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十八年?四年前?
    齐昱心中隐约抱着一丝昭然的预感,揭开了卷轴,心想这温彦之必定是殿试三甲。果然——卷头上朱红的手书,尚且是先皇的御笔,正写着两个确凿的字:
    状元。
    温彦之不是区区探花、榜眼,而是明德十八年的状元。
    卷上还附了温彦之参试的文章,青竹小楷,字字风骨并存,句句理学自然,虽是言杂文、经义、墨义,乃应试之文,可字里行间,却是言天下、家国、春秋。
    齐昱快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真是那个呆子温彦之?
    他复想起温彦之临走前说的一句句话,深思再三,忖度良久,忽做出一个决定。
    “周福,备轿。”
    未时,一顶蓝锦绘鹤的轿子出了乾元门。
    齐昱穿着一身玄色素衫坐在轿子里,缓缓打着折扇闭目养神,忽闻外面人声渐渐嘈杂起来。
    摇晃着也没走好一会儿,周福在外面轻声说,前面就是螳螂胡同了。
    齐昱睁开眼,如此近?
    轿子停下,周福妥善扶着齐昱走下来,引着他们走到了胡同最里面的一处小院外,道:“就是此处。”
    齐昱抬头,见着深棕的院门两边挂着竹编的灯笼,没有牌匾,院墙是灰砖砌的,干净整洁,很有番古朴的意味。
    周福要上前敲门,却见院门当中吊了根红丝编织的绳结,仿佛是要叫人拉的。
    周公公默了半晌,也猜不出拉这绳结能做什么,故也只规规矩矩地抬手叩门三下,便退回齐昱身边。
    不一会儿门内传来隐约的脚步声,然后“咯哒”一声,素净的门板上竟开出个小窗。
    小窗之中,温彦之探出头,清秀的面容印着暮色,目光肃然地看出来。
    齐昱:“……”
    为何要弄个小窗?
    温彦之呆愣:“皇——”
    “嘘。”齐昱竖起食指放在唇边。
    周福在一边提醒道:“温舍人,不请咱们喝茶?”
    温彦之大梦方醒似的,连忙拉开了院门,将齐昱周福迎了进去。
    ☆、8
    一进小院是一堵影壁,关上了院门,温彦之立马要跪下叩拜。
    齐昱一边摇扇子一边道:“罢了,既出得宫,便只将朕当作寻常客人。”
    温彦之便又站直了,小声道:“微臣谢皇上。”
    目光落在温彦之身上,齐昱发现他已换下了平日里大套的官服,现正穿着称身的褐青色儒衫,落拓随意,腰上还系着个麻布围裙,状似正在烹饪。
    这闲适与淡然,竟给这呆子的神容都添了份悠悠的灵性。
    如此洗手调羹,谁会信他是鸿胪寺卿家的公子?
    齐昱哑然失笑。
    再是呆愣的人,此刻亦有些窘迫,温彦之扯下围裙,道:“微臣接驾无状,惊扰皇上。”
    齐昱笑道:“亦是朕未提前知会你,免罪。”
    想不到,这言行状似老朽的温舍人,竟住在如此清幽的小院里。
    甫一进门便闻得阵阵青草兰气,尤重竹香。料想园中多有青竹,面前虽有影壁与屏门隔着,却也能听见当中细细水声,怕是引了一方涓流活水。
    齐昱望着面前影壁上刻画精妙的寒梅与题字,不禁觉得……
    温爱卿真有钱。
    儿子住得真舒坦。
    温彦之此处一贯是极少待客的,更别说是接驾。此时齐昱无端站在院门和照壁间窄窄的当口,一身伟岸英挺的帝王之气,忽让他觉得自己这院子有些小。
    他抬手向屏门处引路:“皇上这边请。”
    进屏门后便是正院,不过五六十坪见方,温彦之独居,故院落真的很小,只一进。四周遍栽翠竹,偶有兰草,单闻香气便知名贵。入目之处,所有屋舍一目了然,皆是干净利落。
    进门前听见的涓涓水声竟不似寻常人家中的小桥流水,而是一汪活泉,开在院子西南角,衬着青石做成的小巧假山,正咕嘟嘟冒着水花。
    “温舍人享福,”周福不禁赞了句,“闹中取静独居,竟能引来一池活水,好是清新自在。”
    温彦之站在旁侧,闻言答道:“周公公谬赞,京城此处三坊地质不同于其他,京兆司已勒令严禁钻取活泉,微臣不敢擅专。”
    齐昱指着那汩汩冒泡的水池:“不是活泉还会冒泡?”
    温彦之道:“禀皇上,微臣在池底牵引了竹管,再将竹管折回池中,池水因压力而经木管流动,形成泉泡。宫中的三花瀑便是用此种原理,将池水变为假山上的瀑布,《东坡志林》之中,称这竹管为唧筒。”
    齐昱恍然,笑,“原来是偏提之法,你为了这园子,倒着实费心。”
    池子上方是个铜壶滴漏,嵌在假山之中,准尺上刻了十二时辰,皆是青竹小楷,秀雅得很,不难想见是谁的手艺。
    一旁的空地上有个做了一半的木头匣子,一把小矬子放在内里,周围散落着许多手雕的齿轮零碎。西厢的廊柱上钉了一张图纸,画出了匣子当中拟用的木座等,以证屋主每日都在悉心钻研。
    “那是何物?”齐昱信步走到图纸前,问道。
    温彦之道:“回禀皇上,微臣不才,坐在园中偶然听闻,隔壁孩童想要个会唱戏的宝箱,于是便想试试能否做出,如今尚未成功。”
    齐昱回头看了他一眼,“果真能做出这般物件?”
    温彦之道:“回禀皇上,唱戏虽未见得,奏些音色总不是难事。”
    为了个孩童的玩耍之物,竟还空口讲起了大话。
    齐昱很是唏嘘。
    想不到平日呆愣刻板的温舍人,心内还有这等柔情恻隐。
    为何写实录时,对朕就没有。
    院子正中的石桌上放着一把小葱和一根苦瓜,旁边有个蒙着纱布的大瓷碗,周边散落了些白面,一个泥炉煨在旁边,上面的陶罐像是刚烧上水。
    齐昱猜道:“做面?”
    “是,皇上。”温彦之答。
    回绝了惠荣太后的晚膳,齐昱批着折子忽然就跑出了宫,此刻闻着阵阵葱香与园中清冽的草木味,只觉积淤心中的烦闷扫空了些许,忽然又有了些胃口,更觉出五脏空空,于是便走到石桌旁坐下了,打开扇子摇了摇。
    “烦请温舍人,给朕也下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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