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身穿诰命华服的矮小女子,凭空出现在埋河水岸,缓缓而行。
    随着境界修为的急剧攀升,埋河水神娘娘对于两岸水运的掌控,越发娴熟,这就像是武将在开疆拓土,马蹄所至,即是国土。
    埋河本就是一条几乎东西向横贯大半个大泉王朝的大河,之前她是凭借一身炼化兵器,勉强维持埋河威势,面对一头尚未跻身金丹境的作祟水妖,就已经颇为吃力,若是贸贸然升碧游府为碧游宫,大泉朝廷又不愿拿出一部分国运,让钦天监修士带来放入水神庙中,一旦府邸匾额换成了碧游宫,四面八方皆是眼红和垂涎,说不定宫府两块匾额,哪天就给人当柴烧了,这也是这位水神娘娘不愿答应的原因之一。
    她天生豪爽、性情暴躁,这不假,可能够坐镇埋河数百年,将一桩桩机缘都牢牢抓在手中,自然绝非痴傻之辈。
    她蹲下身,从埋河中掬起一捧水,月色下,手心的河水涟漪微微荡漾,相较以往,灵气盎然了太多。
    赶来驿馆之前,先是有许多水神庙承受不住的香火精华,倒退流转,悉数涌入祠庙,原本银白色的香火精华,竟然变成了淡金色,丝丝缕缕,飘向主殿内那尊泥塑金身。金身金身,可不是什么造像匠人的镏金镀金手艺,而是一位山水神祇的神道根本所在,是一种大道显化。那些淡金色的浓郁香火缓缓熏染神台上的金身神像,在神道之中,被誉为“描金”。只有两种情况,才会出现这等异象:一种是带着皇帝旨意的钦天监修士,奉旨行事,以一支御制毛笔蘸金描绘某位神祇金身,多是“数次点化”而已;还有一种是儒家圣人,对着金身“指点江山”,而且这些儒圣,至少是七十二书院山主之辈。
    除了埋河水神庙莫名其妙获此大福缘之外,碧游府更是水运升腾,祥云汇聚如一顶华盖,几乎能算是一座修行的洞天福地了。
    此举被视为封正!真真正正被浩然天地正统所认可!
    河神娘娘心再大,也知道这份令她措手不及的大恩,丝毫不比第一次陈小夫子授业解惑逊色。
    在驿馆开玩笑说想以身相许,实在是她不知如何报答了。
    那枚玉简,其实就是她碧游府的镇宅之宝。上古时代,埋河曾经是桐叶洲三条入海大渎之一的主干,此后沧海桑田,因江河改道、积淤、阻塞种种变故,那条大渎的规模越来越小,最终只剩下了一截,便是埋河。碧游府的前身,是一座河渎龙宫的废墟,而那枚玉简就是她从破败龙宫中找到的至宝,万年不改颜色,是那江河水精凝为实质,更是一方天地水运的具象,再由老龙王炼化为玉简。想必龙宫犹在的遥远岁月里,这枚玉简就是龙王爱不释手的珍惜之物。
    她要陈平安记下仙家道诀后就立即销毁玉简,其实是起了一些戏弄之心。
    除非陈平安是上五境神仙,才有本事毁去玉简。
    不过既然拥有了那门“一步登仙”的道诀,要将玉简炼化为本命物,她相信只要陈平安用心,希望不小。
    她一步跨入埋河,走在水面上,如志怪小说里的神女。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那头水妖肯定勾结了附近某位山神,登岸隐匿于某地山运之中,没了踪迹。
    水神娘娘一个后仰直直倒去,就那么躺在埋河水面上,随着水流往下游漂荡而去。河中溺死的水鬼,浩浩荡荡在河底跟随这位水神娘娘,往水神庙那边漂去。
    她突然捂住脸,一副没脸见人的娇憨模样,自语道:“那些羞臊话,哪里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可以说的。”好在很快就恢复了斗志,她坐起身,雀跃道:“赶紧让人去蜃景城请匠人,重塑神像!人靠衣装神靠金装!神像胸脯那边的曲线,夸张就夸张一些嘛,腿也可以长一些!”
    一些开了灵智的河底游荡水鬼,真是长了见识,世间还有如此……有趣的水神娘娘。
    姚家队伍的北行之路,遇上了很多啼笑皆非的事情。
    一位小有名气的江湖豪杰,带了一杆精铁打造的八宝玲珑枪,慕名而来,说要领教威震边关的姚家枪。
    此人呼朋唤友,十数骑呼啸而至,齐齐停在官道上,他高坐马背之上,抖了一个花俏枪花。倒不能说是三脚猫功夫,身为二三流武夫,十数年水磨功夫还是有的,只是这类武林中人的切磋技击,比起姚家铁枪当然不在一个境界上,后者转瞬之间,可分生死。
    姚镇当时坐在车厢内翻阅兵书,只觉得好笑,没有跟这帮想出名想疯了的江湖好汉一般见识。姚近之一声令下,姚家骑卒默然摘下轻弩,吓得那拨人立即蹿出官道,等到姚家队伍远去,才喋喋不休,埋怨这姚家铁骑是绣花枕头,徒有虚名,连下场比较枪法高低的底气都没有。结果当天这伙人就被州城官府缉拿归案,难兄难弟们吃了顿结结实实的牢饭。
    后来还有一个下五境的野修,年纪不大,二十岁出头,想成为姚家的随军供奉,却也不敢造次,说清楚大致身世背景以及适当吹捧了一下自己的神仙术法后,就在下榻驿馆外边蹲着,啃着干饼就着劣酒,等候发落。姚镇让人送了一百两银子给他,野修涨红了脸,仍是收了银子才离开。
    随着距离蜃景城越来越近,姚镇即将赴任兵部尚书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朝野。又有一位落魄不得志的兵家修士,正值壮年,身材魁梧,堵住了去路,扬言姚家只要有人胜得了他,他立即滚蛋。然后邵渊然露了一手,他便滚蛋了。
    真正引起姚家队伍好奇心的,是山神涉水、水神上山这接连两桩奇事。
    只不过这两位山水神祇,远远比不得埋河水神这等品秩,是最末流的地方神灵。那山神管辖方圆百里地界,水神则是负责一条两百里河水的河伯,双方山水相邻,关系并不和睦,时有摩擦,不过以往都是小打小闹,在山水边界隔空对骂而已,但近期一位大香客更换了烧香门庭,从山神庙去了水神祠,那可关系着每年小十万两白银进谁口袋的问题,小山神就让麾下一名土地公,暗地里去劝说香客回心转意,不料给河伯撞了个正着,打得土地公灰头土脸。山神一气之下,直接越界涉水,两把大板斧,打得十数里河水掀起滔天大浪,百姓惊骇,水神哪里丢得起这个脸,裹挟江水,倒流上山,直扑山神庙。
    姚家队伍当时刚好在岸边赶路,见此情景两位供奉和姚家随军修士就护着姚镇和那三姚,去看热闹。
    陈平安也在一行人当中,只有裴钱和朱敛跟随左右。
    于是就看到了河伯逞凶山神庙的景象。
    双方好一通厮杀,山神占着地利,将河伯打回水中,河伯就再次驾驭浑浊河水直扑山神庙,愈战愈勇。
    双方你来我往,各展神通,好好一座秀丽山峰,给大水淹得一塌糊涂,参天树木断折无数。
    战场之外,山上的土地公和山魈精魅,河边的虾兵蟹将和水鬼仆役,摇旗呐喊,一个个声嘶力竭,看上去比上阵厮杀还要累。而且双方相互较劲,河里的在河边架起了红皮大鼓,为自家河伯老爷擂鼓助威,鼓声如雷;山上的就赶紧搬出一面高达数丈的旗帜,使劲挥舞,猎猎作响。
    邵渊然站在姚近之身边,为她解释山水神祇的内幕,言谈风趣。一旁少女姚岭之听得有滋有味,只是不知道帷帽下的姐姐姚近之,是什么心思。
    裴钱忙着在岸边捡取那些活蹦乱跳的河鱼,这可比她自己钓鱼轻松太多了。
    这场闹剧,被一位脸色铁青的州城城隍爷打断,他御风而来,悬停空中,把两位神祇骂得狗血淋头。
    这位城隍爷身穿大泉礼部特制的官服,前后官补子与阳间官服相同,只是城隍爷的官服一律为黑色,意味着为人间君主行走阴间,约束夜间出没的众多鬼魅阴魂。相比散落天下各处又屡禁不绝的淫祠,城隍爷更需要朝廷敕封,而且几乎不存在“名不正”的情况。必须扎根城池之中的城隍爷,自然最容易受到朝廷控制,而且城隍爷对朝廷天然忠心。
    陈平安看着这方山水的闹腾,心境平和。比起自己在龙泉小镇的经历和两次游历时的所见所闻,眼前这些画面终究是小打小闹,谈不上可笑,只是很难再有在家乡披云山第一次见到壮阔江河的感觉了。
    朱敛就站在陈平安身边,四名扈从当中,姚家人对此人印象深刻,因为相比其余三人,这个佝偻老人真的太像一名随从了。加上都听说了客栈厮杀中四人的表现,依稀知道背剑的绝色女子是一位剑师,器宇轩昂的卢先生是用刀的宗师,闷声不吭的魏羡一夫当关,挡住了皇室练气士的围攻,而这个神色慈祥的小老头,出手最凶残,大战落幕之际,老人所站位置四周,地上都是残肢断骸。
    朱敛没有去看陈平安,许多时候,人心无须用眼看。
    朱敛越发好奇那个龙泉郡,以及龙泉郡前身骊珠洞天,到底是如何的藏龙卧虎,才能够让如此年轻的陈平安,好似早早见过了人间的大风大浪,再难有心境上的波澜起伏。
    年纪轻轻,古井无波,难免有暮气、城府之嫌。但是朱敛却不做如此想,处处与人为善的陈平安带给他一种模糊的感觉,就像那心境的古井深处,隐约有一条恶蛟在水底游弋,影影绰绰。
    只是这条不为人知的蛟龙,大概是被礼仪规矩、善恶之分等给死死束缚在井底,哪怕是想要浮出水面、探出头颅都做不到。
    朱敛不敢揣测其他,只确定一件事情:陈平安内心深处,必有一两个放不下的极大执念。
    这次腾云驾雾数百里赶来劝架,让城隍爷劳心劳力,心情大恶,他恨不得将那河伯庙、山神庙一脚一个踩平了。
    山水神祇擅自越界一事,极其敏感,一旦给人往京城礼部衙门捅上去,他这么个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城隍爷,下场比那两个不知轻重的蠢货好不到哪里去。
    城隍爷打发了那两个战战兢兢的王八蛋,发现了河边的姚家一行人。他运用望气之术,只是一瞧,就觉得这些人有些刺眼,心中震撼,立即想要落下身形,去一探深浅,只是那些人跋扈得无法无天,有两位修士直接拔刀相向,放话说“不得靠近,不然视为行刺”。城隍爷气得差点要喊回那两个辖境下属神祇,所幸吃了几百年的香火,养气功夫到底还是有一些,最终只是牢牢记住了那些陌生面孔,脸色阴沉地返回州城。
    返回大队伍的途中,姚镇来到姚近之身边,轻声问道:“为何如此不近人情?”
    姚近之无奈道:“一路上的官场应酬,觥筹交错,在所难免,可若是涉及城隍和神灵,可就说不清楚了。爷爷总不希望还没进入蜃景城,就被六科言官以密折弹劾吧?哪怕皇帝陛下不理,可是京城从官场到市井,注定要掀起一阵妖风妖雨,天底下有谁不爱看热闹?我们自己这趟不就是来看热闹的吗?会在乎那山神河伯的对错是非吗?”
    姚镇让她一点就透,深以为然。老将军心中惋惜不已,若是姚近之是男儿身,留在边关,才叫放心。
    裴钱捡了一大堆河鱼,结果陈平安不愿意收,她只得拎着鱼尾巴,一条条使劲甩回河中,累得她汗流浃背。
    到了既是州城又是郡城的骑鹤城,大泉京师近在咫尺了。
    这座郡城历史悠久,相传有一位修道高人在此骑鹤飞升,令其名声大噪。郡内有一座小山,风景平淡无奇,只因为是那仙人骑鹤飞升之地,每年都有无数文人骚客来此游历,小山四周,皆是京师权贵购置打造的宅院,寸土寸金。
    先前那位城隍爷应该就在这座城中,而姚镇还不至于忌惮一个州城城隍。
    掌握一国城隍升迁、贬谪的礼部尚书,品秩俸禄与他没差,何况大泉尚武,兵部尚书不是什么虚职,不然也不会成为所有武将养老的第一把交椅。
    依旧是下榻驿馆,这是朝廷规矩。城内驿馆占地极广,竟是不输王侯宅院,为了迎接姚镇,刺史和郡守派人几乎清空了整个驿馆。
    事已至此,姚镇只能领情,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官场尤为如此。
    一般而言,庙堂上容得下忠臣奸臣、能吏昏官和众多墙头草,唯独容不下一位好似道德圣人的存在。那就像朝堂上高悬着一面照妖镜,一众国之栋梁们的种种瑕疵,纤毫毕现。
    老将军心中感慨万分,这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是孙女姚近之在十四五岁时候说的话。
    有些时候,姚镇会自嘲,自己这一大把年纪攒下的人生阅历,难不成都当成马草给喂了战马?
    好在队伍之中还有个陈平安,姚镇这次北行,就喜欢找这个年轻人闲聊。
    陈平安先前按照约定,跟姚仙之切磋过,指点了一二。姚仙之将陈平安的话语奉为圭臬,回去找爷爷谈心的时候,很是忧伤,说自己这一辈子练武都练到了狗身上。姚镇就问他:“你这个所谓的‘一辈子’是几十年啊?”姚仙之哑口无言,把一旁煮茶的姚近之给逗乐了。姚近之虽然下棋就没有赢过卢白象,可这斗茶,她堪称国手。
    风沙粗粝的边关之地,世代男女皆英武的姚家,怎么就养出这么一个钟灵毓秀的女子?
    姚仙之没来由冒出一句:“近之姐,我不喜欢那个邵渊然,我喜欢陈平安。”
    姚近之微笑道:“你喜欢和不喜欢,关我什么事?”
    姚仙之还要说话,被姚近之瞪了一眼,就吓得把到了嘴边的话语咽回了肚子里。
    姚镇笑得很没有家主风范。
    姚近之轻描淡写地说:“爷爷,如果不出意外,朝廷马上就有密使来到骑鹤城,到时候爷爷再笑不迟。”
    姚镇笑不出来了,跟这些在官场染缸里浸泡过几十年,一个个在公门修行成老狐狸精的家伙,玩那花花肠子,实在是让老人头痛。
    陈平安在自己屋子里练习六步走桩,以虚握剑式,闭目观想一位位剑修各具风采的出剑。
    桌上摆放着一节竹筒,竹子是普通绿竹,从沿途一座青山上的竹林中随手劈砍而来。
    陈平安想要雕刻出一只笔筒,作为临别赠礼,送给姚老将军。
    裴钱跑过来说想要去外边逛逛,陈平安就让她去问卢白象愿不愿意带她出门,如果不行,那就老实待在屋子里读书。
    之前陈平安给了她第二本儒家典籍,有一天她一脸雀跃地来到陈平安房间,说自己能够倒背如流了。陈平安拿起书,让她试试看,竟然还真一字不差,背诵了千余字,然后就被陈平安扯住了耳朵,让她回屋子闭门思过,只说了一句:“告诉你读书要用心,你当作了耳旁风?”
    裴钱气鼓鼓回到自己屋子,站在椅子上,俯瞰着桌上那本破书,捏着下巴,眉头紧锁。用心?啥个意思?自己这还不够用心?为了能够做到把一本书倒背如流,花了她一炷香工夫呢。她蹲下身,看了看撰写这本狗屁典籍的圣贤名字,记住了,等到自己练成了剑术和拳法,以后一定要打得这个老王八蛋哭爹喊娘。
    她重新站起身,瞎琢磨了半天,就是没能想出答案,便跳下椅子,拎着那根相依为命已久的行山杖,练习了一通疯魔棍法。
    耍完之后,丢了行山杖,她顿时觉得自己距离天下第一高手又近了些,这才心情好转,扑倒床上,呼呼大睡去也。
    今儿得了陈平安的指令,裴钱便屁颠屁颠地去找那个私底下被她取了个“小白”绰号的卢白象,但是卢白象竟然在跟隋右边下棋,说等他半个时辰,裴钱便转头望向枯坐一旁、看不懂棋,就只为了等待分出胜负的魏羡,刚要说话,正死死盯着棋局的魏羡突然说了个“走”字,就站起身来,裴钱恍然大悟,两人一起离开驿馆去逛街。
    裴钱笑问道:“老魏,你身上带钱了没?”
    四人当中,裴钱对魏羡最不害怕,口口声声喊他老魏。魏羡也从不恶脸相向,事实上是他根本不在乎。
    魏羡默不作声。
    裴钱埋怨道:“那上个屁的街,瞧见了漂亮玩意儿和好吃的,咱们都买不起。”
    魏羡突然说道:“我有些银子。”
    裴钱皱眉道:“哪来的?偷的?抢的?你分我一半,我就不告诉陈平安。”
    魏羡说道:“教了客栈小瘸子一套拳法,得了几钱银子,最近传授姚仙之拳桩,又得了十几两。”
    裴钱满脸艳羡道:“老魏你可以啊,走哪儿都能挣着大钱,这一点我服你。”裴钱双手负后,挺起胸膛走路,很快又啧啧道:“不过老魏你还骗小瘸子的钱,就不厚道了,骗他还不如骗那九娘呢,她兜里才真的有钱。可惜喽,老魏你长得不讨喜,远远不如我爹年轻俊俏。老魏,生了这副砢碜模样,怨不怨你爹娘?”
    堂堂一位开国帝王,给一个小闺女这么说道,亏得魏羡还能无动于衷。身材矮小的汉子一板一眼道:“当年宫廷画师给我画像,都称赞我相貌英伟,我觉得他们说的是真心话。”
    裴钱震惊道:“老魏,是你猪油蒙了心,还是他们眼珠子长在屁股上头了?”
    魏羡继续修起了闭口禅。
    骑鹤城无夜禁,城内富豪不计其数,很愿意一掷千金。
    出了驿馆,拐出一条街后,一大一小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裴钱兜里没有一文钱,但是气势上像是个腰缠万贯的富二代。
    这也不奇怪,她都能在人生地不熟的狐儿镇,骗得一大帮同龄人都以为她真是一位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最后还能把一伙精明油滑的捕快骗得团团转,毕恭毕敬地把她护送回客栈。
    裴钱突然问道:“老魏,我总觉得那个每天不敢见人的娘们,看我爹的眼神不太对劲。”
    魏羡淡然道:“帝王心术也。”
    裴钱一头雾水,问:“你说啥?”
    魏羡不再言语。
    裴钱也没刨根问底,咽了咽口水,有些嘴馋了,笑眯眯道:“老魏,能不能给我买个糖人吃?”
    魏羡摇头。
    裴钱气愤道:“老魏,你怎么如此小气家家的?”
    魏羡破天荒露出笑意,道:“我可没陈平安那本事和耐心,养不熟你。”
    裴钱懵懵懂懂,可怜兮兮道:“那我跟你借钱买糖人?”
    魏羡点头,道:“按照三分利算。”
    裴钱愁眉苦脸,道:“虽然我知道三分利是个啥规矩,但我觉得还是算了吧,不吃就不吃,饿不死人的。”说是这么说,她脚底生风跑到了一个吹糖人的摊子前边,双脚生根,死活不愿意挪窝了。
    魏羡总不能撇下裴钱一个人,弄丢了裴钱,陈平安这种人,肯定会对他拳脚相向。
    摊子那边,带架子的长方柜,下边有个木圆笼,装着小炭炉,吹糖老翁手法娴熟,以大勺子浇下黏稠的金黄色糖稀,兜兜转转,瞬间就能变出各色糖人。周围稚童扎堆,一个个瞪大眼睛流着口水,有长辈在身边的,都如愿拿到了造型各异的糖人。
    魏羡掏钱买了两串,裴钱眼巴巴盯着一手一串的魏羡。
    魏羡递给裴钱一串,慷慨道:“赏你了。”这口气,就像是帝王赏赐了一块多大藩地似的。
    裴钱眉开眼笑,道:“回去我在爹面前,天天说你的好话。我如今是半个读书人了,一口唾沫一颗钉!”
    一大一小,啃着糖人,人海之中,并不起眼。
    驿馆内,棋盘上已经分出了胜负,仍是隋右边输。
    隋右边对于手谈一事,并无胜负心,
    卢白象在屋内独自复盘,凝视着棋局,双指拈着一枚棋子,按在桌面上,轻轻滑动。
    不远处那间屋子里,陈平安正在雕刻那只竹筒,他要尝试着在笔筒外边篆刻一整篇圣贤文章。
    所幸这些年一直在竹简上刻字,唯手熟耳,又有少年岁月烧瓷拉坯的底子在,字刻得不敢说气韵飞扬,但字里行间,蕴含着端正之意,即使没有咄咄逼人、入木三分的雄健气势,却也如溪水绵长,终归还是有那么点意思在的。
    有人说,下五境修士修了个长寿,中五境修士在求长生不朽,上五境修士在更高处更远处大道独行,几乎一刻不得停歇。陈平安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对,忙碌充实,不辜负光阴,只是偶尔还是需要停下脚步,或者是放缓脚步,静下心来,欣赏修行路上的风景。
    在竹简上刻下美好的文字,是如此;亲手做个不甚值钱、唯有心意的笔筒,也是如此。
    一夜无事。
    陈平安熬夜刻了大半笔筒,睡了两个时辰就起床,在继续走拳桩的同时又虚握练剑。
    即将入冬了,不知道有没有那份运气,到了蜃景城外那座渡口,就遇上今年第一场大雪?大雪之中的蜃景城,据说宛如仙境。
    吃早饭的时候,陈平安得知姚家队伍要在骑鹤城休整两天,也未上心。
    姚仙之跑来找陈平安,说大伙儿约好了,一起去游览那座仙人骑鹤飞升的小山,而且刺史府邸那边早早通知驿馆,无论姚老将军去不去那边,小山附近今天都会戒严,不许任何人登山。
    碰头后,陈平安发现人还不少,有同辈的三姚,身穿青衫的道士邵渊然,竟然还有极少抛头露面的隋右边。
    魏羡和卢白象选择留在驿馆,一路游山玩水的老将军此次没有露面,有些不同寻常。
    今天出门,陈平安换上了那件品秩提高一筹的法袍金醴,所以是以白衣现身,若是有心,就会发现他的发髻上还别着一支白玉簪子。
    宝瓶洲最北端的大骊王朝,其青壮男子本就身材高大,普遍要比南方老龙城那边高出至少半个脑袋。而且十五六岁的男子,成家娶妻,在宝瓶洲市井乡野,是常有的事。唯有豪阀世族和书香门第,才会讲究二十及冠。
    陈平安在练拳之后,个子一直在往上蹿,不知不觉中,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年轻人相貌了。
    陈平安屁股后头跟着那个黝黑精瘦的裴钱。只要是在陈平安身边,裴钱就没那么害怕朱敛。
    一行人去往城中央那座小山,经过州城武庙门外,看到了一个怪人,发生了一件怪事。
    那是一个身上带着血污的高壮少年,闯入了武庙,结果很快被武庙庙祝带人架着丢出了大门。
    州城的文武两庙,可不是闲杂人等可以闹事的地方。
    那少年被丢出门外后,朝着武庙使劲磕头,砰砰作响。
    庙祝是一位瘦高老者,站在台阶顶上,对少年厉色道:“武庙圣人手持之刀,岂可被凡夫俗子染指?我念你年少无知,闯庙一事,不与你计较,速速离去,莫要痴心妄想!”
    原来是一个闯入武庙、想要与圣人借刀的少年郎。
    少年磕头磕得额头红肿,已经有了血丝,他抬起头,满脸绝望的泪水,沙哑着嗓子道:“师父为了本郡百姓,一心杀妖除害,如今被困山林迷瘴之中,危在旦夕!师父将我送出山雾瘴气后,说只有跟武庙老爷借了那把长刀,才有机会斩杀那头祸害一方的凶狠大妖!庙祝老爷,我求你了,这是积德行善之事,武圣老爷不会生气的……”
    庙祝冷笑道:“武圣老爷生不生气,你说了算?私自动用一位武庙圣人的兵器,按照大泉律法,你知道是什么罪责吗?县令就地免职!太守降一品!刺史罚俸三年!”
    少年伤心欲绝,喃喃道:“地方上有了害人的妖魔,当官的不管也就罢了,如今连武圣老爷也不愿意管吗?”
    庙祝看似疾言厉色,眼神冷漠,实则心中叹息一声:“你这少年郎,世间事哪有如此简单啊。”
    朱敛抬了抬眼皮子,瞥了眼站在他身前的陈平安。陈平安刚要抬脚,邵渊然已经大步走出,陈平安便悄然收住了脚步。
    邵渊然来到那少年身边,蹲下身问道:“你师父被困在何处,可知妖魔修为大致高低?”
    少年一一禀明。
    邵渊然伸手扶起了少年,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微笑道:“我去救你师父,助他除妖。”
    邵渊然转过头,望向头戴帷帽的姚近之,致歉道:“姚姑娘,我恐怕去不了小山了。”
    姚岭之轻轻点头,看不清面容。
    邵渊然抓起少年,一掠而走,跃上远处屋脊,几次蜻蜓点水,便不见了踪迹。
    姚仙之心生佩服,对邵渊然这位大泉年轻供奉的印象好了几分。
    裴钱先前一直眯着眼看那个姓邵的,此时她歪着脑袋,怔怔无言。
    有了这场风波,随后那趟登山之旅,众人就没了太多兴致,而且小山确实太小,并无任何出彩的地方。
    只有背剑的隋右边站在山顶,仰头看着天幕,眼神炙热。
    陈平安除了有些遗憾于此处风景的平平无奇,没有流露出太多情绪。
    大泉山神、水神互斗也罢,骑鹤城的少年武庙借刀也好,终究是些不起眼的小水花。
    大伏书院山主去与太平山宗主会合,联手阻截十二境大妖的入海远遁,才是大事,而君子钟魁去往太平山山门,也不算小事。
    除了大伏书院另外两位君子、三位贤人和二十多位书院弟子,更南边一些的那座文渊书院,来到太平山的读书人数量更多,足足五十多人,可惜只由一位老迈君子领衔,其余书院弟子,修为远远不如大伏书院。
    这就是文渊书院的尴尬之处,书院名声不显,是桐叶洲四大书院中最不出人才的那个,山上经常有传言,这文渊书院恐怕要被摘掉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因为这座书院已经将近百年没有出现一位新君子,书院正副三位山主,也没有太多拿得出手的圣贤文章。世人游历文渊书院,不是冲着圣贤去的,而是冲着那座藏书无数的文渊阁。
    钟魁到了太平山山门,果真依循先生的训诫,告诉所有大伏书院弟子,听从太平山道人的安排,不可擅自行动。
    虽然四方祸事不断,可是太平山道士无论何种辈分,都没有任何手忙脚乱,依然井然有序。一拨拨练气士按计划下山去往各地围剿妖魔,有折损有伤亡,战死之人,多是太平山道士,这让两大书院和许多仙家洞府的练气士,都心生敬意,越发精诚合作。一场场厮杀间隙,来自各地、同仇敌忾的众人,所谈最多之人,是扶乩宗那个一举成名的外门杂役少年,据说他已经被扶乩宗宗主收为关门弟子,宗主赐给少年一把曾由宗主的道侣炼化百年的半仙兵。
    如果不是这位少年撞破了那头十二境大妖的阴谋,果断地提前发难,太平山那口井狱镇压的妖魔,恐怕就不是逃逸大半,而是全部重见天日,尤其是最底层的几头妖魔,道行高深,最低都是元婴修为。
    最近一旬内,不断有潜伏各地的妖魔浮出水面,大肆祸乱一方,而且这拨妖魔,多是龙门境和金丹境,极难围剿。
    太平山不敢掉以轻心,无论是本门道士还是驰援太平山的同道中人,几乎倾巢出动。唯有君子钟魁,选择留在了太平山。
    所有人对此都没有异议,因为此次行走四方斩妖除魔,就以钟魁杀敌最多,而且他并非一味护着自家书院弟子,数次下山厮杀,他都主动进入其他山头门派的练气士队伍,所以太平山原本负责主持大局的元婴地仙,在亲自下山之前,对钟魁笑言:“山门就暂时托付给钟先生了。”
    那位元婴地仙私底下向钟魁透露,他们太平山的那位祖师爷,很快就可以返回,说不定还会从藕花福地带回那位女冠黄庭。
    钟魁便大笑说,赶紧回来才好,不用他每天盯着那口井狱了。
    在那之后,钟魁每天都会独自巡查井狱底层。
    这天深夜,他刚刚走出井狱,就看到了一头听说过大名却素未谋面的……大妖。
    事实上别说是他钟魁一个外人,就算是太平山许多辈分很高的道士,都没见过就在太平山上修行的这头大妖。
    那是一头境界极高的背剑白猿,身穿黑衣,身材与成人男子等高,只是没有幻化成人形,始终保持着白猿原貌。
    老猿虽是名动桐叶洲的大妖,却也是太平山的镇山供奉,不提老猿之前的修行岁月,仅是为太平山看护门户一事,就已经三千年之久了。
    这头老猿的岁数,比太平山那位下山在外、硕果仅存的祖师爷,还要大。井狱的打造,是太平山开山鼻祖的通天大手笔,可在那之后的漫长岁月里,看守井狱一事,都交给了这位喜好背剑、极少现世的白猿。历史上寥寥几次大妖魔头的逃离,无一例外,都是白猿亲手解决,而且处理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太平山许多地仙都不曾听说。
    此次大乱之时,正值玉璞境的剑修老猿闭关,试图打破那仙人境瓶颈。算起来不过才闭关三五年,老猿就出关了,难道是知晓了外边的动静,不得不提前现身?
    秋风肃杀,山林寂静,老猿哪怕只是站在那边,便如一座巍峨山岳。
    钟魁仍是大泉边陲客栈的那一袭青衫,问道:“是你,对吧?”
    背剑白猿没有说话,只以背后升起的如虹剑气作答。
    人生路上,总会有那么几场疾风骤雨,就像是老天爷在提醒世人,你们是在寄人篱下,要乖乖低头,比如陈平安在泥瓶巷自家门口遇上了个蔡金简,在蛟龙沟遇上法袍金醴的原先主人,误入藕花深处,就迎来了一场宗师联手的围剿。
    就看熬不熬得过去了。熬过去,雨后天晴;熬不过去,最多也就只能像武夫那般,嚷着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钟魁今天就是如此。
    今天之前,大伏书院钟魁的修行,太好太快,太让人惊艳,在大道上一骑绝尘,让桐叶洲所有儒生难以望其项背。
    可是今天,白猿现世,生死大敌。
    这场面比起钟魁的先生——大伏书院山主去拦截那头隐匿扶乩宗附近的大妖,其实更加凶险。
    这是有违山主初衷的。
    钟魁当下处境,堪称必死之地。
    白猿眼神漠然,看着这个被视为有望成为某座学宫大祭酒的年轻书生。
    钟魁深呼吸一口气,眼前这头背着一把古剑的白猿,即便不曾破开仙人境瓶颈,即便不是先天以体魄强韧著称于世的妖族,也还是一位实打实的玉璞境剑修。
    如果说练气士是天底下最叛逆的窃贼,胆敢叫板那天道循环的生死定数,那么剑修,无疑又是练气士中最不讲理的存在。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白猿出鞘第一剑,就将钟魁那块大伏书院赠予每位君子的护身玉佩,给打得化作齑粉。
    一君子一大妖之间,蕴含儒家圣贤文章真意的玉佩粉碎后,数以百计的金色文字缓缓消逝于人间,像是落了一场金色的小雨。
    钟魁刹那之间就退至数十丈外的一处井狱边沿,双袖鼓荡,秋风肃杀,小小两只青衫袖口内,充斥着沙场秋点兵的雄浑气势。
    太平山的这口井狱,是一口巨大水井模样的建筑,井壁开凿有一条不断向下的栈道,旋转向下,阴气森寒,就像一个直达幽冥的无底洞。
    下五境修士甚至只要靠近井狱,就会被井狱积攒无数年的煞气,扰乱气机,侵蚀体魄。
    太平山入门道士专门有一场苦修,就是在井狱附近坐忘吐纳,打熬体魄,苦不堪言。女冠黄庭之所以被视为惊才绝艳的修道美玉,就在于她初次跟随同门师兄师姐靠近井狱,当所有人都在苦苦支撑,不被煞气倒灌气府之际,她浑然不觉异样,偷偷摸摸走到了井狱边缘的入口处。如果不是当时那位负责盯着晚辈修行的太平山老道士,赶紧过去拎着小女孩的后领,说不定黄庭在九岁的时候,就已经步入井狱里了。
    之后,黄庭跟太平山长辈斗智斗勇,总算在十一岁的时候,成功摸进了井狱,结果差点死在井狱深处,下不去,出不来,昏厥过去。最后她是被一位黑衣白猿丢出井狱的。
    此时,老猿闲庭信步,缓缓来到了与钟魁隔着一口井狱的边沿。
    那把出鞘古剑,剑气太重,已经完全看不清剑身真容。一剑击碎那块等同于上品法宝的玉佩后,飞剑甚至此刻已经不在太平山上,依稀可见远方有白虹飞掠,风驰电掣,就像一条纤细白蛇游弋在一大块黑幕上。
    如此一来,原本即将被牵动的太平山护山大阵,瞬间停止了运转,而且出现了不同寻常的紊乱。
    钟魁竟是无法成功驱使大阵镇压此妖。
    祖师爷在去藕花福地接回黄庭的路上,宗主去了扶乩宗堵截那头十二境大妖,主持太平山事务的元婴地仙在下山之前,就将护山大阵的控制中枢,毫无保留地交给了钟魁这个外人,不为大伏书院君子身份,只是信得过钟魁而已。其实这种行为,大有僭越嫌疑,而且极有可能泄露太平山的内幕天机,可是太平山上上下下,毫无异议。
    曾有圣人言,太平山道士,素有古风侠气。太平山道士确实当得起这份赞誉。
    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头白猿,不愧是当了三千年的太平山镇山供奉,竟然能够让大阵暂时停歇。
    钟魁神色凝重,在心中默念一篇圣贤文章,他双袖中的秋风,品秩比那求而不得的翻书风,还要高。
    当初钟魁尚未及冠,早早跻身书院贤人之后,由于一年到头放浪不羁,在大伏书院很是“声名狼藉”,不被许多性情古板的老夫子所喜欢,如果不是山主近乎宠溺的庇护,早就给摘掉了贤人头衔。
    成为书院的贤人和君子,可不是一劳永逸的事情,每过几年都有一场大考,钟魁当初酩酊大醉,昏睡了三天三夜,竟是直接缺考。大伏书院上了岁数的那拨教书匠,或是看不惯钟魁的随心所欲,或是愤怒他的挥霍才华,或是怀有天降大任必苦其心志的初衷,众人联名上书,要求山主剥夺钟魁的贤人身份。
    那天正值冬日大雪,钟魁光脚行走于雪中,朗声口诵某位圣人的一篇道德文章,并且以仰头问天之狂徒姿态,向那位圣人询问文章中的疑惑,之后钟魁自问自答,神色颇为自得。
    在钟魁停步之时,寒冬时节,竟有一阵秋风,送来了那位圣人亲口赞誉的一声“善”,响彻大伏书院。
    秋风携带“善”字入袖,钟魁当天就跻身君子,无人胆敢质疑。
    相传圣人造字,鬼哭神泣。
    文字确实是有其力量的,对于书院弟子而言,尤为如此。
    最巅峰的显化,即是那些“斯文正宗”文庙中圣人拥有的本命字。这些大圣人多是高立神台无数年,受世人顶礼膜拜,文脉不断,香火永存。
    可即便是那座“正宗”文庙的圣人,不提居中的至圣先师与陪祀左右的那五位——当然如今就只剩下四位了——其余圣人,只拥有一个本命字。
    天下唯有一人例外——山崖书院齐静春,春、静,皆是这位读书人的本命字,而且两个字,极大。
    然后才是一般儒家书院山主、君子的口含天宪,一肚子浩然正气,引来天地共鸣。
    之后是贤人之流口诵诗篇,引来罡风,能够让人形销骨立,让那鬼魅阴物魂飞魄散。
    只背着一把剑鞘的白猿遥遥站在井口对面,没有说话,它只是伸出三根手指,大概是说杀你钟魁,只需三剑而已?
    钟魁不言不语,不做任何口舌之争。
    那枚象征君子身份的玉佩,早已将此地情形传回书院。
    钟魁的四面八方,像是出现了一条条雪白瀑布,那些白色的水流,由一个个光芒璀璨的蝇头小字组成,仿佛太平山井狱旁,竖起了一张张巨大的典籍书页。以至于从井狱散发出来的煞气,被强行压往下方,那些被镇压其中的妖魔鬼魅,一个个凶性大发,嘶吼起来。井狱底下无数条铁链震荡的剧烈声响,如雷鸣般炸开。
    太平山其实有两座护山大阵,分里外、明暗两种,先前那座是桐叶洲人皆知的护山阵,一旦启动,会有一把镜子如明月升空,光线照耀太平山,让任何妖魅无处遁形。身处那份光明之中,不但境界修为会被压制,尤其是妖物和鬼物,更是被天生厌胜,道行浅薄一些的,诸如那地仙之下,一照面就会瞬间消亡。
    已经足够震慑半洲之地的明月镜,它的真正用处,外人打破脑袋都想不出来——它的存在,只是方便太平山找出对手,仅此而已!
    桐叶洲谁才是桐叶宗、玉圭宗之后的第三大宗门?
    千年以来,桐叶洲修士都说是宗主道侣皆是上五境的扶乩宗。可是关于这个争论,不管外人如何示好吹捧、诚心认可,扶乩宗从不自认如是,扶乩宗宗主只有一次笑言,若是扶乩宗搬到了北边那个小地方——宝瓶洲,就算是争第一又有何难?
    白猿真正忌讳的,不在这座已经被动了手脚的阵法,而是太平山真正的撒手锏。
    此时在太平山外游荡不定的那抹白虹,再度破开一层无形的山水气运,激荡而至,从天而降,直直落向钟魁的头顶。一张张瀑布似的书页,倾斜着倒流而上,在钟魁四周和头顶形成一座半圆形雪白大阵。
    那长剑剑尖,与瀑布撞击后,迸发出无数电光火花。长剑下坠速度被阻滞了几分,而瀑布蕴含的天地正气不断急剧消散。
    哪怕只是星星点点的火花溅射出去,就让太平山井狱附近的参天古树、观景凉亭和仙师修行洞府,被毁坏得满目疮痍,无数飞禽走兽,哀号逃窜。
    钟魁不理会迟早要破开瀑布水流的那把古剑,反而死死盯住那个岿然不动的大妖。
    白猿神色自若,嘴角带着一丝玩味,分明是在拭目以待,想要看一看这位属于必杀之人的书院君子,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本事。
    钟魁头顶上方那一剑,只是它的第二剑。
    妖族修行,先天不易,想要成为剑修,更是难度极大,所以跻身上五境的剑修大妖,无一例外,都会是蛮荒天下当之无愧的一方雄主。中五境的妖族剑修,在蛮荒天地,拥有种种殊荣待遇,几乎等同于浩然天下的书院弟子,哪怕是名正言顺的复仇或是攻伐,中五境妖族剑修都可以免死一次。不守规矩,肆意斩杀剑修之人,无论身份有多高,一经发现,就会遭到重责。
    浩然天下的练气士,可能还不太清楚一名剑修大妖的可怕,毕竟虽然妖魅精怪数目众多,但是真正的大妖极为稀少,不过剑气长城那边,已经用无数人族剑修的慷慨赴死,证明过它们的恐怖杀力和血腥手段。
    阿良为何强大,为何在剑气长城拥有无数的仰慕者、拥护者,就在于阿良在剑气长城砥砺剑道百年,面对同境界的上五境剑修大妖,不但无一败绩,还有追杀对方数万里,甚至是当场阵斩的纪录。所以,关于阿良飞升离开浩然天下,去跟道老二在那化外天魔横行无忌的奇怪地方,打得天翻地覆的最终结果,浩然天下的练气士都觉得阿良会虽败犹荣;反而是蛮荒天下的妖族,绝大部分都坚信那个死一万次都不够的剑客阿良,会打得那位“真无敌”变成了“真有敌”。
    妖族敬重且崇拜最强者,即便对自称剑客的那个阿良恨之入骨,但是当有一位巅峰大妖提出,阿良战死后,可在蛮荒天下的葬身之处以剑做碑时,整座蛮荒天下——一座浩然天下视为“没有一句读书声”的蛮夷之地,竟然将此提议,视为理所当然。
    此时,对于白猿与钟魁的对战,留在太平山上的百余位道士,没有袖手旁观。他们几乎都是山门中辈分最低的道士,许多还是脸色惨白却眼神坚毅的小道童。
    钟魁厉色道:“退回去!别送死!”
    那些道人中的一位金丹境界老修士,虽然已经认出了老猿的身份,但仍是掷地有声道:“我太平山道士,斩妖除魔,没有死在人后的道理。”
    白猿看也不看那位金丹修士,随手一拳,拳罡就将这名世俗眼中的金丹地仙,打得身躯碎裂,金丹崩坏。
    以善意报答善意,虽死无悔。太平山道士是如此,钟魁更是如此。只见他一挥双袖,袖中两阵秋风,将那些太平山道士悉数裹挟其中,一个个抛向远处。
    白猿对此视而不见,任由钟魁将那些道士丢出战场之外。一个钟魁,抵得上一座太平山。
    白猿心念一动,那把出鞘古剑加速下降。
    钟魁双指悄然拈住一张青色材质的符箓。
    圣人文稿,以篆刻有“下笔有神”的小雪锥,画以君子钟魁独创的镇剑符!
    长剑破开瀑布的一刹那,钟魁头顶浮现出那张青色镇剑符。那把古剑如同谪仙人坠入一座洞天福地,竟然彻底消失,就连将其炼化千年的白猿都感应不到。
    太平山两大护山阵,那把如明月升天的镜子,只要是玉璞境修士,就可以将其禁锢片刻,而紧随其后的真正杀招,正是太平山那位修为通神的开山祖师,穷尽人力物力财力,铸造出来的四把上古仙剑的仿品,虽是仿品,却每一把皆是半仙兵的品秩,四剑结阵之后,更是威力通天,可以媲美一件名副其实的杀伐仙兵。
    这头白猿所背之剑,恰好就是四剑之一。
    作为镇山供奉,三千年间,白猿不仅仅是追回捕杀那些“逃离”井狱的妖魔巨擘,还有无数次潜行下山杀敌,立功无数。
    最终在千年之前,那一代太平山宗主力排众议,将其中一把古剑赐给已经“功无可封”的白猿。
    白猿虽然无法完全掌控四剑大阵,可是一时半刻的钻空子,对它来说太简单了。若是寻常地仙在紧急情况下,被迫仓促主持大阵,白猿有把握让四剑临阵倒戈。
    现在白猿没有了既是佩剑又是本命物的那把古剑,白猿微微眯眼,扯了扯嘴角,动作细微,却充满了冲天的蛮横血腥气息。
    钟魁一手负后,一手持小雪锥,如同站在书案前,开始书写第一个字:圣。
    第二个字:人。
    第三个字:有。
    第四个字:云。
    下笔极快。
    小雪锥笔下每一个字都悬停在钟魁身前,气势浩大。
    太平山上,风起云涌。
    白猿轻轻摇头,一闪而逝。
    白猿以双手拖刀之姿,掠过井狱的大半座井口,直扑钟魁,横扫而去,再不给这位书院年轻君子任何希望。
    倒不是说钟魁写完完整的篇章后,白猿就无法应对,毕竟它出关之时,其实就已是仙人境的剑修。
    它处心积虑,压了境界足足五百年,除非元婴境界的钟魁是那道祖佛祖转世,否则中间隔着一个玉璞境,还涉及中五境和上五境之间的天堑,钟魁如何能活?
    若是钟魁能够同时驾驭两座太平山护山阵法,则两说。只可惜这两座大阵,除非是宗主和那位祖师爷亲临主持,否则都会被白猿视若无睹。
    不过它如果再在太平山滞留片刻,就会很麻烦,真正的天大麻烦。
    白猿轻轻飘落在钟魁原先站立的位置上,十数丈外,钟魁被拦腰斩断,两截身躯旁边,鲜血淋漓。
    四个金字,一支小雪锥,俱已损毁。一颗堂皇正气的金丹早已不存,一尊品秩极高的元婴更是消散不见。
    这就是一名十二境剑修倾力而为的结果。
    白猿伸手一抓,从虚空处扯出一张已经出现裂纹的青色符箓,双指一搓,握住那把挣脱牢笼的古剑,放回背后剑鞘。
    白猿瞥了眼被自己一扫之后连神仙也救不得的青衫书生,终于沙哑开口,这是它第一次说话,缓缓道:“也算慷慨就义。”它仰头远望,一跺脚,整座太平山随之一震,其身形跃起,到了太平山之巅,一个转折,往南方疾速飞掠而去。
    山头震颤之后,井狱底层好像没了拘束,弥漫整座井口的冲天煞气轰然而起。被镇压在井狱中无数年的妖魔,在经历过短暂的震惊、茫然后,发出无数大笑声。当那些想着要将太平山屠戮一空的妖魔邪祟正要冲出井狱之时,这股气势惊人的妖邪气焰,突然出现凝滞,开始犹豫不决。
    原来,太平山北方远处,出现一粒光点。然后是雷声滚滚,连绵不绝,一座座云海被搅得稀烂。
    山头又是一震,一位身材高大、满头白发的道袍老者落在钟魁尸体旁,满脸悲愤和愧疚。
    一尊金身法相拔地而起,几乎要与高耸入云的太平山等高,他高高举起一臂,山头升起一轮圆月玉盘,被伟岸如山岳的老道士握在手中,往南方照去。同时,他一手抖袖,从太平山东南西三个方向,升起三道剑光,最终一一悬停在金身法相身侧。
    这位道人,正是太平山当代宗主的祖师伯。
    当年师兄执意要将仙剑之一赏赐给白猿,他是最为反对的一个,为此师兄弟二人形同陌路。
    更有甚者,有个与他们师兄弟辈分相当的外人,还公然讥讽他是嫉妒一头畜生的福缘。
    这位太平山的仙人境祖师爷,手持那好像可与天上明月争辉一二的明月镜,巡视片刻,终于照见了那头已在千万里之外的远遁白猿。
    金身法相声音响如炸雷,骂道:“忘恩负义的老畜生!贫道要将你碎尸万段!”
    言出法随,三把太平山镇山仙剑——三抹照耀得方圆千里亮如白昼的光彩,划破长空,追向那头逞凶后拼命南逃的白猿。
    背剑白猿委实果决,伸手取出背后四剑之一,驾驭它冲向其中一道碧绿光彩。
    它只求太平山那三剑,出现略微停顿即可。
    太平山祖师爷更是狠辣,竟然由得两把祖传古剑玉石俱焚,在空中炸出一团惊世骇俗的光芒,仍然毫不犹豫地控制其余两剑击杀白猿,其中一剑直直从无论如何改变路线都避之不及的白猿的背心处一穿而过。
    白猿迫不得已,显现出数百丈法相,双脚重重踩踏山河,双手死死攥住了第二把古剑。
    巨猿双手血肉模糊,巨大身形不断向后倒滑出去,但那古剑仍然挣脱巨猿双手的束缚,钉入它心口,透体而出。
    身受两次重创的巨大白猿,再也维持不住法相,恢复成等人高的模样,已经伤了大道根本的它,拼尽全力继续向南远遁。
    在法相消失之前,它狞笑道:“你难道就不救一救那钟魁?你还有一线机会,你到底是救人还是杀妖,杀妖就要杀人,哈哈……”
    这头大妖在狂奔出数百里之后,又被那两把因为距离太平山太过遥远而终于显露真身的古剑,两次刺透身躯。
    老道士喟叹一声,他原本想要拼着强行更改、衰减太平山的山水气运,也要强行搬动整座太平山的“法相”向前数百里,就是为了维持住仅剩两把仙剑的威势,但是一旦如此作为,山腰处井狱旁边的书生,恐怕真要连一线生机都失去了,毕竟方才他使出金身法相后,真身始终留在原地,帮助钟魁凝聚仅剩的魂魄,试图逆转乾坤,使其“还阳活人”,这本就是逆天行事,会惹来冥府酆都的震怒。只要太平山气运一动,说不定酆都就会趁机而入,直接夺走钟魁所剩不多的残留阴魂。
    故而那头老畜生才会有“杀妖就要杀人”一说,没有彻底打碎钟魁元神,恐怕也是那头白猿的算计之一。
    井狱附近,老道士身前,出现了一道飘摇不定的阴魂,正是脸色雪白的青衫书生——君子钟魁。
    老道士沉声道:“是我太平山对不住你,钟先生。贫道无颜面对大伏书院。”
    以仙人境老道士的辈分,无论是在太平山师门,还是整座桐叶洲,都是屹立在巅峰的云中神仙。老者称呼年轻人钟魁一声“先生”,可谓莫大的认可。这位太平山的祖师爷,所做所为,委实当得起道家“真人”二字。
    只是人已死,只有一缕随时都有可能消散于天地间的孱弱阴魂,又有何益?
    钟魁的阴魂微笑摇头,嘴唇微动,并无话语在浩然天下,但老道人自然知晓其意:“老真人不用愧疚,是我自己该有此劫难,逃不过去的,不是在这太平山,也会是在大伏书院,在桐叶洲的任何地方。”
    井狱旁边,还有一位年轻女冠,她嘴唇抿起,有血丝渗出。
    正是原本还需要留在藕花福地一甲子的黄庭,或者说是镜心斋的樊莞尔、童青青。
    整个太平山,她比谁都更加愤怒。
    那头背剑白猿,曾是她修行路上的机缘之一,传授了她一手山门不曾记载的背剑术,她将其铭记在心,甚至一起带往了藕花福地,所以那座江湖上,才有“背不背剑,是两个樊莞尔”的说法。
    老猿曾经一次次带着她走入井狱深处,砥砺剑心,助她修行。
    她要亲手宰了它,再问它一句,背叛太平山,可曾后悔!
    至于为何选择背叛,黄庭不会问,不愿问!
    钟魁真身一死,太平山之巅,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隐约有一尊头顶帝王冠冕的巨大身形,冷冷俯瞰太平山。
    钟魁阴魂抬头一看,惨淡而笑。
    老道士原本想要收起金身法相,一见此景二话不说,金身法相微微屈膝,然后高高跃起,双手将那漩涡直接打碎,只是老道士的金身法相也随之崩塌而碎。
    代价之大,无法想象。
    钟魁刚要说话,老道士摆摆手,洒然笑道:“修行一事,境界什么的,算个屁,归根结底,还是要让自己觉得……爽!”
    说完之后,老道士便有些神色落寞,这位钟先生,不谈什么准圣人、大祭酒潜质之类的大好前程,只说一个读书人有如此君子之风,就万万不该这样夭折。
    黄庭转头吐出一口血水,对老道士说道:“祖师爷,我要下山!”
    老道士点了点头,道:“白猿死前,你都不得归山,要么提着它的头颅回来,要么就干脆死在外边好了。那两把镇山古剑,你可以借用一甲子,之后就凭自己本事追杀白猿。”
    黄庭沉声道:“太平山黄庭,领祖师法旨!”年轻女冠化作一抹流虹,往南而去。
    太平山祖师爷,到底不是什么能说会道的人物,再者心中愧疚不已,便沉默不语。
    钟魁内心深处亦有一份愧疚。
    老道士突然眼神讶异,只见井狱附近有两缕清风,向钟魁阴魂缓缓飘荡而来,萦绕四周。不但如此,还有一支小毛笔,晶莹剔透,并非实物,浮现在钟魁身前。更有一件古代官袍模样的鲜红衣衫,从那座漩涡消散的地方,飘摇晃荡而下。
    钟魁看着那支小雪锥,犹豫了一下,轻轻握在手中。
    鲜红官袍披在钟魁身上,两缕秋风涌入官袍大袖内。
    与此同时,井狱之下,那些一个个老实得像是市井鸡犬的妖魔鬼怪,不但乖乖缩回了牢狱原地,而且突然之间,不由自主地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钟魁想起了那句谶语。
    不再是一袭青衫,而是一袭红袍的钟魁阴魂,喃喃道:“钟魁下山之前,世间万鬼无忌。”
    他转头望去,对着井狱脱口而出道:“只管磕头。”
    井狱之中,便响起了无数的磕头声响。
    老道士抚须而笑,从仙人境跌回玉璞境,看来没白白跌境。
    钟魁若有所悟,久久无言,最后他开口道:“老真人,我有一事相求。”
    老道士点头道:“只要不是要贫道也给你磕头,都成。”
    钟魁哑然失笑,最后作揖道:“我虽已是鬼,可太平山真人也。”
    老道士微微诧异,随即痛快大笑道:“这马屁,爽也!”
    这天深夜,陈平安没来由心情烦躁,便来到驿馆屋外的院子里,练习剑术,可是始终无法静下心来。
    蓦然抬头,远处天幕,出现了一阵细不可查的微妙涟漪。
    陈平安后退数步,飞剑初一和十五已经掠出养剑葫芦。
    陈平安很快松了口气,是一袭古怪红袍的君子钟魁,身边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道士。
    老道士看了眼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后,对钟魁轻声道:“你们聊,聊完之后与贫道打声招呼,我需要赶紧带你离开,你目前还无法行走人间太久。”
    陈平安心一紧。
    钟魁笑道:“什么都先别问,容我给你娓娓道来。”
    大略说完了那场太平山之战。钟魁仿佛就只是个局外人,说得一点都不惊心动魄,枯燥乏味得很,而且还满脸笑容,什么打不过那头白猿大妖,技不如人,给人两剑一刀打杀了,成了个孤魂野鬼,以后做不得书院君子了……娓娓道来个屁。
    陈平安怒道:“就这样?死了?”他指着钟魁的鼻子,斥道:“就这样从人变成了鬼?你不是书院君子吗?不是可以阴神阳神出窍吗?”
    说到最后,陈平安嗓音越来越低,神色恍惚,轻声问道:“怎么就死了呢?”
    说到这里后,陈平安已经再也说不出话来,脑海中走马观灯,最终停留在一幕画面上。
    有个浪荡不羁的读书人,蹲在埋河水面上,觉得女鬼漂亮,便拔着女鬼的头发,想要见她一见。
    怎么自己心目中的读书人,都死了?
    陈平安下意识摘下了养剑葫芦,又默默别回腰间。
    那支小雪锥悬停在钟魁身前,分明已经与钟魁的阴魂融为一体。
    钟魁小心翼翼道:“陈平安,事先说好,真不是我不厚道啊,故意想要黑了你这支小雪锥,要打要骂,你看着办!”
    陈平安问道:“君子一言,后边怎么说来着?”
    钟魁心虚道:“驷马难追?”
    陈平安坐在石桌旁的凳子上,钟魁挠着头坐在了旁边。
    陈平安说道:“反正你现在死了,也不是君子了。”
    钟魁越发良心难安。
    陈平安抬起头,望着钟魁,缓缓说道:“但是我答应过别人的事情,一定做到,对齐先生是这样,对你钟魁也是这样。”
    钟魁有些迷糊,问一声:“嗯?”
    陈平安红着眼睛,缓缓说道:“说借你就是借你,一年是借,一百年一千年,也是借。”
    钟魁默然。
    陈平安最后问道:“一千年不够,一万年够不够?”
    钟魁轻轻点头,他站起身,陈平安跟着站起身。
    钟魁再次笑容灿烂起来,朗声道:“桐叶洲,鬼物,钟魁!我有个朋友,姓陈名平安!”
    陈平安瞪了他一眼,然后也笑道:“宝瓶洲,剑客,陈平安!我认识一位正人君子,叫钟魁。”
    远处。
    太平山的那位祖师爷老道,抚须点头,赞赏道:“百年千年之后,今夜相见,就是一桩美谈。”
    钟魁离开驿馆后,被老道士收入一块好似惊堂木的老槐当中。老道士突然转身,缩地千里,一步就来到了陈平安所在的院子。
    还在发呆、尚未回神的陈平安赶忙弯腰,拱手抱拳:“晚辈陈平安拜见老仙师。”
    钟魁之前讲述自己的身死道消,说得轻描淡写,提及太平山的道人,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亲近。
    老道士伸手虚压了两下,道:“无须多礼。”
    陈平安直腰后,问道:“不知老仙师去而复返,可是有事?”
    老道士看了眼陈平安,点头道:“拴得住,就是真豪杰。难怪黄庭和钟魁都对你刮目相看。”
    陈平安没听明白,但也没多问。
    老道士心情不错,笑问道:“自称剑客,你的剑呢?”
    先前从养剑葫芦现身的飞剑初一和十五,太平山老道士视而不见。
    陈平安坦诚道:“以前练拳,刚刚开始练剑,所以这会儿练习剑术,都是虚握剑式,更多还是心中观想。”
    老道士自言自语道:“早知如此,先前就不该忙着跟人在推衍上较劲,输了不说,还错过了观看你在藕花福地境遇的机会。”
    老道士身材高大,头戴一顶象征道家三脉之一的芙蓉冠,道袍素白,又是白发白须,十分仙风道骨。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就不说话。
    面对这等慧眼如炬的老神仙,根本不用自作聪明,任何粉饰,无异于老妪抹胭脂,稚童穿官服,贻笑大方而已。
    老道士突然问道:“贫道可以借你一把剑,甲子光阴也好,百年岁月也罢,都可以商量。可以用法宝换取,也可以支付谷雨钱。”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道:“谢过老仙师美意,但是我其实已经有剑了。”陈平安有些赧颜,又道:“何况我身上没有一枚谷雨钱。”
    老道士之所以临时起意,想要借剑给这年轻人,委实是因为太过欣赏他与钟魁之间的千年万年之约,也有一层更深远的私心善意在里头。只是话语说出口后,就已经有些后悔。
    还是不要揠苗助长了。
    扶乩宗之乱,让老道士有些忧心,至于重返小院,则是看出了陈平安心湖的异样动静,好像钟魁之死,对此人心境影响颇大。
    不过当他端详一番后,就又放下心来。
    修行之人,忌讳心如一叶扁舟,随波逐流。至于那些心境紊乱如柳絮的,在老道士眼中都不配谈忌讳不忌讳了,根本就不该修道,修了道,侥幸攀高了境界,一切只为了蝇营狗苟,抢机缘争法宝夺灵气,下山行走人间,除了耀武扬威,仗势凌人,还能做什么好事?
    只不过老道士再看不惯许多修力不修心的练气士,也只能守着太平山这一亩三分地,让自家山头的门风不歪。
    陈平安厚着脸皮问道:“不知道老仙师,有无护山阵法?”
    老道士点头道:“我太平山就有两座护山大阵,一座阵法中枢为明月镜,可照彻世间妖邪,让其无所遁形,有效距离远近,要看持境之人的修为高低,一旦被镜子照中,则会短暂跌境。之后就该轮到四剑阵登场,四把古剑,仿制远古四把大仙剑,是半仙兵的品秩,结成剑阵后,就等于是一把仙兵,万里之遥,转瞬即至。先前那头老畜生,如果不是炼化了其中一把,早就被贫道斩杀了,再给它跑出几千里都没事。如今它虽然逃过一死,但是老畜生本就刚刚跻身十二境,境界不稳,加上还要被这座天下的规矩压制,如今本命物一毁,真身又被捅出好几个窟窿,伤及元神,已经不值一提。”
    老道士提及那头背剑白猿的时候,杀气腾腾,一身磅礴灵气犹如实质,白雾蒙蒙,如一条条纤细水流萦绕四周,之后收了收心,异象顿消,这其实是跌境的后遗症之一。
    “麻烦就麻烦在那老畜生突然一个钻地,循着条破碎不堪的古代龙脉,消失了,多半是一条早有预谋的退路。”老道士指了指头顶,“先前贫道跟老畜生厮杀一场,后来又打退了一尊阴冥大佬,某位坐镇桐叶洲上方天幕的儒家圣人,当然看见了,落在了我们太平山,得知钟魁死后,勃然大怒,亲自去追杀那头白猿,哪里想到还是让老畜生溜掉了。现在就看与它有些因果的黄庭,能否找出点蛛丝马迹。只要发现了它,哪怕黄庭战死,那位在文庙陪祀的七十二圣人之一,此次早有准备,出手就可以一击致命。”
    陈平安欲言又止。
    老道士笑道:“这是最坏的情况,黄庭那丫头一向运气好,在藕花福地又磨砺了性子,有两把古剑庇护,追杀白猿,说不定就是一桩破境机缘。”
    陈平安“嗯”了一声。
    老道士笑容玩味,道:“被贫道强行拽出藕花福地后,本以为要被她撒娇埋怨半天,不料这丫头半句唠叨没有。一路上她提及你多次,说以后一定要去大骊龙泉找你。”老道士轻轻挥袖,又道:“奇了怪了,贫道也不是健谈之人,今夜言语,抵得上几十年口水了。言归正传,我太平山的护山大阵,大有来历,攻守兼备,便是许多中土神洲的上宗、正宗山门,也不过如此。贫道不好私自传你炼化和运转方式,这涉及太平山的山水气运。不过贫道自己有一座护山阵,得自一座上古仙人的秘境洞府,杀力极大,倒是可以卖给你,就是太吃银子,打造起来耗钱,维持大阵运转更吃山水气运。贫道原本打算有朝一日,黄庭若是想要自立门户,在桐叶洲别处开宗立派,或是干脆嫁为人妇,与人结成道侣,便赠予她当嫁妆的。”
    陈平安咽了口唾沫,与黄庭和嫁妆无关,而是被那四个字吓到了:“太吃银子!”
    老道士发现了陈平安的犹豫神色,哈哈大笑,打趣道:“好算计好算计,贫道喜欢!”不等陈平安想明白其中关节,老道士已经不再提护山阵这一茬,轻声提醒道:“陈平安,贫道不知道你身上带了什么宝贝,能够遮掩天机,防止别人推衍你的方位和运势,这样的东西,你一定要好好珍惜,真正是可遇不可求的物件,整个太平山,也只有一件而已,那还是咱们开山师祖留下来的。”
    陈平安想起了那把不起眼的油纸伞,重重点头。
    看着陈平安,老道士很是欣慰。
    女冠黄庭,君子钟魁,都是屈指可数的入得老道士法眼的年轻人,如今再加上这个陈平安。
    老道士觉得偏居东南一隅的桐叶洲也好,或是幅员更加辽阔的浩然天下也罢,这样的年轻人,能多一个就多一个。
    世道再乱,仍有砥柱。
    这位太平山祖师爷,当年成功跻身仙人境后,被他所在那一脉道统赐号为观妙天君,地位超然。
    老道士之前为了防止钟魁阴魂被那尊冥府大佬带往黄泉路,跌了一境,心知肚明此生是再无机会弥补心中那个最大的遗憾了。
    在历史上,无论儒家正统的浩然天下,还是道家坐镇的青冥天下,只要有道人从真君跻身天君,无论是三脉中的哪一脉,都可以请得动掌教祖师亲临,亲手交予道袍、道冠和一件信物。可是观妙天君作为浩然天下其所在道统中的最新一位天君,却没能亲眼见到那位大掌教离开白玉京,降临这座浩然天下,这是他生平最大的一桩憾事。老天君不敢妄自揣测,可太平山上上下下,都很是瞎琢磨了一番,为此太平山宗主还特意跑了趟桐叶洲最北边的那座书院,试探性询问,是不是哪位在文庙有陪祀神像的儒家圣人从中作梗,才使得他们这一脉掌教没能出现。
    那位书院山主也是个爽快人,懒得与太平山宗主兜圈子,笑着反问,其余两位掌教可能有此“待遇”,可是以你们这一脉道统大掌教与咱们儒家的香火情,他老人家想要来浩然天下,谁会拦阻?
    得到这个答复后,老天君越发郁闷,思来想去,只能是自己境界够高,大道却还小,故而掌教祖师有意敲打自己。
    在太平山一役之前,老天君还想着若是将来跻身了飞升境,总归是能够见到掌教老爷的,如今便彻底成了奢望。
    后悔全无,遗憾难免。
    老道士刚想要离去,陈平安说道:“谢过老真人!”
    老道士笑问道:“为何谢我?是为了钟魁跌境一事?”这位老天君摇头道:“用不着谢,这是太平山亏欠他的。”
    陈平安沉声道:“谢过老真人和太平山,让我晓得了山上神仙,也有善待人间的侠义心肠。”
    老道士心情顿时大好,笑道:“好嘛,不承想你小子跟钟魁差不多,溜须拍马的功夫,很是擅长啊。”
    陈平安无奈道:“是我的真心话。”
    老道士笑望向这个年轻人,道:“真心的马屁话,那才叫人舒坦。”老道士御风离去。
    一颗小脑袋搁在窗户上,愣愣地盯着院子这边。说来奇怪,钟魁和老天君的出现,驿馆内并无人察觉,只有裴钱兴许是误打误撞,大半夜瞧见了院子里的陈平安。
    陈平安回头望向裴钱,吩咐道:“睡觉去。”
    不说还好,陈平安一发话,裴钱就去搬了条凳子,腿脚利索地爬上了窗台,一跃而下,稳稳落地。
    陈平安问道:“不睡觉,跑这来做什么?”
    裴钱讨好道:“睡不着,陪你说会儿话。”
    陈平安摆摆手,说自己要练习拳桩,让裴钱愿意待着就待着。
    裴钱看了一炷香后,就犯困了,跟陈平安打了个招呼,深呼吸一口气,往屋子窗台那边冲刺而去,高高跳起,估计是试图双手先按在窗台上,然后一通双腿胡乱扒拉,想着一蹿而上就威风了。
    结果下巴猛地磕碰在了窗台上,后仰倒地。
    陈平安转过头,不忍直视。
    裴钱坐在地上,伸手捂住嘴巴,转过头去,泪眼蒙眬,泫然欲泣。
    陈平安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拿走她的手,看了看,笑问道:“还耍英雄气概吗?”
    小女孩那张黝黑脸庞上,泪珠子哗啦啦往下掉。
    陈平安只好收起笑意,扶她站起身,道:“有个跟你差不多的小姑娘,也是这么毛毛躁躁的,不过她比你更吃得住痛,换成是她,这会儿肯定朝我笑,说不定还安慰我别担心。”陈平安补充了一句:“不过各有各的性子,你也不用学她。”
    两人坐在石桌旁。
    裴钱只敢微微张嘴,含糊不清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陈平安说道:“她叫李宝瓶,喜欢穿大红棉袄,还喜欢喊我小师叔。”
    裴钱又小声问:“你很喜欢她?”
    陈平安点点头,天底下哪有不喜欢李宝瓶的小师叔?
    她是对的,裴钱默不作声。
    陈平安问道:“方才看我走桩练拳,怎么样?”
    裴钱一脸茫然,这次不是装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陈平安为何询问这个。
    陈平安也跟着疑惑起来,问道:“你没想过偷学?”
    裴钱反问道:“我学你晃来晃去走路干啥?”
    她站起身,神采飞扬,张牙舞爪,一下子假装拔剑出鞘,双指并拢乱戳,一下子蹦跳几下,还打了一套王八拳,乱显摆了一通,道:“我要学就学最厉害的招式!”
    陈平安没有觉得任何可笑,反而神色凝重。
    藕花福地大街上,陆舫御剑;陈平安的校大龙;以及打退种秋的神人擂鼓式;夹杂有魔头丁婴的一些个零散招式。
    谈不上形似,但是,有人说过,练拳不练真,惹来鬼神笑。可若是练拳直接一步抛开了所有拳架,练出真意……
    在陈平安的印象中,只有一个人做得到。
    果然如此。
    陈平安问了一个问题:“白天你盯着邵道长瞧,看出了什么?”
    裴钱不敢回答。
    陈平安说道:“只要别撒谎,不管你说什么,都没关系。”
    裴钱这才环顾四周,轻声道:“我觉得那个姓邵的,不怀好意,不是个好东西。”
    陈平安问了第二个问题:“你是不是能够看见今晚那位老道长?”
    裴钱使劲点头。
    陈平安有些无奈,那可是太平山祖师爷使出了方丈天地的大神通啊。
    陈平安再问:“如果你以后练武有了出息,觉得有人欺负了你,你会怎么做?说实话!”
    裴钱犹犹豫豫,问道:“一拳只打个半死?”
    看到陈平安像是要生气了,干脆就破罐子破摔,双臂抱胸,气呼呼道:“一拳打死拉倒!”
    陈平安笑问道:“那如果其实你错了呢?”
    裴钱理直气壮道:“我每天都待在你身边,哪里会犯错!”
    陈平安内心哭笑不得,板着脸问道:“可你总有一天会自己出门游历,行走江湖。”
    裴钱斩钉截铁道:“我不会的!我干吗要一个人出门,外边那么多坏人,打不过怎么办?还有,要是我到时候没带够钱,天天挨饿,我去偷去抢,你知道了,又会打我骂我,我能咋办?对吧?所以我还是不出门了。”
    陈平安问道:“那如果有一天,你练得很厉害了,比我还要厉害呢?”
    裴钱皱着眉头,很用心想了想,拼命摇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懒着哩,最喜欢睡觉,还怕疼,之前走路,脚底上都是水泡,挑破的时候,我把嗓子都哭哑了。在客栈你跟人打架的时候,两条胳膊都瞧得见骨头了,你都不会哭,我可不行,我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胳膊,说不定就要吓晕过去啦。唉,天底下如果有不用吃苦就可以一夜练成的绝世武功,那就好喽。”
    陈平安忍着笑,问道:“你也知道自己惫懒、不上进、胆子小?”
    裴钱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陈平安又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裴钱委屈道:“下巴疼。”
    陈平安笑了笑,背过身去,靠着石桌,望向夜空。
    裴钱学着他,只是她个子小,就只能以后脑勺抵住石桌了。
    陈平安轻声道:“过了年,你就十一岁了,所以你要多读些书,多学一些道理。”
    任重道远,真是比自己练拳百万还要心累。不过挺好。
    陈平安难得与裴钱说着心里话:“在家乡的时候,我比你略大一些,也从来没读过书,齐先生就跟我说道理在书上,做人在书外。”陈平安最后呢喃道:“希望世间每个人在年少时,都可以遇到一位齐先生。”
    裴钱目前还是那个只喜欢挑选自己喜欢听的来听的小女孩,比如陈平安说她明年就十一岁了。
    是啊,这个世界上,只有陈平安会记这些。
    她今年是十岁,明年十一岁。
    太平山老道士突然停下身形,取出槐木,钟魁阴魂现身飘落。
    云海之上,钟魁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位最熟悉的人——大伏书院山主,他的先生。
    书院山主只是看着钟魁。
    钟魁小声问道:“先生?”
    山主似乎不敢相信这个噩耗,哪怕是现在都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嘴里念叨:“不该如此,不该如此的。”
    一念之差,他当时就不该去碧游府,不该让这个“生平最得我意”的门生,去往太平山,就该让他老老实实待在那座边陲小镇的客栈里,盯着那头隐匿不出的九尾狐。
    九尾狐虽是十二境的大妖,可是她的身份太过特殊,辈分太高,故而她的真名早已泄露,只要获知了世间所有远古大妖的真名,钟魁身在浩然天下,就等于有了自保之力。
    谁都没有想到太平山的背剑白猿,才是井狱妖魔逃逸的罪魁祸首。
    钟魁实在受不了当下的氛围,朗声道:“先生,义不容辞而已。读书人,要么以学问教化苍生,匡扶社稷,要么以一身正气除魔卫道……”
    山主大怒,问道:“需要你跟我讲这些大道理?”
    钟魁噤若寒蝉。
    老天君喟叹一声,道:“若是学宫那边问责,我们太平山绝不推脱。”
    山主面对老道士,便不是对待钟魁的那般神态了,恭敬道:“我那位兄长,恼火会有,却不会兴师问罪。再者,太平山何罪之有?天君何曾责怪钟魁为何护不住太平山,护不住那位地仙了?”
    钟魁轻声补充道:“先生,那位老道长名为梁肃。”
    山主又要发火,钟魁立即闭嘴。
    老道士感慨道:“经此劫难,接下来桐叶洲可能会稍微好一些,可是婆娑洲和扶摇洲,恐怕要大乱了。先前三洲皆有重宝出世,果然就是妖族的谋划。”随即老道士小声道:“你们书院一定要护住扶乩宗那个少年。他能够撞破此事……”
    没有继续说下去。
    山主点头道:“理当如此。我已经跟扶乩宗商量好了,那个少年会化名进入大伏书院读书,至于以后会不会成为儒家弟子,全看他自己的心意。”
    老道士笑道:“嵇海的闭关弟子跑去当贤人君子,扶乩宗还不得跟你拼命?”
    提及扶乩宗和大修士嵇海,山主有些唏嘘,道:“嵇海坦言,不管是收取少年为嫡传弟子,还是赠予那件兵器,都是应该的,可是一见少年,他嵇海心中难以平静,会有碍修行,一辈子都没办法跻身仙人境,将来又如何去剑气长城,斩杀其他的十二境大妖?”
    老道士神色惋惜,道:“桐叶洲唯一一对上五境的神仙道侣,难得的天作之合,实在可惜。嵇海破境一事,会很难了。越是执念苦求,心魔越难消除。”
    山主苦笑道:“有些事,旁人可劝;有些事,不好劝。”
    老道士叹息一声。
    修道之难,难如登天,只是在很早以前,据说是登天不难,修道难。
    中土神洲,一座最为巍峨的山岳之巅。
    有一尊金甲神人,双手拄剑,覆有面甲,站在一块山顶石碑旁边。有个穷酸老秀才盘腿坐在石碑顶部,极其无礼。
    老秀才袖中掐指,一拍大腿,嚷道:“善了个大善!”
    金甲神人扯了扯嘴角。
    老秀才得意扬扬,问道:“我这闭关弟子,咋样?”
    被老家伙纠缠了足足一个月的金甲神人,不耐烦道:“好好好,行了吧?”
    穷酸老秀才指着几乎与巨大石碑登高的神人,哈哈笑道:“你这副口服心不服的德性,我最中意了。”然后老秀才又开始好汉只提当年勇了,絮叨道:“想当年我与人吵架,他们输了之后,一个个都是你这副鸟样,我就心里舒坦。”
    金甲神人正是整座中土神洲的五岳大正神之一穗山大神,讥笑道:“当初是谁提议让你一个穷秀才,跻身文庙的?你告诉我一声,我去问他是不是瞎了狗眼。”
    这是一桩儒家公认的大悬案。
    老秀才贼兮兮笑道:“你猜?”
    穗山大神再好的脾气,有人在耳边絮絮叨叨个一整月,也是要烦躁的,更何况这糟老头子向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货色,能有好事?当下就不客气了,骂道:“我猜你大爷!”
    老秀才跷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道:“不是我大爷,是咱们儒家的祖师爷。我倒是希望他老人家是我大爷来着,唉,可惜可惜……”
    以桀骜不驯著称于世的这尊穗山大神,竟是沉着脸,挺直了腰杆,双手松开剑柄,向此方天地抱拳行礼,算是跟那位至圣先师道歉了。
    老秀才自顾自说道:“你知道我这个人吧,脸皮特别薄,总喜欢告诫自己,无功不受禄。可我才学高,文章写得好,道理讲得妙啊,于是咱们那位至圣先师,就找到了我,苦口婆心,好言相劝,把我给感动得不行。至圣先师夸了我好些我自以为一般般的地方,不过其中一句‘自古圣贤必是真豪杰,豪杰未必是圣贤!’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我觉得还是至圣先师懂我啊,就跟这位祖师爷提了一个小要求……”
    穗山大神沉声道:“我不想听,闭嘴!”
    老秀才扼腕痛惜道:“你这家伙咋这么分不出好坏呢?”
    穗山大神冷笑道:“我要是拎得清好坏,能让你上山?”
    老秀才揉了揉下巴,觉得在这件事情上,好像自己是不太占理,就立即改口道:“东海那个老牛鼻子,虽然性子实在不讨喜,做人还是凑合的,出手挺阔绰,不跌份。知道送那孩子一样好东西,虽然无助于修行,但是世间事与物,好不如巧嘛,刚好能够帮着遮掩天机,比阿良当年那顶破斗笠还要好。就冲这份手笔,他在藕花福地做的龌龊事情,我就不与他计较了。”
    穗山大神挖苦道:“你这会儿就算想要跟他掰手腕,能行吗?”
    老秀才语重心长道:“我们读书人,还是要跟人在道理上分高低啊。打打杀杀,即使捅破了天,也不算真本事。”
    穗山大神破天荒没有反驳。
    老秀才双手笼袖,穗山之巅的罡风,激荡不已,便是穗山大神的那副金甲上,都有符箓涟漪泛起,但是老秀才的衣袖和头发没有丝毫飘拂。
    老秀才轻声道:“圣人难死,君子难活。诸子百家,唯有我们儒家,不刻意讲究什么护道人。书院,就是世间读书人的最大护道人。浩然天下三大学宫,七十二座书院,都有这样死在成圣之前的君子。我觉得这些不够聪明的正人君子,便是我们这座天下的脊梁骨,可以……”
    老秀才说到这里,突然没词了,转头呼喝一声,问道:“傻大个,你想个说法出来。”
    穗山大神淡然道:“顶天立地。”
    老秀才再次一拍大腿,赞道:“大善!”
    穗山大神冷不丁说道:“你可没当过儒家正儿八经的君子。”
    老秀才默然。
    文庙中,有一位圣人从他那尊泥塑神像中走出,神台极高,神像极其靠近居中的至圣先师,他还牵着一位跟随他从别处天下来到浩然天下的少年。
    带着少年跨出门槛后,圣人转头看了眼空缺的一处神像位置,对少年笑道:“以后你有机会,可以与某人争一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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