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告诉武明娘,天道就是顺势而为。李林甫此时得势,自己就该顺着他,不能让他心里对自己产生丝毫的芥蒂。
    自己先前和张九龄等人走的很近,李林甫与张九龄有仇,他又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自己只有暂且顺着他,才不至于给自己和书院带来灾祸。
    今日自己做出一副讨钱的样子,一个是让李林甫有面子,再一个就是告诉李林甫,李泌也有求着他的时候,也是一个爱财的人。
    当然,这样做还有别的目的。只是,现在暂且不说罢了。
    李泌原先想着,只要这百官之首的宰相做事公正,尽心尽责,这大唐就坏不到哪里去。
    事实证明,李林甫做了宰相后,做事情有公道的地方,也有不公道的地方,可大唐依然做到了海晏清平,行者虽万里不持寸兵。
    这是大唐长治久安的结果,也是历任宰相苦心经营的结果。现在,看似被李林甫捡了个现成便宜,实际上,李林甫的行政能力确实很强。
    在有些方面,他确实比那些读书人出身的宰相做事利落干脆。
    比如,就拿李泌哭穷这件事来说,当年玄宗命在两京分别设病坊收容乞儿的时候,张九龄和裴耀卿都想到李泌的书院早就做过这事,就想着给书院要点费用。
    结果,两人合力上了一道奏表,还是选在玄宗高兴的时候,这才把这件事办妥。
    人家李林甫就不一样了。李泌哭穷后,人家当场就拍板定下了,还知道钱粮应该哪里出,怎么出。这件事放在别的大臣身上,少不了一些案牍之劳,还有宰相们商议的过程。
    不过,李泌也知道,效率高也代表着擅权。而李林甫就是大唐最大的权臣,别说给书院的那点钱粮了,就是再多的钱粮,也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李泌说完后,武明娘并没有在他脸上看到得了好处的喜色,而是看到李泌脸色凝重,心事重重的样子。
    于是,她就说道:“阿弟,话虽是这么说,可我看你这模样不像是得了钱,却像是丢了钱。”
    李泌脸色更是难看了,说道:“李林甫行事虽然利落,可大唐府库里的资财他可随意调用,此为大患。”
    武明娘这时候才明白,李泌守着李林甫哭穷,并不是因为书院真的连买几匹布的钱也没了。而是他想知道,李林甫究竟已经擅权到什么地步了。
    现在可以确定,户部和户部所管的仓部,都已是唯李林甫马首是瞻。而且,李林甫调拨钱粮,根本就不用与其他官员商量。
    “阿姊,所谓的大唐气运,无非是民心和钱粮,这李林甫已经掐住大唐一半的气运了。”
    武明娘还是第一次听人说气运是民心和钱粮。仔细想想,李泌说的倒是也对。有了民心,有了钱粮,这王朝必然是盛世王朝,也就是气运足足的表现。
    “阿弟,我听说李林甫行事很是果断,手下的官员既怕他又服他。”
    “这倒是真的,他管人管事都要强过许多人。且颇有手段,就连裴耀卿也说,此时朝廷里百官各安其位,各司其责,拉帮结派打群架的事情也不见了。”
    “所以啊,你知道他有手段,就不要再像以前和那些宰相们一样,也和他勾肩搭背的以老友小友相称。”
    “阿姊你放心,他看不上我,自然不肯与我为友。”
    李泌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李林甫不是看不上李泌,他不肯与李泌交友,是因为李泌和张九龄、裴耀卿等人关系太好。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此话放在此时,是最为恰当不过的。可放在李林甫身上就不灵了。
    因为,李林甫更多的时候,是在唱独角戏。而他的朋友,就是大唐所有听他的话的官员。
    这就很可怕了。李林甫一改张九龄设定的择优晋级的举官制度,而是又把当年裴光庭做宰相时,实行的那套“循资格”制度搬了出来。
    只这一次变革,李林甫就收罗了一大批善于专营、主动投靠他的官员。而那些对他有潜在威胁,不肯顺从他的官员,就很难再有出头之日。
    这帮人做官没什么政绩,张九龄做宰相的时候,他们没升官的机会。
    李林甫一搞“循资格”,这些人大多都是为官多年的老油条,虽说没什么政绩,可他们官龄长,也就是资格老,也就有资格迁转升官了。
    他们升官后,对李宰相视同再生父母,对李宰相交办的事情,也是麻利的快办。
    可以这么说,李林甫让他们向西,他们不敢向东。李林甫让他们喝稀饭,他们就不敢吃干饭。
    所以说,就连裴耀卿也是感叹这朝廷百官的风气变了。不但各司其责,安安分分的了不说,还不吵架了。
    原先,宰相和皇帝吵架,宰相和宰相吵架,百官自然有样学样,一个个都和斗鸡一样。可就是这样吵来吵去的,竟然就吵出来一个开元盛世。
    现在不吵架了,裴耀卿虽是觉得耳根清净了些,却总是觉得怪怪的。有一次他和李泌说起这件事,李泌对他说,“他们在朝堂上吵架是好事,这世间就太平”。
    估计李泌说的这话过于深奥,裴耀卿当时也没有听懂。等他看到越来越多的庸官坐上高位,都是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后,他突然明白李泌那话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今后,再也不会有人拼死纳谏,也再也不会有人指正朝政得失了。日积月累,世间必然会不太平。而现在大唐海晏清平,行者虽万里不持寸兵,是在吃老本。
    一旦时日日久,衰败之象必然显现。这只是裴耀卿自己想的,眼下的官场,他对谁也不敢这样说。况且,此时大唐前所未有的强大,他敢说这样的话,会被人当成疯子。
    好在他有李泌这样一个知己,两人可以在书院里说说那些心里话。两人见面后常说的话,还是和李林甫有关。
    两人对此也很无奈,发现他俩不管说什么事情,最后都会把话题落在李林甫身上。
    裴耀卿告诉李泌,李林甫给御史台那些御史和谏官又开会了。开会这个词,是他跟着李泌学的。
    李泌把茶杯斟满,然后说道:“李林甫以前做过御史台的官,对那些御史和谏仪大夫们很了解。你上次说,李林甫给他们开会,让他们少说话多做事。怎么,这些御史台的官员没听他的吗?”
    裴耀卿先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后放下茶杯,指了指茶杯说道:“小友,你还记得这李林甫当年做御史中丞的时候,做的那件沽名钓誉的事情吗?”
    看着裴耀卿指着的宋公杯,李泌笑了……
    李林甫做御史中丞的时候,专门派人买了一批宋公杯,给每位御史和谏官都发了一个。此举深受玄宗赏识,认为他是在勉励御史台的各位官员,清心寡欲,一心为公。
    等他做宰相后,有人说他当初那样做,是在沽名钓誉。说这话的就是张九龄。
    张九龄这人吧,李泌一直觉得他会看相。后来也这样问过他,张九龄只是笑而不答。
    不过,张九龄倒是说过三个人。第一个就是安禄山,他说这人虽是笑起来满脸肉,给人一股憨厚的样子。可他的眼睛里,藏着一道凶光。不仔细观察,没人能发现。
    再一个就是李林甫。张九龄说,此人见人先带三分笑,装的。言简意赅,一句话就把李林甫的皮扒了。
    张九龄说的最后一个人,是一个叫做吉温的人。当年,有人引荐这人给玄宗,当时张九龄也在。
    玄宗和张九龄看过那人,又与那人交谈了几句,然后就让那人退了出去。那人走后,玄宗突然童心大发,就和张九龄说,两人都把自己对刚才那人的看法写在纸上,看看是不是一样。
    结果,两人写的都是“一不良人,不可重用”。
    现在,裴耀卿说起当年之事,李泌便笑着说道:“我记得当时东市白瓷铺子里没有那么多宋公杯,他竟然加价让铺子里赶紧运来。结果,那一批宋公杯,我这里多赚了许多钱。”
    裴耀卿也笑了,说道:“当年他给同僚送宋公杯,现时他却威吓那些同僚,让他们学那些仪仗马……”
    “慢着慢着,你说的仪仗马是不是就是皇帝出门的时候,做前导的五色马队?”
    “对,就是那些养在宫里、专做这仪仗之用的马匹。”
    李泌实在想不出那些御史台的官员和那些五色仪仗马有什么联系,就等着裴耀卿继续往下说。
    裴耀卿道:“李林甫是这样对那些人说的,今明主在上,群臣将顺之不暇,乌用多言!诸君不见立仗马乎?食三品料,一鸣辄斥去,悔之何及!”
    李林甫这话的意思是,如今,明皇在上,大家恭顺他还来不及呢,谁也不用多说话!
    你们看不见那些仪仗马吗?不乱叫就能吃到三品的精料。如果胡乱嘶鸣,立刻就会被赶走,后悔都来不及。
    裴耀卿说完后,李泌简直是无语了。这李林甫也太会比喻了,用仪仗马来警示那些靠着直言进谏的御史和谏仪大夫。
    不说话就有饭吃,说话就会被赶走。
    “真的没人说话了吗?”
    李泌不相信整个御史台的人都是孬种。
    “有,一名叫做杜琎的八品补阙,散会后就上了一道奏表,想把此事奏报给圣人。可这道奏表根本就没送到圣人面前,而是落在了李林甫手上。”
    “这杜琎-----”
    “李林甫倒也没很难为他,把他贬到一个偏僻之地去做县令去了。”
    “我以为李林甫会把他弄死,现在看来,李林甫还是给他留了条后路。”
    裴耀卿摇头,说道:“看似留了后路,实则是死路一条。”
    李泌一怔,赶紧问道:“怎么讲?”
    “那地方归属崖州,历来是流放重犯的地方。在那里做县令,与囚徒无异。”
    李泌摇摇头,心说这人算是完了。
    “自此以后,再也无人直言进谏。于是,天下太平乎!”
    说这话的时候,裴耀卿是一副气愤填膺的样子。
    李泌和裴耀卿说这些话的时候,已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现在的李林甫,除了立李享为太子一事没合他的心意,恐怕这大唐其余各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史书记载,“上在位多载,倦于万机,恒以大臣结对拘检,难徇私欲,自得林甫,一以委成。故杜绝逆耳之言,恣行宴乐,衽席无别,不以为耻,由林甫之赞成也。”
    也就是说,李林甫没做宰相前,玄宗过的很惨,难徇私欲。有了李林甫后,就过上了不以为耻的日子。
    玄宗的堕落,看上去好像是李林甫的原因。可李泌一直觉得玄宗骨子里就带着堕落的基因。
    还有,玄宗变得不以为耻,还有被那些像韩休、张九龄一样的大臣长期压榨的原因在里面。
    玄宗之前一直励志图新,那是因为他知道他这个皇位来的不容易,还背负着巨大的伦理包袱。
    所以,他想干出个样子来给那些人看看,让他们知道,自己天生就是做皇帝的材料,自己做皇帝,是天命所归。
    等到天下太平,已是盛世之时,玄宗就想享受享受了。作为皇帝,作为一位精通音律,很有才华,也很会玩的皇帝,当然,也作为一名男人,他这样想、这样做很正常。
    可问题是,他手下那些大臣不让他这么想,也不让他这么做。甚至弄得他出去游玩都要担心大臣问责。
    说实话,这就有点过了,皇帝正常的娱乐还是要保障的。
    长期如此,是个男人就会崩。况且,他还是一位九五之尊的皇帝。
    别说是皇帝了,就是一名普通男人,你整天在他耳边叨叨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干,估计没多久这人也会崩了。
    所以,玄宗不顾张九龄的反对,硬是让李林甫做了宰相,实际就是他心里明白,这李林甫能让他喘口气。
    现在,玄宗果然过上了不以为耻的日子。
    玄宗在洛阳的时候,李泌曾数次给张九龄、裴耀卿去信,让他们进谏的时候,要留出三分余地,不要把玄宗逼得心态崩了。
    现在看来,好像这些信去的晚了。玄宗早在姚崇宋璟做宰相的时候,心理已是开始逆反。等到韩休做了宰相,又给他心里加了一把盐。
    到了张九龄这里,事无巨细皆力争,估计玄宗会对自己的皇帝身份产生怀疑。
    一根皮筋拉的越长,反弹的力度就越大。
    无人再肯直言进谏,玄宗行事必将越来越令人不耻。
    对此,李泌确定以及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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