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符江畔,几位高冠大袖的老夫子带头走在前方,身后是儒衫的年轻男女,显然皆是儒家门生。
    队伍如同一条青色长蛇,人人高声朗诵《劝学篇》。
    江水潺潺,书声朗朗。
    队伍中,有位身穿红衣的年轻女子,腰间别有一只装满清水的银色小葫芦,背上背着一只小小的绿竹书箱。过了红烛镇和棋墩山后,她曾经私底下跟茅山长说,想要独自返回龙泉郡,那就可以自己决定哪里走得快些,哪里走得慢些。只是老夫子没答应,说跋山涉水,不是书斋治学,要合群。
    其间经过铁符江水神庙,大骊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杨花,一位几乎从不现身的神灵,破天荒出现在这些书院子弟眼中,怀抱一把金穗长剑,目送这拨既有大隋也有大骊的读书种子。照理说,如今山崖书院被摘掉了七十二书院的头衔,杨花身为大骊名列前茅的山水神祇,完全无需如此礼遇。
    可搬迁到大隋京城东华山的山崖书院,曾是大骊所有读书人心中的圣地,而山长茅小冬如今在大骊,依旧桃李盈朝,尤其是在礼、兵两部,更是德高望重。
    在杨花曾经还是那位宫中娘娘身边捧剑侍女的时候,她对于仍在大骊京城的山崖书院,仰慕已久,还曾跟随娘娘一起去过书院,早就见过那位身材高大的茅老夫子,所以才有今日的现身。
    在铁符江和龙须河接壤的那处瀑布,早有人等候已久。
    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几位山长,还有龙泉郡太守吴鸢,袁县令,曹督造,都位列其中。
    还有一位李氏老人,正是福禄街李氏家主,李希圣、李宝箴、李宝瓶三兄妹的爷爷。元婴境修为的老人,如今已是大骊头等供奉,只是一直没有对外宣扬而已。
    大骊宋氏当年对于掌握了绝大多数龙窑的四大姓十大族,有不为人知的特殊恩赐。宋氏曾与圣人签订过密约,准许各个家族“截留”一到三位修道之才的本命瓷,在历代坐镇此地圣人的眼皮子底下,破例修行,并且能够无视骊珠洞天的天道压胜与秘法禁制,只不过修行之后,无异于画地为牢,不可以擅自离开洞天地界,不过大骊宋氏每百年又给三个固定的名额,悄悄带此三人离开洞天。至于为何李氏家主当年明明已经跻身金丹地仙,却一直没能被大骊宋氏带走这桩秘事,想必又会牵扯甚广。
    李氏老人到底是一位元婴地仙,遥遥便见着了自己心爱的孙女,顿时满脸笑意,怎么都遮掩不住。
    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孙女还是跟当年那般不合群,独来独往的模样,可好像又有些不一样,老人突然既欣慰又失落。
    小宝瓶到底是长大了,就这样偷偷摸摸长大了啊,真的是,也不跟那么疼她的爷爷打声招呼,就这么悄悄长大了。
    隔代亲,在李家,最明显。尤其是老人对年纪最小的孙女李宝瓶,简直要比两个孙子加在一起都要好得多。关键是长孙李希圣和次孙李宝箴,由于他们母亲偏袒太过显眼,在下人眼中,双方关系似乎有些微妙,可是两人对妹妹的宠溺,亦是从无保留。
    背着那只老旧小巧的小竹箱,李宝瓶独自走在水浅但流水声却比江水更响的龙须河畔。
    队伍不远处,与两个好友一起的李槐,还有正与一位书院先生言语交流的林守一,也都背着样式相仿的竹箱。
    三只竹箱,都是出自一人之手,不像才怪了。只不过李宝瓶那只做得最早,材质却最普通,只是最寻常的青竹,而林守一和李槐的是过了棋墩山之后,陈平安用魏檗的奋勇竹打造而成,这么多年过去,依旧颜色翠绿欲滴。
    至于最后在大骊关隘那边才第一次与陈平安相逢的于禄和谢谢,可就没有这份待遇了。
    大骊北岳正神魏檗并未出现,圣人阮邛也没有露面。
    一位曾经与茅小冬拍过桌子,然后被崔东山谈过心的山崖书院副山长,有些皱眉。大骊此举,合理却不合情。
    分量最重的两位,都如此无视了山崖书院。
    关键是林鹿书院也好,郡城太守吴鸢也罢,好像都没有要为此解释一二的样子。
    这位出身大隋世族的副山长心中难免唏嘘,说到底,还是双方国力的此消彼长使然。遥想当年,我大隋和那卢氏王朝山川,有多少大骊读书人慕名而来,以与两国名士有过诗词唱和而沾沾自喜。
    队伍停步,书院老夫子们与大骊那些人客套寒暄。
    李宝瓶瞧见了自己爷爷,这才有点小时候的样子,轻轻颠晃着竹箱和腰间银色葫芦,撒腿飞奔过去。
    老人笑着嚷嚷道:“小宝瓶,跑慢些。”
    李宝瓶在老人身前一个急停站定,笑着,大声喊“爷爷”,笑容灿烂。
    老人言不由衷地埋怨道:“大姑娘家家的了,不像话。”
    不远处,大隋豪阀出身的马濂见到了终于露出笑颜的那位姑娘,他松了口气,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刘观看到这一幕,摇头不已。马濂这只呆头鹅,算是无药可救了,在书院就是如此,几天见不到那个身影,就失魂落魄,偶尔路上遇见了,却从来不敢打招呼。刘观就想不明白,你马濂一个大隋头等世家子,世代簪缨,怎么到头来连喜欢一个姑娘都不敢?
    李槐是知道内幕的。
    先前书院收到了陈平安从龙泉郡寄来的书信,李宝瓶就打算告假返乡,只是当时书院夫子没答应。就在李宝瓶准备翻墙跑路的时候,突然传出个消息,茅山长要亲自领路,带着一部分书院弟子去往大骊披云山,一路游历,然后与林鹿书院切磋学问,此外,还可以观看千百神灵携手夜游访山岳的盛大场面。
    还是怪李宝瓶自己,说是要给她的小师叔一个惊喜,先不告诉落魄山那边他们可以回乡了。结果走到半路,李宝瓶不知道从哪儿得了消息,可能是收到了家书或是什么,然后就开始没有精气神了,越来越沉默寡言,恢复了前几年她在书院读书的光景。
    如今在山崖书院,随着李宝瓶书读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跟人请教的次数,抛出来的问题,反而越来越少,起先几乎回回都被问倒的夫子先生们,竟是人人觉得寂寞了,没了那些刁难,还真不适应,都怀念当年那个一本正经与他们问怪问题的红棉袄小姑娘。
    按原定计划,山崖书院学子需要先到披云山的林鹿书院,接下来有两天的自由行动时间,然后重新聚在林鹿书院,观看那场大骊北岳举办的神灵夜游宴。
    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了小镇。
    李氏老人没有去往福禄街祖宅,而是打算跟随小宝瓶一起入山。当然作为一位元婴修士和大骊头等供奉,本身儒家学问又深,老人没有陪在李宝瓶身边,因为那只会让孙女更加远离大隋同窗。
    在大隋书院学子刚刚离开小镇,路过那座真珠山后,一个手持行山杖、腰间刀剑错的黑炭丫头,身边跟着一头身形矫健的黄狗,一起奔跑。她个儿矮,瞧不见队伍当中那一袭红色,直到跑到了自家师父的山头上,才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裴钱使劲挥手,中气十足地喊道:“宝瓶姐姐!我在这里,这里!”
    李宝瓶猛然转头,看到了裴钱蹦蹦跳跳的身影,她赶紧离开队伍,跑向那座小山头。
    李槐乐了,停步不前,留在队伍最后,然后大声嚷嚷道:“裴钱!我呢我呢?”
    裴钱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
    刘观和马濂幸灾乐祸,哈哈大笑。
    这些年,裴钱时不时会写信去往大隋书院,信上偶尔也会提及马濂和刘观这两个她心目中的马前卒,毕竟约好了以后要跟李槐一起行走江湖,寻宝挖宝,五五分账。但是如果身边没有几个摇旗呐喊的小喽啰,显不出她的身份,马濂比较笨,但是忠心耿耿,刘观心眼多,可以当个狗头军师。
    李宝瓶跑向真珠山,裴钱跑下真珠山,两人在山脚碰头。
    李宝瓶伸手按住裴钱脑袋,比划了一下,问道:“裴钱,你咋不长个儿呢?”
    裴钱如遭雷击,闷闷不乐。宝瓶姐姐,太不会说话了吧,哪有一开口就戳人心窝子的。
    李宝瓶突然说道:“没事,有志不在个儿高。”
    裴钱心情略好,赞同道:“对对对,我志向高远,在落魄山尽人皆知,师父都认的。”
    说到这里,裴钱转头斜了一眼那条趴在不远处的土狗。后者耷拉着脑袋,不敢跟这个手持行山杖的家伙正视。
    说到师父,裴钱安慰道:“宝瓶姐姐,别伤心啊,千万别伤心啊,我师父不晓得你们要来,这才自个儿跑去江湖了。回头我见着了师父,就帮你骂他……嗯,说他几句……一句好了。”
    已经快要比裴钱高出一个脑袋的李宝瓶笑问道:“你怎么在小镇待着,没在落魄山练习你那套疯魔剑法?”
    裴钱挺起胸膛,踮起脚跟,自豪道:“宝瓶姐姐你是不知道,我如今在小镇替师父看着两间铺子的生意呢,两间好大好大的铺子!”
    李宝瓶一脸讶异道:“你都已经这么厉害了?”
    裴钱使劲点头:“如果宝瓶姐姐不信,我可以现在就带你去骑龙巷!那儿的春联、门神,还有‘福’字、‘春’字,都是我亲手张贴上去的。”
    李宝瓶“嗯”了一声,赞赏道:“不错,个儿不高,但是已经能够替小师叔分忧了。”
    裴钱笑得合不拢嘴,宝瓶姐姐可不轻易夸人的。
    李宝瓶回头看了眼队伍,对裴钱说道:“我要先去披云山林鹿书院,等安置好了,我就下山找你玩。”
    裴钱看着个子高高、脸蛋瘦瘦的宝瓶姐姐,像是想起了什么,刚才还满心欢喜的小丫头,突然一下子哭了起来,低着头,用手背擦拭眼泪,呜呜咽咽道:“宝瓶姐姐,师父这次回家,可瘦了!比你还瘦,瘦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师父没有说什么,可是我知道,师父在书简湖那边的三年时间,过得半点都不好。宝瓶姐姐,你读书多,本事大,胆大,师父又那么喜欢你,你这些年也不去看看师父,师父见着了你,肯定比见着了我还要高兴的……说不定就不会觉得那么累了。”
    李宝瓶笑了起来,转头远望南方,眯起一双眼眸,有些狭长,脸蛋儿不再如当年圆乎乎,有些鹅蛋脸的小尖了。
    她弯下腰,帮裴钱擦去泪水,轻声道:“好啦好啦,怨我怨我。”
    裴钱哭完鼻子之后,有些心虚,抱歉道:“对不起啊,宝瓶姐姐,我胡说八道哩。”
    李宝瓶拍了拍裴钱的肩膀,笑道:“回见。”
    裴钱点点头,看着李宝瓶转身离去。
    宝瓶姐姐,背着那个小竹箱,还是穿着熟悉的红衣裳,但是裴钱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很担心明天或是后天再见到宝瓶姐姐,她个头就又高了,更不一样了。不知道当年师父走入山崖书院,会不会有这个感觉?当年师父一定要拉着他们,在书院湖上做那些当时她裴钱觉得特别好玩的事情,是不是因为师父就已经想到了今天?人的长大,其实是一件特别不好玩的事呢。
    裴钱挠挠头,一跺脚,懊恼不已,自己如今好歹是两间铺子的三掌柜,怎么就不记事呢?她从袖子里掏出两串用油纸包好的糖葫芦——忘了给宝瓶姐姐了!
    她唉声叹气,把一串糖葫芦放回袖子,留下一串,自顾自啃咬起来,滋味真不错。至于买糖葫芦的钱,是石柔出的,她也真是的,自己不过就是在压岁铺子里边,多念叨了几句糖葫芦的事情,多问了石柔几句听没听见小贩走街串巷叫卖糖葫芦的声音,一来二去,石柔就主动塞了一把铜钱给她,说请她吃的,不用还钱。这多不好意思,她裴钱又不是那种馋嘴的孩子了,于是就使劲盯着石柔手心的铜钱,然后摇着头摆手,说不用不用。不过最后她还是收下了,盛情难却。
    吃完了糖葫芦,袖子里那串就留着好了,毕竟钱是石柔出的,回去送给她。至于宝瓶姐姐那份,明儿她自己出钱好了。
    江湖人行事,就是如此豪爽。
    裴钱挥了一通行山杖,瞥见远远躲开的那条土狗,一瞪眼,土狗立即夹着尾巴跑到她身边趴着。
    裴钱蹲下身,一把抓住它的嘴,怒道:“小老弟,你怎么回事,个儿这么矮,你是矮冬瓜吗?丢不丢人?嗯?开口说话!”
    这条莫名其妙得了一桩大福缘,实则早已成精,本该在龙泉郡西边大山乱窜好似撵山的土狗,一动不动,眼神中充满了委屈和哀怨。
    它如今开窍通灵,靠山又是龙泉剑宗,在西边群山之中,也算一只谁都不会招惹的山水精怪了,可是距离开口人言与化为人形,其实还差了些道行。
    裴钱使劲攥着土狗嘴巴不松手,她瞪大眼睛,继续呵斥道:“不说话就是不服气喽?谁给你的狗胆?”
    它一动不敢动。
    裴钱手腕一拧,狗头跟着扭转起来,土狗立即呜咽起来。裴钱气呼呼道:“说,是不是又背着我去欺负小镇上的大白鹅了?不然为何我只要每次带上你,它们见着了就跑?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拳高莫出?气死我了,跟着我混了这么久江湖,半点不学好。”
    那条土狗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当年是谁骑着一只大白鹅在小巷子乱窜?
    裴钱好不容易放过了土狗,松开手,站起身,拍拍手,突然她使劲眨了眨眼睛,伸手揉着。
    上次在骑龙巷吃过师父递过来的那颗珠子后,就经常这样,双眼发酸,倒是不疼,就是有些心烦,害她好几次抄书的时候,一个眨眼,笔画就歪斜了。写得不工整,就得重新写过,这是师父为数不多的规矩之一,她一直照做,哪怕如今已经没人管她的抄书了。
    而且她偶尔望向写满字的纸面,总觉得有些字会动,只是当她定睛一看,又很正常,一个一个规规矩矩躺在纸上。
    裴钱打算借着之后带宝瓶姐姐去落魄山的机会,问一问成天在山上游手好闲的朱老厨子,反正他什么都懂。实在不行,就问问山神老爷魏檗。再不行,唉,就只能去竹楼二楼那座龙潭虎穴,请教那个一言不合就要教她拳法的老先生了。老先生不就是仗着岁数大,气力比师父多几斤几两而已,懂什么拳法?能有她师父懂吗?老头儿懂个屁嘞!
    裴钱开始大摇大摆走向小镇,仰着脑袋不看路,高高挺起胸膛,大声道:“走路嚣张,敌人心慌!疯魔剑法,绝世无双!若是朋友,宰了土狗,我吃肉来你喝汤!”
    那条土狗夹着尾巴,乖乖跟在裴大女侠身后。
    小镇愈发热闹,因为来了许多说着一洲雅言的大隋书院学子。
    李槐带着刘观和马濂去了自家宅子,外面看就破落不堪。李槐却毫不在意,掏出钥匙开了门,带着他们去挑水打扫屋子。刘观还好,本就是寒苦出身,只是马濂看得目瞪口呆,他见过穷的,却没见过这么家徒四壁的。
    小镇自然不止铁锁井一口水井,李槐家附近就有,只是都不如铁锁井的井水甘甜而已,李槐娘亲在家里遇上好事或是听说谁家有不好事情的时候,才会走远路,去铁锁井挑水,跟杏花巷马婆婆、泥瓶巷顾氏寡妇在内一大帮婆娘,过招切磋。
    刘观是个懒鬼,不愿动,说他来烧火起灶负责做饭,李槐就带着马濂去挑水,结果马濂那细皮嫩肉的肩头,苦不堪言,看得水井旁的女子笑话不已,容貌清秀的马濂满脸涨红。
    李宝瓶到了小镇,先回了趟家,娘亲的眼泪就没停过,李宝瓶也没忍住。
    李宝瓶离开了福禄街,去那条骑龙巷,熟稔得很,如今属于小师叔的那两家铺子,当年本是那个羊角辫儿石嘉春的祖传产业,李宝瓶小时候没少去,何况李宝瓶在小镇内外从小跑到大,大街小巷,闭着眼睛都能逛下来。只是这次走得慢,不再风风火火了。果然在压岁铺子那边看到了坐在板凳上苦等自己的裴钱,李宝瓶这才加快步子。在铺子待了一会儿,就和裴钱去泥瓶巷,发现小师叔的祖宅干干净净,都不用打扫,李宝瓶就带着裴钱回了福禄街。
    裴钱蹲在那口小水池旁边,瞪大眼睛看看石子,看看据说养在里边很多年了的金色过山鲫,是师父当年送给宝瓶姐姐的,以及更久的一只金色小螃蟹,则是宝瓶姐姐自己抓的。其实抓螃蟹的真相,是红棉袄小姑娘当年给它夹了手指,一路流着眼泪跑回家,让大哥李希圣帮她掰开螃蟹的钳子。
    裴钱看了半天,那两个小家伙,不太给面子,躲起来不见人。
    小水池是李宝瓶当年很小的时候一力打造而成,石子都是她亲自去溪水里拣来的,只拣花花绿绿好看的,一次次蚂蚁搬家,费了很大劲,先堆在墙角那边,成了一座小山,才有后来的这座水池。如今那些作为“开国元勋”的石子,大多已经褪色,没了光泽和异象,但是还有不少大小不一的石子,依旧晶莹剔透,在阳光映照下,光华流转,灵气盎然。
    林守一去了趟窑务督造衙署,故地重游,小时候他经常在这边游玩。
    林家是小镇的大族,却不在四大姓十大族之列,而且林家人也很不出名,不太喜欢与街坊邻居打交道。林守一父亲,就只是督造衙署品秩不高的官吏而已,在当时小镇唯一的衙门当差的时候,先后辅佐过三任窑务督造官,但是好像谁都没有要提拔他的意思。林家迁往大骊京城,可老宅子还在,没有卖,只剩下了几个老仆。
    林守一对于自己的家族,自打懂事起,就没什么大的念想。
    家族对他,似乎也是如此。
    两看相厌。
    哪怕如今林守一在书院的事迹,已经陆陆续续传入大骊,家族好像依旧无动于衷。
    林守一不觉得奇怪,父亲历来如此,只要是父亲认定的,旁人的言行只要不合他的心意,便都是错的。而娘亲在父子之间,永远只会站在自己丈夫那边,看待自己儿子的眼神,从来都是冷冷清清的,就像看待一个只是帮着她留在林家的人,不是外人,也不是什么亲人,反正不像是一个娘亲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客客气气,藏着疏远。
    林守一认得那些父亲当年的衙署同僚,主动拜访了他们,聊得不多,实在是没什么好聊的,而且与人热络寒暄,从来不是林守一的强项。
    据说督造官大人又出门溜达去了,按照衙署胥吏的说法,曹大人就是喝酒去了。
    林守一难免有些奇怪,好像无论官员还是胥吏,聊起那个他们本该小心措辞的督造官,一个比一个笑脸由心,言语随意。
    刚好于禄带着谢谢,去了那栋曹氏祖宅,当年于禄和谢谢身份各自败露后,就都被带到了这里,与那个名为崔赐的俊美少年,一起给少年容貌的国师崔瀺当奴仆。
    大骊上柱国曹氏的嫡孙,也就是如今龙泉郡的曹督造,就住在这边。
    今天喝酒上了头,曹大人干脆就不去衙署,在那儿他官最大,点个屁的卯。他拎着一只空酒壶,满身酒气,摇摇晃晃返回祖宅,打算眯一会儿。路上遇见了人,打招呼,称呼都不差,无论男女老幼,都很熟,见着了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屁孩,还一脚轻轻踹过去,小孩子也不怕他这个当大官的,追着他狂吐口水,曹大人一边跑一边躲,街上妇人女子们见怪不怪,望向这个年轻官员,俱是笑颜。
    这位曹大人好不容易摆脱那个小王八蛋的纠缠,刚好在半路碰到了于禄和谢谢,不知是认出还是猜出这两人身份,风流倜傥又醉悠悠的曹大人问于禄喝不喝酒,于禄说能喝一点,曹大人晃了晃空荡荡的酒壶,便丢了钥匙给于禄,转头跑向酒铺,于禄无可奈何。谢谢问道:“这种人真会是曹氏的未来家主?”
    于禄笑道:“这样才能是吧。”
    谢谢冷哼一声。
    相较于温文尔雅、勤于政务的袁县令,曹督造是出了名的风流人物,各大龙窑,只是走马观花逛了一遍,就再也没有去过。倒是经常在小镇或是郡城两处,两头跑。喜欢买酒,请人喝酒,更喜欢跟人瞎扯,几乎每次露面,手里边都拎着只酒壶,唯一的差别,只是壶里有无酒水而已。小镇男人都喜欢跟这个京城来的官老爷喝酒聊天,每次曹大人一露面,就会立即围拢一大帮爱喝酒的闲汉,听着曹大人说京城那边的趣事,真真假假的,谁在乎,不就是图个热闹嘛。再说了,只要喝高,曹大人经常会撂下一句,今儿酒钱我包了!
    妇人和小娘子,都喜欢这位笑容迷人的年轻官老爷。
    在小镇女子心目中的受欢迎程度,不比当年那个摆算命摊子的年轻道士逊色。
    披云山上。
    茅小冬开了口,跟林鹿书院打了声招呼,出身大隋的夫子们,才算见着了在此求学的皇子高煊,不然谁都不敢开这个口。不是他们自己怕惹祸上身,能够成为山崖书院的教书先生,哪个没这点担当和书生意气?他们是担心自己会连累了身在异国他乡的高煊,那位自己要求顶替哥哥来此担任质子的大隋弋阳子弟!
    茅小冬在双方见面后,这才离开。
    那位十一境的弋阳高氏老祖,并未出现。
    高煊看着那些一个个对自己作揖后,老泪纵横的大隋学问最高的老书生,原本不觉得来此有何天大委屈的年轻人,也有些眼眶湿润。
    高煊向那些白发苍苍的大隋读书人,以晚辈儒生的身份,毕恭毕敬,作揖还礼。
    老夫子们一个个正衣襟,肃然而立,受这一礼。
    在林鹿书院那座被命名为“浩然亭”的观景点,陪同高煊一起来到大骊的弋阳高氏老祖,此刻身边站着茅小冬和老蛟程水东。
    高氏老祖闲聊几句就离去了。
    他在林鹿书院并未担任副山长,而是隐姓埋名,寻常的教书匠而已,书院弟子都喜欢听他讲课,因为老人会说书本和学问之外的事情,闻所未闻,例如那小说家和白纸福地的光怪陆离。只是林鹿书院的大骊本土夫子,都不太喜欢这个“不务正业”的高老先生,觉得为学生们传道授业,不够严谨,太轻浮。可是书院的副山长们对此都未曾说些什么,林鹿书院的大骊教书先生,也就只能不再计较。
    浩然亭内只剩下两位来自不同书院的副山长,程水东与茅小冬是旧识,言谈无忌。
    老蛟与茅小冬说了许多书院事,也聊到了落魄山陈平安,其中说到一件小事,关于让一双外乡男女住在林鹿书院的请求,不是让魏檗捎话给书院,而是亲自登门,求了他这位副山长帮忙。
    茅小冬板着脸道:“总算稍微懂了点人情世故。”
    老蛟哈哈大笑。
    在披云山之巅,一男一女登高望远,欣赏群山风光。
    正是狮子园柳清山和师刀房女冠柳伯奇。
    柳清山说道:“去过了大骊京城和东宝瓶洲最北的大海之滨,我们就回去吧?我们一起回去看看父亲,也看看我大哥。”
    柳伯奇轻轻点头,有些脸红。按照最早的约定,返乡回家之日,就是他们俩成亲之日。书生柳清山,在她眼中,就是一座青山,四季常青,春山苍苍,春水漾漾。他饱读诗书,他忧国忧民,他待人真诚,他名士风流……没有缺点。可是她却是个修道之人,姿色平平,只会打打杀杀,说话不文雅,喝茶如饮酒,不会琴棋书画,没有半点柔情,好像她只有缺点。
    其实这一路相伴远游,她一直担忧,将来的那场离别,不是柳清山作为凡夫俗子终有老死的那一天,而是柳清山哪天就突然厌烦了她,觉得她其实根本不值得他一直喜欢到白发苍苍。
    柳伯奇忧愁不已。
    直到去了落魄山,那个朱老先生一句话就点破了她的心结。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我柳伯奇是如何看待柳清山,有多喜欢柳清山,柳清山便会如何看我,就有多喜欢我。
    可是柳伯奇还想亲口确认,鼓起勇气,可事到临头,还是十分紧张,忍不住死死握住了腰间那把佩刀獍神的刀柄,转头道:“清山,我想问你一件事情,你不许觉得我傻,更不许笑话我……”
    只是不等柳伯奇继续言语,柳清山就轻轻握住了她那只握刀的手,双手捧住,微笑道:“知道在我眼中,你有多好看吗,是你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好看。”
    柳伯奇微微低头,睫毛微颤。
    柳清山轻声道:“怪我,早该告诉你的。如果不是朱老先生提醒,惊醒梦中人,我可能要更晚一些,可能要等到回到狮子园,才会把心里话说给你听。”
    柳伯奇抬起头,打开了心结,她的眼神就再没有半点羞赧,唯有脸上微微漾开的红晕,才显露出她方才的那阵心湖涟漪。
    柳伯奇轻声道:“朱老先生竟然沦落到给陈平安看家护院,真是可惜了。”
    柳清山哑然失笑,便想要帮着陈平安说几句,只是没来由记起朱老先生的一番教诲。
    大是大非寸步不让,就足够了,小事上与心爱女子掰扯道理作甚?你是娶了个媳妇进门,还是当教书先生收了个弟子啊?
    柳清山顿时觉得那位朱老先生,真是高山巍巍,句句金玉良言。这次离开龙泉郡之前,一定要再与老先生讨教讨教。
    杨家铺子,既是店里伙计也是杨老头徒弟的少年,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铺子风水不好,跟银子有仇啊。
    总这样生意冷清也不是个事吧,名叫石灵山的少年好歹认了师父,就得做点孝敬事,于是自作主张,跑去跟那个在督造衙署当差的舅舅,询问能不能帮着拉拢点客人登门,结果被舅舅一顿臭骂,说那铺子和杨家如今名声臭大街了,谁敢往那边跑。
    石灵山灰溜溜回到铺子,结果看到师兄郑大风坐在大门口啃着一串糖葫芦,动作特别腻人恶心。若是平常,石灵山也就当没看见,可是师姐还跟郑大风聊着天呢,他立即就火冒三丈,一屁股坐在两张小板凳中间的台阶上。郑大风笑眯眯道:“灵山,在桃叶巷那边踩到狗屎啦?师兄瞧着你脸色不太好啊。”
    石灵山没好气道:“你管不着,回落魄山看你的大门去。”
    郑大风一脸慈祥地摆师兄架子,揉着少年的脑袋,一通晃荡,被少年一巴掌拍掉。郑大风啃着一颗糖葫芦,含糊不清道:“师兄如今阔气了,在落魄山那边又有了栋宅子,比东大门那边的黄泥房子可要大多了,啥时候去做客?”
    石灵山说道:“去什么去,铺子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郑大风惋惜道:“真是可惜,新宅子有两间屋子,床都特别大,特结实,怎么打滚都不出半点声音。本来想着邀请你和苏丫头一块去过夜的,新宅子嘛,得找人添点人气,吃顿开灶饭,喝点小酒啥的。唉,嫌路远就算了。苏丫头倒是答应了,也好,两个人两间屋子,不用挤床铺了。”
    石灵山张大嘴巴,后悔不已。
    那个被郑大风称呼为苏丫头的女子,一言不发,哪怕郑大风先前根本就没与她说这一茬,她也不反驳什么。
    方才向郑师兄询问武学疑惑,郑师兄虽然武道废了,但是见识还在,她没有半点轻视之心。比起尚未真正修行的石灵山,她要更早接触到诸多内幕和隐情,眼界大开,即是天地一变,自然就会对一间药铺生意的蝇营狗苟,浑然不上心。只是当她刚想询问郑师兄,先前那桩冥冥之中让她生出微妙感应的怪事,就让石灵山打岔了。
    郑大风说道:“石灵山,愣着干什么,去拿点吃食过来,孝敬孝敬你师兄。”
    石灵山坐在师兄和师姐中间,屁股不抬。
    女子倒是去店里拿吃食了。
    郑大风一巴掌拍过去,骂道:“真是个蠢蛋,你小子就等着打光棍吧。”
    石灵山站起身,气愤道:“小心我跟你急啊。”
    郑大风揉着下巴,道:“苏丫头长得这般水灵,以后肯定会有很多男人争着抢着想要娶回家。唉,不知道以后哪个王八蛋有这福分,跟苏丫头大晚上过招。我这个师兄,一想到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真是有些心累。还好,苏丫头一直听我这师兄的话,想必以后挑花了眼,还是会由我这个师兄把把关,帮着一锤定音……”
    石灵山立即纠结得一塌糊涂,好像被这个师兄糊了一脸的黄泥巴。
    石灵山转头望向店里边,师姐在柜台那边,正踮起脚跟去药柜里边拿东西,铺子里边有些药材,是能直接吃的。
    师姐一踮脚,一伸腰,身姿便愈发苗条了。
    石灵山很快转过头,一屁股坐回台阶。
    师姐真名叫苏店,小名胭脂。据说师姐早年最大的梦想,就是开一家售卖胭脂水粉的小店铺,名字也是她叔叔取的,昵称也是她叔叔喊的,特别不上心。
    就在这个时候,小镇那边跑来一个背了个包裹的少年。
    郑大风一抹脸,完蛋,又碰到这个从小就没良心的崽子了。想当年,害得他在嫂子那边挨了多少的不白之冤?
    李槐跑到铺子门口,嬉皮笑脸道:“哎哟喂,这不是大风嘛,晒太阳呢,你媳妇呢?让婶婶们别躲了,赶紧出来见我,我可是听说你娶了七八个媳妇,出息了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
    郑大风没好气道:“滚你的蛋!”
    李槐哈哈笑着跑进药铺,直接往后院去,嚷嚷道:“杨老儿,杨老儿,你猜我给你带来了啥?”
    坐在后院的杨老头抬起头,望向李槐。
    李槐摘下那个包裹,竟是直接跑入那个郑大风、苏店和石灵山都视为禁地的正屋,随手往杨老头的床铺上一甩,这才离了屋子,跑到杨老头身边,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罐子,道:“大隋京城百年铺子购买的上等烟草!足足八钱银子一两,服不服气?就问你怕不怕吧。以后抽旱烟的时候,可得念我的好,我爹我娘我姐,也不能忘了!”
    少年递过了那罐烟草,抬起双手,伸出八根手指头,晃了晃。
    郑大风搬了板凳来到后院坐下,看好戏。
    石灵山也跟着,好奇这个家伙是从哪里蹦出来的,怎么没大没小,跟郑大风随便也就罢了,怎的连自己师父都毫无尊重。
    苏店犹豫了一下,也站在竹帘子那边。
    杨老头皱巴巴的沧桑脸庞,破天荒挤出一丝笑意,嘴上依旧没什么好话,道:“烟草留下,人滚一边待着去。小崽儿,岁数不大,倒是不穿开裆裤了?不嫌拉屎撒尿麻烦?”
    李槐屁颠屁颠绕到老头子身后,一巴掌拍在杨老头的后脑勺上,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有本事当我娘亲的面,说这些遭雷劈的混账话。找削不是?”
    杨老头竟也不生气,只是娴熟地装了烟草,开始吞云吐雾,然后脸色阴沉,呸了一口,骂道:“回头砸那家铺子的招牌去,什么破烂货色,不值那个价儿。”
    李槐哈哈大笑道:“那可不敢,八钱银子一两的镇店之宝,还在人家铺子那边摆着呢,我倒是想买,人家不卖啊。我就量力而行,给你买了便宜些的,礼轻情意重嘛,带着这些烟草,我都走了多远的路了。杨老儿你一个喜欢趴窝不动的家伙,哪里晓得那千山万水,到底有多远?杨老儿,真不是我说你,趁着还有点气力,多出去走走,别整天待这儿,万一出了门,就瞅见了对眼的老妪,那可了不得,干柴烈火的,我还不得喝你的喜酒?”
    杨老头瞥了眼李槐,正要开口骂人。
    李槐双手捂住耳朵,摇头晃脑,道:“杨老王八爱念经,李槐大爷不听不听。”
    这一幕,看得郑大风眼皮子和嘴角一起颤。
    实在是太多年没领教嫂子的骂声和李槐的满地乱撒尿了。
    苏店和石灵山更是心肝颤,少年还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这个虎了吧唧的儒衫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
    毕竟石灵山如今只知道小镇这边就只有郑大风这么个吊儿郎当的师兄,至于李二,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但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儒衫少年,是真敢讲啊。
    石灵山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份胆识。
    这还是石灵山岁数小,没见过当年药铺的光景,不然更觉得匪夷所思。
    当年李二还在药铺当伙计的时候,李槐就喜欢背着娘亲,一个人来这边疯玩,一磕碰就撒泼打滚,满身泥污,回去后只要给他娘亲瞅见,多半是要心疼得不行,心疼衣服,更心疼灰不溜秋的儿子,接着就要带着儿子来这边骂街,骂天骂地,没她骂不出口的。这都不算什么,李槐穿开裆裤那会儿,一天到晚憋不住尿,就在药铺后院杨老头的山头这边,各处洒水。
    连李二这么个八竿子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都觉得真是对不住师父,开口与师父道了几次歉。只不过杨老头从来没计较罢了,最多就是拿着烟杆敲打一下那个小王八蛋的小鸡崽儿。李槐倒也奇怪,自己摔跤什么的,哭得山崩地裂,给杨老头骂了或是拿烟杆“打”了,偏偏不记仇,还喜欢傻乐呵,当然把自己折腾累了后,才会安静下来,自己去搬张小板凳,坐在一旁,托着腮帮,看着杨老头吞云吐雾,一看能看大半天。
    李槐蹲在杨老头身边,在老人耳边低声道:“杨老儿,有没有啥值钱的传家宝,送我几件?反正你也不像是打算娶妻生子的,可不就是留给我的?早给晚给,不都一样?”
    杨老头摇摇头,道:“留给你的,倒是有几样,但是以后再说。”
    李槐唉声叹气道:“可别太晚啊,天晓得我姐哪天就要结婚成亲了,咱家穷,说不定就要给我姐未来婆家瞧不起,我可是都靠你撑场面了。”
    杨老头扯了扯嘴角。
    李槐突然转过头,道:“杨老儿,以后少抽点吧,一大把年纪了,也不晓得注意身体。多吃清淡的,多出门走走,成天闷在这儿等死啊,我看你这副身子骨,挺硬朗啊,爬个山采个药,也没问题啊。行了,跟你聊天最没劲,走了。包裹里边,都是新买的衣衫、布鞋,记得自己换上。”
    李槐说走就走。
    当然没忘记骂一句郑大风,再就是与石灵山和苏店笑着告辞一声。
    亲疏远近,显而易见,反着来就是了。
    古寺距离梳水国剑水山庄,大概是七百里山路。
    当年是徒步而行,自然走得慢,如今陈平安御剑远游,就很快了。
    没有直去山庄,甚至不是到那座繁华小镇,相距还有百余里,陈平安便御剑落在了一座高山之上。先前俯瞰山河,依稀看出一些端倪,不单单是山清水秀,还有云雾轻灵,如面纱笼罩住其中一座山峰。当陈平安刚刚落在山巅,收剑入鞘,就有一位应该是一方土地的神祇现身,作揖拜见陈平安,口呼仙师。
    陈平安摘了斗笠,赶紧抱拳还礼,笑道:“我只是路过,土地爷无需如此。”
    在龙泉郡家乡那边有这样的习俗,亲人死后上山选墓开山破土,需要先以石头压纸钱,搁放在山上某些特定位置,相当于与土地公租借山头,到出殡抬棺入土,沿途都会抛撒纸钱,按照当年老人的说法,这是通过土地老爷,为亲人买路引行,以便顺顺利利通过鬼门关和走过黄泉路。
    陈平安对于此事,记忆极为深刻。只不过第一次离开小镇,遇到的土地公,是当时还被“拘押”在棋墩山的魏檗,那会儿陈平安其实失落了很久。
    当下,那位中年男子模样的土地公不敢多逗留,神色恭敬,寒暄几句后,就要告辞离去。委实是因为对方分明是一位剑仙,小小土地,攀附不起。如果只是一位中五境修士,他自然不愿错过。
    陈平安拿出一壶乌啼酒,递给那位有些拘谨的土地老爷,道:“这壶酒,就当是我冒昧拜访山头的见面礼了。”
    那位都没有资格将名讳载入梳水国山水谱牒的末流神灵,顿时惶惶恐恐,赶紧上前,弓腰接过了那壶仙家酿酒,光是掂量了一下酒瓶,就知道不是人间俗物。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着古宅老妪自酿的土烧,问道:“土地爷,我此行去往剑水山庄拜访朋友,不知道这十年来,庄子境况如何?”
    土地公小心酝酿,不求有功但求无错,缓缓道:“回禀仙师,剑水山庄如今不再是梳水国第一大门派了,而是换成了刀法宗师王毅然的横刀山庄,此人虽是宋老剑圣的晚辈,却隐约成了梳水国内的武林盟主,按照当下江湖上的说法,就只差王毅然跟宋老剑圣打一架了。一来王毅然成功破境,真正成为第一流的大宗师,刀法已经出神入化。二来王毅然之女,嫁给了梳水国的豪阀之子。三来就是横刀山庄在大骊铁骑南下的时候,最早投靠。反观剑水山庄,更有江湖风骨,不愿依附谁,声势上,就渐渐落了下风……”
    说到这里,土地公犹豫了一下,似乎有难言之隐。
    陈平安说道:“但说无妨。”
    那土地爷压低嗓音说道:“朝廷那边,打算让剑水山庄搬一搬,要在那边建造一座五岳之下规格最高的山神庙,听说是大将军楚濠想要促成此事。”
    陈平安喝了口酒,笑道:“就是那个在兵法上,跟大骊藩王认祖归宗的楚濠,楚大将军?”
    王毅然也好,楚濠也罢,都是熟人。
    王毅然人不差,虽然女儿王珊瑚远远不如他,但是王毅然当年在那场风波中的言谈举止,其实当得起“豪杰”二字。
    至于当年与宋老前辈并肩作战,在沙场上与对方分过生死的楚濠,陈平安不至于去寻什么仇,沙场和江湖,恩怨都在两处了。
    不过这会儿言语提及,陈平安自然不会客气。
    土地公嘿嘿一笑,言多必失,自己的意思到了就行,他毕竟还是梳水国的小小土地,楚濠却在如今梳水国朝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然要刨去那拨“梳水国太上皇”的大骊驻守文官。
    陈平安戴上斗笠,别好养剑葫,再次抱拳致谢。
    土地公赶紧捧着那壶酒弯腰,还礼道:“仙师大礼,小神惶恐。”
    陈平安御剑离开这座山头。
    土地公压下心中惊惧,疑惑道:“宋雨烧终究不过一介武夫,如何能够结识这般剑仙?”
    在与剑水山庄毗邻的小镇外,一座僻静小山头,陈平安收剑入鞘,下了山,走到官道上,缓缓而行。
    过了小镇,来到剑水山庄大门外。
    陈平安摘下斗笠,与山庄一位上了岁数的门房老人笑道:“劳烦告诉一声宋老剑圣,就说陈平安请他吃火锅来了。”
    老门房犹豫了一下,看了眼年轻人,见他背剑挂酒壶,觉得应该也是位江湖中人,只不过面生,名字也没听过,应该不是庄子的故人朋友,而且会在这个时候拜访庄子,实在不巧,更不应该,所以老人歉意道:“这位公子,我们庄子最近不见客,公子还是回了吧。”
    陈平安只好解释自己与宋老前辈真是朋友,当年还在庄子住过一段时间,就在那座山水亭的瀑布那边,练过拳。
    剑水山庄规矩重,老门房守着一亩三分地,不爱打听事,加上先前陈平安在瀑布练拳时,宋雨烧把山水亭那边列为了禁地,所以老门房还真没听说过陈平安,关键是老人自认虽然年纪大了,可是眼力好,记性更不差,若是见过了几眼的江湖朋友,都能记住。眼前这个年轻人,老门房是真认不出,没见过!
    所以老门房悄悄挪步,刚好挡住侧门,免得这个嘴上言语不太牢靠的江湖晚辈,硬闯进去。如今庄子可不太平,外患大得吓人,不过老门房相信这次,还会跟上次朝廷大军压境差不多,只要老庄主在,总能逢凶化吉。
    但是内心深处,老人还是忧虑重重,毕竟就喜欢跟庄子较劲的楚濠,不但升了官,而且相较当年还只是个寻常边关出身的武将,如今已是权倾朝野。再就是那个迅猛崛起的横刀山庄,本来该是剑水山庄的朋友才对,可江湖便是如此无奈,都喜欢争个第一。那个松溪国青竹剑仙苏琅,一举击杀古榆国剑法宗师林孤山,那把被苏琅悬佩在腰间的神兵“绿珠”,就是明证,如今苏琅自恃剑术已经登峰造极,便要与老庄主在剑术上争第一,而王毅然则要与老庄主争个梳水国武学第一人。
    可即便是自家庄子,上上下下,都不好说那青竹剑仙苏琅,还有横刀山庄的王毅然,就是什么坏人。
    反正已经到了剑水山庄大门口,陈平安就没那么急了,耐着性子,与老门房磨嘴皮子。
    一来二去,老门房大概是确认这个江湖后生,除了喜欢说些不着边际糊弄人的言语之外,其实不是什么坏人,就堵住门口,跟对方攀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过老人有些腹诽,这个年轻人,没啥伶俐劲,跟自己聊了半天,拿着酒壶喝了好多口酒,也没问自己要不要喝,哪怕是客气一下都不会,自己又不会真喝他一口酒,如今自己还守着门当着差,自然不可以喝酒。再说了,自己庄子酿造的酒水,好得很,还贪你那破酒壶里边的酒水?闻着就不咋的。可喝不喝是一回事,你这年轻人问不问,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嘛。
    陈平安当然也有苦衷,养剑葫只是施展了障眼法,老人一接手就会露出马脚,他陈平安总不能从咫尺物中“凭空变出”一壶乌啼酒来。何况也是真不舍得,双方无亲无故的,哪有逢人就送仙家酒酿喝的道理,他陈平安的抠门吝啬,那可是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
    老门房闲来无事,便一边嫌弃年轻人不上道,一边顺着对方的言语,跟对方说了些整座梳水国都知道的事情。
    庙堂上,楚濠已经放出话来,若是一月之内剑水山庄再不搬迁出此地,后果自负。
    而王毅然,还算厚道,没有来山庄这边闹事,只是即将举办武林大会,邀请各方豪杰去横刀山庄做客,共襄盛举。
    至于那个青竹剑仙苏琅,最近就会来此“问剑”于老庄主。来者不善啊,若是真没有几分把握,哪敢在这种事情上儿戏。
    老门房还说已经明明拒绝了苏琅的挑战,可是那青竹剑仙年轻气盛,放话给梳水国江湖,说他是一定要走一遭剑水山庄的。
    陈平安听过之后,沉默不语。
    他与那个苏琅,曾经有过两次厮杀,只是最后苏琅不知为何临阵倒戈,反过来一剑削掉了本该是盟友的林孤山头颅。
    老门房感慨道:“你这个外乡后生,现在知道我为何不让你进门了吧?若是平时,也就让你进去了,我们剑水山庄,不差几壶待客的好酒,只是这会儿可不是以往的太平日子,天晓得小镇那边有无朝廷谍子盯着,你这一走进门,再走出门,可就说不清楚了。年轻人,你好好想一想,为了点江湖虚名,惹祸上身,值当吗?何苦来哉,还是走吧。”
    陈平安突然转头望向门内,老门房便跟着转头,以为是府上什么人来门口这边了。
    结果也没个人影。
    等到老门房收回视线,那个年轻人已经向他递过一壶酒,笑道:“老先生是老江湖,就凭这番好心言语,就该收下这壶酒。”
    老人正疑惑为何年轻人有那么个转头探望的动作,便没有多想什么,觉得这后生还算有点混江湖的资质,不然愣头愣脑的,武功好,人品好,也未必能混出个大名堂啊。老人仍是摇头道:“拿了你的酒,又拦着你大半天了不让进门,我岂不是亏心?算了,看你也不是手头宽裕的,自个儿留着吧。再说了,我是门房,这会儿不能喝酒。”
    陈平安揭开泥封,晃了晃,问道:“真不喝?”
    老门房一闻,心动,却没有去接。酒再好,不合规矩,何况人心隔肚皮,也不敢接。
    但是那个年轻人突然戴上了斗笠,一下子将酒壶塞给他,转身走下了台阶,笑道:“好像有人要来,多半是我这样的,我去替老先生打声招呼,让他不用来庄子沽名钓誉了。”
    老门房捧着酒壶,举目望去,目力所及,道路之上,并无人影,而那个年轻人依旧缓缓远去。
    老门房哭笑不得,到底还是个年轻人,脸皮薄,吃过了闭门羹,然后就找了这么个蹩脚理由,给自己台阶下?
    老人叹了口气,有些于心不忍。
    可是人在江湖,就是如此,原本还打算告诉那个假装自己是剑客的年轻人一句,等到庄子风平浪静了,再来登门,自己肯定不拦着了。
    只是犹豫之后,老门房还是把那些言语咽回了肚子。
    年轻人出门走江湖,碰碰壁不是坏事。
    靠近剑水山庄的那座热闹小镇,一座客栈的天字号雅间内,一位真实年纪早已不惑之年,却面如冠玉仿佛弱冠之龄的公子哥,盘腿坐在一张蒲团上,正在极为细致地擦拭一把出鞘长剑。剑鞘横放在膝,篆文为“绿珠”二字。此剑曾是古榆国第一剑客林孤山的心爱佩剑,当年林孤山被斩去头颅后,这把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就成了他的佩剑。
    此人腰间,还悬挂着一截光泽幽莹的青竹,长两尺六寸,与剑等长。
    在一位头戴斗笠背负长剑的青衫剑客离开小镇的时候,与这位低头细心擦剑之人一路随行离开松溪国来到这座小镇的貌美女子——她既是剑侍,又是弟子,就脚步轻盈来到雅间门外,敲响了屋门,柔声道:“师父,终于有人拜访剑水山庄了。”
    既是师徒也是主仆的二人,来此已经将近一旬光阴,男子吩咐她,等到哪天有谁去往那座门可罗雀的剑水山庄,就是自己的出剑之时。
    她这些天就一直在小镇最高处,等待那个人的出现。
    她都等得有些烦了,因为她无比相信,师父此次问剑于宋雨烧,一战之后,必然会扬名于梳水、松溪、彩衣诸国!
    只是苦等将近一旬,始终没有一个江湖人去往剑水山庄。
    此时屋内男子微笑道:“很好。”
    那位剑侍退下,掠上一座屋脊翘檐,心情激动,等待师父的问剑和出剑。
    那一剑,必然是冠绝江湖的绝世风采!
    因为屋内那个男人,是青竹剑仙苏琅!
    苏琅在屋内没有急于起身,依旧低着头,擦拭那把“绿珠”剑。
    擦拭剑锋,本就是在养育剑意,不断积蓄剑意。
    剑侍只觉得度日如年,看一看剑水山庄,生怕那个宋雨烧突然跑路了,再看一看客栈那边,希冀着师父的身影赶紧出现。
    终于,重新换上了一袭青绿长袍的青竹剑仙苏琅,走出了客栈大门,站在那条可以直通剑水山庄的熙攘大街中央。
    苏琅手持绿珠,腰间悬佩那一截彰显其超然身份的青竹。
    大街之上,剑气充沛如潮水汹汹。大街上的行人吓得纷纷作鸟兽散。
    不知是谁率先喊出青竹剑仙的名号,接下来一惊一乍的言语,此起彼伏。
    然后就是无数好事之徒,或者登楼,或者学那位苏琅的剑侍,爬上屋顶观战。其中有些神色严肃的男女,在小镇位置各异,相较于那些一个个面红耳赤闹哄哄的看客,更加沉默,他们便是梳水国安插在此处的谍子和死士。
    女子站在视野最为开阔的屋脊翘檐上,冷笑不已。
    苏琅向前跨出第一步。剑气纵横四面八方。
    第二步,一步便跨出一丈。一些不知死活还留在大街两侧的路人,开始感到窒息,纷纷躲入铺子,才稍稍能够呼吸。
    当这位名震数国的江湖大剑仙跨出第三步,一步就是数丈之远。
    那些被楚大将军安插在小镇的谍子死士,即便远远旁观,内心亦是震撼不已,天底下竟有如此凌厉的剑气。
    苏琅第四步,刚好离开小镇牌楼。
    一身剑意与气势,已经攀升到毕生武学的巅峰。
    可就在此时,苏琅竟然停步了。
    远处走来一位头戴斗笠的青衫剑客。
    苏琅之所以停步,没有顺势去往剑水山庄,问剑宋雨烧,就是因为眼前这个突兀出现的不速之客。因为此人出现的刹那,刚好是苏琅要拔出手中绿珠的瞬间,让苏琅原本自认的无瑕心境和圆满气势,好像出现了一丝尘垢和凝滞。
    所以苏琅选择停步不前,任由那人“一步”就来到自己身前。
    苏琅从来不惧与人近身厮杀,尤其对方是山上修士,更好。
    那个斗笠客瞧着很年轻。
    “听说你要问剑?”那人开口问道,“可宋老前辈不是已经明明拒绝你的比试了吗?对于宋老前辈这样的江湖前辈而言,算是退让,你还要得寸进尺?”
    苏琅觉得这些个幼稚问题,一个比一个可笑,不该是一个能够暂时阻挡自己前行的人物会问出来的。
    那人犹豫了一下,又问:“是不是只要有个理由,不管对不对,就可以随心所欲行事?”
    苏琅微笑道:“那你也找一个?”
    那人竟然真在想了,然后扶了扶斗笠,笑道:“想好了,你耽误我请宋老前辈吃火锅了。”
    苏琅已经重归圆满无垢的剑心境界,缓缓道:“那你试试看,能否挡住我出剑。”
    一拳过后,都没能让陈平安使出一张缩地方寸符,那位鼎鼎大名的青竹剑仙,便笔直一线,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摔在了他先前走出的小镇客栈那边。
    陈平安看也不看那边,转身走回剑水山庄,自言自语道:“应该是刚刚到的七境?难怪跟纸糊似的。”
    重新回到剑水山庄门前。
    老门房一头雾水,因为不但老庄主出现了,少庄主和夫人也来了。
    人人神情凝重。
    难道是那个青竹剑仙露面了?
    可是老门房只看到那个去而复返的青衫剑客。老人乐了,哎哟,这小子脸皮挺厚啊,算了,看在那壶好酒的分上,不与这后生计较。再者,混江湖,有些时候,脸皮厚也有厚的好处。
    老门房视野中,那个身形不断靠近大门的年轻人,一路小跑,已经开始遥遥招手,喊道:“宋老前辈,吃不吃火锅?”
    老门房抹了把脸,年轻人,这就有些太不要脸了吧?
    陈平安来到大门口,摘了斗笠。
    宋老前辈依然身穿一袭黑色长衫,只是如今不再佩剑了,而且老了许多。
    这位梳水国剑圣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以浓重口音问道:“瓜娃儿?”
    陈平安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最后还是点头。
    宋雨烧爽朗大笑,一巴掌重重拍在陈平安肩头,道:“好家伙,个头蹿得真快,都认不出了。咋不穿草鞋背竹箱了?不然一眼就认得你小子。”
    陈平安笑问道:“吃火锅去?”
    宋雨烧没有回答问题,反问道:“小镇那边怎么回事?苏琅的剑气突然就断了,跟你小子有关系?”
    陈平安点头道:“给我拦下了,将那个苏琅打回了小镇,应该不会再来找老前辈的麻烦了。”
    他没有随便编个理由,毕竟宋老前辈是他极其佩服的老江湖,很难糊弄。
    只是世事往往真话很假,假话很真。老门房就不信,宋雨烧的嫡孙宋凤山和孙媳妇柳倩,也不太信。唯独宋雨烧就相信了,拉着陈平安的手臂,说:“既然事情已了,走,去里边坐。火锅有什么好着急的,吃完了火锅,你小子还清了账,拍拍屁股就要走人,我好意思拦着不让你走?再说也拦不住嘛。”
    宋凤山和柳倩面面相觑。
    老门房更是偷偷咽了口唾沫。
    陈平安与老门房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停下脚步,后退一步,笑道:“看吧,就说我跟你们庄子很熟嘛。下次可别拦着我了,不然我直接翻墙。”
    老门房哭笑不得,抱拳告罪道:“陈公子,先前是我眼拙,多有冒犯。”
    陈平安做了个仰头饮酒的手势。
    老门房心领神会,朝陈平安竖起大拇指。
    宋雨烧拉着陈平安就走。
    宋凤山没有立即跟上,轻声问道:“老祁,怎么回事?”
    老门房便将先前的笑话事说了一遍,把一桩自己的糗事说得很乐呵。
    宋凤山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眉心。
    柳倩笑道:“不挺好的?传出去就是一桩天大的江湖美谈了。”
    老门房笑得很不含蓄。
    在山庄厅堂那边,众人纷纷落座,柳倩亲自倒茶。
    陈平安喝了口茶水,好奇问道:“当年楚濠没死?”
    宋凤山摇头道:“死得不能再死了,只是被韩元善顶替了身份,韩元善一向擅长易容。”
    陈平安恍然。
    当年最早的梳水国四煞,古寺女鬼韦蔚,韩元善,那位被书院贤人周矩杀死于剑水山庄的魔教人物,最后一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宋凤山的妻子,柳倩。
    柳倩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丈夫宋凤山,为了将剑水山庄的江湖声誉,推向更高处。
    至于那位小重山韩氏贵公子韩元善,却是野心勃勃,城府深厚,手段更是不差,想要挟一国江湖之势,跻身庙堂中枢。再往后韩元善到底想要做什么,无法想象。
    韩元善能够以楚濠的面容和身份,当下在梳水国庙堂和江湖只手遮天,陈平安并不奇怪,但是宋凤山、柳倩夫妇,既然掌握着韩元善冒名顶替这么大的把柄,而韩元善又如此咄咄逼人针对剑水山庄,剑水山庄为何毫无还手之力?韩元善真不怕山庄这边彻底撕破脸皮,揭穿其身份?
    宋凤山似乎看穿了陈平安的疑惑,笑着解释道:“演戏给人看而已,是一桩买卖,‘楚濠’要靠这个给投靠他的横刀山庄铺路,统一江湖。韩元善知道我们剑水山庄不会去做朝廷的走狗,就开始大力扶植横刀山庄的王毅然,对此我们并无异议,江湖第一大门派的头衔,王毅然在乎,我们不在乎。我们就想着借此机会,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远离俗世纷扰。作为交换,韩元善会以梳水国朝廷的名义,划出一块山上地盘给我们建造新的庄子,那里是爷爷早就相中的风水宝地,韩元善还会争取给我妻子谋得一个河神的敕封诰命。而我则会推掉所有应酬,谢绝所有江湖上的人情往来,安心练剑。”
    柳倩可不是寻常女子,身份与才智都不简单。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宋大哥能够专心剑道,大嫂也能谋个长长久久的前程,而且祖业之地,被选为山神庙,也算一桩不小的功德,会有祖宗阴德庇护子孙。但是唯一需要注意的事情,就是老前辈和宋大哥,你们将来需要时不时来这边瞅瞅,如果新山神的香火不净,就要早做切割,当然那是最坏的结果了。”
    宋雨烧与宋凤山相视一笑。
    陈平安心中了然,想必是自己多嘴了。确实,宋老前辈也好,宋凤山也罢,其实都算熟稔山上事,尤其是老前辈更是喜好仗剑云游四方,不然当初也无法从地龙山的仙家渡口,为宋凤山购买佩剑。
    陈平安便默默告诉自己,万事不急,还要在山庄待上几天。终究是宋家自己的家务事,陈平安其实初来乍到,不好多说多问什么。
    在陈平安心目中,不管别人是如何行走江湖,他的江湖,不会是今天一拳打退了苏琅,明天与宋雨烧吃过了火锅,后天就御剑北归,在此期间,万事不思量,好像从头到尾都只有最快的出拳,最快的御剑,喝酒快活,学学拳法与剑术,有一些成就,省心省力。
    不该如此。
    也许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北俱芦洲,会不太一样,就会没有那么多顾虑。
    但此刻陈平安只能多问些别人事,来侧面推敲一些宋家事。
    不过有一点,陈平安无比清楚,能够舍去山庄在此的祖业,魄力不算小,事情更不小。尤其是宋老前辈愿意点这个头,更不轻松。
    对于老一辈江湖人而言,面子比天大,宋老前辈就是老江湖,其实王毅然也能算,松溪国那位青竹剑仙苏琅,就不太算了。
    别的不说,就说苏琅此次露面,在小镇出剑,就很不合规矩。
    因为按照江湖上一辈传一辈的老规矩,梳水国宋老剑圣既然公开拒绝了苏琅的邀战,并且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更没有留有类似延后几年再战之类的余地,其实就等于宋雨烧主动让出了剑术第一人的头衔,类似对弈,棋手投子认输,只是没有说出“我输了”三个字而已。对于宋雨烧这些老江湖而言,双手奉送的,除了身份头衔,还有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名声和面子,可以说是交出去了半条命。
    宋雨烧只是笑望着陈平安,当年的小瓜皮,如今可以啊。就是不知道酒量长了没有,吃不吃得辣了?还信不信喝酒能解辣味的话了?老人尤其好奇,当年陈平安那个心心念念的姑娘,见了面后,到底成了没有?还是真给自己乌鸦嘴,一句“你是好人”给打发了?
    听了宋凤山还算合乎情理的解释,陈平安又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那么苏琅又是怎么回事?我看他在小镇那边准备出剑的气势,千真万确,是想要跟老前辈分出生死,而不仅仅是分个剑术的高低而已。”
    这次是宋雨烧亲自来为陈平安解惑:“当年我最尊敬的那位彩衣国剑神,恐怕也就是如今苏琅的境界。苏琅天资高绝,破境之后,想要寻找一块磨剑石,助他稳固境界。看遍十数国,我宋雨烧刚好用剑,名气也够,又差了他苏琅一境……就算是半境吧,当然是拿来磨剑的最佳对象。”
    宋雨烧其实对喝茶没啥兴趣,只是如今喝酒少了,只有逢年过节还能破例,孙子孙媳妇管得严,跟防贼似的,没法子,就当是喝了最寡淡的酒水,聊胜于无。
    老人继续说道:“只是苏琅这一闹,就让我有些两难,若是答应与之一战,输也好,死也罢,都不算什么,却会坏了我们与韩元善的那桩买卖。”
    说到这里,宋雨烧喝了口茶,柳倩赶紧起身给他续了一杯。
    宋雨烧有些埋怨,对柳倩说道:“就算喝几斤茶水,不还是没个酒味,如今陈平安都来了,以茶待客,不好吧。”
    柳倩刚要落座,听到爷爷跟自己说话,就继续站着,微笑道:“爷爷,这事,凤山说了算。”
    宋凤山板着脸道:“今年中秋节,爷爷连立冬和小年的酒水都喝完了。”
    宋雨烧叹了口气,也没坚持。
    陈平安有些高兴,看得出来,如今爷孙二人,关系融洽,再不是最早那般各有心中死结,神仙难解。
    宋雨烧继续先前的话题,有些自嘲神色,道:“我输了,就如今梳水国江湖人的德行,肯定会有无数人落井下石,以后即便搬家,也不会消停,谁都想着来踩我们一脚,至少也要吐几口唾沫。我若是死了,说不定韩元善就会直接反悔,干脆让王毅然吞并了剑水山庄。什么梳水国剑圣,如今算是半文钱不值。只可惜苏琅锋芒毕露,得了虚的,还想捞一把实在的。人之常理,就是有些不合老一辈的江湖规矩,但是现在再谈什么老规矩,笑话而已。”
    宋凤山欲言又止。
    宋雨烧摆摆手,笑道:“不用多想,也就是当着陈平安的面,牢骚几句。爷爷我什么脾气,你还不清楚?真要放不下这些虚头巴脑的,一早就不会答应韩元善做买卖。说来说去,还是技不如人,一辈子破不开那道瓶颈,这才给了苏琅后来者居上的机会。学剑之人,谁不想要独占鳌头,身边无人比肩?”
    宋雨烧主动为苏琅说了一些话,接下来又为所在的那座江湖,说了些可惜已经无人听的话:“以往十数国江湖,彩衣国剑神老前辈最德高望重,古榆国林孤山不会做人,我宋雨烧才不配位,喜欢游历四方,苏琅满身锐气,志向远大,可不管怎么说,江湖上还是朝气勃勃的,不管是学谁,都是条路。如今老剑神死了,林孤山也死了,我算个半死,就只剩下个苏琅。苏琅想要上位,只要他剑术到了那个高度,没人拦得住,我就是怕他开了个坏头,以后江湖上练剑的年轻人,胸中都少了那么一口气,只觉着自己剑术高了,规矩就是个屁,想杀谁杀谁。这就像……你陈平安,或是宋凤山,腰缠万贯,富甲一方,只要愿意,当然可以去青楼一掷千金,多漂亮多昂贵的花魁,都可以拥入怀中,可是这不意味着你们走在路上,瞧见了一位正经人家的女子,就可以以钱辱人,以势欺人……”
    陈平安无奈道:“我没去过青楼。”
    瞥见柳倩嘴角似笑非笑低头喝茶,宋凤山赶紧附和道:“我也没有,绝对没有!”
    姜到底是老的辣,坑人不商量,宋雨烧转过头,笑眯眯对柳倩提醒道:“若是一个男人真没去过青楼,或是全然没这份花心思,是不会如此信誓旦旦的,只会一笑而过,云淡风轻。”
    柳倩轻轻点头,柔声道:“好像是啊。”
    陈平安和宋凤山面面相觑,只是宋凤山的眼神中除了哀怨委屈,还有埋怨,都是你陈平安带的好路!
    好意思怪我?你宋凤山混了多少年江湖,我陈平安才几年?陈平安眨了眨眼睛,话只说半句:“我是真没去过。”
    宋凤山愣在当场。这家伙蔫儿坏!
    柳倩掩嘴而笑。
    宋雨烧哈哈大笑道:“看来这些年,你这瓜娃儿江湖没白混。”
    宋凤山摇头不已,转头对妻子说道:“还是拿些酒来吧,不然我心里不痛快。”
    柳倩起身去拿酒了。
    宋雨烧沾了光,说话嗓门都大了些。
    宋凤山喝得不多,柳倩更是只象征性地喝了一杯。
    那两坛子庄子自酿并且窖藏了五年多的好酒,都给宋雨烧和陈平安喝了去。
    一听说陈平安打算后天就走,宋雨烧一挥手,道:“再去拿两坛过来,只要这瓜皮喝倒我,别说后天,许他喝完酒立即滚蛋!”
    陈平安无奈道:“那就大后天再走,宋老前辈,我是真有事,得赶上一艘去往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错过了,就得至少再等个把月。”
    宋雨烧瞪眼道:“那你咋个不现在就走?一两天工夫也耽误不得?是我宋雨烧面子太小,还是你陈平安如今面子太大?”
    陈平安嘀咕道:“都说酒桌上劝酒,最能见江湖道义。”
    宋雨烧一拍桌子,骂道:“喝你的酒!叽叽歪歪,我看那个姑娘,除非她眼神不好使,不然万万喜欢不上你这种喝个酒还磨蹭的男人!咋的,没戏了吧?”
    陈平安一听这话,心情大好,眼神熠熠,豪气十足,就是说话的时候有些舌头打结:“喝酒喝酒,怕你?这事,宋老前辈你真是坑惨了我,当年就因为你那句话,吓了我半死,但是好在半点不打紧……来来来,先喝了这碗再说。说实话,老前辈你酒量不如当年啊,这才几碗酒,瞧你的脸红得,跟涂抹了胭脂水粉似的……”
    宋雨烧吹胡子瞪眼睛,嚷道:“有本事喝酒的时候手别晃啊,端稳喽,敢晃出一滴酒,就少一点江湖情分!”
    宋凤山和柳倩偷着乐,陈平安到底还是年轻,老江湖桌上劝酒的本事,层出不穷,防不胜防。
    一老一少,喝得那叫一个昏天暗地。
    最后两人都脱了靴子,盘腿坐在了椅子上。
    好在宋凤山管着,如何都不肯再添了,一老一少这才没彻底尽兴,不然估计都能喝到吐,还是吐完再喝的那种。
    喝到最后,宋雨烧突然瞥了眼搁放在几案上的那顶斗笠,再就是陈平安背在身后的长剑,问道:“背着的这把剑,好?”
    陈平安点头道:“好。”
    宋雨烧笑道:“那就好。”
    陈平安一头雾水,没有多想什么,顾不上了,打着酒嗝。
    宋凤山和柳倩却有些神色落寞,只是掩饰得好,一闪而逝。
    陈平安还是住在当年那栋宅院,离着山水亭和瀑布比较近。
    倒头就睡。
    宋雨烧也好不到哪里去,摇摇晃晃回了住处,很快就鼾声如雷。
    陈平安是真醉了,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勉强维持着一丝清明。
    宋老前辈的心气,出了问题。
    不然以当年初次遇到的梳水国老剑圣,即便是因为顾虑晚辈的前程,不得不答应韩元善,然后碍于形势,又需要拒绝苏琅的比试,也绝不是今天这般心态。
    不会这般服老,认命。
    可是陈平安却没有直接问出口,即使喝了再多的酒,也没有提这一茬。
    不是凭着关系好,或者借着喝酒喝高了,就真的可以言行无忌。
    最亲近之人的一两句无心之言,往往就成了一辈子的心结。
    陈平安喝得实在头疼,喃喃入睡。
    今朝有酒今朝醉,醉倒我即是神仙。明日愁来明日忧,万般忧愁还有酒。
    一大清早,陈平安睁开眼睛,起床一番洗漱过后,就沿着那条幽静小路,去瀑布。
    当然不是练拳,而是想要去看一看当年被他偷偷刻在石壁上的字。
    结果在山水亭那边,看到了宋凤山,而不是宋雨烧。
    陈平安快步走去,宋凤山起身相迎。
    宋凤山笑道:“爷爷难得如此喝酒没个节制,还没起呢。”
    陈平安有些愧疚,沉默片刻,环顾四周,问道:“就要搬离这里,真不可惜吗?”
    宋凤山“嗯”了一声,道:“当然会有些舍不得,只不过此事是爷爷自己的主意,主动让人找的韩元善。其实当时我和柳倩都不想答应,我们一开始的想法,是退一步,最多就是让那个爷爷也瞧得上眼的王毅然,在刀剑之争当中赢一场,好让王毅然顺势当上梳水国的武林盟主,这样剑水山庄绝对不用搬迁,庄子毕竟是爷爷一辈子的心血。可是爷爷没答应,说庄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什么放不下的。爷爷的脾气,你也清楚,拗不过。”
    陈平安点头道:“老前辈就是这样,不然当年就不会一个人去拦阻梳水国的千军万马。”
    宋雨烧对陈平安而言,很重要。
    有些人,只要他还身在江湖,那他每做一件事,就像手持江湖这酒壶,给旁人倒出了一杯,其中满是侠气,能让人接过酒杯,只管畅饮便是。
    宋凤山笑道:“爷爷也是对如今的江湖,没有半点念想了,总说如今找个喝酒的朋友都难,才会如此。”似乎觉得说得有些沉重了,宋凤山赶快打趣道:“陈平安,可别因为爷爷这么灌你的酒,以后就不敢来我们的新庄子喝酒。说真的,也怪你,说什么马上就要走,咱们爷爷自然不会真误了你的事情,但是酒桌上嘛,老人都这样,还当着家里晚辈的面,不好说半句软话,就只能拉着你多喝一杯是一杯了。”
    陈平安笑道:“这个我懂。”
    宋凤山说道:“实不相瞒,韦蔚昨夜突然飞剑于柳倩,不过只是询问你如今在不在庄子里,看样子,如果如实回复,她就会赶来这边。我让柳倩就假装没收到飞剑,等你离开了,再回信说确实来过,只是找我爷爷喝酒而已。”
    陈平安抱拳感谢。
    昨夜喝多了酒后,陈平安大致说了与梳水国四煞中韦蔚的重逢,只不过没提后面那位山神的事情。
    那是需要陈平安自己去收拾的烂摊子。
    比如去往地龙山的仙家渡口后,找个机会,飞剑传讯给披云山魏檗,询问此事的大小,以及一般情况下,大骊驻守官员和当地朝廷的一些正常反应。
    魏檗是大骊北岳正神,而远在东宝瓶洲中部的梳水国,自然并非北岳地界,也正因为如此,陈平安才会出剑那么直截了当,不然还真就手下留情了,换种更加含蓄的行事法子。
    宋凤山指了指小镇方向,道:“苏琅已经带着那位捧剑侍女离开了。相信很快就会有一个惊世骇俗的说法,传遍十数国江湖:苏琅与一位真正的山上剑仙,死战一场,虽败犹荣。”
    陈平安不计较什么以讹传讹的风言风语,笑道:“我一直不太了解,为何会有剑侍的存在。”
    以前那位宫中娘娘是如此,青竹剑仙苏琅也是这样。
    宋凤山有些神色尴尬。
    陈平安问道:“宋大哥也有这份心思?”
    宋凤山低声道:“就只敢在心里边想想而已。”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原本一件很不理解的事情,只是当他设身处地一琢磨,立即就理解了。反正他陈平安是想都不会想的。
    陈平安突然皱了皱眉头,这个苏琅,实在有些纠缠不休了。
    就在此时,那位姓楚的老管家快步而来,站在小亭外,苦笑道:“青竹剑仙苏琅秘密而来,在大门外候着,求见陈公子,说要斗胆麻烦陈公子一件事,将来必有厚报。”
    宋凤山稍加思索,就明白其中关节,冷笑道:“两次得寸进尺了。”
    陈平安笑了笑,摆摆手道:“没关系,一登门,就喝了庄子那么多好酒。”
    宋凤山摇摇头,道:“两回事!”
    陈平安玩笑道:“宋大哥,你可拦不住我。”
    宋凤山微笑道:“十个宋凤山都拦不住,可是你都喊了我宋大哥……”
    不等宋凤山说完,陈平安已经双指并拢,往剑鞘处轻轻一抹:“走!记得别伤人,动静可以大一些。”
    剑仙出鞘。
    绕出了山水亭,直冲云霄,金线挂空。
    剑气所致,雷声震动,剑水山庄上空的云海稀碎。
    偶尔那条金线会飞快靠近山庄,只是很快就会继续升空。
    片刻之后,陈平安抬头笑道:“回了。”
    那把如蛟龙翻云覆雨的长剑,如被仙人敕令,迅猛坠地,重新归鞘。
    宋凤山呆呆无言。
    他知道如今的陈平安,武学修为肯定很吓人,不然不至于打退苏琅,但是他没有想到,真能吓死人。
    陈平安手腕翻转,递过一壶乌啼酒,忍着笑,道:“喝过了庄子的好酒,也喝喝我的。我可不是老前辈,骗人喝酒能解辣,这酒真的能够以酒解酒。”
    宋凤山揭开泥封,闻了闻,道:“地道的仙家酿,这才是好酒。”
    陈平安摇摇头,道:“这样的酒,也就只是好喝而已,我从不挂念,能喝就喝,没有就不去想。但是宋大哥你们剑水山庄的酒,我想了好多年。”
    宋凤山提起酒壶,陈平安提起养剑葫,异口同声道:“走一个!”
    宋凤山喝了半壶酒,就不再喝。
    陈平安起身说要去瀑布那边看看。
    宋凤山没有同行。
    一起离开山水亭,宋凤山往回走,手里又多了壶据说是来自书简湖的乌啼酒,将酒壶递给了去了又来的老管家楚爷爷,说是陈平安送的,喝完了再送,千万别留着。当年就与陈平安关系很好的老管家,笑逐颜开,接过了酒壶。只要是当年那个少年送的酒,好坏都接,不用客气。老管家说那青竹剑仙已经走了,苏琅临行前,对着山庄大门持剑作揖,行了一个大礼。
    宋凤山与柳倩夫妇二人一起散步没多久,宋雨烧就走了过来。
    见着了自己爷爷,宋凤山笑道:“爷爷你放心,我不会多嘴。”
    宋雨烧这才拍了拍孙子的肩膀,继续前行,走到那座离着瀑布还有段路程的山水亭,坐下后,开始追忆往昔。上了岁数的老人,就容易如此,年轻人总是不明白,其实一个老人想来想去,都是那些故人和故事,年轻人往往不爱听,老人就只好自己想着念着。
    陈平安在那边水榭内,一拳打断了瀑布,见到了那些字,会心一笑。
    转头望去,便很快离开瀑布,来到了小亭子外。
    宋雨烧已经走出凉亭,招呼陈平安道:“走,吃火锅去。”
    陈平安有些震惊,问道:“这一大清早的,酒楼都没开门吧?”
    宋雨烧笑道:“梳水国剑圣的名号再不值钱,在家门口吃顿火锅还是可以的吧。再说了,是你这瓜娃儿请客,又不是不给钱,事后掌柜在肚子里骂人,也是骂你。”
    两人没有像先前那般如飞鸟远掠而去,而是散步行去,这是宋雨烧的主意。
    走到一半,楚老管家就追上了两人,递上了陈平安留在屋内的那顶竹斗笠。
    陈平安问道:“赶人啊?”
    宋雨烧笑道:“早点走,下次就可以早点来,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是不是个傻子?”
    陈平安无言以对。
    到了小镇那边,尚无炊烟,唯有三两声鸡鸣犬吠,显得愈发寂静。
    宋雨烧使劲敲开了酒楼大门,不再是当年那个陈平安熟悉的老掌柜,而是个睡眼惺忪的中年汉子,见到了宋老剑圣,忙笑道:“老庄主这是?”
    宋雨烧指了指身边头戴斗笠的青衫剑客,道:“这家伙说要吃火锅,劳烦你们随便来一桌。”
    汉子脸上和心里都没有半点埋怨,酒楼与庄子的交情,是从他父辈就传下来的,虽说如今他爹过世了,据说庄子也要搬迁,可是汉子还是念着庄子和老庄主的好。他便笑道:“得嘞,这就给老庄主准备去。刚好,这会儿二楼清静,没别的客人。”
    宋雨烧带着陈平安依旧去往那个二楼靠窗位置落座。
    酒楼这边熟悉宋老剑圣的口味,锅底也好,荤菜素菜也罢,都熟门熟路,挑最好的。
    很快桌上就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碗碟,火锅开始热气腾腾。
    宋雨烧跟酒楼要了两壶酒,一人一壶,对陈平安说道:“今天咱俩就意思一下,少喝酒,多吃菜。”
    陈平安点点头,宋雨烧瞥了眼桌对面陈平安调配出来的那只调料碗碟,挺鲜红啊,光是剁椒就半碗,不错,瓜娃儿很上道。
    陈平安比起昨天,更加言语无忌讳,多聊了些山上事。
    其中就有彩衣国那边的朦胧山之行。
    宋雨烧今天喝酒很节制,多是小口抿酒,听完了陈平安在朦胧山那边破山水阵,拆祖师堂,微笑点头,道:“如此一来,祖师堂才是真断了香火,虽然事后脸上笑呵呵,但即便一时半会儿不会翻脸,说不定还要各诉苦衷,假装那父慈子孝,但是那吕云岱和吕听蕉,双方实则心知肚明,再难父子同心了。你这一手,比真拆了人家的祖师堂更管用。瓜娃儿,可以啊,不杀人只诛心,跟谁学的?”
    陈平安也抿了口酒,道:“跟山上学了点,也跟江湖学了点。”
    陈平安又聊了渔翁先生吴硕文,还有少年赵树下和少女赵鸾,笑着说与他们提过剑水山庄,说不定以后会登门拜访,还希望山庄这边别落了他的面子,一定要好好款待,省得师徒三人觉得他陈平安是吹牛不打草稿,就喜欢胡吹法螺,往自己脸上贴金,其实与那梳水国剑圣是个屁的忘年交,一般的点头之交而已。
    宋雨烧哈哈大笑,帮着涮了一块牛毛肚,放在陈平安碗碟里。
    一顿火锅的配菜吃了个精光,一壶酒也已喝完。
    宋雨烧再次将陈平安送到小镇外,只是这一次陈平安酒量好了,也能吃辣了,再不像当年那么狼狈,这让老人有些失望啊。
    陈平安戴着斗笠,站定抱拳道:“前辈,走了。”
    宋雨烧点点头,最后来了一句:“长得也不英俊,用斗笠遮掩什么。”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一本正经道:“这可说不准,男子相貌如何,得女子说了才算。”
    宋雨烧笑骂道:“算个锤儿的算!”
    陈平安笑着转身离去。
    宋雨烧一直到陈平安走出去很远,这才转身,沿着那条冷冷清清的街道,返回山庄。
    老人独自走过那座原先苏琅一掠而过,打算向自己问剑的牌坊楼。
    有些话呢,陈平安想问又不好问,那小子就在饭桌上弯来弯去,说了些看似题外话的话,比如他在朦胧山的风光。
    他宋雨烧剑术不高,可这么多年江湖是白走的?会不知道陈平安的秉性?他明白,陈平安这种多多少少有显摆嫌疑的话语,其实就是为了让他这个老家伙宽心,有事只管说。可是从头到尾,宋雨烧也明明白白用一言一行告诉了陈平安,自己万事都好,是你这瓜娃儿想多了。
    宋雨烧双手负后,抬头望天。
    日高万里,晴朗无云,今儿是个好天气。
    希望那个小子,以后的江湖路上,天天如此。
    这天正午时分,已是陈平安离去山庄的第三天。
    剑水山庄来了一位火急火燎的杏眼少女,踩着双绣花鞋。
    见着了柳倩和宋凤山,一听那个陈平安竟然走了,顿时哀怨不已,说他们夫妇不厚道,也不知道帮着挽留几天。
    柳倩觉得有些奇怪,问她山头那边,是不是出了事情,想要让陈平安帮着解决?然后柳倩正色道:“你与山神之间的恩怨,只要你韦蔚开口,我们剑水山庄可以出力,但是山庄却绝对不会让陈平安出手。”
    韦蔚脸色古怪,问道:“这位大剑仙,就没跟你说古寺那边的事儿?”
    柳倩疑惑道:“说了啊,说了你还敢重操旧业,当年在我们爷爷手上吃了苦头,还是不长记性,又去古寺那边拐骗男人的阳气。怎么,其实你们碰头后,还有什么隐情?”
    韦蔚嘿嘿笑道:“没有隐情,就是他对我看上了眼,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我其实也有些心动,就想着让宋老爷子帮着说媒……”
    宋凤山嘴角翘起,什么混账话,真是骗鬼。你韦蔚真正喜好什么,在座的谁不知道?再者就陈平安那脾气和如今的修为,当时没一剑直接斩妖除魔,就已经是你韦蔚命大了。
    柳倩更是笑着直接拆穿韦蔚:“行了,这种嫌命大的玩笑话少说,真给我们爷爷或是陈平安听了去,有你罪受!”
    韦蔚瞥了眼神色轻松的夫妇二人,皱眉问道:“苏琅该不会是一个走路不留神,在半路挂了吧,不来找你们山庄麻烦啦?不然你们还笑得出来?难道不该每天以泪洗面吗?你柳倩给宋凤山擦眼泪,宋凤山喊着娘子莫哭莫哭,回头帮你擦脸……”
    宋凤山受不了这个梳水国女鬼的调侃,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开。
    柳倩便将苏琅被打退,以及后来登门求见之事,都大致说给了韦蔚听。
    事实上,这些年剑水山庄都是她在勤勤恳恳打理事务,所以该说不该说的,她心里有数。不然,爷孙二人不会如此放心她持家。
    韦蔚“哦”了一声,竟是半点不奇怪,瞧见了柳倩若有所思的视线,韦蔚这才“哎哟”一声,捧住心口,道:“原来陈公子的剑术已是如此超神了啊,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吓死我了。早知道在古寺那边,我就该自荐枕席的,哪怕不喜欢男子,眼一闭,也就过去了。”
    柳倩丢了一把瓜子过去,骂道:“少说些不知羞的下流话!”
    韦蔚突然说道:“我本该昨天就到,唉,咱们鬼魅勉强御风远游,真是比不得一位剑仙御剑的风驰电掣。算了,不提这些,老娘苦苦修行了几百年,还不如一个男人游山玩水不到十年的功夫,真是伤心事。倩儿,我之前跑了趟州城,打算谋划一桩涉及大道根本的大事,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横刀山庄的身影。王珊瑚那个小婆娘,如今可是真趾高气扬,隔着几里路,我都闻到她身上的那股胭脂味儿。应该是这边苏琅一吃亏,韩元善安插在小镇的谍子,就飞剑传讯了,所以横刀山庄才会马上有所动作。”
    韦蔚一手揉着心口,故作幽怨脸色,道:“你们可得早做准备,我那情郎陈平安如果还在山庄,自然无所谓,可如今这个……负心郎跑路了,万一韩元善也跟着来了,到时候我可不会因为姐妹情偏袒你们,最多两边不帮。”
    其实韦蔚很奇怪,为何韩元善如此不讲情面,不顾大体,非要跟剑水山庄过不去,逼着宋雨烧搬离山庄,要在此建造山神庙?那个被陈平安一剑挑死的山怪,就一直做春秋大梦,想着能够一步登天,挪个位置,成为剑水山庄这儿的新山神。至于她没有说的那件大事,当然就是筹划着自己顶替那头畜生坐上山神的座椅。她韦蔚可是一直与柳倩暗中较劲来着,两只山泽精怪曾经都是梳水国四煞之一,柳倩都当上了剑水山庄的少夫人,韦蔚自然不服气。世间姐妹,多是如此,好归好,谁的日子过得更好,也要比,半点不含糊。
    关于剑水山庄和韩元善的买卖,柳倩自然也不会跟韦蔚说什么。
    掏心窝的话语,除了能少说就少说,也得看人。
    柳倩思量一番,小心酝酿措辞,缓缓道:“应该不会是什么坏事,也许是陈平安的出手,让韩元善心生忌惮了,以他的谨小慎微,多半不会亲临,可能只会让他扶持起来的傀儡王毅然,来山庄回旋一二,这样不至于让三方闹得太僵。”
    韦蔚一想,多半是如此了。
    在当年曾有一老一少面对过千军万马的那座战场上。
    有个戴斗笠的青衫剑客,在离开小镇后,没有立即去往地龙山仙家渡口,而是于附近向一位即将“升官”的山神打探一件宋雨烧、宋凤山和柳倩都不愿说出口的事情——为何宋雨烧会坠了那一口剑道宗师和纯粹武夫的气。
    这是一桩剑水山庄都没有几个人知道的秘事。只是这位被梳水国朝廷寄予厚望的山神,因为统辖一地气数,当时又运用了本命神通,才得以知道。
    事情说大不大,没有死一个人。
    事情说小,也不小。曾经有一位远道而来的中土武夫,到了剑水山庄,跟宋雨烧要走了一把竹剑鞘。
    一开始说是买,用大把的神仙钱。宋雨烧不肯。理由很简单,剑鞘要送给一个朋友。那个武学境界高到无法想象的外乡人,说让宋雨烧考虑三天,三天后,就不是买了。
    走的时候,那个男人瞥了眼宋凤山和柳倩,满是山巅之人看待蝼蚁的冷笑,嘴上换了措辞:要这两条命,也还是算买。
    宋雨烧沉默了三天。
    宋凤山和柳倩力劝爷爷,坚决不卖!
    但是宋雨烧最后那一天,交出了竹剑鞘,却没收下那神仙钱。
    在那之后,老人就真的老了。
    老人主动找孙子和孙媳妇喝了顿酒,甚至还给孙媳妇柳倩敬了一杯酒,说自己的孙子这辈子能找了她这么个媳妇,是老宋家祖上积德了,以前是他这个当爷爷的,对不住她,太小看了她。柳倩含泪喝下了那杯酒。最后老人安慰两个晚辈,说没事,真没事,不就是一把竹剑鞘嘛,反正从来就没跟陈平安那小子提过此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就行了。
    此时此刻。
    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朝那个青衫剑客缓缓驶来。
    陈平安见过了本地山神后,让山神不要跟剑水山庄提起见面之事。
    山神自然不敢,不过能够与那位年轻剑仙坐在山巅,一起喝酒,这位梳水国山神老爷,还是觉得与有荣焉。
    陈平安之所以没有立即离去,又没有返回剑水山庄,就是觉得心里不痛快,又不知道如何做才好。
    就一直在这边打转,一个人想着事情。
    然后就又遇到了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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