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过一个角便见了个院门上挂匾,写着很俗气的“桂花”二字,顶上还吊下两尾爬墙草来。
    温彦之更忐忑了,“禀皇——”
    周福连忙打断:“到了就赶紧进去罢。”没的暴露了身份。
    温彦之只好硬着头皮吞回话,推门进了院子。因是刚过了饭点,里头正忙着收拾,老板娘端着一盘子碗碟见了温彦之,又看看跟在后头的齐昱、周福,笑道:“哟,温公子带朋友来啦。雅间搞不赢收拾,只好委屈你们坐凉亭里头哈。”说完向院子里的小亭努努嘴。
    温彦之顺着看过去,只见凉亭里有一张小矮桌,旁边有几张竹子打的……小、板、凳?
    他恨不得地上忽然裂个缝,叫他能立时钻进去!皇上哪能坐小板凳!
    齐昱站在后面,见温彦之忽而满面通红地转过身:“要不换个——”
    “不必了。”齐昱笑打着那把天云砂绘霞的折扇,当先走到凉亭里,就那么选了个小板凳坐下了,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像是很熟络似的。他身形高大,坐在小板凳上确然是委屈了,可因坐得端正,亦生出几分寻常人家俊公子的烟火气息来,落拓随意。
    “温舍人也坐罢。”齐昱执扇点了点面前的小板凳。
    “是。”温彦之抱拳拱手地应了,这才硬着头皮坐下来。
    齐昱看了周福一眼:“你也坐,我们坐着你杵那儿像什么?”
    周福妥当谢恩,遂也捡了个板凳坐在另一边。
    场面立时有些诡异。
    桂花小院的老板看这三人纠结的模样,猜这紫衫的公子定是温彦之的上司,约摸是个大官爷,故也寻摸着要替熟客挣些脸面,便只管拣最新鲜的食材重新片了串好,仔细打料刷上,将一石锅辣汤重在泥炉上一起端上了凉亭里的小矮桌,并配了三个香油蒜蓉的碟子,并一碗米醋、一碗耗油。
    不一会儿,辣汤咕嘟嘟烧开了,温彦之急着弥补过错,连忙抽出荤串下锅,期望美食能快些煮好,化解化解眼下的尴尬。
    齐昱盯着温彦之不断下串的素白手指,忽然问:“你管这叫甚么?”
    温彦之答:“回——嗯……此乃麻辣烫,据说起源于长江之滨,原是纤夫、船家用石炉、江水煮辣汤涮烫时鲜,以驱寒、祛湿气,后来因味道好,就流传开去。”
    齐昱看着那红油冒泡的辣汤,莞尔:“名字倒甚精准。”
    也是跟着会吃的,才找的到这等新奇地方。比如从前的关西侯齐政也爱吃,尤其爱吃面食,为了吃两个据说味道传奇的葱油饼,拉着他连村里的住户都闯过。
    想想很唏嘘,也是很多年没在这样的寻常摊子里吃过东西了。
    当时身边的人、心里的感受倒都还记得,可东西是个甚么味道却记不清了。那葱油饼好吃与不好吃,全无印象,只记得齐政厚着脸皮去管村户要酸梅汤的窘相,和胡扯的笑话。
    只可惜,可惜人已经不在了。
    温彦之提出三串煮好的香牛肉搁在齐昱面前的盘子里,薄薄几片,“牛肉好了。”然后又提出两串给周福。
    齐昱用筷子夹下一片牛肉,在香油中略蘸一下,放入口中咬下去,唇齿间辣汁迸溅,鲜香无比,很是霸道,他不由道:“味道不错。”
    周福那厢也尝了,年纪大却吃不得太辣,只得夹了两片就罢手,扭头见齐昱吃得挺高兴,不由宽了几分心——道是皇上口味不好将就,御膳房也成天就着几道他爱吃的换样子,心都操碎了,从前怎就没发现皇上爱吃辣口的?不然成天价这么煮一锅端上,多方便。
    温彦之也松了口气,便又挑着其他的串儿来给他:“……您喜欢就好。”
    齐昱由着温彦之伺候,此时也想起了正事,便笑吟吟道:“温彦之,今日下头传信说贤王、蔡大学士一行到淮南了,赈灾一应筹措已然到位。如今荥泽口堤坝只是暂堵着,解不了远虑,需从工部择一人前去落实治水之事。”
    温彦之将荤菜给齐昱捞完,又给自己夹了些,就端端坐下,“您可有人选?”
    “有。”齐昱点点头,目光垂视着温彦之的头顶,“你。”
    温彦之一愣,抬头低声道:“微臣人卑言轻,尚无经验,怎可——”
    “所以啊,”齐昱撇撇嘴,支着下巴看进温彦之的眼里:“我打算同你一道去。”
    ——皇皇皇皇上要出巡?!
    温彦之睁大眼睛:“您万金之躯,万万不可以身犯险,淮南水事方歇,灾民尚有动乱,您千万不可——”
    “不可离开京城?”齐昱笑,“实话说罢,待入了秋,京中亦不会太平了,誉王和你爹,都劝我出京暂避。”
    “……不太平?”温彦之疑惑,思忖之下忽而问:“莫非是周、林之事?”
    齐昱点点头,压低声音哼笑:“眼见着他们最近很忙碌,像是都准备好了,约摸就是九月起事。”
    温彦之心下一紧:“那……您可有应对之法?”
    “应对之法么……”齐昱的筷子夹了片千层肚,放在香油碟里浸蘸,“不过瓮中捉鳖罢了。”
    ☆、第26章 【早就知道费眼睛】
    金风细细,落了两日秋雨,天一日凉过一日。皇历翻进八月几日,御花园里的金桂银桂都开了。
    惠荣太后与各宫太妃、小公主的赏花宴多了起来,倚桂阁、碧岑阁的门槛都快被踏破,齐昱案前也老收到假意邀请他同赏金桂的帖子。想来御花园不过左右两院子桂花,飘的香气多半还没够十米,也难为她们一日日排着队去扑蝶赏乐,竟也秩序井然。
    周福忙得够呛,先是内务府开始张罗中秋宴的菜式,务必要精致到能让文官做出几首像样的诗来,后又将新定的月饼模子发到御膳房去。因宫中的月饼是每年要作为赏赐分发给朝臣各家各户,故数量可观,各色口味又要一一调试,工程颇为浩大。如今九月将近,又赶上各宫选料子裁新衣的时候,有几张蜀中贡来的绣锦,这宫也要,那宫也要,争得是脚趾尖儿都在用力,苦了周福各方劝说,最终惠荣太后留了两张,太妃们悻悻作罢,四位公主人各一张。
    还都是一副并不满意的模样,到底是女人难伺候。
    皇上自然就不同了。周福把选色用的布料沓子送到御书房齐昱跟前时,齐昱正站在御案边上活动手臂,眼睛却还盯着桌面上的几道折子。一旁温彦之跪在屏风后,默默地啃着百米酥,尚誊出一只手来将齐昱的动作给记了个十全十。
    也是很尽职的两个人。周福眼角眉梢都是笑,感觉就连皇上自己都习惯了温彦之逢事必录的作风。
    “每年的料子都差不多,”齐昱头都没抬,只将手停下来翻了一页折子,向周福道:“正好温舍人在,你便同他商量着替朕选几张罢了。”
    温彦之吃着百米酥哽了一下,又继续把齐昱让史官帮着选衣裳料子的话记了下来,遂收起百米酥同周福一起仔细甄选。他眼瞅着每块料子不是平铺了龙,就是暗绣了龙,不管金丝银线纱棉布锦,左也龙右也龙,选了半晌和周福大眼对小眼,看着对方的鼻子脸都冒着金龙出海,也终于明白齐昱为什么不愿意自己来选。
    ——原来早就知道费眼睛啊。
    温彦之眯眼瞧瞧堂上的齐昱,暗暗想。
    齐昱余光里见了这情景,心里乐:总算是将这呆子摆了一道,甚舒爽。
    后头几日温彦之回了温府小住,妥善给出使的温久龄送了行,又轮了一次旬休,好赖是终于到了中秋节。赏月宴是晚上,下午间齐昱刚听完翰林、礼部等人商榷来年恩科的准备,周福就端来了各色月饼供皇上先尝鲜。
    尝鲜只是个形式罢了,皇帝只需随便掰一个吃一口作数,从来也没有哪个皇帝能把几十个月饼都吃完的。
    齐昱随手捡了个酥皮的,掰开闻了闻,皱眉:“怎么是伍仁的……”说罢就想把咬都没咬一口的月饼给扔回盘里,重新选一个吃。
    “咳咳。”堂下屏风后面传来两声轻咳,很是及时。
    齐昱顿住手看过去,只见温彦之正跪坐在矮几后面,一双木然呆愣的眼睛正幽幽地看着自己的手,手上捏着的软碳笔也是提了起来。
    齐昱:“……”
    看来选料子的事情,这呆子还记着仇啊。
    眼看温彦之笔就要落下去,他认命地把手收了回来。
    “伍仁就伍仁。”齐昱苦着嘴咬了一口手中的月饼,终于见温彦之提笔的手渐渐放了下来。
    可齐昱自己却突然吃出一阵不对来,神情当即作难:“这月饼里面是加了甚么,怎还发酸?”
    周福颤巍巍跪下去,“皇上忘了,里头是陈皮啊。”
    是您前年中秋被户部尚书怄着了,说以后年年都给他们户部发伍仁陈皮月饼的啊。
    陈……皮……
    齐昱艰难地咽下了那口月饼,凉沁沁的目光落在温彦之身上,此刻只望“目光如炬”这词能有字面上的意思,这样就可以清烩温彦之,爆炒温彦之,红烧温彦之,醋溜温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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