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辞一阵眩晕。
    在他眼中,地面升起,屋顶压下,墙壁从四面八方朝内挤来。无边的恐惧从记忆深处漫出,他的寒毛竖起,血液凝固。所有知觉霎时蒙了灰,只剩口鼻中浓重的血腥气。
    火光渐渐远去,万事万物扭曲而黑暗。如同那时……
    “不错的招式。”尹辞抬起眼来。
    纵然陆逢喜行走江湖几十年,杀生无数,看到那双眼睛,他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的对手非但没有倒下,杀意反而更上一层楼。那双眼睛——那不再是厉鬼的眼睛,厉鬼至少曾经为人。此刻站在他对面的东西,更像是生于幽暗的纯粹魔物。
    陆逢喜鼓起双眼,惊骇地望向对手。他刚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然失去了嘴唇、舌头和牙齿。
    那人立于血花之中,清隽的面孔上尽是戾气,眼眸比祭洞还要空虚百倍。冰冷的视线越过了他,停留在某处虚空。
    下个瞬间,陆长老什么都看不到了。
    ……
    尹辞在血泊中给了自己一巴掌,这才清醒些许。可惜清醒来得太晚——陆逢喜被他撕成了碎片,别说扔进祭洞,铲都很难铲起来。
    好在他留了一丝理智,惦记着时敬之的狐狸鼻子,没往身上溅太多血。
    “忧怖音,名字倒贴切。”
    用声音术法激出人的恐惧之情,他还没见过这种新鲜招式。看来自己不在江湖这些年,陵教又搞出了些怪东西。
    尹辞拾起血肉中的杵棒,这回他搞清了它的材质——它由人骨拼接而成,看软硬程度,用的八成是加工过的孩童骨骼。
    陵教还是那个陵教,百年间未曾改变。
    尹辞冷笑一声,拆开提灯。他费了会儿工夫,把杵棒捏成碎片,又仔细烧作灰烬。
    随后他拎起那三个陵教弟子,随手拔了把佩刀,再挨个扔下祭洞。石柱发出隆隆声响,降下一大截。
    还差两人的重量。
    尹辞走向昏迷的见尘寺僧人,给那和尚调了个更自然的躺姿。他又确认了下鬼皮衣的干燥情况,将它挂上更通风的高处。
    做完这一切,尹辞坐到祭洞边缘,望向深不见底的坑洞。
    只见寒光一闪,手起刀落。
    尹辞的左腿被自己斩断,坠下深坑。不多时,断面处伸出血树根似的东西,它们纠集成团,细密包裹,形成新的骨头和血肉,直至左腿新生。
    尹辞面无表情,抬手又是一刀。刚刚长好的左腿再一次被斩落,大量鲜血顺着坑边流下。
    如此重复十余次,终于,石柱颤动起来,彻底降下。尹辞把刀丢下祭洞,刀身在岩壁上撞出一路脆响。
    万事俱备。接下来,他只需穿好鬼皮衣,将和尚带出去,再扯个圆满的谎——他们遇到了身份不明的高人。高人打晕了和尚和自己,不知用什么法子降下石柱,没了踪影。
    那和尚吃了他一记乱心掌,记忆混混沌沌,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只不过在那之前,他得尽快把柱顶宝物取走。
    尹辞跃上石柱,柱顶果然放了颗佛珠。只是佛珠周遭灰尘古怪,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这放过一阵,中途被置换成佛珠。
    考虑到没什么妖物的登仙殿,鬼墓状况越发怪异。
    ……也不知道他那便宜师父,能不能活过这一遭。
    不久前,另一间石室。
    时敬之啪地一声砸上石面,声音清脆响亮。他哼哼唧唧了好一阵,才摆脱麻药的控制。火光燃起时,他还坐在地上揉腿。
    “药到病除”旗太长,从液泡内戳出一截,被湖水溶去,只剩“病除”二字。时敬之拄着旗杆站起身,心疼地连抽几口气。
    房间中央竖着石柱“别离苦”,他是认得的。再往外几步,容王府的人安静站立,轿子也恢复了原状。
    除了轿中人、四个容王府高手,还有两个独行侠悠悠醒转,正四处张望。
    加上自己,房内一共八人。别离苦需要五人左右的重量,如果算上那个……
    他刚想到一半,容王府的高手们瞬时暴起,直接把两个独行侠丢下祭洞。一阵静寂后,祭洞下传来不似人声的惨叫。
    石柱颤悠悠地下降了一截。
    四位高手转过身,看向时敬之,眼看准备动手——
    “且慢,我先和他说两句。”轿中人终于发了话,听声音是个年轻男子。
    一把折扇挑来轿帘,轿中人自行走下,露出脸来。那张脸五官端正,称得上一句风流公子。
    那人用折扇敲敲手心,话语里透着挖苦:“怎么,又换了个木头面具?”
    “每次碰到集市,我都会买一个,权当纪念品。”时敬之爽快地取下傩面。
    轿中人长相中上,只是和时敬之一比,顿时成了陪衬红花的绿叶,还是带叶斑的那种。
    那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反手展开折扇,遮住小半张脸。扇面上“波澜不惊”四字笔走龙蛇,一看便是名家所书。
    他盯了时敬之一会儿:“你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有啊。”时敬之笑嘻嘻道,“你居然敢亲自来,那轿子挺值钱吧?我最近囊中羞涩,能不能借点……”
    “疯话。”那人显出一丝怒色。“我是在问你,你马上要死在这了,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时敬之叹了口气:“你还是那副急性子。我说,过了登仙殿,你还没觉出不对劲?”
    “什么意思?”
    “鬼墓太温和,不是阎不渡的风格。”
    轿中人无语地看了眼石柱:“……你管这叫‘温和’?”
    “一层本来就不难,所以保留了相对完整的设计。二层么,登仙殿太过空旷。如果只想设置尸爆咒骨、沉水液团,没必要修建那么精细的迷宫。”
    那人皱起眉:“……继续。”
    “最重要的是,尸爆咒骨可以削减人数,‘别离苦’也是用来削减人数的,当中就隔了一层液团机关,着实缺少美感。”
    时敬之干脆往地上一坐,右手托腮:“陵教教主把陵墓视为圣地,就算要设计引人争斗的局,这样也太本末倒置——鬼墓应当塞满虐杀机关,而不是暧昧的引导游戏。”
    轿中人:“……我还是第一次听人嫌机关少。”
    “换做是我,我会在迷宫里藏大量的妖物、咒法,将闯入者分散开来,慢慢杀死。等幸存者降到固定人数,天地再颠倒,液团随机出现,全看运气。”
    “每个房间改成两人配对,别离苦的重量要求调成一个半人。若想逃离,不留下点肢体是走不了的。等第一个人出了房间,其余房间全部封闭——最后的幸存者可以进入第三层。两手空空,多半缺手缺脚,只能绝望地死在目的地。”
    说完,时敬之笑得更灿烂了:“这样是不是更像‘鬼墓’一点?”
    轿中人冷笑:“像不像鬼墓不清楚,你和那姓阎的是一类人,我倒看得相当明白。”
    “别急嘛,我还没说完。”
    时敬之举手示意,语气轻佻。
    他衣衫散乱、动作随意,一双凤眼带着笑意,像极了民间传说中的邪仙。与以往不同,时敬之身周的柔和氛围彻底散尽,只剩张扬的威压。
    “阎不渡一代枭雄,不会比我天真。我斗胆一猜,佛珠是阎不渡在鬼墓建成后才放入的。为保证足够的高手活下来,他杀净了登仙殿的妖物,又改了所有术法规则。确保众人既能围绕佛珠起争斗,又不至于全军覆没。”
    对面气势太强,轿中人有些急躁:“所以呢?归根结底,他不就是想让佛珠流出鬼墓,引发动乱么?”
    “不错,他拿鬼墓当了踏脚石——也就是说,陵墓对他来说不再重要了。”
    那人蓦地止住呼吸:“你是说……”
    “阎不渡不在墓中。视肉真的存在,佛珠极有可能是线索。”
    时敬之伸出食指,点点自己的下唇。
    “我那佛珠不在我身上。我能保证,若我死了,你绝对拿不到它。”
    “为了买鬼墓信息,你给魔教砸了不少银子吧。怎么,打算亲自收集佛珠,讨好大哥?……不成套的东西,你送得出手?”
    “放肆!‘大哥’也是你能叫的?”那人面色一白。
    “都是血亲,我怎么叫不得?我当面叫他一声,他也得应着。”
    时敬之漫不经心道。
    “怪了,明明是你不知礼数在先。我好歹也算你的兄长,小七。哦,你喜欢严肃点的称呼……那叫声哥哥听听,容王殿下?”
    轿中人——容王许璟明被狠狠噎了下,目光混合了戒备与厌恶,半点欣赏也无。
    时敬之无视他的态度,又冲他笑了笑。
    许璟明当场退了两步,一段熟悉的记忆再次涌进脑海。
    那时他尚且年幼,不该记得多少事情。但初见这位“兄长”的那一日,许璟明记得十分清楚。
    那天太子牵着他,远远站在园外。园内,时敬之坐在凉亭里,正冲湖水发呆。过了会儿,像是察觉到两人,时敬之转过头来,脸上挂着与孩童完全不符的沉静。
    当年时敬之年纪也不大,一张脸出奇的精致,精致到有些不似真人。打眼看去,他与周遭格格不入,如同被生生剥离出来。
    “哥……哥……?”年幼的许璟明指指凉亭。
    “璟明,不是‘哥哥’。”
    太子低下头,冷静地应道。
    “那是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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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敬之:我先脱一层小马甲放在这里。
    这可能是两个洋葱对撕吧(……
    【小说明】本文只有少量朝堂相关作为历史(?)背景,正文和朝堂没啥关系,更不会有夺嫡之类的情节。为了明确文章类型,还是提前解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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