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在城外停下脚步,而此时的城头上,俞真意已经戴上了那顶银色莲花冠,身边悬停有一把琉璃飞剑。他拿出了一把玉竹折扇,每一支扇骨上都以蝇头小字记载着一门武林绝学。种秋神色释然,双肩松垮耷拉着,不像是平时的那个南苑国国师了。神色肃穆的北晋大将军唐铁意,他的拇指一直在摩挲着炼师的刀柄。
    除此之外,榜上十人在场的还有周肥、刘宗和正捧着软绵绵青色衣裙的云泥和尚。至于其余几人,程元山还在桥下躲着,冯青白已经死在了好兄弟的刀下,丁老魔则死在了陈平安手里。
    城头上还有气势浑然一变的黄庭,她虽然不在十人之列,但现在恐怕连周肥都不敢挑衅她。当神魂与肉身融合后,她的容貌开始出现变化,本就绝美的容颜又增添了几分光彩,愈发倾国倾城。
    鸟瞰峰陆舫准备在藕花福地继续逗留一甲子,既为自己的道心,也为好友之子,担任他的半个护道人。
    簪花郎周仕此时除了有离别在即的伤感,也有对六十年后的美好憧憬。而他所思所想的魔教鸦儿即将被周肥带离,丁婴一死,她是最心如死灰的一个。
    当所有人看到那个年轻谪仙人停在城门外的官道上,俞真意眼神晦暗,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种秋则会心一笑:宰了丁老魔的人就该如此霸气!就像是在说:“你们都看到了,与丁婴一战,我陈平安受了伤,谁想趁火打劫,尽管来,下了城头,我们再分生死。”
    刘宗唉声叹气,背靠着墙壁,正犯愁呢。见过了牯牛山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他是真没精气神去蹚浑水了,觉得没啥意思。如果这次还有机会走下城头,安然返回科甲桥的店铺,以后就老老实实当个富家翁得了,最多挑一两个顺眼的嫡传弟子,除此之外,莫作他想喽。
    唐铁意眼中掠过一丝怒气,只是犹豫片刻,干脆闭目养神,眼不见心不烦。
    最后,陈平安就这样径直走过城门,渐渐远去。
    俞真意飘浮而起,踩在那把琉璃飞剑之上,就要去往牯牛山。那些从天下各处聚拢而来的充沛灵气已经开始四处流散,他一个修道之人,岂能错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灵气不同于虚无缥缈的天下武运,不挑人,只要有本事,谁都能揽入怀中。
    唐铁意盯上了精神萎靡的刘宗,沿着走马道缓缓前行。
    刘宗悚然,蹦跳而起,骂骂咧咧道:“好你个唐铁意,敢把我当软柿子捏?!”
    黄庭则盯上了周肥。春潮宫宫主在这块福地的所作所为,镜心斋童青青可以忍,她太平山道姑黄庭可忍不了!
    樊莞尔眼中的普通铜镜到了黄庭手上就大有玄机。她以气驭物,将地上的铜镜抓在手中,以手指重重敲击镜面,镜面砰然碎裂,露出幽绿深潭一般的异象。黄庭伸出双指,好似拈住了某物,往外一扯,竟是被她扯出了一把带鞘长剑!
    她可是桐叶洲第三大宗门太平山的天之骄子,未来的宗主,只要跻身上五境,必成十二境仙人的黄庭!这要是还没点家底,就太不像话了。
    一瞬间,周仕和鸦儿面面相觑,因为都感觉到了如芒在背。
    两人猛然转头,刚好与那个望向城头的白袍谪仙人对视。
    周肥笑骂道:“丁老魔这个心比天高的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害惨我了。”
    他转头望向陆舫,后者亦是无奈:“除非此人跟你一起飞升,否则他留在藕花福地,周仕肯定危险。”
    周肥捏了捏下巴。善缘难结的话,那就要另做一番打算了。
    只是就在此时,所有人都情不自禁抬头望天。
    云海破开一个金色大洞,一道光柱转瞬落在城头,只是眨眼工夫,恐怕除了城头这些人,京城都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一幕。
    众人视野中出现了一个矮小道童,手里拎着一个小巧玲珑的五彩拨浪鼓,却背着一只巨大的金黄葫芦,几乎等人高,显得极为滑稽。
    黄庭看到这个小不点后,哟呵一声,便不再管周肥了,大步走向他。
    小道童瞥见杀气腾腾的黄庭后,翻白眼道:“我这次下来可不是来打架的啊,你要是太过分,惹恼了我师父,就不怕你那太上师叔祖白白为你护道这么多年?”
    黄庭若还是那个来藕花福地之前的太平山道姑,只会撂下一句“那是我家祖师的事情”,然后该出手时就出手,只是这会儿,她咧咧嘴,一脸“咱们到了浩然天下再走着瞧”的表情。小道童还以颜色,同样咧咧嘴,不以为然:跟小道爷我比靠山?一座太平山还是小了点吧?又不是中土神洲的龙虎山。
    小道童润了润嗓子,挺起胸膛,大步走在走马道上,嗓音不大,但是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规矩有变,对你们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最后一次上榜的十人,活下来的,都可以飞升;不愿意飞升的,等我敲响第二声鼓之后,第三声鼓响之前,自己离开城头就行。当然了,哪怕不飞升,走下城头的人还是能够拿到一件法宝。记住啊,在城头飞升之人,肉身会被留在这儿,只以魂魄去往另外的地方,保留所有记忆。别觉得从头再来全是坏事,其中玄妙,以后自己体会。”小道童趾高气扬,走得大摇大摆,“榜上的前三就更有福气了,第二的俞真意如果选择飞升,可以带走三人;第三的周肥可以随意带走一人。我家老爷发话了,丁婴除外。这些被带走的人,肉身可以一起离开。嗯,好像很多人一头雾水。不用奇怪,你们实力太差,根本没资格参与其中,心存侥幸的话,就只有那个冯青白的下场。”
    说到这里,他对黄庭嘿嘿笑道:“你说气不气人,本来你实力可以跻身前三的。唉,人算不如天算,没办法的事情。谁让你们太平山勾搭那两个外人,先坏了规矩,我家老爷当时可是很生气的。”
    黄庭扯了扯嘴角,小道童歪着脑袋,凝视着她那张脸孔,火上浇油道:“黄庭,你说你咋这么臭不要脸呢,在浩然天下,你的模样可没有现在一半好看……”
    小道童好像给人在后脑勺一敲,突然摔了个狗吃屎,也不觉得丢人现眼,站起身拍拍道袍,与黄庭擦肩而过的时候,做了个鬼脸,然后继续说道:“最后说一条代代相传的老规矩,今儿的事情,对外就不要轻易宣扬了,你们心里有数就好。当然,实在憋不住,跟极少数人提及,不碍事。”
    一口气说完这些,小道童举起拨浪鼓,轻轻晃荡。没有任何天地异象,就是轻轻咚了一声。
    这就算是第二声敲天鼓?俞真意踩在琉璃飞剑之上,对着小道童打了一个稽首:“拜别仙师。”
    小道童面对这位外貌上的“同龄人”态度不太一样,多了几分正经,老气横秋道:“去吧,人各有志。我家老爷对你算不得失望,所以请好好珍惜下一个甲子。”
    俞真意破天荒露出一抹激动神色,御剑去往牯牛山战场遗址,大肆汲取天地灵气,期望着出关之后再度破境,便是对敌陈平安,兴许都有一战之力。
    种秋笑问道:“刘宗,你怎么说?”
    刘宗想了想,笑道:“铺子以后劳烦国师帮我卖了吧,相信以国师的手段,早已晓得了我相中的那几个年轻人,到时候分了银子送给他们几人。”
    种秋点点头:“不难。那么就此别过?”
    刘宗叹了口气,见种秋向他抱拳,赶紧抱拳还礼,忍不住问道:“种国师,你不一起离开?走了之后,说不定还有机会回来,可要是这次不走,就再没有机会飞升了啊。”
    种秋摇头道:“吾心安处即吾乡。”
    刘宗始终抱拳,一直没有放下。
    种秋笑容和煦,轻轻按下刘宗的手后,转身走下城头。
    小道童瞥了眼种秋的背影,摇摇头。
    唐铁意快步跟上了种秋,那云泥和尚一步跨出城头,飘落于城外,怀里捧着青色衣裙,往牯牛山方向快速奔去。
    城头之上剩的人已经不多,周肥对陆舫说道:“先带着周仕去躲一躲,最好离开南苑国,越远越好。我一旦离开藕花福地,没人拦得住那个陈平安。”
    陆舫和周仕没有犹豫,就此掠下城头,绕过牯牛山,去往南苑国边境线。
    到最后,城头只剩下四人:背着巨大葫芦的小道童、太平山黄庭、玉圭宗“周肥”和在藕花福地土生土长的刘宗。
    小道童看了眼城中某座石桥下,那里躲着臂圣程元山。不出现在城头,程元山就等于竹篮打水一场空,无法飞升,也无额外的机缘。小道童满眼讥讽,打了个哈欠,随意摇晃拨浪鼓,第三声鼓响。一道璀璨光柱激荡降落,将刘宗笼罩其中,整个人瞬间消逝不见,什么都没有留下。
    小道童对周肥明显刮目相看,多泄露了一点天机,轻声道:“那个陈平安,不用担心他在这里胡作非为,呵,他还有苦头吃呢。”
    周肥一脸恍然,微笑道:“谢了。”
    第二道光柱落在人间,周肥比刘宗滞留时间更久,身影模糊,还有闲情逸致对黄庭挥手作别。
    小道童笑眯眯望向皱眉不语的太平山道姑:“是不是很忧心自己的处境?”
    黄庭冷笑道:“你回去告诉我祖师,不用花钱,最多十年,隋右边做不到的,我做得到,到时候就是我破境之时,我要以肉身飞升,返回浩然天下。”
    小道童笑容玩味,脚尖一点,背着那么大一个金黄葫芦,开始悬空“飞升”,没有光柱傍身,歪歪扭扭,好似狗刨一般,缓缓向天幕游去……黄庭瞥了一眼就不愿再看那幅画面。这种幼稚勾当,也就那个小兔崽子做得出来。
    南苑国京城内,枯瘦小女孩卖了书籍,买了两件衣裳,用剩余铜钱点了一大桌子只会在梦中出现的美食,狼吞虎咽,生怕吃慢了吃大亏。她坐在椅子上,需要高高抬起屁股才能夹到桌对面的美味菜肴,她满脸油腻,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幸福过。
    曹晴朗被一队官兵带去了衙门,大堂外边铺着四条草席,盖着四张白布。孩子痴痴呆呆蹲在那里,一言不发。
    一座桥下,臂圣程元山还在苦苦等候,等着震天响的第二次鼓声。
    有个寒族书生听说不远处死了人后,被好友强拉着跑去凑热闹。那里早已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书生只听说是个漂亮女子,他想着等到她回来后,一定要跟她说一说这桩惨剧,最重要的是要她少出门,如今两人拮据一些不打紧的,不用她串门走亲戚,跟人借钱为他购买书籍。
    一路飞掠,回到了那条大街,拐入小巷后,陈平安脚步沉重。
    入城之时,哪怕城头上站着那么多宗师,陈平安仍然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敌之姿,穿白衣、悬酒壶、持长剑,潇洒而过。可是此时此刻,面对一座不过贴了廉价春联的市井宅院,陈平安几次抬手又都落下,没有敲门。
    陈平安并不知道,老道人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老道人要“知道”两件事:你陈平安如何认识自己,又会如何看待人间。
    终于,陈平安推门而入。宅子里没有人,没了絮叨埋怨的老妪,自然就没了她的骂天骂地,刀子嘴臭豆腐心;没了看似纯朴憨厚却会偷书的妇人,她望向自己儿子的眼神永远充满了骄傲;没了臭棋篓子老翁,也没了背着包袱去碰运气的汉子,他每次大清早出门之前都会蹑手蹑脚,估计是怕吵到要去学塾读书的儿子。
    陈平安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回到自己屋子,将长气剑放回桌上的剑鞘,发现桌上的书已经不见。陈平安蹲在地上,伸出手掌贴在地面,闭上眼睛,试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飞剑十五嗖一下飞出养剑葫,贴着地面疾速飞旋,最后剑尖朝地,指向一处,陈平安立即用双手刨开地面。以他当下的武道境界,五指都可以削铁如泥了。
    大街上跟种秋一战,跻身五境,之后又与丁婴一战。这两块磨刀石用来砥砺武道,比起在桂花岛与老金丹剑修的切磋,无论是体魄还是心性都要强出太多。尤其是与丁婴从城头转战牯牛山,这种涉及武学大道根本以及“天下”武运的生死之战,哪怕以落魄山竹楼的崔姓老人眼光来看,也会赞赏有加,要说一句“八、九境的纯粹武夫都未必能够打出那种气势”。
    片刻之后,挖出一个将近等人高的大坑,陈平安双手捧起奄奄一息的莲花小人儿,跃出大坑,将他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先脱了身上那件法袍金醴裹成一团,像是个小草窝似的,把小东西放在法袍之中,之后赶紧从方寸物里头拿出一枚谷雨钱。比起灵气淡薄的小雪钱及以手触摸依稀可以感觉到灵气如水流转的小暑钱,谷雨钱蕴含的灵气最盛,如冰冻结。陈平安将这枚山上神仙钱币攥在手心猛然一握,之后微微松开,将粉末撒在莲花小人儿身上。至于这枚谷雨钱能够在仙家店铺购买多少古怪精魅,多少在王侯之家、富贵门庭都难得一见的精灵,陈平安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江湖雏儿,不是那个泥瓶巷的泥腿子窑工学徒,所以一清二楚。如今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越来越多,骊珠洞天,大骊王朝,东宝瓶洲,剑气长城,桐叶洲,藕花福地。
    陈平安仔细观察着莲花小人儿,灵气如泉水流淌全身,就像缓慢渗入一块干裂的旱田,这让他微微放下心来:只要还能汲取灵气,就说明可以挽回。他伸出拇指,轻柔摩挲着小家伙的素洁额头。
    安顿好莲花小人儿,将坑重新填好,陈平安走出屋子,坐在檐下的一条小板凳上,摘了酒葫芦,摇摇晃晃,也不喝酒。
    脱去法袍金醴后,陈平安浑身散发出浓重的血腥气。跟丁婴拼死一战可谓伤透了,正因为如此,才会被那么多灵气如海水倒灌,大量涌入陈平安的各大气府窍穴。此时那些灵气盘踞在一座座洞府内,像是一股股藩镇割据势力。因为不涉及之前一口武夫纯粹真气的行走路径,这些个气府城池像是关外之地,形成了“藩镇”各自偏居一隅的格局,多却零散,并未勾连在一起,所以不成气候。陈平安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是暂时实在是没办法去解决。当务之急,是如何搭建好长生桥,以及离开这里。
    观道观竟然不是真正的道观,而是老道人行走于人间何处,道观就在何处,这让陈平安哭笑不得。剑气长城上那位结茅修行的老大剑仙为何不早早提上一嘴?
    不过回头想一想,当初进了南苑国京城,成天无头苍蝇般乱撞,心烦意乱之后,干脆静下心来随便游逛,是一种很不一样的感觉。见过了市井百态,看似游手好闲,但是让陈平安想起了早年的学徒生涯。在龙窑挣到的钱不足以让人大手大脚,但已经能够养活自己,不至于饿死,所以陈平安在实现温饱以后,每次跟随姚老头进山采土大概就是这般心情,哪怕风餐露宿,山路难行,每天都精疲力竭,可他心不累,倒头就能睡。然而自陈平安第一次离开龙泉护送李宝瓶他们去大隋求学,到莫名其妙闯入这里,睡过几个安稳觉?
    陈平安隔三岔五就会起身去屋内看看莲花小人儿的情况,发现虽然进展缓慢,却是在朝好的方向一点一点痊愈,这才彻底放下心。那些近在咫尺的生离死别,哪里是借酒浇愁可以摆平的,一个人总有酒醒的时候。
    屋内可以放下心了,可是屋外呢?陈平安弯腰坐在小板凳上,等着曹晴朗回家。
    从今往后,这条无名小巷的宅子,跟当年泥瓶巷的那栋小宅子没什么两样了。
    陈平安站起身。暮色里,一个孩子走在小巷中。院门没关,他看到陈平安后,神色木然地低下头,默然且漠然地走入自己的屋子。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坐回板凳,一直坐到了深夜。
    大暑时节,哪怕到了夜里,微风拂面,还是算不得如何清凉。其间陈平安去探望莲花小人儿的时候,无意间瞥见了一把做工粗劣的蒲草团扇,就拿着走出屋子。
    后半夜,遥遥传来更夫的敲更声。曹晴朗走出屋子,拎着小板凳坐在陈平安旁边。陈平安递过蒲扇,曹晴朗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去了。
    沉默片刻,陈平安轻声道:“对不起啊。”
    从头到尾,曹晴朗没有说什么,没有怪陈平安,也没有说不怪,只是低头呜咽。
    第二天曹晴朗很晚起床,也没有了晨读的琅琅声,陈平安便去了学塾,想要帮他打声招呼,结果一路上行人寥寥,到了学塾,发现大门紧闭,连教书先生的面都没有见到。不过陈平安发现没有一个南苑国谍子出现在附近,想来应该是国师种秋的意思。
    之后两天,不断有人家偷偷摸摸搬离这附近,状元巷的青楼酒肆一夜之间就清静了下来,门可罗雀。
    这天黄昏,陈平安拎了张板凳坐在街巷拐角处。若是以往,这边的棋摊子上会有两个臭棋篓子厮杀得天昏地暗,旁边无数个臭棋篓子在支昏招。
    大街还是沟壑纵横,断壁残垣,不堪入目。陈平安站起身,原来是种秋来了。
    两人沿着大街散步,种秋满脸疲倦,微笑道:“京师这一块坊市已经暗中戒严了,各路小道消息也被控制了下来。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对你很好奇,想要见你,被我劝阻了。不过你要是愿意的话,随时可以进宫,或是去我住处散散心。”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
    种秋一袭青衫,双鬓微白,短短数日,竟是有了几分沧桑老态,可见这位国师当下心情并不轻松。他继续道:“俞真意在牯牛山遗址上搭建了一座小茅屋,要在那边潜心修行。陛下提出要求,除非是俞真意将湖山派迁入南苑国境内,否则就要动用武力驱逐,俞真意不予理会。我希望陛下能够再等等,但是陛下没有同意,已经调动兵马,很快就会有万余精锐围住牯牛山一带。”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那个镜心斋樊莞尔呢?”
    种秋先将樊莞尔的大略生平说给陈平安,然后无奈道:“我猜陛下应该是私下见了她,才有此决心和举措,想着只要有她压阵,加上滞留京师的北晋大将军唐铁意,当然,还要加上我种秋,形势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说到这里,种秋站在一处沟壑边缘,正是当时陈平安以顶峰拳架“校大龙”御风而过,一拳将他击飞的位置,笑了笑,“陛下多次拿话试探我,询问你的心性和来历,我既不好欺骗陛下,也不好将你扯入这些俗世恩怨,只说你既不会扶持南苑国,但也不会帮着俞真意。闲云野鹤,只在云深处,是不会与鸡犬为伍的,更不会与它们争食。”
    陈平安抱拳致谢,种秋摆摆手:“换成是我,只会比你更加心烦。”
    陈平安摘下酒葫芦喝了口酒,种秋想起一事:“你住处那户人家的惨事是我亲自处理的,朝廷抓了不少魔教余孽,可以确定,当时是丁婴下令让人行凶,大概是为了让春潮宫的簪花郎周仕与你早早交手,没办法置身事外,以便水到渠成地扯出陆舫以及周肥。而且通过曹晴朗在衙门的口供,得知丁婴之所以如此与你关系不大,是因为丁婴误认为曹晴朗与镜心斋童青青有关。”
    陈平安嗯了一声,突然问道:“这里到底是哪里?”
    种秋愣了一下,满脸疑惑。
    陈平安指了指身后的长气,解释道:“我是背着这把剑误打误撞进来的,兜兜转转找了很久,都不知道自己早就身在其中。”
    种秋笑着介绍了一些关于藕花福地和谪仙人的历史,陈平安这才了然。
    老道人当时话只说了一半。观道观的确不存在,但其实可以说整块藕花福地就是他的“观道之地”。
    一开始,陈平安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是发现一洲之内竟然有两个北晋国。要知道,莲花小人儿就是在北晋寺庙内寻见的,起先陈平安还觉得可能是桐叶洲与东宝瓶洲风土不同,还专门去状元巷书肆翻阅了许多稗官野史和文人笔札,结果越看越奇怪,还不死心,又去了那家一看就是权贵之家的私人藏书楼,想要通过正史确定南苑国在桐叶洲的具体方位,结果还是云遮雾绕,书上始终唯有四国历史。后来白河寺丑闻暴露,牯牛山四大宗师聚首,陈平安更觉得匪夷所思——竟然都喜欢用“天下”这个词语。国师种秋是“天下第一手”,南苑是“天下第一强国”,镜心斋的童青青是“天下第一美人”,等等,不胜枚举。
    白河寺那一晚,丁婴和周仕、鸦儿一起潜入大殿,寻找那副罗汉金身。在这之前,陈平安由于身边就有心相寺老僧这么一位练气士,加上进入这座京城没多久就遇到了那件喜欢在月色下翩翩起舞的青色衣裙,所以就没有往深处想,只当是环境闭塞的一处“无法之地”,就像老剑圣宋雨烧所在的东宝瓶洲梳水国,武夫强盛。
    如今细细思量,陈平安倍觉悚然,寒意阵阵,就像当初看了一眼那口水井。
    虽然知道了自己身处藕花福地,可是如何进入、何时进入,陈平安仍是百思不得其解。老道人只要一天不出现,那陈平安就始终不知道答案。
    种秋身为国师,一场大战过后,天下形势都变得云谲波诡,还有无数事情需要他定夺,今天过来拜访陈平安,一是防止出现误会,二是来这边散心,透口气,所以聊完该聊的,种秋就告辞离去。离别之际,陈平安带着歉意道:“我暂时还无法离开藕花福地。”
    种秋笑道:“没关系,反正你陈平安也不像是个谪仙人。”
    种秋离去后,独自走在清冷大街上,神色黯然。如果自己和俞真意当年遇上的第一个谪仙人是陈平安,会不会如今就是另外一种结局?
    陈平安拎起小板凳,走入晦暗的小巷,突然又眯起眼。
    院门外站着一个枯瘦小女孩,她下意识退了一步,抬起头,仔细看了看那个家伙的面容,好些酝酿好的说法竟是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口。
    陈平安问道:“那些书呢?”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使劲摇头:“我不知道啊。”
    似乎是害怕陈平安不相信,她满脸委屈道:“前几天你跟那些坏人打得那么厉害,而且当时一男一女就是从巷子里走到大街上的,我哪里敢回巷子,一直就老老实实坐在板凳上,后来见不着你,也等不到你,我怕坏人找上我,就赶紧跑了。”
    陈平安挥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不想再见到这个心机深沉的小女孩。
    小女孩可怜兮兮道:“求求你了,让我吃完饭再走吧?”
    原来是闻到了饭香。陈平安没理睬她,进门后就闩上了院门,竟是曹晴朗做好了一顿晚饭。这孩子聪明且孝顺,虽然之前从未亲自下厨,但是见多了娘亲烧饭做菜,等到他自己独力来做,虽然不会可口,但也能吃。
    这两天,都是曹晴朗自己做饭,陈平安从来没有凑上去,往往是曹晴朗去了灶房就主动离开院子,今天也是如此。
    以往回去的时候,曹晴朗肯定已经吃好饭,收拾了碗筷饭桌就回到自己屋子待着,偶尔晚上纳凉才会出来坐一会儿。但是今天不一样,曹晴朗坐在桌旁,吃得很慢,而且桌对面多摆了一副碗筷。
    陈平安轻轻走入屋子,坐下后,细嚼慢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院子里扑通一声,枯瘦小女孩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蹑手蹑脚来到屋子外边,没敢进去,就蹲坐在那里,伸长脖子,看着桌上的饭菜。
    曹晴朗想了想,还是去灶房给她盛了一碗米饭,走到她跟前,将碗筷一起递给她:“一起吃吧。”
    陈平安放下碗筷,看着她。她便泫然欲泣,放下碗筷,一动不动。
    曹晴朗无奈道:“没事,吃吧。”
    她仍是目不转睛望着陈平安,陈平安拿起碗筷,不想看她。
    她这才开始低头扒饭,偶尔往菜碟子里夹一筷子,跟做贼似的。
    三人差不多时候吃完,曹晴朗起身收拾饭桌,小女孩瞥了眼陈平安,装模作样地帮着曹晴朗收拾起来。
    两个同龄人端着碗碟盘子一起回到灶房,枯瘦小女孩看了眼院子,发现那个家伙不在,便压低嗓音埋怨道:“油水也没有,还那么咸,你到底会不会做饭?!恁大一个人了,能不能有点出息?”
    曹晴朗哑然,看她不依不饶的模样,只好说道:“下回我注意。”
    结果陈平安突然出现在灶房门口,枯瘦小女孩立即闭嘴,刚要转头不认账,假装没看到陈平安,已经看到他招了招手,而且眼神凌厉。她只好耷拉着脑袋走出去,被陈平安扯着领子,提鸡崽儿差不多,一手开门,一手将她放在外边,关门前撂下一句:“再敢翻墙,我直接把你丢到京城外边去。”
    这天夜里,陈平安一直在闭目养神,曹晴朗出来乘凉没多久就听到了院门外的咳嗽声。他过去打开门,看到了蹲在地上的枯瘦小女孩,正仰着头,双臂环胸,笑眯眯道:“不用管我,外边巷子里更凉快哩。”
    曹晴朗双手挠头,他是真怕了这个家伙了。
    陈平安抬起头皱了皱眉。远处一座屋脊上,月光皎洁,有个悬刀的男子,身穿黑袍,气质儒雅,一手拎着一壶酒,对着陈平安微笑示意。见陈平安没有说话,他脚尖一点,往陈平安这栋宅子飘荡而来。
    陈平安趁曹晴朗还在门外,一拳递出,浑然天成。那位堂堂北晋国大将军唐铁意被无声无息的一道拳罡砸在胸口,直接倒飞出去,落回屋脊原处。
    拳罡劲道,妙至巅峰,唐铁意本身就是天下屈指可数的大宗师,没有受伤,但是狼狈至极。可他非但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对着陈平安歉意一笑,像是在说多有叨扰,为自己的不请自来而愧疚,就这么转身一掠而走。
    对于此人,陈平安没有太深的印象,也不愿意过多接触。他想了想,跟曹晴朗说不用等他回来了,走出巷子,去往状元巷。刚好养剑葫里边没酒了,出去一趟也好。
    大半夜,状元巷的一栋酒楼内只有一桌客人,但仍是彩灯高挂。
    那算是一桌家宴,因为厨子都是客人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
    整条状元巷戒备森严,除了披挂甲胄的将士三步一岗,还有隐姓埋名的高手坐镇,若是有人想要刺杀,除非是榜上十人的大宗师,否则连这些客人的面都见不到。
    这桌客人分别是南苑国皇帝魏良、皇后周姝真、太子魏衍,还有二皇子和年纪最小的公主魏真。除了皇室众人,席间还有换上了一身素雅道袍的太平山道姑黄庭,曾经的镜心斋樊莞尔和童青青。
    魏真继承了父母的容貌,是个罕见的美人坯子,但是跟黄庭一比,还是会自惭形秽,本来挺活泼的她,今夜不太敢说话,一直依偎在母后身边。她尤其仰慕这个美若天仙的道姑,能够在她父皇面前表现得比种国师还要更……江湖!她这些年珍藏了许多禁书,都是两个哥哥经不起她的哀求,从市井书坊搜罗而来的种种志怪演义小说。
    江湖是什么?她憧憬的江湖,就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一对神仙眷侣杀入在武林中令人胆寒的坏人老巢,当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贼寇魔头们都已经授首,那对男女相视一笑,策马离去,继续驰骋江湖。
    魏良笑问道:“外有俞真意,内有陈平安,当真没事吗?”
    黄庭的答案不太客气:“其实这两个人都在京城内也没事,一个是修道之心异常坚定,一个是根本不稀罕搭理你们。只不过你们当皇帝的喜欢那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措辞,你心里别扭,这个我能理解,加上我对俞真意也瞧不顺眼,那就干干脆脆跟他打一架好了。我保证出十分气力与俞真意交手,如果我输了,所谓的南苑国精锐大军都没能留下俞真意,还给他闯入皇宫,杀了你们一大家子,那么我只能在飞升之前争取帮你们报仇了。”
    魏良摇头苦笑,喝酒解闷。
    其实最别扭的还是周姝真,师妹变成了师父,又变成了太平山黄庭。
    至于最失落的,恐怕就是太子殿下魏衍了。他心中爱慕的那个樊莞尔再也找不回来了,哪怕眼前道姑比樊莞尔还要姿色动人,可他反而喜欢不起来。
    最忐忑不安的,则是与魏衍相貌酷似的二皇子。魔教从太上教主丁婴到鸦儿,再到一大群潜伏京师的高手,被种国师联手镜心斋仙子和朝廷供奉来了个一锅端,悉数入狱,而魔教三门势力跟他这位天潢贵胄的魏氏皇子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顿饭,二皇子吃得索然无味,如同嚼蜡。他有些羡慕妹妹的没心没肺,更嫉妒哥哥的洪福齐天。谁能想到,举世无敌的老魔头丁婴会被人宰掉?那个叫鸦儿的臭娘儿们曾经还信誓旦旦对他说:“你老死了,我家师爷爷都未必会死。”
    酒楼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乱,黄庭笑道:“贵客来了。”
    魏良第一时间望向窗户外边,很是紧张,有些后悔没有喊上国师种秋,毕竟种秋跟那人关系不错。但是等了半天,才发现那人从楼梯口出现,竟是规规矩矩走了酒楼大门和楼梯。他没有穿那扎眼的一袭白袍,而是一身南苑国寻常殷实人家的普通衣衫。
    魏良稳了稳心神,站起身。
    皇帝都起身迎客了,其余皇室众人都赶紧起身。
    黄庭没有摆架子,只是也未太过殷勤,站了起来,却离开酒桌,走到了窗口,像是把自己择了出去,交给地头蛇跟过江龙双方自己看着办,她谁也不偏袒。
    魏良朗声笑道:“我魏氏招待不周,闹出这么大阵仗,陈仙师恕罪。”
    陈平安摇头道:“陛下不用在意这些,这次风波,跟南苑国关系不大。”
    魏良有些吃不准,担心他话里有话,而自己没有领会深意。
    陈平安已经开口说道:“我这次来,是想着既然陛下都亲自来了,刚好有些话,我可以直说了。南苑国可以当我不存在,请陛下放心,如果不是丁婴和俞真意主动找上门,可能这场架自始至终都没有我的事情。”
    魏良笑着点头附和:“陈仙师是山上神仙,自然不愿理会人间纷争。”
    陈平安突然也笑了起来:“你们南苑国京城风景挺好的,尤其是有样吃食很不错,我离开京城之前,肯定还会再去吃一次。”
    魏良好奇地问道:“敢问仙师是何处何物?寡人可以……”只是说到一半,魏良就打住了话头,举起酒杯一口饮尽,“陈仙师才定下规矩,寡人这就坏了规矩,必须自罚一杯才行。”
    陈平安摘下酒葫芦:“可能还要麻烦陛下送两坛酒给我。”
    魏良哈哈大笑:“陈仙师你这贵客当得也太好糊弄了!”
    皇帝说了个笑话,其余人就都马上跟着笑了起来。
    陈平安略显后知后觉,也笑了笑,否则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黄庭虽然面朝窗外,可是嘴角翘起。
    陈平安将养剑葫装满了酒就离开酒楼,却没有返回巷子住处,而是凭借记忆去找了白河寺附近的那个夜市,吃了一大碗那个又麻又辣又烫的玩意儿。
    “不吃辣,不喝酒,不喝着烈酒吃最辣的火锅,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这是宋雨烧说的。以前没觉得多有道理,这会儿陈平安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觉得老前辈的老话真是不骗人。
    陈平安结了账,离开热闹喧嚣的夜市,缓缓而行,在寂静无人处掠上一座屋脊,又去了那户庭院深深的官宦人家的私人藏书楼。这一次,他不是去查寻这个天下的历史和堪舆,而是去寻找有关桥梁建造的书籍,可惜搜寻无果,就打起了工部衙门藏书和档案的主意,一番权衡,想着还是有机会就跟种秋说一声,请人家国师帮这个忙,应该不会太为难——他还得跟种秋讨要一个书生的消息。
    出了书楼,陈平安最后在一栋高楼屋顶停下,坐下来喝酒,喝到最后,对着天空伸出了中指,天没打雷。
    陈平安收了酒壶,迎着清风,怔怔出神。
    在离开飞鹰堡上阳台和进入南苑国之间,遇到过一座纸人城镇。
    心相寺住持老僧曾经重复说了一句话:“你看着它,它也在看着你。”
    那个当时还是樊莞尔的女子在白河寺和夜市两次使劲盯着自己,眼神似乎有些熟悉,但她却没有开口说话,应该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细细思量,倍感悚然。陈平安叹了口气。
    人间的灯火,天上的星辰。有人说过,后者可能是诸多神灵的尸骸。
    是谁说的来着?陈平安拍了拍脑袋,想不起来了。今夜喝的酒其实不算多,但是偏偏醉得厉害。他后仰倒去,呼呼大睡。
    一个老道人站在翘檐之上,瞥了眼正在酣睡的年轻谪仙人,想起之前看到的一幕,扯了扯嘴角。
    小院内,年轻人跟一个孩子轻声说着对不起的时候,其实满脸泪水。
    老道人自言自语道:“在你眼中,人间无小事吗?”
    他双指本夹着一枚小雪钱,此时却在他指尖一点一点消散。
    他一步跨出南苑国京城,来到牯牛山遗址,悄无声息,便是在此结茅修行的俞真意都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
    简陋茅屋外,俞真意在月夜下负手而立。湖山派高手和几个嫡传弟子都已经被他敕令返回宗门,近期不准抛头露面。
    这位貌若稚童的天下正道领袖此时头戴那顶银色莲花冠,这是他跟丁婴的盟约之一,事成之后,丁婴要拿出这顶道冠给他。道冠名为“钩沉”,是藕花福地历史上最玄妙的法宝,没有之一,除了能够自主庇护戴冠之人的体魄、神魂,还能够淬炼肉身、平静心境,更重要的一点是,这顶道冠可以帮助寻找潜藏四方的谪仙人。
    俞真意本就粗略掌握了仙人掌观山河的神通,先前在牯牛山之巅眺望南苑国京城,丁婴、陈平安和陆舫之流在他眼中就是最为光彩夺目的几盏“灯火”,如今有了这顶道冠,如虎添翼,俞真意有九成把握,只要自己这次成功脱离围剿,以后的天下,所有谪仙人都会寸步难行。
    俞真意身边悬停着那把琉璃飞剑,袖中还有一件刚刚到手的仙家重器。
    那个斜背巨大金黄葫芦的小道童果然没有食言,不愿飞升、选择走下城头之人都可以拿到一件法宝,俞真意就在被夷为平地的牯牛山遗址找到了一部玉牒书,是古代帝王祭天封禅的“告天之文”,只是文字古怪,不见四国记载。俞真意知道答案多半会在敬仰楼或是镜心斋,这两处对于天外天的谪仙人了解最丰。
    俞真意对于丁婴的死没有什么感觉,更谈不上伤感,最多就是恼火丁婴的功亏一篑,使得他和湖山派的许多谋划要做出很大的改变。
    你与天斗,我管世间。这就是丁婴和俞真意的默契,大道互补,所以一正一邪的执牛耳者,最有可能打生打死的两大宗师,私底下选择了结盟,设下了南苑之局。两人区别,在于丁婴想要杀掉除了他们之外的榜上所有人,俞真意则只针对谪仙人,周肥、童青青、冯青白,当然还有最后出现的陈平安。
    俞真意开始在月色下散步,一呼一吸皆是修行,这也是他当初以大毅力大魄力舍了一身巅峰武学修为的根源所在。
    修道一事,首重心性,这才是俞真意憧憬的风景。武学的境界太低,一辈子在泥泞里打滚,那群江湖莽夫还浑然不知。程元山之流,贪得无厌,恨不得目之所及皆是我囊中物;唐铁意之流,贪恋沙场权势,梦想着有朝一日坐拥江山美人,最好死后还能青史留名,却不知不得长生,皆是虚妄;刘宗之流,只在力气上钻牛角尖,不值一提。
    只是可惜了种秋。这个昔年的生死之交,画地为牢。
    俞真意行走方向随意,步子大小也没个定数,小时与常人无异,大时一步飘出十数丈,但始终没有在某个方向上走出去太远,有些时候就沿着一条无形的大弧轨迹悠悠而行。这幅场景,让那些个带兵驻守各个方向的南苑国功勋武将一个个心惊胆战,生怕自己倒了大霉,俞真意刚好从自己这个方向突围。京城就这么近,转头即可见,这意味着皇帝陛下对这边的动静尽收眼底,一旦俞真意打定主意在今夜破阵,谁敢怯战避战?
    没谁觉得将近万余南苑京畿精锐兴师动众地围剿一个“稚童”有什么滑稽可笑。谁能想象,两位宗师之战就能够打得一座牯牛山都消失。他们这些只是精通战阵技击的血肉之躯,死在沙场争锋上可以虽死无悔,死于这些神仙人物的弹指之间、一袖之下,可能连对方的影子都没有见到,留下一大片一大片的累累尸骨,这他娘的算怎么回事?!
    俞真意当然不会在乎那些南苑国将士的所思所想,他现在真正上心的只有两人:那个至今还没有出手的黄庭,以及正面强杀丁老魔的陈平安。
    至于为何陈平安不阻拦自己汲取此地灵气,任由自己境界稳步攀升,俞真意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与丁婴一战受伤太重,已是绣花枕头?所以他在入城之时的停步其实是在故弄玄虚,蒙蔽了城头所有人?
    俞真意停下脚步,望向月下的城池轮廓,最终还是放弃了一探究竟的念头。一旦陈平安与镜心斋、种秋联手才是真正的祸事,到时候以唐铁意和程元山的墙头草性子,一定会见风使舵,彻底倒向南苑国。
    俞真意返回茅屋,伸出手,掌心轻轻在琉璃飞剑的剑身上抹过。
    他如今是可以做到御剑远游的仙人风采,只是比起书籍上记载的真正逍遥游差了太多,无法升空太高,也无法御风太远,实为憾事。
    俞真意视线上移,看着那轮明月:终有一天,我可以御剑在人间的头顶俯瞰山河,比我高者,唯有日月星辰。
    俞真意猛然降低视线,京城那座尚未修缮完毕的残破城头上,有一个看不清相貌的人,但是俞真意眼中出现了一团明亮的光芒,极为碍眼。他冷笑道:“这就来了吗?”
    城头上,有个背剑的年轻女冠盘腿坐在一处箭垛上,一手端着个还热气腾腾的砂锅,香气弥漫,一手下筷如飞,一边吃一边念叨:“哎哟娘咧,这玩意儿真是好吃,就是实在太辣了些,不行不行,下次不能一口气买两碗了。”
    下边城门处有数骑疾驰而出,传递皇帝陛下亲自颁发的一道军令。
    御林军和三支京畿驻军,除了负责镇守京城南门的那一支大军死守原地,其余各自撤离驻地,向后撤出二十里,像是在给俞真意和城头上这位容貌倾城的女冠腾地方。
    黄庭埋头狂吃,偶尔抬头瞥几眼牯牛山方向。俞真意如果这会儿脚底抹油,她可没辙,追不上的。
    过了一会儿,黄庭将那只砂锅放在身旁,一双筷子轻轻搁放在砂锅上边,站起身拍了拍肚子,满是后悔:“这一顿夜宵吃得有点过分了啊,还不得胖两斤啊。唉,樊莞尔,饭碗?你是饭桶才对吧……”
    等到三支南苑精锐开始缓缓转移驻地,女冠黄庭锋芒毕露,死死盯住俞真意,抹了抹嘴,轻声道:“估计打完这场架,就能瘦回来了。”
    在屋脊上睡大觉的陈平安是给城外的巨大动静惊醒的,举目远望南方,有两抹璀璨剑光交相辉映,是俞真意的琉璃飞剑和黄庭的那把境中剑。
    陈平安没有返回住处去取长气,而是从方寸物中取出原本属于窦紫芝的长剑痴心以及飞鹰堡世代相传的狭刀停雪悬在左右腰间,一掠而去,身影如缥缈云烟。
    种秋早已站在城头上,陈平安来到他身旁问道:“这就打起来了?”
    种秋点头道:“黄庭本就是你家乡那边的修道中人,对于灵气的感知远超于我们。”
    陈平安说道:“她是觉得再给俞真意这么鲸吞灵气会打不过?”
    种秋无奈道:“哪里,若是如此,黄庭早就出手了。按照她的说法,是故意等俞真意吃饱了才出手,省得俞真意输了有借口。”
    陈平安实在无法理解那位太平山女冠的想法。生死厮杀,这么锱铢必较的事情,怎么到了她那儿,就会如此儿戏?反观自己,大街一战,从马宣、琵琶女到钱塘,一直在试探这天下深浅的同时还要一次次隐藏实力,再到算计陆舫以及种秋和丁婴,哪一步不走得缜密谨慎,哪一拳不出得稳稳当当?
    虽然不理解她的想法,但是陈平安心胸之间还是有些佩服和羡慕的。行走江湖,若是可以做到不论生死和结果,好像就该这么……不怕死。
    陈平安跟种秋说了有关桥梁建造的书籍一事,种秋笑着答应下来。
    然后陈平安又讲了琵琶女和姓蒋的书生一事。对于一国国师而言,寻找一个滞留京城参加科举的读书人一样是小事,但是种秋却没有立即答应下来,而是问了一句:“你确定要见那个书生?”
    陈平安道:“见不见,到时候再说吧。”种秋这才点头。
    两人一起望向牯牛山,俞真意和黄庭的声势越来越大,往往一抹森森剑光能够长达十数丈甚至数十丈。
    大概是觉得有陈平安和种秋并肩而立的地方才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周姝真、魏衍、魏真以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将军在御林侍卫的严密护送下登上城头,直奔两人而来。周姝真自然不敢在种秋面前摆架子,双方不失礼仪地寒暄一番。魏真见到种秋后更是战战兢兢,没办法,种秋是她的授业恩师之一,她生平第一次挨板子也是拜种国师所赐。当时她哭得一脸鼻涕眼泪,找到了正在对弈的父皇和母后,结果两人一个说打得好,一个说打得轻了。从此以后,魏真就畏惧种国师如豺狼虎豹。
    老将军能够与天潢贵胄同行,想必是南苑国第一等煊赫显贵。果然,种秋见到他后,直呼其名地打招呼:“吕霄,你怎么来了?”
    吕霄披挂一身甲胄,中气十足,冷哼道:“外边的京畿兵马大半是我调教出来的大好儿郎,我卸甲归家咋了,沙场陷阵是不行,我承认,可一身调兵遣将的本事我还没丢!你们拦着不让我出城也就罢了,难道还不许我目送他们一程?!”老人一拍城头,恼火道,“你们这些个飞来飞去的江湖宗师怎么就不肯消停点?一场架接着一场架打得大半个京城百姓都睡不好觉,尤其是那个穿白袍的什么谪仙人,给吹嘘得神神道道的,什么丁老魔都是他的手下败将,还长得俊俏非凡,害得我那俩孙辈一个劲儿问我认不认识他,一个说要拜师学艺,一个说要见识英雄豪杰。我认识他个大爷啊,我要是见着了那个白袍子,一定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个半死,别的不说,那名字取得真不咋的……”
    种秋忍着笑,吕霄被他气得横眉竖目,正要破口大骂,种秋摆手道:“行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公主殿下都在这,你就少喷点唾沫吧。”
    吕霄闷闷收声。
    陈平安不说话,心想这老将军是个耿直性子,可就是脾气火暴了点。
    吕霄瞥见他的视线,瞪眼道:“小子,瞅啥?!敢笑话我?”
    陈平安没有还嘴,只是摘下酒葫芦喝了口酒。
    吕霄误以为此人是江湖中人,既然能够与种秋站在一起,那多半是武艺不俗的年轻高手了,人品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便语重心长道:“小子,瞧你模样也是有些书卷气的,一看就是个读书种子。可不是我倚老卖老,我吕霄看人奇准,真心劝你以后莫要行走江湖了,不奢望你去沙场建功立业,更不用你马革裹尸,只要多学学种国师,当然,是指学他文圣人那一面,什么狗屁武宗师,有啥好的……”
    陈平安无言以对,挤出笑容,尴尬点了点头,又喝了口酒。
    吕霄除了脾气火暴,说话不太好听,其实心肠还是很不错的。
    魏真在一旁捂嘴偷笑,她可是知道这个年轻人身份的。
    哪怕是对江湖颇为厌恶的吕霄,亲眼看到牯牛山的剑光熠熠、气冲云霄,仍是忍不住偷偷感慨了一句:“真神仙也。”
    但是犟脾气的老将军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去教训那个误入歧途的年轻人,转头劝说道:“瞧见没,这才是宗师风范,给你小子一百年怕也不能有此境界吧?所以说啊,还是弃武从文好,若是哪天想明白了,愿意投笔从戎,那更好,只要我那会儿还没进棺材,你就来找我,我亲自为你引荐,南苑国任何一支精锐边军,你小子随便挑!”
    他说得唾沫四溅,陈平安抹了把脸,叹了口气,只得自报名号:“我叫陈平安。”
    吕霄嘿了一声:“你叫陈平安咋了,又不是姓种,南苑国当大官的家伙,我哪个不熟悉……”他骤然停下话语,板着脸点点头,伸出大拇指,装傻扮痴,“好名字!”然后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默默地走到种秋身旁,再默默挪步,一直走到最外边的魏衍身旁。他打算近期都不要开口说话了,要修一修闭口禅。
    陈平安又看了一会儿牯牛山之战,说道:“我先走了。”
    当然没有人阻拦。
    约莫一炷香后,看出了那场大战的一些端倪,种秋笑着感慨道:“之前胜负还在五五之间,现在不如他多矣。”
    周姝真尚且还看不出什么,魏衍也差不多,至于吕霄和魏真更是一头雾水。
    吕霄纳闷道:“国师,他就这么走了?”
    种秋笑道:“陈平安今夜只要愿意出现在城头,俞真意就不敢太肆意妄为了。”
    说到这里,种秋转头望去,心中叹息:不是说好了万事不管吗?
    陈平安悄然回到院子的时候,天还未亮。
    这些天,莲花小人儿一直蜷缩在法袍金醴之中,睡得愈发香甜,陈平安也就没有穿回金醴。进了屋子,发现小家伙的呼吸越来越平稳,换了一个睡姿,陈平安帮着卷了卷金醴衣角。而后又走出去,见枯瘦小女孩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靠着柴房门睡着了,睡梦中还皱着眉头,陈平安甚至可以从她的睡姿依稀看出年纪不大的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戒备。他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安安静静等着天亮。
    老道人突兀出现,站在他身边,开门见山道:“你既然背了陈清都的这把长气剑,我就破例让你以完完整整的皮囊和魂魄进入藕花福地。至于你为何而来,我当然算得出来,只是要我帮你重建长生桥,难是不难,可天底下没那么便宜的好事。”他伸手指了指曹晴朗的屋子,“之前听说了你与那个孩子的一番话,关于对错先后的道理,我便知道你跟老秀才的关系了。毕竟老秀才的顺序之说,天底下我是第一个知晓的,一笔糊涂账,也好意思误人子弟!”说到这里,他又冷笑,“所以我决定稍稍提高一点门槛,才有那桩围杀之局,并且让丁婴禁锢了那件方寸物。你要是本事不济死在这边,那么长气剑留下,我倒也不会太为难你,至多将你留在这里几十年,怎么来还是怎么回,不用担心神魂体魄。我与老秀才不对付,还不至于拿你撒气,只不过规矩还是要有的。”
    陈平安苦笑道:“原来如此。”
    老道人嗤笑道:“后来有个阴阳家的高人,还是挺高的那种,一次出手,模棱两可,刚好踩在我的底线上,我便忍了他,不与他计较。可他那个天生阴阳鱼体魄的弟子不知天高地厚,两次附身樊莞尔,试图提醒你,告诉你离开藕花福地的方法,我便将你身上其余两件法宝废了。”
    陈平安问道:“是那座纸人镇,以及……北晋国?!”
    老道人笑道:“你总算还没蠢到家。这两处皆是那人的手笔,挺有意思。至于他为何愿意出手,你曾经在他手上吃过苦头?”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是发自肺腑、油然而生的恐惧,比生死更甚!
    生死之事,往往手起刀落一瞬间。陈平安这种畏惧,是那种好像置身于白雾茫茫的境地,一步走错就会坠入悬崖,有个人就站在崖畔冷眼旁观。
    那个人,陈平安直到现在才真正记起来,是上次在飞鹰堡擦肩而过的憨厚汉子,汉子还对他咧嘴一笑;更是那个在自己小时候贩卖糖葫芦的汉子,那个笑眯眯的好人!当时他在飞鹰堡就觉得有些眼熟,可是死活记不起来。
    陈平安记住的不是这个人的容貌,而是他的那种笑容。
    从骊珠洞天,再到桐叶洲。
    陈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汗水。
    老道人问道:“终于记起是谁了?那么想明白了吗?”
    陈平安点头道:“想明白了。为何他会好心提醒我?是不希望我进入这块他管不着的藕花福地,只不过忌惮老前辈,不敢明目张胆行事。”
    老道人嗯了一声:“比蠢笨好了那么一点。你其实只说对了一半,那人如今对你并无恶意,否则就凭你那运气,哪里能找到莲花小人儿。”
    他又问:“我破得此局,别人当真破不得?可你直到现在才知晓真相,不奇怪吗?”
    陈平安摇摇头,毫不犹豫道:“不奇怪。如果是以前,也会不奇怪,但终究是什么都不懂的那种不奇怪,可这趟藕花福地走下来,联系两次出门远游遇上的那些人和事,想通了不少,就更不奇怪了。”
    老道人点头道:“那现在就是有点小聪明了。”
    陈平安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藕花福地?”
    老道人笑道:“你应该先问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南苑国。”这次他没有卖关子,“等到南苑国京城事了,我带你去看看这天下。”
    陈平安摘下酒葫芦,悬在空中,没有去喝,实在忍不住,壮着胆子问道:“为什么?”
    老道人呵呵一笑:“本老前辈道法通天,很是无聊嘛。”
    陈平安现学现用,跟老将军吕霄学了装傻扮痴的本事,假装没听到老道人言语中的讥讽,等到他喝过了酒,小院已经不见老道人的身影。老道人总是神出鬼没,陈平安也无可奈何。
    天微微亮,靠着柴房门睡觉的枯瘦小女孩已经醒来,看到那个白袍子的有钱人在院子里散步,闭着眼睛像个瞎子,一手摊开,掌心朝上搁在腹部,一手握拳在胸口,步子很小,走得很慢,像是在犹豫要不要一拳敲在手心上。她百无聊赖地等着,总觉得他会一拳砸下去。
    “如果这家伙眼睛真瞎了就好了,然后一拳下去,啪叽一下,不小心把自己手掌打透,就更好了。”一想到这个,枯瘦小女孩就有点乐呵,怕被他看穿,赶紧板起脸,故意打了个哈欠。
    陈平安睁开眼,撤掉那个古怪姿势,是跟丁婴依葫芦画瓢学来的,今天之所以拎出来,是觉得当年遇上的那个带着两个徒弟的目盲老道人玄谷子,所学雷法需要以重拳捶打气府,跟丁婴有点相似。
    陈平安没有去看小女孩,也没有停下脚步,将一身拳意继续沉浸在种秋悟出的顶峰大架之中,说道:“你去看看曹晴朗的学塾开门了没有,如果夫子还是没有重新授业,就问一下附近的街坊邻里到底什么时候开课。”
    小女孩讨价还价问道:“能不能吃过了早饭再去?我饿,走不动路哩。”
    陈平安淡然道:“回来之后再把灶房里的水缸挑满就有饭吃。”
    小女孩凝视着陈平安的侧脸,看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就哦了一声,故意摇摇晃晃站起身,贴着墙根绕过陈平安走出院子,离开巷子后,在街巷拐角处蹲了半天,这才一路撒腿狂奔回到院门口,额头已经有了汗水,弯下腰,双手叉腰,对着那个还在走路的家伙大口喘气道:“还没开门呢,我问过一位大婶啦,说那夫子给之前的打架吓破了胆,近期都不开门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指了指灶房。小女孩哭丧着脸去了灶房,提了个最小的水桶,所幸水缸里还有大半缸水,若是空荡荡的,她保管一次都不愿意,出门后丢了水桶就跑。她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听到了曹晴朗的背书声。背对着院子,她翻了个白眼,龇牙咧嘴,满是不屑。
    打水真是累死个人,双手提着水桶回到院子的时候,小女孩还是贴着墙根,小心翼翼绕过那个人,一溜烟跑进灶房。她就只打了不到小半桶水,一路上嫌累,又给倒掉了许多,等回到院子,水桶底部也就堪堪有寸余高的井水。她迅速转头看一眼,没有看到那人,立即提起水桶,轻轻从水缸里舀起半桶水,然后使劲抬起水桶,一个倾斜,哗啦啦倒入水缸。
    对这一切,陈平安洞若观火,但是没有当场揭穿她。
    宁可花这么多心思去偷懒,也不愿意出一点力气吗?
    曹晴朗背过了几篇蒙学文章就开始去灶房烧饭,陈平安说他今天可能会很晚回来,曹晴朗点点头。
    陈平安离开巷子,途经状元巷附近,丁婴和魔教鸦儿先前下榻的宅院死气沉沉,明显已经弃用。心相寺的香火愈发稀少,至于那座武馆的晨练倒是比以往更加卖力,呼喝声此起彼伏,教拳的老师傅嗓门尤其大,想来是之前那场大战既让老百姓感到可怕,觉得世道不太平,却也让江湖子弟神往:若是没点大风大浪,还叫江湖吗?
    陈平安这次出门还是没有穿上金醴,只穿了一身崭新的青衫长袍。一是莲花小人儿尚未痊愈,还需要如同一座小小洞天福地的法袍;二是陈平安不愿意招摇过市,甚至连养剑葫都留在了屋内,让初一、十五护着莲花小人儿,只不过腰间悬佩了长剑痴心和狭刀停雪,如此一来,就像是个喜好舞刀弄枪的游侠儿。
    陈平安是去找种秋,要再麻烦这位南苑国国师一件事。当初被小女孩从屋子里偷走的那一大摞书,虽然都是些寻常书籍,但他还是想要拿回来,因为每本书的扉页上都写了购于何地、何时。这些四处收集而来的书籍,对于陈平安而言,有着不一样的意义,与儒家圣贤所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没有关系。
    世人皆知种秋就住在皇宫附近,但是具体的隐居位置少有人知晓,好在陈平安如今在南苑国名气太大,很快就有一名被朝廷招徕的高手现身,毕恭毕敬领着陈平安去往种秋住处,是崇贤坊一处闹中取静的宅邸。崇贤坊是真正的天子脚下,住在这里的门户非富即贵,大街小巷绿荫浓郁,安详静谧中透着雍容气象和森严规矩,与状元巷的鸡鸣犬吠、莺莺燕燕截然不同。
    府邸没有悬挂匾额,在崇贤坊也不算大,三进院子而已。陈平安向那个负责领路的高手道了一声谢,独自走入,发现里头并不冷清,有许多身穿官服的年轻面孔在忙碌,只是品秩都不高,都是些堪堪入流的底层官员而已。一间间屋子都坐满了人,手持文书走门串户的年轻人大多脚步匆匆,偶有并肩而行,也都在聊着事情,见到了佩刀悬剑的陈平安,只是瞥两眼就不放在心上。
    种秋站在二进主院的檐下微笑迎接,身边还有一名正在禀报政务的青年官员,种秋大略给出答复和建议,简明扼要。青年官员见到陈平安后明显有些好奇,只是国师并未说破陈平安的身份,他也不敢私下探究,告辞离去。
    种秋带着陈平安来到后院,与前边朝气蓬勃的忙碌氛围又有不同,一墙之隔,别有洞天。墙角有一大丛芭蕉,浓绿得像要滴出水来,石桌上放着古旧的棋盘棋盒,应该就是这位国师的住处,既不寒酸也不豪奢,清雅简洁。
    种秋和陈平安在石桌旁相对而坐,种秋说关于桥梁的书籍已经让工部官员去收集整理,至于那个蒋姓读书人的履历谍报,应该在今晚可以一起送给陈平安。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说了关于被盗走贱卖的书籍一事,种秋笑着答应下来。陈平安便主动开口,说这会儿京城动荡不安,还要麻烦种秋这么多琐碎事情,他愿意做点什么,希望种秋只管开口。种秋也不客气,就说要请陈平安帮着指点一下他的两名嫡传弟子。这并非种秋公器私用,而是他收的弟子出师之后都要投军入伍,从士卒做起,至少在边军待满十年。十年之后,是按部就班地在军中进阶还是离开边军游历武林,种秋就不再约束了,但是如果选择闯荡江湖,就不得对外宣称自己是种秋弟子,一旦被发现,没得商量,一身武学悉数收回。
    留在种秋身边的两名入室弟子年纪都不大,尚未出师,天赋极好,心气很高,人品当然没问题,只是从没有真正走过江湖,所以需要有人压一压他们的锐气。种秋近些年压力不小,为了应对甲子之约,尤其是防着丁婴和俞真意两人,很难专心传授弟子武学,他担心自己这两个寄予厚望的弟子,终其一生,都只是种秋弟子而已。
    陈平安自无不可,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有资格为人师,教给别人什么东西。只是陈平安没想到种秋会亲自带他去见两名弟子,忍不住问:“不会耽误国师处理事务吗?”
    种秋笑道:“要是我不在,事情就会变得一团糟,说明我这么多年待在南苑国朝堂并没有做好分内事,只会指手画脚……”
    说到这里,带着陈平安从后院小门离开的种秋突然问道:“一朝宰执,在路上遇到路人争执斗殴,该如何处置?”
    陈平安想了想:“若是不影响自己的正业,还是要管上一管。”
    种秋又问:“然后呢?”
    陈平安摇头,种秋笑道:“这位官帽子顶天大的官员,按照你说的,在不妨碍本职事务的前提下,确实可以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但是最重要的是应该立即自省,辖境之内,为何街上会出现寻衅斗殴一事。”
    陈平安思量过后,深以为然。
    种秋与陈平安走在僻静的街道上,树荫深深,盛夏时分,京师许多坊市如蒸笼一般,热得让人无处可躲,在这边却让行人倍感凉爽。种秋感慨道:“这本是一个圣贤书上的典故,那位宰执与身边人说此事不该他管,应该问责于直辖官员,他不该越界行事。年少时初次读书至此处,觉得振聋发聩,豁然开朗,但是书读得越多,人事看得越多,就难免心存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种秋没有继续说下去,陈平安也没有说话,只是想着若是齐先生,或是文圣老秀才在这里,一定可以为种秋排忧解难,讲清楚那些道理。
    种秋哈哈一笑,再无愁绪,与陈平安说起了正事:“俞真意已经返回松籁国宗门,带上了悄悄出城的臂圣程元山。当时城头众人,除了飞升离去的周肥、鸦儿、刘宗,我们这些走下城头的都有些收获。俞真意好像找到了一部金玉谱牒,云泥和尚得了一截白玉莲藕,唐铁意所得何物京师谍子并未查到,我则拿到了一本五岳图集,其上所说之事都是神仙事,讲述如何敕封五岳,聚拢一国山水灵气,只是我又不修习道法仙术,这本书对我来说并无意义,十分鸡肋。”种秋叹了口气,“程元山因为躲在城内,错过了鼓声,最终两手空空。他的那些弟子已经被驱逐出境,不过若是程元山本人跑得慢了,我会将他留在这里,毕竟此人睚眦必报,这次在南苑国京城吃了这么大一个闷亏,一定会怂恿草原骑军南下叩关抢掠。”
    这本仙家书籍还是个隐患,种秋竟然没办法将其毁去,只能小心藏匿起来。一旦俞真意获悉此事,一定志在必得,说不定还会让本来对人间事全然不上心的俞真意第一次生出扶持傀儡、争夺天下的野心,为的就是能够以天下正统的身份敕封五岳,然后将五岳灵气收为己用,成为真正的陆地神仙。
    种秋与陈平安说着天下大势:“那位与俞真意打了一个平手的女冠黄庭已经将镜心斋宗主之位传给皇后娘娘,她本人则离开了京城,不知所终,只说要寻一块风水宝地好好练习剑术。皇后娘娘很快就会‘因病去世’,去坐镇镜心斋,为此陛下也无可奈何。敬仰楼近期出现了叛乱,与魔教三门残余勾结,皇后娘娘已经完全失去对其的掌控。敬仰楼对江湖放出话来,从今往后,敬仰楼不再评定天下十人。那个北晋大将军唐铁意,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投靠我们南苑国。”
    陈平安听得认真,种秋感慨道:“如果是你站在了那个位置上,而不是一心与天道争胜的丁婴,该有多好。”
    陈平安疑惑不解,种秋笑道:“反正是一句夸人的话,不用太较真。”
    陈平安笑了起来,不是那晚在酒楼与皇帝魏良客气应酬的那种。与种秋相处,如入芝兰之室。
    种秋两名弟子的住处与这里隔着两座坊市,占地颇大,挂了一间武馆的名头,并不对外,是种秋大弟子出钱筹办。此人戎马生涯二十年,当上了将军,后来沙场陷阵受了重伤,就退出边军。种秋弟子每次入京,不敢打搅师父,往往都会在这里碰面。这些弟子年龄悬殊,年长者已年近半百,年龄最小的两个弟子才是一双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
    结果等到两人走到练武场,种秋哑然失笑。连同两名弟子在内,十数人在那边热热闹闹,有老将军吕霄的孙子孙女,还有两名弟子在京城结识的好友,多是京城豪阀世族中品性醇厚且憧憬江湖的孩子,好几个早早约好了以后要跟家族借口负笈游学,与种秋的两名弟子一起闯荡江湖。对于这些,种秋并不干涉。年少时的美好,哪怕带着稚气,勿要一味以老人的人生经验去否定,更不可随意打杀。
    种秋看着这些孩子,有些时候也会为他们的顽劣而恼火,可更多时候还是觉得他们可爱,于是就会觉得这里不是什么藕花福地,没有什么谪仙人。
    陈平安有些讶异,因为他在那些人当中发现了一个熟人,正是他之前逛荡京城见到的那个与同伴纵马大街的年轻女子。
    但没人认出陈平安,毕竟他没有穿白袍、悬朱红色酒葫芦。不过这些年轻人对国师种秋都敬且畏,当种秋出现后,一个个噤若寒蝉,两名弟子也有些心虚。他们这些天确实有些荒废武艺了,没办法,这些个朋友一股脑拥来,一个个双眼放光地说着那位白衣剑仙的事迹,都说他与他们师父关系极好,说不定在这里守株待兔能等到那人出现。吕霄的孙子更是信誓旦旦地说他爷爷回家后红光满脸,因为那夜俞真意与太平山女冠黄庭城外一战,名叫陈平安的剑仙就站在他爷爷身边,两人相见恨晚,把臂言欢,已是忘年交了,只可惜陈剑仙是神仙中人,忙得很,但是答应下来,只要有空就会去将军府登门拜访。吕霄的孙子不过十二三岁,几乎每天都要重复说起这一段,眉飞色舞,与有荣焉。他姐姐没他这么爱炒冷饭,但是眉宇之间亦是满满的期待和仰慕。
    种秋转头望向陈平安,见后者点了点头,便对两名弟子说道:“帮你们找了一位前辈,他会指点你们拳法,你们倾力出拳。”
    陈平安有些无奈,压低嗓音道:“先前不是说好了只与他们切磋,没什么指点吗?”
    种秋微笑道:“最后随便聊几句就可以了,这两个小家伙早就晓得如何对付我,我如今说什么都不太管用,倒是你这个外人的话,他们说不定会奉为圭臬。”
    一个身材高大的英武少年大踏步走来,问道:“师父,这位前辈是谁啊?又是刀又是剑的,为何能够教我们拳法,难不成比师父你拳法更高?”
    少年望向陈平安,眼神清澈:“前辈,可不是我瞧不起人啊,实在是我师父的拳法太高了,若是你教我刀剑,我不会这么说的。对了,我叫阎实景,说话直,前辈别怪罪!”
    一名少女在他身后缓缓前行,已经在寻找陈平安的破绽。只是她越走越慢,因为她惊骇地发现,那人只是那么随意站立,她却根本找不出一点点拳架站桩的漏洞,这种让人难受至极的感觉,跟师父种秋给她的感觉太像了。
    见高山而不见山巅,临江河而深不见底。这个年纪不大的青袍男子必然是一位境界卓然的武学宗师!少女正要开口提醒师兄小心,后者已经轻声道:“已经看出来了,我又不是傻子。能够跟咱们师父并肩而行,在咱们南苑国,有几个家伙拥有这份脸皮?”
    少女问道:“联手?”
    阎实景没有任何犹豫,沉声道:“争取撑过十招,师父看着咱们呢。”
    两人几乎同时摆出一个拳架,蓄势待发。
    陈平安想了想,开始向前行走,六步走桩加上种秋的顶峰拳架而已。
    两人刚要前冲,陈平安一步踏出,就像一座山峰压在两人肩头,二人身体动弹不得,好像稍有动作就会死。再一步,两人身心皆是凝滞至极,阎实景正要咬牙向前,少女则想要横移一步,避其锋芒再作打算。
    陈平安轻描淡写三步之后,师兄妹二人的气势已经彻底崩溃。四步之后,两人就已经踉跄后退,汗流浃背,脸色惨白。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明知出拳不会死,为何不出拳?如果有一天,真的与人分生死,明知是死,是不是一样一拳都不敢出?那你们是不是只有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以及弱于你们的敌人,才会出拳?”
    阎实景一屁股坐在地上,少女愤愤道:“前辈你是顶尖宗师,一上来就以势压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切磋,这样的传授拳法……”
    陈平安还是问道:“为何一拳都不出?”
    阎实景低下头。少女眼眶通红,竟是哭泣起来,只是竭力与那个喜欢欺负人的陌生人狠狠对视。
    陈平安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过分了,转过头,对种秋歉意道:“我很少跟人切磋,真正的江湖规矩也不太懂。”
    种秋摇摇头,若有所思,轻声道:“我传授弟子拳法,因为害怕他们犯错,所以太过奉行‘拳高莫出’四字宗旨,初衷是希望他们不要与人在江湖上作意气之争,不要仗势凌人,出拳没有轻重,更多是想着他们将来投身沙场,最少有十年的时间报效家国,所以门内弟子其实一直被我压着心性,现在看来,不能说错了,可终归是扼杀了他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可能性。”种秋叹息一声,对陈平安笑道,“是得改一改。”
    不承想阎实景原本勉强承受得住外人如此羞辱,却唯独受不得自己视为父亲的恩师“认错”,而且还是为了他们。在他心中,师父种秋是世间真正无瑕的武宗师,还是文圣人。一怒之下,他猛然起身,却不是偷袭陈平安,而是怒目相视:“你再来!”
    陈平安一步跨出,却不是“慢悠悠”的拳架走桩了,而是一拳砸向阎实景额头,如有风雷扑面。
    阎实景又后退了一步,陈平安问道:“你那一拳呢?”
    阎实景茫然失措,失魂落魄。
    陈平安叹了口气,转身对种秋说道:“有人跟我说过,练拳,看似是修力,是要做那纯粹武夫,可修心真的很重要,既然练拳,就不能再谈什么人之常情。就像种先生你说拳高莫出,我想了一下,很有道理,但是拳高莫出是种先生你这个境界和修为的人该做的事情,却只是你弟子该懂的道理而已,懂了这份道理是一回事,当下该如何做是另外一回事,只有这样,将来才能对谁出拳都问心无愧。”
    种秋笑着点头:“正是此理。”
    他大致了解陈平安的脾气,做一件事情,无论大小,务必追求尽善尽美,所以哪怕事先是真的忐忑不安,不知如何跟人切磋,如何教人拳法拳理,可一旦走出那第一步,陈平安就拿出了大街一战面对围剿时的那份认真。种秋是旁观者,所以看得很清楚,可能陈平安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的他,是何等自信!甚至,会有一种“我出拳时,天下武夫只需仰头感叹一声苍天在上”的自负。
    种秋其实有些好奇,如此平易近人的陈平安,是如何达到出拳之时的这种心境的,更好奇陈平安到底是怎么练的拳。不管如何,这两种陈平安,种秋都给予敬意。
    陈平安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我胡乱想的一些东西,不一定适合种先生你的弟子。”
    种秋摇头,正色道:“总有一些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你刚才说的这番话就适合所有习武之人。”
    陈平安害怕那两人从此习武之心如心镜裂缝,小心酝酿着措辞,虽然不太擅长,还是尽量安慰道:“练拳之人,除了能吃苦,还要心定,出拳才能快而从容,一往无前,那么总有一天,无论是遇上我还是你们师父这样的天下第一手,或是丁婴那样看似无敌的对手,你们都可以出拳更快。”他脸色认真地看着那两个人,“身前无人,双拳而已!”
    两人懵懵懂懂,迷迷瞪瞪,但是脸上的悲愤和心底的恐惧已经少了许多。
    种秋轻轻点头。这哪里是教拳,分明是指出一条“武道”了。至于这两个傻孩子将来能走多远,或者能否走上这条武学登山路,既看天赋,也看机缘,他多说无益,其实说了也没用。
    收了拳的陈平安再没有那种气势,看着两个可怜兮兮的孩子,有些忐忑了,问种秋:“是不是讲得太大太虚了?”
    种秋打趣道:“差不多可以了啊,你到底要我溜须拍马到何时才肯罢休?”
    陈平安哭笑不得。
    种秋望向弟子二人,阎实景他们可就没这份待遇了:“今天不用练拳,好好想一想为何不敢出拳,想明白了再练拳不迟。”
    二人抱拳领命,种秋和陈平安一起离去。
    等到国师大人和那个怪人离开后,这些年纪不大的家伙很快就叽叽喳喳起来,多是安慰阎实景和那个少女,夹杂着一些惊叹感慨。这些外人,虽然都知道种国师的天下第一手,可毕竟谁也没亲眼见过种秋出拳,哪怕家中都有实力不俗的高手护院,但是眼界一个比一个高,所以今天看到了那人出手,一拳而已,仍是觉得不虚此行。
    阎实景率先离开人群,他兴致不高,蹲在台阶上,有些发愣。
    少女跟朋友们闲聊之后,坐在小师兄阎实景身边,为他打抱不平:“有什么了不起的,说来说去,那人还不是仗着本事高就对咱们指手画脚,真气人,当着师父的面呢。”
    阎实景望向远方:“我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师父也认可。”
    少女愤懑道:“我就不信他对上咱们师父、俞真意,还有那个丁老魔,也敢说这样的大话。说得轻巧,出拳而已!”
    阎实景握紧拳头:“今后我不偷懒了,要好好练拳,还要每天求师父教我更高深的拳法,总有一天,我要那人收回今天所有的话!”
    少女眼神熠熠,凝望着小师兄的侧脸:“你肯定可以的!大师兄都说你是我们当中天赋最接近师父的人,如果之前多练五年,现在也能跟镜心斋樊莞尔、春潮宫簪花郎周仕他们一较高下了。”
    屋脊上,种秋陪着陈平安偷偷坐在上边。也不知为何,陈平安竟然提议悄然返回,然后坐在这里听孩子们胡说八道。等听到了阎实景两人那番对话,种秋还是猜不出陈平安的意图,但是这位国师有些遗憾和失落,只是对那两个孩子还谈不上太失望。
    陈平安笑着起身,和种秋真正离开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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