠近城头,董三更瞥了眼小丫头,没好气道:“宁丫头,莫要学你那废物爹娘,你,我还是很喜欢的。”
    宁姚面无表情。董三更也不以为意,转身御风返回城内。
    站在城头上的隐官大人,是最没心没肺的那个,一直在偷偷打哈欠,此刻她突然皱着脸,犹豫了一下,张大嘴巴,伸出拇指抵住那颗不安分的牙齿,轻轻晃了晃,最后还是不舍得拔掉,合上嘴巴后,转身嘟嘟囔囔地走向远处。
    老剑仙陈清都对于今夜的风波好似见怪不怪,他对宁姚笑了笑,掠下城头,走向那间老茅屋。
    陈平安重新跃上城头,与宁姚并肩而立。
    宁姚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剑气长城一直就这样,好在祖上留下来的一条规矩没怎么变。”
    陈平安好奇地望向宁姚。
    宁姚缓缓道:“剑尖朝南。”
    简简单单四个字,就让开始学剑的陈平安心神摇曳,激荡不已。
    陈平安忍不住转头望向南方。宁姚伸手摘下陈平安的养剑葫芦,开始喝酒。
    陈平安收回视线,轻声问道:“那个做了叛徒的董观瀑,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曾经是战场上的英雄,在城内则不太讲理?”
    宁姚摇头道:“恰恰相反,小董爷爷一直是个不错的人,在剑气长城以北,从来深居简出,不太爱跟人打交道。我小时候偶尔见到他,他虽然不善言辞,但次次都会对我笑,就像自家长辈一样。”
    宁姚盘腿而坐,无奈道:“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小董爷爷要投靠妖族,可能是当年那趟以身涉险的历练,出了很大的问题吧。其实离开剑气长城,孤身去往蛮荒天下砥砺剑道的剑修很多,因为在那边,中五境的妖族都以修炼出人族相貌为荣,平日里就跟我们没什么两样,只有在战场上的危急时刻,才会现出真身,凭借强横的先天体魄抵御飞剑。所以剑修只要小心隐蔽,其实不太容易被妖族看破身份。”
    人之所以为万灵之首,就在于人之窍穴气府,本身就是世间最玄妙的洞天福地,所以妖族才会孜孜不倦地修炼出人身,之后修行就会事半功倍。落魄山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便是如此。
    宁姚继续说道:“当然,一些剑气长城天才剑修,早早就被巅峰大妖暗中记下,再以秘法记录在册,他们就难以行走蛮荒天下。但是那本册子,听说名额有限,上边写下名字的剑修不会太多,往往是我家乡这边战死一个剑仙,再添加一个。照理说,小董爷爷出门远游的时候,不过是寻常的元婴境剑修,不该在册子上,底蕴深厚的董家,又有独门秘术遮掩气机,很难被察觉。”
    宁姚没有说一件事。她是那本古怪册子上记录在案的剑修之一,而且是剑气长城历史上被记录在册的年纪最小的剑修。宁姚在十岁之前就已经被记录在册。
    历史上那些有此待遇的天之骄子,无一例外,都在三十岁之前,就被阵斩在剑气长城以南的沙场。
    妖族对此从来不计代价。
    往往一位天之骄子的生死,都会牵扯到一名甚至是数名大妖、剑仙的生死。
    妖族觉得城头上有一个陈清都就足够了。万一再多出一个什么宁清都、姚清都,就不是只死一两个上五境大妖的事情了。
    剑气长城的无奈之处,则在于这类天之骄子,若是不早早去沙场历练,不在生死之间迅速崛起,而只是养在剑气长城以北,哪怕有数位剑仙精心传授,仍是没有半点可能成长为下一个陈清都、阿良或是董三更。
    陈平安突然问道:“我在这里,是不是会害你分心,妨碍你修行?”
    宁姚点头,“嗯”了一声,没有否认,而且毫不犹豫,然后她说道:“但是你在这里,我会很开心。在家里斩龙台修行的时候,经常会忍不住想起你,就会发呆,发完呆,就会直接跑来找你,回去后匆匆忙忙处理些家族事务,然后一天好像就这么过去了,睡觉前又想着第二天见你。”
    这就是宁姚。
    齐静春曾经告诫过对她一见钟情的学塾弟子赵繇,最好不要喜欢上宁姚,因为她是一把无鞘的剑,锋芒毕露,很容易伤及旁人,甚至伤己。宁姚看待这个世界,始终黑白分明,几近无情。
    只是如今多出了一个陈平安。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最多三天,我就要离开这里,然后去往最像剑气长城的俱芦洲,练拳也练剑,争取以最快的速度跻身武道第七境,有资格参与这边的战事,然后我再来找你!”
    宁姚默然,她知道这样是最对的,可她就是不愿意说话,不愿意点这个头。相反,她还会抱怨身边这个家伙,为什么可以这么快就下定决心。
    陈平安想喝酒,可是养剑葫芦被宁姚攥得紧紧的,她好像还故意换了一只手拿养剑葫芦,让它离陈平安更远。
    宁姚突然说道:“历来妖族攻打剑气长城,都会持续二三十年,给你十年时间跻身第七境,够不够?”宁姚横眉立目,“就十年,不能再多了!”
    陈平安挪动屁股,面对她而坐,笑道:“好的,但是你一定要等我。”
    宁姚扭扭捏捏侧过身,与他相对而坐,将养剑葫芦递还给他,这才点头道:“好的。”
    陈平安接过酒壶,仰头喝了口酒。
    宁姚轻声道:“我有很多毛病。”
    陈平安微笑道:“没关系,我喜欢你。”
    宁姚眼眶红润。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微微颤抖,轻轻抚在宁姚的脸颊上。
    宁姚有些脸红,但是没有拒绝,她只是闭上了眼睛,不敢看他。
    就在天地寂寥,仿佛只剩他们两人的时刻,有个不合时宜的咳嗽声轻轻响起。
    陈平安赶紧缩回手,借喝酒掩饰自己的尴尬,宁姚则转头望去,狭长双眉上挂满了杀气。那个不速之客,正是老剑仙陈清都,他站在两人不远处,负手而立,满脸笑意:“突然想起一件事,怕回头就给忘了,要赶紧跟陈平安说一下。”
    “你们讲就是了。”宁姚拿过酒壶后,面向城池而坐,背对着老剑仙。
    陈平安跳下城头,问道:“陈爷爷,什么事情?”
    老剑仙笑道:“南边老瞎子的画,好看,西边老秃驴的鸡汤,好喝,中土那个读书人的字,俊俏。这几个人,我都觉得很有意思。但是最有意思的是这些老家伙,一个比一个死不掉。”
    宁姚忍不住转头道:“陈爷爷,按照你以前的说法,东海不是还有个臭牛鼻子吗?”
    老剑仙点头道:“就是想到了这个家伙,才想跟陈平安说一声。”
    宁姚疑惑不解。
    老剑仙伸手指了指陈平安:“你的长生桥,修不修,其实意义不大,不如另辟蹊径,去找这个道人。虽然你极有可能会被拒之门外,但是我觉得你既然能走到这里,说不定会是个例外。”
    陈平安心弦一震,问道:“陈爷爷,该怎么找这位高人?是去东海吗?好像我们宝瓶洲就在东海之上。”
    老剑仙摇头道:“是去东南方的桐叶洲,找一座观道观。”
    陈平安愣在当场,有些犹豫,这与他的初衷不太相符,但是既然老剑仙都这么说了,肯定有其深意。
    老剑仙说道:“你这槐木剑匣,很有来历,不如借我十年,我可以拿一把剑跟你换,十年之后再换回来便是。这把剑会在你到达桐叶洲后,帮你指明寻找那个东海老道人的大致方向。至于你侥幸找到他之后,人家愿不愿意帮你,就得看你陈平安自己的造化了。”
    陈平安点头道:“好!”
    陈平安摘下剑匣,取出槐木剑降魔,宁姚问道:“能不能把木剑留给我?我也跟你换一把剑。”
    陈平安挠头道:“槐木剑是齐先生送给我的,不能转送给你,但是你可以将它留在身边。还有,你不用给我剑,剑气长城这么缺剑,而我暂时也用不着剑。”
    宁姚招招手,陈平安便将槐木剑轻轻抛给她,然后将剑匣递给老剑仙。
    那张原本放置在剑匣内的符箓,早已在进入倒悬山之前,就被陈平安放入飞剑十五之中,否则那个枯骨女鬼恐怕早就在剑气长城灰飞烟灭了。
    当老人手指触及槐木剑匣的一瞬间,它就凭空消失了。
    老剑仙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在身前迅速一抹,老人和陈平安之间,露出一把带鞘长剑的真容。
    老剑仙以眼神示意陈平安接住长剑。陈平安伸出双手接住坠落的长剑,他本以为可以轻松接住这把剑,结果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老剑仙神色淡然:“剑名‘长气’,剑鞘与剑身不过七斤重,剑气却重达八十斤。负剑之人,可以日夜淬炼神魂。”
    陈平安没了剑匣,暂时没办法背负这把长气,只好捧剑而立。
    老剑仙打量了一眼陈平安,点头道:“总算有点剑修的样子了。”
    宁姚猛然转头望向南方。
    老人笑了笑:“现在知道为何打搅你们两个了吧。”
    宁姚眼神凌厉,刹那间御剑升空。
    老人转头对陈平安说道:“赶紧跟宁丫头告个别,我送你回倒悬山。”
    陈平安抱剑而立,仰起头,望向宁姚,但是一时间却说不出一个字。
    宁姚也低头望去,随后赶紧将养剑葫芦丢给陈平安。
    老人笑道:“儿女情长,倒是不输剑气。那就这样吧,一肚子情情爱爱,留在下次见面再说。”
    老人屈指轻弹,刚刚接住养剑葫芦的陈平安向后倒去。
    下一刻,陈平安站定后,就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城头,而在倒悬山孤峰山脚的广场上了。
    这边唯有大日高悬,没有那座天下三月悬空的异象。
    坐在拴马桩上的抱剑汉子,看着持剑拎葫芦的呆滞少年。
    离别而已,却让陈平安都忘了自己有酒可以浇愁。
    剑气长城的南方城头上,一个羊角辫小姑娘坐在边缘,晃动双脚,自言自语道:“我想变成一棵树,开心时,在秋天开花;伤心时,在春天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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