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寿善公主愣愣地看着龚致远扶着双目失明的老妪,忽然失力地往后重重退了一步,一时痛苦地紧紧闭上双眼,了然的眼泪终于滚落出来。
    她突然都懂了,此时问什么都是虚妄的。
    龚致远扶着母亲看着寿善公主哭,心里只如被老钝的刀片活活削刮着,痛得无以复加,可双眶却干涩,流不出一滴眼泪:“公主,我,我没有想骗过你……我没有……”
    都是命。
    寿善公主抬手捂住口鼻,低沉地哭叫一声,一言不发地扭过头冲出了大门去。两个仆从慌慌追上了,方知桐本有心想追出一两步去看看方向,可这时龚致远双腿一软就跪坐在了地上,带得扶他的温彦之都一个趔趄。
    方知桐连忙替龚致远扶着龚母,温彦之担忧急急道:“龚兄龚兄,你没事罢?”
    再这么下去,人都能折腾疯了。
    龚致远双目干涩到发痛,看向寿善公主身影消失的那扇门扉,几乎睚眦欲裂。他抬手揪着领口,受温彦之扶着挣扎站起来,虚弱道:“……我没事,没事……”
    .
    齐昱从武英阁出来的时候,暮云已然爬上了天际。府兵改制之事初见框架,温熙之跟着温久龄随齐昱往外走,到僻静处暗卫迎上来一人,齐昱问他温彦之在哪儿。
    温熙之却先道:“皇上给彦之安了暗卫?何时?”
    “挺久了,他自己也知道。”齐昱淡淡看了他一眼,“怎么,温二哥,你惊什么?你第一日认识朕?换了是你你不安?”
    温熙之无言以对,瞥眼见老爹也是一脸惊诧:“皇上是怕……”
    “眼下倒还无虞,不过……”齐昱沉静地看了眼天边殿角西沉的日暮,悠然叹道,“日头在的时候,天下人间都暖着,一眼望去都是善人善事,可日头若是一落下去,哪怕之后的月亮再圆再好,也保不齐没有个冷的时候……到时昼夜更迭,是妖是魔便都出来了,二位大人也小心些的好。”
    “皇上您,决定了?”温熙之徐徐问。
    齐昱点点头,坦然笑道:“淮南赈灾毕了,贤王告职回京的帖子搁在朕案上老久,今日说到京兆地界了,想来明日就入宫,辞殿退位之事,离成阁开议也就近了。”他瞥了温熙之一眼,笑了笑,“到时,起诏之事还是交给你罢,你心思比银针细,到时候要叫贤王同宗族那边都得不着好的,也得留个暗眼,叫这局棋旦有覆水之时,亦能收得回朕手里。”
    温熙之沉沉点头,“臣遵旨。”
    “好了,成了吧,”齐昱摇头笑,点了点那被打住到现在的暗卫,“现下朕能知道你弟弟去哪儿了么,温刺史?”
    温熙之冰白的面皮上浮起丝薄笑,点点头,协同老爹告礼跪安。
    暗卫舔了舔嘴皮,小声道:“皇上,温员外他今晚上……不回温府了。”
    齐昱闻言一振:“怎么?他要入宫?何时?行到哪儿了?”
    “……”暗卫于心不忍,“温员外今夜在龚主事家里陪着叙事儿,喝了酒,要留龚主事家里睡了。”
    “……”齐昱顿时一振化作灰飞,“朕知道了,退下罢。”
    ——累啊累,前胸贴后背。
    ——朕在宫里汲汲营营,呆子在外头花天酒地。
    “等等……”齐昱突然召回那退了一半的暗卫,“方知桐是不是住在龚致远家?”
    暗卫懵然点头,笑道:“对啊,他同温员外一道劝龚主事呢,三人可好可好。”
    齐昱拧起眉头:“……可好是什么意思?”
    暗卫挠脑袋,“他们仨喝醉啦,打算在龚主事床上一道睡啊,感情可好。”
    齐昱如蒙霹雳:“……?!”
    ——三人一个床睡?
    ——这等于呆子今晚上要睡两个男人?
    ——可好你个鬼啊!
    “快滚去给朕备车!”齐昱抬脚就蹬在暗卫屁股墩儿上,往后头唤,“周福!准备更衣!朕要出宫!”
    ☆、第114章 【他们都不容易】
    一国之君出宫再急,也要耽搁个一时半会儿。
    齐昱回延福宫换了衣裳上了马车,原以为龚致远家应当也不出京中东西南北四坊的地界,当是很快就能到,结果马车大轮咯咯吱吱一顿转,打南坊出了都还在走。
    他踢了外面暗卫一脚:“没走错?”这也忒远。
    暗卫连忙摇头,“皇上,龚主事家在南城墙根呢,还要走会儿。”
    齐昱闻言顿了顿,点点头,又放下了帘子。
    想来是他常去温府,去温彦之小院儿,或当初去周太师、林太傅的宅子,他们都住在城中心不出三四条街里,这叫他都快忘了,寒门士子如何肩负得起这些地界的屋子。
    京城东西南北四大坊房价极高,且能装下所有在朝四品五品往上走的文官武官宅子,还要装下这些官员的氏族散户七七八八和他们上职的司部、衙门,有无数商户、富贾、酒肆歌坊,已经足够大。便看着此路出了南坊,从宫里通向龚致远家,马车都要走两刻钟,更别提龚致远这没马车的,迈着腿连跑带走,怕怎么都要折腾半个时辰。
    官员每日清早去司部点卯,便是要卯时正就坐在司部大院的小桌上。对龚致远来说,他得多老早就从床上起来?按说他又没多余银子,母亲看不见也不放心寻仆从,故就还要伺候母亲洗漱了备好午膳再出门,这便只能往更早了算,然户部许尚书对龚致远的评述,却是此人极为勤勉,从不迟到早退,甚有熬更守夜统算之事总赶在最前头,难以想见龚致远如此坚持了多少年,是多么不易。
    由此及彼,齐昱想,甚至龚致远都还算好的,至少还住在京城里头。朝中不是没有住在京郊的官员,他们一样有老有小要奉养,若赶着上朝,还需点着油灯踩着黎明未亮的天光,老早摸进京城来排在宫门外等候录名盘查,方可进殿聆训。
    他们都不容易。
    哪怕是参科入班为臣,臣与臣官与官的差距都是如此大。
    举试只是给了天下人一个鱼跃龙门的机会,而鱼跃进了龙门之后,却还有龙门到金顶的距离,这是很长的一段路,石阶满布,有疮痍有陷阱,宦海如尘。
    齐昱轻叹口气,手肘支在车座右臂下的软枕上,闭起眼来好生作想,心觉宫里各殿每年的修葺整缮耗费巨资,之中若能匀出些银子来,说不定早就能在乾元门外寻处空来修一条排屋,用以便宜租赁给官员,一来可解官员远住之苦,二来不至于将无尽银子投进宫殿修了便没了,租赁出去可得收益,这收益再用于修缮殿宇,方可循环往复。
    想着便要落实,齐昱心想不如明日就同工部、户部、吏部开始商议,然想到明日贤王回京,高丽和亲之事待解,御书房里成堆的折子,他又叹了口气,且想见这租赁一旦沾了银钱,到后来污贿之事必然会有,至那时小臣为求一屋,依旧是被管事的高官盘剥,往复循环,究竟是肥了谁的腰包,就再也说不清。
    罢了,他笑笑,这还是留给齐珏慢慢儿处吧,一时也急不来的。
    他脑子里总习惯了去装太多天下大事,错综复杂,太嘈乱,真有些累了。
    “皇上,到了。”暗卫在外头低低报道。
    齐昱刚掀开帘下了马车,就听见灰棕的小院门后龚致远醉醺醺的声音:“……温兄怎么,嗝,喝醉了酒还背千字文啊……有劲!”
    “嗐,他酒量奇差,每回喝不了又要喝,咳……喝多了就背书。”方知桐没精打采地答他,“哎,过会儿他还要背礼记,你瞧着吧,还好你这院里没纸笔,不然他得开始画画……”
    龚致远沉沉顿顿地笑:“温兄,嗝,醉文曲啊……哈哈哈……”
    齐昱侧耳听了听,果真听见里头传来温彦之絮絮叨叨的声音,迷糊又分外认真地背着:“……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嗝,化被……草木,赖及万方……”一边背还一边拍了拍旁边的人,严肃劝道:“一起背,知桐,一起背。”
    方知桐无奈叹口气,可过了会儿,还真跟着道:“……盖此身发,四大五常……”
    ——果真是书呆子啊,老天。齐昱哭笑不得,连旁边暗卫听了都偷乐。
    齐昱正要点暗卫去叫门,却又听里头龚致远说:“得了,你们背吧,我先去收拾我娘睡……嗝。”
    “等等。”齐昱将暗卫拉回来,低声道:“等老人家睡了朕再进去。”
    暗卫微微动容,连忙点头,“皇上体恤,这龚主事是真孝顺啊……”
    “嗯,是挺孝顺。”齐昱抱臂坐在马车上,心里也猜到龚致远当是真定下心不去和亲了,不禁笑了声:再孝顺如何,明日见了高丽,还不得朕给他擦屁股收拾烂摊子?这俸禄也得罚,官也得贬,再做到如今份儿上还得好几年,这龚致远有的苦头吃了。
    只还好有温彦之这心地软的能帮衬他,龚致远的命,实则也算个好的。
    内院水声合着温彦之方知桐背千字文的声音响起,龚致远叠声哄龚母抬手转身换衣裳擦脸擦手的声音也从主屋传出来。夜色透着春日些微的燥闷,齐昱竟有一刻觉着,这巷弄里的日子没浮华没勾心斗角的,也挺简单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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