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破庙里边,篝火带来一些暖意。
    陈平安膝盖上盘腿坐着莲花小人,小家伙悄悄指了指裴钱的眼睛。
    陈平安心中了然,让裴钱跟他出去一趟,小家伙没入土地,帮着陈平安去巡视小庙四方。
    先前裴钱在破庙内的异象,陈平安虽未亲见,但是大战落幕后,裴钱袖子上全是鲜血,满身泥泞,说是先前眼睛疼,在地上打滚了很久。莲花小人当时手脚乱舞,给陈平安大致解释了过程。
    一大一小走出破庙,陈平安走出一段距离后,转身停步,蹲下身凝视着裴钱的那双眼眸:“你的眼睛怎么就突然流血了?”
    裴钱心有余悸,脸色惨白,委屈得眼眶里都是泪水,摇头哽咽道:“不知道啊,突然就疼得死去活来了,好像有东西要炸开,跟有钱人家过年时候那爆竹似的。对了,咱们到了家乡,过年的时候能放爆竹不?可喜庆了,我一直想要亲手试试看哩。”
    陈平安哭笑不得,轻声道:“当初离开家乡,有人让我五年之内都不要返回龙泉郡,不过过年的时候,放爆竹没什么难的。咱们说正事,是不是当初把咱俩丢出藕花福地的老道人,在你眼睛里动了手脚?他有跟你说了什么话吗?”
    裴钱想了想,道:“在老魏他家里,就是南苑国京城,不是有一口水井吗?我看了一会儿水井底下,又看了一会儿头顶的大太阳,烦着呢,然后我就在那儿见到了一个个子很高的老家伙,身上穿着道袍,他说要往我眼睛里放点小东西。我一开始当然不答应啊,可老道人说值钱得很,我想了一会儿,就答应了……”
    裴钱哎哟一声,赶紧歪着脑袋。
    原来是陈平安扯住了她的耳朵,教训道:“钻钱眼里,连命都不要了?”
    裴钱嚷嚷着疼疼疼,眼睛疼,陈平安这才松手。
    陈平安若有所思,钟魁就一直说裴钱的眼睛好看,应该是看出了些端倪,只是没有明说。
    其实钟魁私底下说了句谶语:日出东海,万里熔金。月落西山时,啾啾夜猿起。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总不能真是将藕花福地的日月,放进了裴钱眼睛里吧?”
    至少裴钱能够看得出地底下的莲花小人,还能够看破太平山祖师爷那一手隔绝天地的方丈神通。
    经过“太平山年轻道士”赠送祖师堂玉牌一事,陈平安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感觉。不过那位自称认识文圣的东海观道观老道人,是天底下最早听说过“顺序”学说的人,想来即便真要算计他陈平安,自己暂时也没有破局的本事,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算一步。之所以是算计,而不是太平山祖师堂玉牌这类用心险恶的阴谋,是因为到了老道人或掌教陆沉这种层次的修行之人,早已不屑使用阴谋诡计,皆是光明正大的阳谋,争取处处与玄之又玄的天地大道契合。
    陈平安站起身,对裴钱道:“以后给你买一把新的油纸伞。”
    裴钱讶异道:“花这冤枉钱做啥?”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让她先回破庙里去。
    等到裴钱一路跑回庙内,陈平安转过身,看到了自己一眼就能认出身份的男子——申国公高适真,因为高树毅长得跟这位国公爷有七八分相似。高适真身后站着一位管家模样的持伞老者,应该是位深藏不露的练气士,还有一位手持老藤拐杖的白衣老翁,对陈平安笑容谄媚。
    高适真死死盯着陈平安,突然感慨道:“比想象中还要年轻很多啊。”高适真问道:“在那座边陲小镇,三皇子想要顺手牵羊,希冀着裹挟大势逼死姚家,为自己的功劳簿锦上添花,才有了那桩祸事。如果换成在蜃景城,你跟我儿子高树毅相逢,就像今夜的大雨,只是两个陌生人,在某个老字号的酒楼各自喝着美酒,你们会不会成为朋友?”
    陈平安摇摇头。
    高适真脸庞扭曲起来。
    陈平安缓缓道:“我之前跟那个大皇子刘琮说过,其实我们道理都懂,就是有些时候再好再对的道理,比起自己想要拿到手里的东西来说,太轻飘飘了。高树毅这样的人,我希望他下辈子投胎,别再碰到我,不然我会再杀他一次。”
    高适真脸色阴沉,问道:“你是想惹怒我,诱使我对你出手,你好借机斩草除根,让申国公府一脉从此从大泉除名?”
    陈平安伸出两根手指,在身前随便一抹,道:“这就是你和高树毅的为人处世,做什么说什么,总有轨迹可寻。”
    陈平安这个并无恶意的动作,让那持伞老者心弦紧绷,差点就要护在高适真身前,拄着老藤拐杖的白衣老翁更是差点遁地而逃。乖乖,以雷霆手段镇杀埋河水妖,再一剑逼退书院君子,哪里是他这么个小小土地公能够掰手腕的?打个喷嚏都能让他魂飞魄散了吧。那两张闻所未闻的金色符箓,真乃神仙手段也。
    高适真反而是最镇定的那个人,又问道:“我此次上山,是为了将阵亡边军的尸体搬下山,你不会阻拦吧?”
    陈平安道:“这就是我还愿意站在这里跟你说话的原因。”
    高适真满脸怒容。
    申国公府在大泉王朝屹立两百年,与国同龄,何曾受此奇耻大辱?
    老管家轻声提醒道:“老爷。”
    高适真深呼吸一口气,转头望向那位山水神祇中胥吏之流的土地公,喝道:“有屁快放!”
    白衣老翁壮着胆子上前一步,对陈平安低头弯腰,笑道:“陈仙师,小的我要帮着国公爷收拾尸体,可能会派遣一些山精鬼魅,担心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小心动静大了,会叨扰仙师在破庙的休息,所以赶来提前与仙师打声招呼,还希望仙师大人有大量,不与小的计较这些。”
    陈平安点头道:“只管搬运。”
    老翁怯生生道:“小的斗胆再多嘴一句,不知陈仙师打算如何处置那头大妖的尸体?是否需要小的使唤山精鬼魅们,为仙师代劳,做些例如剥皮抽筋、汲取大妖丹室精血装入瓶瓶罐罐这类力所能及的琐碎事情?”
    只取了埋河水妖一颗妖丹的陈平安笑道:“那就有劳土地爷,事成之后,我会给些报酬答谢你们。”
    老翁受宠若惊,连说不敢让仙师破费,差点热泪盈眶,天底下竟然还有如此温良恭俭让的神仙?
    高适真冷哼一声,转身下山。
    陈平安独自走向破庙。
    埋河水妖距离结成金丹,只有一步之遥,那颗晶莹剔透的幽绿丹丸,枣核大小,不知是否因为挨了一张龙虎山五雷正法符箓的关系,妖丹内隐约有丝丝缕缕的雷电闪烁。今晚与这头埋河水妖一战,入不敷出,是板上钉钉的了,一颗尚未成熟的伪金丹丸,陈平安付出了足足三张龙爪篆纹的符纸,毁了这套钟魁亲笔画的铁骑绕城符,再加上那张陈平安自己掏腰包拿出的金色材质的龙虎山正法符箓,到现在陈平安都还在心疼。
    走向破庙的时候,这位白衣飘飘、头别玉簪、腰系朱红酒葫芦的陈仙师,一直碎碎念:“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至于隋右边两次战死消耗的两枚金精铜钱,陈平安根本不愿意去想,一想到就心肝颤。
    入了破庙,魏羡难得主动开口,问道:“要不要返回蜃景城,痛打落水狗?如今大泉刘氏已经胆子都碎了,掀不起风浪。说不定那个书院君子还要砸锅卖铁,主动求和,央求咱们别走漏风声。”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摇头道:“赶紧去往天阙峰仙家渡口,到时候我以飞剑传讯,分别给大伏书院和太平山说今夜事。其余我们不用多管了。王颀的所做所为,尤其是勾结妖族一事,必须让钟魁和书院知晓。如今连太平山都如此不太平,桐叶洲实在太乱,我们早早乘坐渡船返回宝瓶洲的老龙城。”
    今晚守夜一事,交由卢白象和隋右边。
    受伤最重的朱敛去远处溪涧梳洗一番,换了身洁净衣衫,在火堆旁盘腿而坐,安然酣睡,让裴钱佩服不已。
    摘了甘露甲的魏羡虽然不用守夜,却去了破庙外面,在武疯子朱敛与随军修士厮杀的战场处,蹲下身,对着那些凌乱脚印怔怔出神。
    陈平安在墙根那边,坐忘而眠,神色如常。
    如何都睡不着的裴钱,却猜到陈平安心情不太好,多半是赔钱的缘故。因为没了落魄书生钟魁那几张符箓?她很想拎了行山杖就去揍莲花小人,都怪它是个赔钱货。迷迷糊糊,这个唯独她有个牛皮小帐篷的黑瘦小女孩,就此睡去。
    天亮时分,魏羡坐在门槛上,看见破庙门外,有个谄笑着的白衣老翁,手持老藤拐杖,更远一些,站着一些道行浅薄的山精鬼魅,很是滑稽,其中有背着大行囊的,还有捧着瓷瓶陶罐的。老翁天未亮就到了门外空地上,也不喊话,就拉着一帮喽啰站在那边当门神,魏羡有些佩服这个老头儿,能对着破庙笑这么久。
    陈平安睁开眼后,起身走向门槛,见到了恭候已久的土地爷,便快步走去,给了老翁一枚小暑钱作为酬劳,吓得掌管这方数百里山水的老翁,像是见着了一碗吃完就要上刑场的断头饭,死活不敢收下。
    陈平安只得作罢,再次向这土地爷抱拳致谢。白衣老翁笑开了花,告辞之后,走出去两三里路,才抹了抹额头汗水。
    一个人身鼠首的山精赶紧拍马屁道:“土地爷,没想到你老人家还有这么大面子,能让那位仙师如此客气。这等英雄事迹,要是传出去,那还了得,以后这方圆千里,谁敢跟土地爷大嗓门说话?”
    白衣老翁咳嗽一声,缓缓而行,觉得手中老藤拐杖顿时轻了几分,装模作样道:“以德服人,以德服人。”
    陈平安看着堆放在门口的那些大小行李,叹息一声,在老龙城郑大风赠送的那块咫尺物,可以派上用场了。
    飞剑十五作为方寸物,是极其特殊的存在,虽然一直用得得心应手,可到底不够大,无字玉牌作为地仙也要垂涎的咫尺物,其实极其稀罕,之前只是因为陈平安恋旧,才一直给陈平安暴殄天物地雪藏起来。方寸物和咫尺物,被山上修士誉为“最小洞天”,可遇不可求,崔东山作为走到过十二境巅峰的大修士,随身携带的也只有一件咫尺物。
    寻常方寸物和咫尺物,各有一把打开“洞天”的钥匙,正是这些物件本身蕴含的脉络,被人炼化后,极难破解,除非是以大神通强力摧毁,一旦出此下策,里头的物件至少也要销毁大半,说不定“洞府”全部崩碎都有可能。郑大风自然不可能只给咫尺物而不给钥匙,不说清楚破解驾驭以及重新炼化之法。
    此行去往天阙峰,再无波澜。
    大泉王朝的真正底子,其实因为陈平安,已经伤得不轻——守宫槐宦官李礼,申国公府,大皇子刘琮,草木庵徐桐,将种许氏,坐镇蜃景城多年的君子王颀。
    一路北行,陈平安背着竹箱,裴钱手持行山杖,斜挎包裹,额头上贴着一张百看不厌的宝塔镇妖符。
    卢白象腰佩停雪,手心攥着几枚棋子,嘎吱作响。
    隋右边背负着那把品秩暴涨的痴心,眼神恍惚的次数有些多,比起最初走出画卷那位剑心纯粹通明的女子剑仙,多了几分人味。
    朱敛喜欢边走边看书,裴钱就纳闷了,老家伙走路不看路,怎么不摔个半死?
    魏羡闲来无事,行走之时,竟然用上了陈平安的六步走桩。陈平安对此没说什么。
    天阙峰,是大泉北边清境山的最高峰。清境山群峰绵延,林木尤为葱茏幽翠,远胜别处,以一个幽字冠绝大泉山水。
    天阙峰有丹梯三千阶,从山脚直达山顶,山顶有一座青虎宫,在此间修行之人,与外界隔绝,从不涉足市井,对于达官显贵的登山访仙,一律拒之门外,加上清境山多野兽出没,又没有直达天阙峰的道路,使得青虎宫的存在,一直云遮雾绕,山野樵夫也不敢擅自靠近天阙峰。老人都说容易鬼打墙,是山上的神仙们不愿沾染俗气。
    一行行走在清境山小路上。
    哪怕天阙峰肯定比不上倒悬山和老龙城,可也绝不是大泉名义上的第一修行门派草木庵能够媲美的。那本购自倒悬山的《九洲神仙书》,其中就专门提及天阙峰的女仙梳妆台,虽然寥寥几句,却也极为传神,令人好奇不已。
    陈平安便提醒了魏羡他们几句。
    画卷四人,都是才智卓绝之辈,自然知晓轻重利害。
    走得累得半死的裴钱突然抬头,惊讶出声道:“快看快看,天上有船!”
    陈平安伸手按下裴钱的手指,轻声道:“山神娶亲一事,你给忘了?”
    裴钱赶紧点头,拍胸脯保证道:“下次肯定不会了!”
    陈平安笑道:“就算有下次,也没关系,你毕竟还小,但是我说是这么说,你不能因此松懈。”
    裴钱笑容灿烂道:“明年就十一岁啦,可不小了。”
    陈平安笑问道:“那你来背我的竹箱?”
    裴钱苦着脸道:“可我今年才十岁啊。”
    陈平安一记爆栗敲过去。
    裴钱灵巧躲过,挪了几步,哈哈大笑。
    朱敛笑眯眯地看着两人。
    天阙峰,一峰独高,周边群峰如俯首低眉,所以很惹眼,只是临近山顶就开始云雾缭绕,看不清上面的具体景象。
    大致算是进入天阙峰地界后,经过一座石拱桥,底下是哗哗作响的清澈溪涧,游鱼悠哉。
    陈平安刚走上桥就停住脚步,往南望去。
    登山之后,就不知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才能双脚踩在桐叶洲的大地上了。
    扶乩宗那条有着千奇百怪的喊天街,大妖作乱后,是不是从此就没了?
    那个撞破天大阴谋的外门杂役少年,会不会像自己这样,从一个泥腿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飞鹰堡那边,陆台在那座上阳台观道可有成效?当时为何要将价值二十枚谷雨钱的狭刀停雪,偷偷放入他的行囊?当时陈平安见陆台收了陶斜阳三人做记名弟子,还不太理解陆台那句“不近恶不知善”,如今才有些理解其中意味。
    钟魁以后还是不是大伏书院的君子?
    女冠黄庭追杀那头背剑白猿,会不会又是一番造化?
    藕花福地的春潮宫周肥,返回玉圭宗后,摇身一变,成了整个云窟福地的主人,是叫姜尚真来着?
    碧游宫和埋河水神庙的香火,有没有更加鼎盛?
    大泉蜃景城到底有没有迎来今年的第一场冬雪?
    曹晴朗在那个小宅子里,一个人过得还好吗?学塾先生的学问大不大?会不会教他书本以外的道理?
    桥上,卢白象四人见陈平安停下,就跟着站在桥上。
    陈平安看着远方,黑炭小女孩便抬头看着跟平时不太一样的陈平安。
    朱敛一得空就开始翻书看。裴钱看过了陈平安,就踮起脚尖,想要看清楚这疯老头到底成天看些什么,鬼鬼祟祟的,见不得人。
    朱敛一巴掌抵住裴钱脑袋,轻轻推开。
    裴钱问道:“书上写了啥?”
    朱敛答非所问道:“没写啥,就是些个老套故事。”
    裴钱刨根问底道:“啥叫老套的故事?”
    朱敛呵呵笑道:“对你这个年纪的小娃儿来说,不老套,见啥都新鲜。只不过书上故事,那些悲欢离合,纸上看来终究浅、淡、轻。看过就看过了,很快就会忘记。可是人活着,饿得肚子咕咕叫,脚底磨出了水疱,给人打了一拳鼻青脸肿,都是实实在在的。”
    裴钱皱眉道:“你到底想说啥?能不能好好说话,多学学人家老魏,行不?”
    朱敛斜眼打量着手持行山杖的小丫头,啧啧笑道:“胆子肥了不少啊。”
    裴钱笑着退后了两步,摆手道:“不肥不肥,就我这小身板,瘦了吧唧的。”
    朱敛合上书,埋怨道:“给你一搅和,书上那般荡气回肠的贴身厮杀,索然无味啦。不看了不看了。”
    裴钱一头雾水,问道:“书上的人,杀得很痛快?有我爹和神仙姐姐在破庙外那么厉害吗?”
    隋右边黑着脸,强忍住一剑削去那老色坯脑袋,再一巴掌拍死这个口无遮拦的小丫头的冲动。
    朱敛收起那本香艳异常的书,双手负后,摇头笑道:“比不得比不得。”
    觉得自己这一记马屁十分出神入化的裴钱,邀功般转头笑望向隋右边这位神仙姐姐。
    隋右边转过身,径直走下石拱桥,眼不见心不烦。
    裴钱有些纳闷,心想这个臭脸娘们今儿吃错药了?
    卢白象依旧云淡风轻地微笑着,此地景色宜人,以后若是自己能够结茅修行,也该寻一处这样风景如画的风水宝地。
    陈平安没有理会其他人。
    到了宝瓶洲最南边的老龙城,就可以见到那个范二了,还有性情温婉的桂夫人,当然还有灰尘药铺的郑大风。
    再往北走,去大髯豪侠徐远霞徐大哥的家乡,找徐大哥和张山峰去,告诉他们上次分别后,自己喝过多少好酒,一双手能数过来就算他陈平安输!
    还要去书简湖,看看顾璨那个小鼻涕虫过得如何,见面的时候,成了仙家弟子的顾璨,会不会就再也不是自己屁股后头的拖油瓶了?
    再去大隋山崖书院,那里有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
    当然还有个弟子崔东山。
    估计这一趟走下来,五年之期也就差不多到了,到时候就可以回到家乡,走入泥瓶巷,走上落魄山。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更何况自己如今的家,可真不是什么草窝了。
    只有真正走过外面的世界,才知道如今的龙泉郡地界是何等适合修行,山水气运被大骊王朝强行截留在各座大山,可以说每一座都是盖了水字印后的碧游府。
    天阙峰青虎宫,有大殿六重之多,分别供奉祭祀有各路道家神仙,主殿大柱上的对联,号称一绝,将近四百个字,有“仙人篆书榜金门”的美誉。青虎宫右侧有一堵巨大石壁,云雾缭绕,是一幅天然而生的蛟龙布雨图;左翼靠近悬崖,正是最著名的仙子梳妆台,源于有一棵古老青藤扎根崖畔,枝叶茂盛,一直蔓延垂挂下去,长达百丈,宛如一位天上仙子以云海作为溪水,梳洗一头长达百丈的青丝。
    青虎宫宫主陆雍,是一位潜心修行、不理俗事的老元婴,名声不显,而且这辈子只注重炼丹一事,在山上练气士眼中属于最极端的“文修”,战力极其不符元婴身份,所以在桐叶洲中部,一些个擅长厮杀的金丹地仙,都不太把青虎宫当回事。又因为天阙峰的仙家渡口规模不小,经常有地仙往来,青虎宫的练气士就没少受气。
    昨天青虎宫来了一位身份比天大的贵客,报上名号后,山门弟子赶紧跑去通报,陆雍竟然舍了一炉丹药毁坏的风险,离开丹炉房,亲自陪同那位大修士逛了一圈天阙峰,战战兢兢,汗如雨下。也怪不得陆雍这般伏低做小的作态,实在是青虎宫早年招惹过对方所在宗门。青虎宫与桐叶宗更近些,桐叶宗是桐叶洲仙家执牛耳者,经常有弟子下山修行时,路过这座渡口。当年青虎宫一个不长眼的龙门境长老,在一场冲突中,偏袒桐叶宗一位嫡传小仙师,本来这不算什么,人之常情,可哪里知道那个跟桐叶宗闹矛盾的下五境年轻修士,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玉圭宗弟子,而且关键是那人姓姜!
    玉圭宗姓姜的人,有钱。为何有钱?云窟福地都是姜家的,能不有钱吗?
    当年那个姜氏子弟也没喊打喊杀,就是砸了一大把钱,预订了整整一个月天阙峰渡口所有渡船,使得数百位桐叶洲练气士滞留清境山,大眼瞪小眼,待足了一个月后才得以启程,人人恨不得把青虎宫给砸个稀巴烂。
    青虎宫中没人有胆子跟那个姜氏年轻人抱怨半句。陆雍身为堂堂元婴地仙,直接躲了起来炼丹,炼出一大炉丹药后,让青虎宫弟子们一个个送出去赔礼,这才没彻底砸了祖师爷辛苦打造出来的金字招牌。
    一个姜氏子弟就这么牛气冲天了,那么姜氏家主亲临青虎宫,陆雍能怎么办?
    天阙峰那条被称为“丹梯”的台阶顶部,站着姜尚真和陆雍,就两个人。
    陆雍试探性问道:“真不用老朽让青虎宫弟子下山去,帮着前辈迎接那些贵客?”
    万里迢迢从桐叶洲西海赶到这大泉北境的姜尚真,默不作声,高深莫测。
    陆雍只觉得苦不堪言,难不成会是一场山崩地裂的神仙打架?小小青虎宫,哪里经得起姜尚真这种上五境神仙的一跺脚一挥袖?
    陆雍只能祈求祖师爷们显灵保佑了。
    与这种性情难测的上五境大修士相处,真是难熬,陆雍感慨万分。等这尊神仙离开清境山后,自己一定要闭关炼出一炉灵丹,不然实在憋屈。
    陆雍小心翼翼问道:“不然老朽亲自下山相迎?”陆雍觉得自己作为一位元婴,已经卑躬屈膝到了这个分上,姜氏家主好歹也要稍稍念些香火情吧。
    可姜尚真淡然道:“你配吗?”
    陆雍膝盖一软,我青虎宫危矣!
    姜尚真蓦然大笑起来,拍了拍老元婴的肩膀,道:“哈哈,开个玩笑,别怕别怕。只要今儿顺利,之前你们青虎宫惹出的那件破烂事一笔勾销不说,我姜氏再跟你购买一百炉最贵的丹药。”
    陆雍咽了口唾沫,只得赔笑。
    姜尚真啧啧道:“说这三个字,确实让人神清气爽。”
    桥上。
    朱敛三人也走过了石拱桥,与隋右边站在一起,所以桥上就只剩下陈平安和裴钱。
    陈平安回过神后,趴在栏杆上,探出脑袋,似乎想要寻找什么。
    裴钱蹦跳着,好奇询问:“找什么?”
    陈平安说道:“想看桥底有没有悬剑。”
    裴钱挺直腰杆,又开始施展她的马屁神功了,跃跃欲试道:“在桥上哪里看得到,我去桥底下帮你找找看!”
    陈平安笑着站起身,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不用了。”
    裴钱仰起头,满脸疑惑。
    陈平安低头看着她的那双眼眸。
    裴钱配合着瞪大眼睛,使劲瞪圆了,问道:“给瞅瞅,我眼睛里边真有钱吗?”
    陈平安愣了一下,拍了拍她脑袋,往桥那一头指了指,笑道:“去,咱们过了桥开始登山。”
    裴钱说了一句“好嘞”,颠了颠包裹,挥动着行山杖,大摇大摆走下了石拱桥。
    陈平安闭上眼睛,记起少年时在家乡坐在桥上,入梦后看到了另外一座桥——金色,极长。
    云海滔滔,左边望去,日出大海,转头右望,月落西天。
    陈平安就这么闭着眼睛,从脚底下这座不起眼的石拱桥一端,大步走向另外一端。
    一袭白衣,山风拂过,双袖飘摇。
    裴钱刚刚蹦跳着下了桥那边的台阶,转头望去,眼睛一亮,老气横秋道:“我爹真神仙也。”
    陈平安闭眼行走石桥,身形微微摇晃,桥下流水,双袖行云,仙气十足。
    魏羡对裴钱的点评深以为然,出口称赞道:“龙骧虎步,岳峙渊渟……”才说到一半,魏羡就闭上了嘴巴。
    卢白象微笑道:“天有不测风云,有些小意外,无伤大雅。”
    原来石拱桥是有阶梯的,不知为何,陈平安忘了这茬,竟是一脚踏空,连人带竹箱滚落在地。
    裴钱一巴掌拍在额头上,亲爹啊,你咋这么不经夸呢?
    隋右边别过头,嘴角有些笑意。
    陈平安一个蹦跳起身,睁眼后拍了拍衣袖,旁若无人,大步前行。法袍金醴上有金光一闪而逝,那幅金色团龙的所衔之珠,其中蕴含灵气,越发凝聚。
    若非有这件海外仙人的本命遗物傍身,陈平安这会儿可就不是摔个跟头这么简单了:一是体魄如同“开关迎敌”,任由天地灵气如海水倒灌窍穴,有大苦头要吃;二是极有可能以鲸吞之势,汲取清境山的天地灵气,到时候肯定要惹来一番异象,横生枝节,指不定又是一场风波。法袍金醴就像一座湖泊,起到了蓄水的作用。
    只是终归治标不治本,要炼化五行之物,真正搭建起完整的长生桥,在自身气府开辟出五座类似湖泊,已经是当务之急。
    当下这座长生桥,成也未成,妙不可言。
    陈平安莫名觉得,直到这一刻,自己才真正被这座天地接纳。怪哉!
    画卷四人眼睛都毒,起先觉得有些滑稽可笑,毕竟陈平安在他们印象中,时时端正,处处规矩,难得有这么狼狈的一幕,只是略微打量过后,就各自察觉到了蛛丝马迹,只是无人道破。
    青虎宫三千级丹梯顶部,虽然有云雾缭绕,可并肩而立的姜尚真和陆雍,这两位都是大修士,比起纯粹武夫的画卷四人,自然看得更多一些。
    陆雍惊艳道:“好一件龙衮法袍,委实深不可测,说不定就是传说中的‘小福地’品秩了。小仙师身穿此袍,恐怕比身披最高等的兵家甲丸,还要法宝不侵,飞剑不入。”陆雍误认为陈平安是位兵家修士。
    姜尚真微笑道:“陆宫主好眼光。”
    陆雍惶恐道:“前辈谬赞了。”
    姜尚真转过头,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年纪比我还大,喊我前辈作甚?”
    陆雍哑然,这姜氏家主作为整座云窟福地的太上皇,真是帝王心性,难以揣测,自己伴君如伴虎啊。
    姜尚真又笑道:“这会儿,你若是说一句修行路上达者为先,就很机敏过人了。”
    陆雍不知道姜尚真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得苦笑道:“前辈高见,陆雍资质鲁钝,不然这辈子也不会只能跟丹砂草木为伍。”
    姜尚真问道:“我这两百年,需要亲手打理福地事务,忙得焦头烂额,出门不多,比睁眼瞎还不如。陆宫主坐镇这天阙峰仙家渡口,迎来送往,你可听说桐叶洲之外,尤其是最近百年,浩然天下出了哪些出名的年轻剑仙?”
    陆雍想了想,试探性说道:“剑气长城的那位?”
    姜尚真气笑道:“陆雍你是真当我傻啊?我会没听说过他?”
    陆雍忐忑不安,赶紧亡羊补牢,开始掰手指计算别洲有哪些名动天下的剑仙,给姜尚真说了一大串如雷贯耳的剑修名号,都是最近百年风头最盛的著名剑仙,关键是年纪都不算大,有八人之多,中土神洲有四个,俱芦洲有三个,小小的宝瓶洲竟也出了一个——前几年刚刚跻身玉璞境的剑仙魏晋。相较前边七个,风雪庙神仙台的魏晋,境界暂时不高,但是未来成就极其清晰,所以连桐叶洲这边都有所耳闻,甚至像青虎宫陆雍这样的元婴老修士,因为魏晋的关系,才得以头回听说那个宝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风雪庙。
    一个个名字和大致事迹听在耳中,姜尚真始终摇头,只说“不对,差太远了”。
    陆雍也没辙。
    练气士中剑修本就稀少,剑仙更是少之又少,能够以元婴境无视一道大门槛的差距,斩杀玉璞境,世间唯有剑修。
    最近百年中锋芒毕露的“年轻”剑仙,一心炼丹的陆雍真就只听说这么多了。
    姜尚真不再为难陆雍,他自己内心也颇为无奈,之前两甲子,一甲子去了趟云窟福地,平定了一场千年难遇的大乱,受了不轻的伤势,之后一甲子光阴耗在了藕花福地,闭关休养,对于天下大势实在是无暇顾及。差不多两百年,山下凡夫俗子都死了多少回了,可对姜尚真这些山顶修道之人而言,尤其是还有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其实对于光阴流逝,感触不深,一步跨得出,站得稳,就可以多出数百年甚至是千年寿命。
    山下人间的是非恩怨,实在不值一提,长生之下,道非道也。
    姜尚真视线微微低敛,身后这座青虎宫号称供奉着所有道家神仙,而眼前脚下这条登天阶梯,三千级,便是寓意“大道三千”。
    听上去道路还挺长,可有几人走得到真正的最高处。大道大道,可不是说这条路有多宽啊,相反,越往上走,脚下道路越窄,甚至会是座独木桥。
    只不过姜尚真有自知之明,自己所修之道,所走之路,再高,也不会高成一座独木桥,不至于需要他去与前边的飞升境厮杀争道,也不会有后人需要挤掉他才能继续前行的情况。
    关于那名海上剑修是何许人也,估计还得返回玉圭宗,跟老宗主讨教才行。他老人家别的本事不说,小道消息那是比谁都灵通。老宗主那种恨不得连新进女弟子穿什么颜色的肚兜都想问出答案,山头之间供奉们泼妇骂街一般的吵架,他都要去贴墙根偷听的习惯,真是……顶好的。世上有几个仙人境的山巅修士,会躲在府邸内,每天看过小门派各色仙子们,通过各自山门镜花水月的神通,花枝招展,搔首弄姿,展露所谓的“才情”,就会往那些门派匿名寄出大把大把的小暑钱,甚至是偷偷溜出宗门,亲自给她们送机缘送法宝的?
    玉圭宗每年靠着云窟福地的提成,富得流油,老头子你身为一宗之主,他娘的还有脸皮跟我姜尚真喊兜里没钱心里好慌?还一脸豪气地跟我说寻见了一位同道中人,是那宝瓶洲一个名叫无敌神拳帮的老帮主?还要找个机会去拜会一下?
    姜尚真有些时候真搞不懂,老宗主到底是怎么修成的仙人境。
    几乎从不与他姜尚真谈论大道的老宗主,在他剥离谪仙人周肥身份重返宗门后,竟然语重心长地跟他掰扯了半天,说他不该如此对待世间女子,藕花福地那座春潮宫的女子,可怜啊。姜尚真挨了半天训后,老家伙就让他去西海截杀大妖,一件装装样子的宗门重器都没给,估计是真生气了。
    反倒是那个被姜尚真带出福地的鸦儿,一到宗门,就被赏赐了件老头子自己私藏的法宝,当然是假借姜尚真的名义。
    一行六人,走在青虎宫三千级阶梯上,陈平安有些奇怪,一路没有遇到任何人,抬头望去,云雾遮蔽视线,看不到那座青虎宫。
    裴钱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轻声道:“上边站着两个人,好像正等着咱们呢。”
    陈平安心一沉,难道大泉王朝那边有谁还不肯收手?
    就在此时,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被发现了,那两人走下了台阶,从云海中缓缓走出——一位是玉树临风的年轻人,一位是仙风道骨的老神仙,只是老者明显慢了一个身位,像是扈从。
    陈平安脚步依旧不急不缓,袖中双指间拈着那张青色材质的镇剑符。
    遥遥望去,上边两人看似步子也慢,实则极快,转瞬间就站在了距离陈平安一行人七八级台阶的上方。
    裴钱觉得那个年轻人有些眼熟,便躲在了陈平安身后。
    姜尚真开门见山道:“陈平安,藕花福地一别,又见面了,看来我们缘分不浅。”
    陈平安问道:“春潮宫周肥?玉圭宗姜尚真?”
    姜尚真笑眯眯道:“是也。”转头对陆雍笑道:“这才叫真正的好眼光。”
    陆雍无言以对。
    陈平安笑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姜尚真收敛笑意,神色认真道:“陈平安,你跟周仕和鸦儿的恩怨,我不管了。无论你信不信,我在藕花福地的城头上,就想过是不是离开藕花福地后,找到你,请你去我姜氏当个供奉,云窟福地的许多机缘,只要你有本事,任你撷取,我姜尚真乐见其成。只是后来你执意要杀陆舫和周仕,我确实动了杀机,想要回到桐叶洲,做点什么,可是即使请了阴阳家修士帮忙,仍是找不到你,后来又有件事要做,便耽搁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不过还是被你找到了?”
    姜尚真心中微微讶异。
    离开藕花福地这才多久,为何感觉是两个陈平安了?不在修行,而在心境。
    陈平安身后那四人,应该就是福地传说中的那些历史人物了,负剑女子应该是陆舫经常提起的女子剑仙隋右边,其余三人,大致猜得出身份,只是暂时无法对号入座。佩刀的高大男子,是传说中那个年轻时英俊无双的武疯子朱敛?精悍矮小的汉子,是魔教开山鼻祖卢白象?那个笑眯眯的佝偻老人,是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
    陈平安能够拥有这四名扈从,姜尚真有些惊艳和羡慕,只是还不至于太过嫉妒。
    陆雍此时心中叫苦不迭,听姜尚真的口气,还真是结下大仇的死对头,那个小仙师修为似乎不高,那就肯定是背景太硬,以至于姜氏家主此刻露了面,都不敢随手打杀?难道是桐叶宗那个老变态的嫡系子孙?
    姜尚真开心笑道:“陈平安,你没有一见面就摆出与我拼命的架势,我就放心了。我们一边登山一边闲聊?”
    陈平安简明扼要道:“好。”
    于是陈平安和姜尚真并肩而行。
    陆雍随后跟上,裴钱悄悄与这位元婴地仙走在同一级台阶上,只是隔着好几步远,偷偷打量着这个山上的老神仙。
    只要陆雍一有转头的迹象,黑炭小女孩就立即跟着扭头望向远处风景,手中行山杖笃笃笃敲在台阶上。
    陆雍大感讶异,这小闺女越看越觉得有灵性啊。
    虽然这位青虎宫宫主打架的本事稀拉无比,可到底是元婴修为,一棵修道苗子好不好,大致能走到什么高度,还是能看出个一二。
    姜尚真先问过了四名扈从的身份,陈平安没有掩饰。姜尚真得知真相后,发现自己就没一个猜对的,一拍额头,自嘲道:“我的眼光跟陆雍有得一拼。”
    气氛仿佛并不凝重,不似寇仇相见分外眼红,反倒如老友重逢,或是谈笑泯恩仇?可事实如何,就只有姜尚真和陈平安自己心里有数了。
    姜尚真问道:“此次北行,可还顺利?”
    陈平安摇头道:“磕磕碰碰,跟大泉王朝两位皇子都起了不小的冲突。”
    “哦?”
    姜尚真转头问道:“陆宫主,大泉皇帝叫什么?”
    陆雍赶紧答复:“刘臻。”
    姜尚真望向陈平安,道:“我把他们老子拎过来,要他给你道个歉?去趟蜃景城很快的,要不了多久,说不定你在青虎宫吃顿斋饭的工夫,刘臻就站在你跟前了。不过大泉王朝是大伏书院管着的,书院山主很有来头,出自中土神洲的一座圣人府邸,有个当学宫大祭酒的兄长,你到时候别打死刘臻就行,不然我不好擦屁股。对那皇帝老儿饱以一顿老拳什么的,当然没关系。”
    陈平安道:“你真不用这样做。你能不能给我透个底,这次找我是为了什么?把我拦在天阙峰渡口,然后抓去玉圭宗?”
    姜尚真爽朗大笑,抹了把嘴,自顾自乐呵道:“屁颠屁颠赶来的路上,我倒是想过这么做。找你找得辛苦,说没有半点怨气,那是自欺欺人。其实玉圭宗是有弟子在蜃景城那边修行的,不然我还真没办法在青虎宫守株待兔。与你直说了便是,我在蜃景城待了一天,详细了解了你的所做所为后,还去见了那个姓姚的新任兵部尚书,也就只是远远看了眼,然后要蜃景城那名弟子以后帮着照拂姚氏,我自个儿就直奔青虎宫,就为了见你一面。”
    陈平安停下脚步。
    姜尚真依旧拾级而上,淡然道:“到了上面,自会与你挑明一切。”
    陈平安跟上姜尚真,一起步入那座围绕天阙峰的云海。这层绕峰流转的云海,可不普通,正是青虎宫的护山大阵,凡夫俗子深陷其中,就会名副其实地如坠云雾,视野所及,空无一物。这段路程白雾茫茫,走了一会儿豁然开朗,见到了一座雄伟宫观,原来是登顶天阙峰了。
    陈平安站定,正了正衣襟,扶了扶头顶那支白玉簪子。
    姜尚真依旧潇洒前行,走出去数步,见陈平安仍然站在原地,转头望去,发现这个打死丁婴的年轻人,神色十分奇怪。
    等到陆雍、裴钱以及魏羡四人都走到了山顶,陈平安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裴钱顺着陈平安的视线望去,发现宫观那边,人头攒动,似乎都在好奇是何方神圣,能够让宫主和那位玉圭宗大人物亲自迎接。
    在青虎宫那边的观望之人,多是年纪不大的练气士,还有不少是跟裴钱差不多大的孩子。
    裴钱小声问道:“咋了?”
    陈平安回过神后,一只手轻轻按住裴钱的脑袋,微笑道:“最早的时候,我跟他们一模一样,站在大门口,看着别人。”
    陈平安继续前行,跟随姜尚真直接去往蛟龙布雨石壁那个方向的仙家渡口。
    陆雍看了眼青虎宫那边的子弟,一个个惹人笑话,一挥袖,沉声道:“都回去修行!成何体统,不像话!”
    经过那堵蛟龙隐于云雾若隐若现、变幻莫测的石壁,走出三四里路,就到了天阙峰渡口。
    渡口处有一艘悬停崖畔的巨大楼船,船底下竟飞旋着无数青色鸟雀,像是它们以羽翼托起了这艘浮空大船。
    陆雍心情复杂,这艘渡船本该昨天就动身去往宝瓶洲老龙城了,只是被姜氏家主阻拦下来,手段很简单,砸钱。
    青虎宫没敢跟姜尚真收钱,渡船所有乘客,都额外得到了一笔等同于路费的小暑钱,陆雍让一位长老去当的善财童子。
    也有不长眼的,骂骂咧咧,不愿收钱,只想要跟青虎宫讨要个说法,青虎宫招惹不起,姜尚真就到了渡船上,一巴掌把那名桐叶洲北方金丹修士,从天上渡船打入了清境山一座低矮山峰之中。青虎宫遣人去将奄奄一息的金丹修士,从山壁中拔出来,惨不忍睹。可知道了姜尚真的身份后,金丹修士拖着病躯,硬生生咬牙重新登山,与那个一露面半句话不说就动手伤人的姜氏家主赔罪道歉。
    陆雍从头到尾,尽收眼底。
    见着了那艘船底鸟雀盘旋的仙家渡船,裴钱激动不已,恨不得立即施展一番疯魔剑法,那可就是剑剑不落空啊。
    魏羡等四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番神奇景象,虽然脸上无动于衷,可心里仍然感慨万分。
    这就是浩然天下了。
    姜尚真站在渡口旁,笑道:“我就只送到这里了。”
    陈平安点了点头。
    姜尚真犹豫了一下,道:“能不能问一句,你师承何人?”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姜尚真仍不死心,又道:“我无恶意。”
    陈平安摇摇头,道:“不是故意瞒你,而是我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师父。”
    教他烧瓷的,是不愿意收他为徒的姚老头。教他剑气十八停的,是阿良。教他拳法的,是十境武夫崔姓老人。教他学问的,是齐先生和文圣老秀才。教他画符的,是李希圣。
    教他要与人为善的,是爹娘。
    姜尚真无奈道:“好吧,不愿意说就不说。我这次找你,是有人托付我,交给你一样东西,我已经小心装在一只瓶子里头。你收下后最好放入方寸物中,在你觉得到了真正安然无恙的地方之前,不要拿出来。”
    陈平安两次游历,也算见识了不少,比如在飞鹰堡外就见过千里送人头的,但是与自己结仇的姜尚真,竟然跑这么远就为了送自己东西,陈平安打死都不相信。
    姜尚真看着毫不掩饰戒备眼神的陈平安,一跺脚,施展神通隔绝出一座小天地,苦笑道:“扶乩宗之乱,你听说过吧?”
    陈平安点点头。
    姜尚真指了指自己,道:“那头大妖受伤后,仗着皮糙肉厚,仍是逃入了西海。我呢,刚好就是去追杀大妖的三人之一,其余两个,太平山宗主宋茅,还有个桐叶宗管谱牒的老王八蛋。大妖伤重,难逃一死,只是我和桐叶宗的,都不愿意下死手,怕惹急了大妖来一个玉石俱焚,伤了我们自身的修为,就想着慢悠悠跟着大妖耗死它,一路上还能欣赏欣赏风景,聊聊天。”
    陈平安知道那场追杀,绝对不是姜尚真说的这么轻巧惬意。
    姜尚真转头望向西边,唏嘘道:“然后我们三个就遇到了一位剑修,那真是一身剑气冲斗牛,天生一副侠义心肠,脾气还好,一剑斩杀了大妖不说,还喜欢跟咱们讲道理,更不贪图大妖身躯……”说到这里,姜尚真一拍额头,“真编不下去了……”姜尚真眼神骤然间凌厉起来,盯着陈平安,“那名剑修问起了谁认识你陈平安,我便照实说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去而复还,说了句‘妖丹归我了’。就只有这么一句话,太平山和桐叶宗就没了任何异议,将一头十二境大妖最宝贵的妖丹,任由我剖挖取走。我清楚那名剑修的意思,所以才来找你,就是为了将妖丹交到你手上。”
    陈平安脸色如常,道:“那名剑修,我认识,叫左右。”
    认识?就这样?左右?
    真是个陌生的怪名字。
    难道真是这两百年才冒头的年轻剑仙?
    姜尚真都想要跳脚骂娘了,他凝视着陈平安的眼睛,手中多了一只半臂高的精美瓷瓶,问陈平安道:“你知道这颗妖丹的价值吗?你知道什么样的剑修,才能够一剑斩杀现出真身的大妖吗?”
    陈平安摇头又点头道:“妖丹的价值,我不知道,但是左右的剑术,我知道。左右亲口对我说过,他的剑意比阿良低,剑术……比阿良高。我相信他。”
    姜尚真面容僵硬,歪着脑袋,伸手揉了揉脸庞。
    陈平安啊陈平安,你能不能别用这种轻描淡写的口气,讲一个自称“剑术比阿良还要高”的朋友?
    陈平安也察觉到端倪,笑道:“放心,我与簪花郎周仕和魔教鸦儿的恩怨,跟你关系不大。再者,就算我去求左右,他也不会答应我,对你姜尚真出剑。”
    自称大师兄的左右,那可是捏着鼻子才认的自己“小师弟”。
    放心个屁!姜尚真倒不是不相信陈平安的话,而是那个叫左右的剑仙,出剑需要理由吗?估计他一个心情不好,就劈在玉圭宗山头上了吧。你陈平安要不去问问桐叶宗那老王八蛋现在的感受?接了一剑过后,为了不接第二剑,连那张老脸都不要了!
    姜尚真打定主意,以后远离陈平安为妙。
    接过装有妖丹的瓶子,陈平安没有二话,赶紧收入方寸物当中。
    姜尚真轻声道:“这只瓶子也算件不错的法宝,就当是我姜氏的赔礼了。至于你和周仕以后能不能遇上,遇上了又会如何,以后再说吧。”
    裴钱瞥了眼陈平安和那个家伙,就不再多看。
    山神娶亲是第一次,伸手指向头顶渡船是第二次,事不过三。
    裴钱是看得到两人,忍着不多看。陆雍和魏羡四人是看不到,便不再多看。
    片刻后,两个身影重新出现在众人身边。
    陈平安率先走向渡船,裴钱立即跟上,四人随后。
    陈平安登上渡船后,转身向姜尚真抱拳道:“一码归一码,谢了。”
    姜尚真笑着点头,多少年没有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了?
    早有青虎宫管事在船头等候,小心翼翼领着陈平安他们登上渡船顶楼。
    姜尚真依旧望向渡船,久久无言,陆雍就只能老老实实陪着这位姜氏家主发呆。
    渡船本就只是在等待陈平安一行人,此时很快就缓缓升空,往北而去。
    姜尚真收回视线,轻声道:“贵客临门,你们青虎宫就不打算送点什么给这位陈仙师?”
    陆雍心一紧,识趣道:“理所当然,要送要送,只是还望前辈提点,该送些什么才稳妥?”
    姜尚真冷笑道:“什么贵重送什么啊,好歹是个元婴,还需要我教你送礼?”
    陆雍一咬牙,小心翼翼道:“若是那位陈仙师婉拒,青虎宫该如何做?”
    姜尚真转过头,眼神冷漠,道:“哭啊闹啊上吊啊,人家能不收下?天底下骗人钱财进自己口袋不容易,送钱还难?青虎宫这点小事都做不到,你这个当宫主的,怎么不去死啊?”
    陆雍大汗淋漓,连连点头道:“前辈教训的是,我心里有数了。”
    姜尚真冷哼一声,又道:“不管你陆雍送出什么,回头报个价给我,我双倍偿还青虎宫。”
    陆雍刚刚有一番打算,不承想姜尚真眯起眼,阴沉道:“别跟我在这种破烂事上抖机灵,该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你陆雍和青虎宫还没资格,让我姜尚真欠人情。”
    陆雍赶紧点头如小鸡啄米。
    姜尚真突然自嘲一笑,拍了拍陆雍肩膀,和颜悦色道:“方才想明白一件事,所以我打算在青虎宫多待一天,你挑选几个顺眼的子弟,我亲自为他们讲一讲修行之事。如果其中真有上好的修道坯子,我送你们青虎宫一个去往云窟福地的名额。嗯,别忘了,长得歪瓜裂枣的,资质再好,也别来碍我的眼,与人传道授业解惑,还是要讲究一个赏心悦目的。”
    陆雍心中狂喜,终于发自肺腑地作揖感谢道:“前辈大恩,陆雍铭记在心!”
    修行路上,从来是福祸相依,祸,扛不扛得下,福,接不接得住,都是自身的修行。
    比如哪怕是姜尚真这样的山顶神仙,要是换成了那个谪仙人周肥的身份,遇上一旦起了杀心的丁婴,一样就只能死在藕花福地了。
    登上渡船顶楼后,一行六人,各自皆是头等厢房,当然陈平安的屋子更是大到夸张。
    魏羡四人拿了玉牌和钥匙后,默契地跟随陈平安。
    裴钱关上门后,丢了行山杖,在几间屋子串门,跑来跑去,最后去了那座观景阳台看云海,黝黑脸庞上挂着满满的幸福,呆呆眺望远方。
    魏羡也去了观景台,其他三人落座,加上一个陈平安。
    卢白象笑问道:“主公,方才那位年轻神仙是?”
    朱敛已经重新起身,倒了一杯茶水给陈平安,陈平安接过茶杯后,说道:“是玉圭宗姜氏家主,姜尚真,好像是玉璞境修士,而且他掌握着一座品秩很高的云窟福地,福地版图极其广袤,有许多天材地宝。”
    朱敛赞叹道:“少爷何止是往来无白丁,分明呼朋唤友皆是山上仙人。”
    隋右边看了眼神色从容的陈平安,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什么朋友。”
    卢白象感慨道:“玉璞境,那就是已经跻身上五境了。”陈平安已经给他们大致讲过纯粹武夫与练气士的各自境界划分。
    武夫第七境金身境,八境远游境,九境山巅境是世俗武夫眼中的武道止境,但是世间其实犹有十境,可哪怕如此,陈平安跟他们说十境依旧不是武道止境。
    练气士中五境,洞府境,观海境,龙门境,金丹境,元婴境。上五境只知玉璞境,仙人境,飞升境,其余二境,则失传已久。
    观景台那边,裴钱看过了风景壮阔的云卷云舒,又开始觉得有些乏味了,唉声叹气起来,对魏羡道:“老魏啊,我跟你说点心里话呗?”
    魏羡“嗯”了一声,站在栏杆那边,渡船航行在云海上方,应该有仙家阵法庇护,才能够使得这渡船的观景台不受天上大风的激荡,唯有舒适的清风拂面。
    裴钱踮着脚尖,愁眉苦脸道:“我爹还是不愿意教我绝世剑术。”
    魏羡淡然道:“饭要一口一口吃。”
    裴钱蹲在地上,背靠栏杆,愁眉苦脸道:“愁啊。”
    魏羡低头瞥了眼黑瘦小丫头,安慰道:“没关系,明天还是这副鸟样,习惯就好。”
    裴钱抬起头,眼神幽怨,问道:“老魏,你这样的人,能找着媳妇吗?”
    魏羡想了想,道:“找得到,都是别人帮我找的,不过我最喜欢的那个,没能娶进家门。”
    裴钱问道:“为啥?嫌弃你长得丑?那也怪不得别人姑娘啊。”
    这一大一小,安慰人的“本事”,相差无几。
    魏羡趴在栏杆上,似乎回忆着什么:“倒不是嫌弃我的模样,她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就是那时候我家里穷,一心想着以后挣着了大钱就娶她,后来世道乱,她死了,我没死。”
    裴钱站起身,拍了拍魏羡胳膊,安慰道:“行啦,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想啊,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念着她呢,可不就算是她还活着吗?不错啦,说不定当年娶了她,越看越烦哩,你肯定也当不成皇帝老爷了。”
    魏羡点了点头,赞同道:“是这个理。当年我身边就没谁能够讲明白,那么多考取功名的,书全读狗肚子里去了。”
    裴钱笑嘻嘻问道:“老魏,你觉得我能当多大的官?”
    魏羡说道:“娘们当不了官。你这样子,长大了估计也是个丑姑娘,即便进了宫,一辈子也见不着皇帝。”
    裴钱一脚踹在魏羡的腿上,怒气冲冲道:“老魏,你咋是个老流氓呢?”
    魏羡呵呵笑着,这位藕花福地万人敌,最近心里头难得有些小小的芥蒂,现在也没了。
    其实也不能怪陈平安恶心人,还是他魏羡自己嘴贱,好死不死问了陈平安关于南苑国后世的历史,尤其是史书对他魏羡的评价。
    陈平安当初察觉到南苑国不对劲后,就翻阅了许多正统史书和稗官野史,关于开国皇帝魏羡,自然翻到不少,其中就有种种魏羡诞生时的祥瑞和传奇,比如说魏羡父亲有次去田地里劳作,见到妻子仰卧在道路上,有白龙盘踞其上,然后就怀上了魏羡……
    魏羡在那次闲聊之后,就再没跟陈平安说过话。
    裴钱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当时就笑得捧着肚子满地打滚。这段时间就经常拿这个恶心他,比如她走山路的时候故意挺起大肚子,然后在魏羡身边打转,还嘴里嚷嚷着哎哟哎哟的。
    最后是给陈平安扯得耳朵生疼,外加一记结结实实的爆栗,裴钱才消停了,还跑来跟魏羡道了歉,但背对着陈平安的时候,还是挤眉弄眼的呢。
    魏羡不至于跟这丫头置气,可总归开心不起来。
    裴钱抬头看着魏羡的侧脸,突然说道:“老魏,对不起啊,以后我不笑话你了。”
    魏羡咧咧嘴,笑道:“么(没)的事。其实这算什么,还有好些事情,南苑国的史官没胆子写……”
    裴钱小声道:“比如?你给我说道说道,咱俩小声些说。”
    魏羡轻声道:“多了去了,比如那会儿我在乡里绰号鼠八,家里穷,就偷鸡摸狗,后来还干过剪径草寇、贩卖私盐的好些腌臜勾当。至于我娘亲,可没被什么白龙趴在身上过,倒是我亲眼看过她偷汉子,只是我没吱声。那汉子人不错,比我爹会做人多了,后来为了救我,那汉子堵在巷子里,被匪人把整个后背砍烂了,还喊着让我快跑。我能怎样?跑呗,反正到最后,我也没能找到杀他的凶手。”
    裴钱一边叹着气,一边转身走向陈平安那边,骤然快跑,哈哈大笑道:“魏羡他娘亲——”
    陈平安转头望向一脸欢天喜地正要揭人伤疤的裴钱,怒道:“闭嘴!回去道歉!”
    裴钱吓得噤若寒蝉,眼眶一红,立即跑回观景台,正要开口跟魏羡道歉,魏羡却笑着拍了拍她小脑袋,道:“行啦,哭啥,屁大点事。下次换你请我吃串糖人。”
    裴钱赶忙答应下来,可仍是战战兢兢,怯生生瞥了眼屋子里的陈平安。完蛋,是真生气了。
    她赶忙抱住魏羡大腿,哽咽道:“等会儿我爹要把我丢下船,你一定要抓住我。”
    魏羡无可奈何,转头望向屋子那边,笑道:“真没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站起身,对裴钱说道:“过来。”
    裴钱赶紧到了隔壁书房,手脚麻溜地关上门,这才耷拉着脑袋,一副挨骂决不还口、挨打决不还手的可怜模样。
    陈平安沉声道:“老魏是不是你朋友?”
    裴钱想了想,不敢撒谎,老老实实回答:“半个。”又匆忙补充了一句:“半个已经很多了,小白还没有半个呢,就老魏有。”
    陈平安问道:“关于朋友,那两本书上怎么说的?”
    裴钱不假思索就说道:“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勿自辱。日三省乎己,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君子待人以诚……”
    裴钱竹筒倒豆子,说了一大通。
    陈平安问道:“那你做到了哪一句?”
    裴钱低着头,小声嘀咕道:“书上说的,又不是你说的。”
    陈平安气得不行。
    裴钱轻声道:“我知道错了,除了不该笑话老魏,还有老魏待我以诚,我也应该以诚待之。”
    陈平安这才脸色稍稍好转,黑着脸道:“拿上书,去观景台大声读书。”
    裴钱问道:“我会背了,不拿书行不行?”一见陈平安又要生气,裴钱立即转身就跑,说:“要拿书的,不然诚意不够,愧对写书的圣贤。”
    陈平安叹了口气,又想起了泥瓶巷的顾璨那个小鼻涕虫。
    都不是让人省心的家伙。
    观景台上,裴钱双手高高拿着书,不用翻书页,就开始大声朗诵起来,假装翻书页的时候,转头满脸得意,对魏羡轻声笑道:“老魏,我爹觉得我这次认错的话,说得对哦。”
    魏羡伸出大拇指,以示嘉奖。
    裴钱摇头晃脑,结果脑袋上给人一记爆栗砸下去。
    裴钱头都不敢转,哭喊道:“我不敢了,我错了,真的不敢了……”
    朱敛“嗯”了一声,负手转头而走:“好的,孺子可教,还有救。”
    裴钱猛然转头,正要跟这个老王八拼命,结果刚好看到陈平安走出房间,立即憋下这口恶气,乖乖转头,继续背书。
    不久之后,除了裴钱还留在观景台背书,就只剩下卢白象还在桌旁,与陈平安相对而坐。
    卢白象笑问道:“主公,你就不问我那句话的内容?”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倒了两杯酒,递给卢白象一杯,笑道:“想说就说,你不想说,我又能如何?”
    朱敛曾经以为陈平安之所以对卢白象刮目相看,是因为后者第一个说出了那句话,算是第一个投诚的“叛徒”。
    恰恰相反,卢白象至今未说,是画卷四人中的最后一个。
    卢白象神色古怪,喝过了一杯酒,才说道:“我那句话,其实相比他们三个,应该是最没有意义的,‘花钱如流水,开不开心’。”
    陈平安无奈道:“的确是那人的口气。”
    卢白象问道:“以后能不能不喊主公?”
    陈平安摇头道:“那可不行,听着挺带劲的。”
    卢白象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本以为陈平安极有可能会答应下来。
    陈平安哈哈笑道:“不用喊,开个玩笑。”
    卢白象缓缓起身,抱拳行礼,微笑道:“陈平安以国士待我,卢白象必以国士报之。”
    陈平安也只好跟着起身,还礼道:“这话换成朱敛来说,我还习惯,你来说,不太适应。”
    卢白象笑着告辞离去。
    陈平安独自坐在桌旁,耳边读书声不断,过了许久,说道:“回屋子。”
    裴钱就等这句话了,合上书本,欢快地跑回屋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嗓音沙哑道:“渴死我了。”
    陈平安问道:“真不记恨我?”
    “啊?”裴钱一脸茫然,神色并非作伪,“为啥记恨?”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裴钱可怜兮兮道:“今天能不能不抄书啊,爬了那么多阶梯,可累了。”
    陈平安啪一下,贴了一张符箓在裴钱额头,道:“这张宝塔镇妖符,归你了。”
    裴钱正要欢呼,陈平安已经说道:“回自己屋子抄书去。”
    裴钱一琢磨,自己赚大了啊,于是利索地重新挎好包裹,手持行山杖,蹦蹦跳跳抄书去了。
    陈平安走到观景台。
    已经是第几次乘坐仙家渡船了?
    隋右边在自己屋子闭目养神,桌上放着那把越来越露锋芒的痴心剑。养了这么长时间的剑后,隋右边能够清晰感受到一股剑意在剑鞘内游走。
    剑意,而非剑气。
    那晚大战落幕后,她跟随陈平安离开破庙,两人有过一番对话。
    陈平安的言语,有些说得很不客气:“当下两枚金精铜钱,我可以不用你还,但是从今往后,魏羡、朱敛和卢白象,他们三个,花了我的金精铜钱,还不还,待定,可是你必须还,不过什么时候还,不讲究,只是话我得先说清楚,丑话说在前头,总好过到时候你跟我翻脸。”
    有些则说得很让人怀疑:“你别觉得我没资格与你说修行和剑道,我见过天底下剑术和剑意几乎是最强的两个剑修。我虽然练剑不久,但是我已经知道剑术和剑意在这座天下的最高处在哪里,一步步走去那边就行了。”
    有些则说得玄乎:“修行一事,重在叩心关。你们四个,曾经都是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自己有自己的道路要走,而且会走得格外坚定。比如你隋右边,就一心想要剑术通神,越是志向高远,你现在就越绝望。但是相信我,天无绝人之路!”
    最后隋右边询问陈平安为何唯独她,必须要偿还金精铜钱。
    那个家伙,当时神色严肃,回答道:“我有个喜欢的姑娘,下次我去找她的时候,她要翻看我的家底,万一对不上账,而且还是因为其他女子,我怎么跟她解释?”
    剑气长城,大战告一段落。夜幕中,这座天下,双月悬空。
    走马道上,大小新旧两座茅屋那边,宁姚坐在茅屋里正对着的那处城墙上,膝盖上叠放着压裙刀和槐木剑,怔怔出神。
    那位名为陈清都的老大剑仙,来到宁姚身边,盘腿坐下,道:“既然暂时空闲下来,那么有件事就可以告诉你了。”
    宁姚疑惑转头。
    老人笑道:“那把长气剑,我本来是想着将来哪天送给你的。”老人摆摆手,打断宁姚的开口,道:“但是此次妖族攻势,极其奇怪,我怕送你,反而是祸事。刚好陈平安要重建长生桥,我就让他背着长气剑去桐叶洲找那座观道观。借剑之前,我私底下与他明言,背了长气剑,好处一大把,可是坏处更大,要担因果的,是宁姚与妖族之间的大因果。”
    陈清都微笑道:“那孩子……第一次流露出很不一样的眼神和脸色,哪怕他与曹慈一战,咱们就在旁边看着他连输三场,陈平安的眼神都不曾那么明亮。真是让人记忆深刻。”
    陈清都转头问道:“宁丫头,你怎么不生气?不怪我多此一举,让他担风险?”
    宁姚翘起嘴角,道:“生气?我不生气。我是宁姚!他是陈平安!”
    意气风发,好像在说,我宁姚喜欢的家伙,愿意这么做,她半点都不奇怪!
    陈清都跳下墙头,走向茅屋,啧啧道:“大晚上的,还要挨这么一剑,我也是自找苦吃。”
    宁姚双手托着腮帮,开始想念他,满脸骄傲的笑意。
    哈,我的眼光怎么就这么好呢?
    她突然眉头紧皱,想起在泥瓶巷住宅有过一次对话,自言自语道:“啊?到最后还是我缺心眼?”
    她站起身,收起了曾经借给他的压裙刀,以及跟他借来的槐木剑,然后一边学着那个笨蛋出拳而走,嘴里一边道:“我宁姚一只手,能打五百个大剑仙陈平安!”她停步转身,望向那座蛮荒天下,双臂抱胸,神采飞扬,“就问你们怕不怕?”
    老大剑仙陈清都哑然失笑,好嘛,真要有这么一天,天底下谁敢不怕?
    当初在天阙峰渡口旁。
    姜尚真最后问了陈平安一个小问题:“为何要在乎那些青虎宫子弟的观感?而且你那是……想给他们留个好印象?图什么?至于吗?”
    姜尚真当然看得破障眼法,知道法袍金醴和养剑葫芦的不俗,但是真正让姜尚真感到奇怪的物件,是陈平安别在发髻间的那支白玉簪子,材质普通。
    他稍稍留心,就发现了玉簪上篆刻有八个小篆: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章节目录


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烽火戏诸侯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烽火戏诸侯并收藏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