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舆:“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游淼登时就心灵清澈,明白了孙舆所说,这老文官确实很有才学,只听孙舆又道:“善战者……”
    “不战而屈人之兵!”游淼道。
    “正是如此。”孙舆说:“千里之外,朝中若能断清形势,许多仗甚至不用打,当年在京时我朝陛下献反间计,若能顺利离间高丽王族,何至于眼见如今高丽一派坐大,招致此等麻烦?”
    游淼说:“老师你……当年也在朝中任职?”
    孙舆云淡风轻地笑笑,说:“老师实际是被贬来流州的呐!”
    游淼懂了,看来孙舆当年还是个大官,但他不敢多问,只蹙眉叹气道:“三殿下领军出征,只希望能早点得胜归来。”
    “都是这么想的。”孙舆重重叹了口气,说:“可当今丞相,却是走了一步错棋,一来粮饷跟不上,二来抽调延边驻军远征高丽,实在是……”
    “劳民伤财吗。”游淼接口道。
    孙舆微微蹙眉,游淼忙缄口不言,孙舆又说:“再过段时日,朝廷征收江南粮食充作军饷一事,多半就要下来了,罢了,你这就回去罢,也不早了。”
    游淼起身要告辞,又说:“能从老师这里借几本书回去看不?”
    孙舆道:“你拿就是。”
    游淼去,便恭敬告辞,回家一细想,确是从孙舆这处学到了不少。认真读完书,上门去,孙舆考校他功课,却骂了他一顿,责令他心浮气躁回去再读。
    “如何读书?”孙舆问他:“你读书就光将它读懂,没有半点自己的想法?”
    游淼额上汗水涔涔,初时只想献好卖乖,以示自己把书给看完了,讨孙舆的欢心,再学点东西,孰料孙舆一看便看破了游淼那点小心思。
    “我就拿一句话问你。”孙舆问:“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何解?”
    游淼:“……”
    孙舆拿着书坐下,说:“你答就是,我不罚你板子。”
    游淼啼笑皆非,想了想,说:“学生以为: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
    孙舆唔了声,游淼断过句,解释说:“这个道,不能离群索居,而是……”
    游淼本来自以为明白的,但是把话一说出口,突然发现没法表达。
    “呵呵。”孙舆皮笑肉不笑,看着游淼。
    游淼傻眼了。
    他又想了会,说:“就是道理……要把这个道理做出来,应当从百姓……从人群中……实行?一旦离群索居,就……学不懂了?”
    孙舆高举着书,脸色铁青,几乎要拍到游淼的脸上。
    游淼说完这句,都觉得自己狗屁不通,五官抽搐,简直一脸不忍卒睹的神情,战战兢兢上前接书,。
    “再问你。”孙舆拿着书却不给他,沉声说:“何谓道?”
    “道……就是……道道道……”游淼知道考校的话是《中庸》里的一句,自然就是中庸之道了,但什么是“中庸之道”,实际上整本书都说的是中庸之道,游淼又说不出来了。
    “道可道,非常道。”孙舆慢条斯理。
    “对对对。”游淼说:“这个道呢,就是说不出来的。”
    “回去给我想清楚了!一知半解!殆矣!”
    紧接着那书便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78、卷二 蝶恋花
    游淼只得拣了房里,拿了张纸,照着书,先抄几句,再按自己的理解注释几句,写着写着便发现自己有太多不理解的地方,从前读书都以为自己明白了,然而字里行间,其实有许多地方是不明白的。
    让他读,他能大略读懂意思,但一到要写出来,便抓耳挠腮,不知该如何下笔,只得求助于张文翰。
    张文翰也以为自己懂了,但一落到纸上,倏然也发现了自己的这个问题,两人讲论半日,张文翰又带着书去请教他在扬州拜的老师,归来后告诉游淼。
    两人足足花了十天时间,才把一本书注完。游淼揣着自己的一叠纸上门去,孙舆正在喝茶,看也不看他写的,说:“书房里架子顶上有一个匣子,去取过来。”
    游淼依言照做,打开后,发现里头是前朝大儒的注释,当即如获至宝,对照自己记录下的理解,仍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边看边问,孙舆扔给他一本书,里头则是孙舆的注释。还散发着墨香,显然正是这十天里,孙舆对一本书的理解。
    游淼当即咋舌,又看着忍不住笑。
    “笑什么?”孙舆问。
    游淼莞尔道:“读懂了,所以笑。”
    孙舆唔了声,说:“悟了?”
    游淼诚恳点头道:“悟了一点。”
    孙舆:“朝闻道,夕死可矣。悟道悟道,这就是道。”
    游淼:“对对。”
    孙舆:“现在再说说,何谓道?”
    一老一少相对沉默片刻,游淼道:“学生……浅薄,还是说不出来。”
    孙舆满意地笑道:“孺子可教,老夫也说不出来呐。”
    游淼哈哈大笑,说不出的高兴,孙舆又说:“先生批的也不一定对,你现在看看自己,三天光景,自诩能读一本书,是有多可笑?”
    游淼:“是、是、学生不知天高地厚。”
    孙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从今往后,少说,多写,熟极而流,读了不是你的,当你哪天能教人读才是你的。”
    游淼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此不敢再自诩机灵,开始规规矩矩地跟着孙舆,重新学读书。孙舆有时教得性起,会把书一摔,骂圣贤的一些话是狗屁,读到忘形时,则会哈哈大笑。
    然而游淼来得勤了,也发现孙舆虽是被贬到流州,府上来人却络绎不绝,似乎许多人都期待孙舆能东山再起,入京为官。而有来客时,孙舆便让游淼在一旁站着听,说到朝廷局势,天下情形之时,游淼更发现,孙舆虽足不出户,却对天下事了若指掌。
    而来客走后,孙舆便会将那些话重复一次,细细讲给游淼听。
    有时孙舆读书读得气闷,还会与游淼对弈,游淼沏茶功夫独步江南,于博弈之道却是只略窥门径,下得一手烂棋,每每被孙舆这老不修笑话。
    游淼毕竟是少年气盛,输了又想下,总忍不住拉着孙舆下,奈何那是先生,只有挨骂的份。渐渐的,有来客上门,与孙舆对弈时游淼便站在一侧端茶倒水服侍,身长了脖子看。久而久之,依稀也学到一点孙舆的棋艺,但终究是败得落花流水。
    后来游淼才无意从知州口中得知,孙舆居然是国手!难怪了。
    几场暴雨后,夏天也过了,他提笔给赵超写信,告诉他自己中了解元,并把孙舆分析的军情一一附上,平日里除了照料自己的田地之外便跟着李治烽习练射箭,读书喝茶,固定时间上门到孙舆处读书。
    孙舆十分不待见墨家的机关术,并称之为“奇技淫巧”,游淼碰过一鼻子灰,也被训了一顿,只得在其面前乖乖读书。
    晚稻秋收成了,这一次较之早稻,产量翻了近一倍,施肥足,犁地深,下半年日晒又好,入冬前收了满满的四万五千斤粮食!乔珏给游淼一算账,发现现在的钱已有一千多两银子了。
    游淼拿着这笔银子,既想去挥霍一番,又颇有些舍不得,要和乔珏合计,乔珏却说:“淼子,我倒是有个主意,咱们在扬州城里开间米庄怎么样?”
    游淼:“有这么多米卖?”
    乔珏道:“扬州的地皮现在正是好弄的时候,只要八百多两银子,就能置四间临街的店面,两个宅子……”
    游淼:“……”
    “八百两银子!”游淼惨叫道:“你当是抢呢!不行!我辛辛苦苦一年才挣这么一千两!”
    乔珏道:“这可是钱生钱的事儿,你置了这份产业,来日你要开米铺,开油铺,开蜂蜜铺子……开茶叶铺子,咱都想好了……”
    游淼一想也是,要把粮米,茶叶这些卖中间商,不过也得个利头,不如自己开店卖来得好。当天晚上回去,又找李治烽商量,李治烽只是看着他。
    “这是你的钱。”李治烽说:“你拿主意就是。”
    游淼道:“哎,咱俩不是一起的么?你觉得呢?”
    李治烽道:“那就开罢,乔珏是聪明人,信他不吃亏。”
    游淼哭笑不得,别人要下决定都是对事,李治烽却是对人,只要认准了人,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然而游淼一细想,这话也是这么个道理,最后还是答应了乔珏,给了他二百两银。
    冬去春来,这一年游淼死活不再回碧雨山庄去了,干脆就和那边断了往来,开春又在苏州招了上百佃户,把江波山庄的地包了出去八成。
    第二年游淼开始试着种三季的水稻,可惜天不如人愿,江南一地依旧不够暖和,只得改回双季稻。与此同时,乔珏的茶山也种起来了。头年茶树产不出好茶,但摘采仍是要的,乔珏便雇了二十余名菜茶女过了江北,这头道顶级茶尖,却不是轻易能摘的,须得用女子细软之唇轻轻把树端的第一片嫩叶噙下来。再筛茶炒茶发酵烘焙,经无数工序,头一年倒腾来倒腾去,最后也就出了九斤茶。
    游淼对着那九斤茶哭笑不得,乔珏却笑道:“不错,这只是头年的收成,茶树还没长开,够了。”
    79、卷二 蝶恋花
    游淼道:“这能顶个啥的呢!”
    乔珏说:“咱们这茶,可是一两茶叶一两银子,你自己算算看?也有一百五十两银了,茶这玩意,就是贵精不贵多,物以稀为贵,让那些达官贵人尝尝,尝了以后喝别的茶都觉得没那滋味,就成了。”
    游淼尝了口那乌龙,香却是真香,醇厚中带着一点点涩,品后口舌回甘,那点涩应当是刚收茶入库,未经岁月而留着绿茶的淡淡涩味,再过几个月,口感将变得更醇正。
    又一年过去,庆朔三十五年,游淼花了一笔钱,给江波山庄南北两境扯起了两座吊桥,春秋两季水稻收成时,游淼已屯粮百石,真正成为了一个富得流油的小地主。
    自然每月初一、十五前去向孙舆讨教也是免不了的,随着时日渐长,游淼方渐渐得知孙舆此人大不简单,文韬武略,四书五经,俱了若指掌,但脾气也十分乖戾,有时游淼懒怠了,三九天未去读书,孙舆竟会罚他在庭院里跪足三个时辰,从午饭后跪到太阳下山。
    游淼在孙舆的指导下读了大量的书,不止儒家,经史解义,对着浩如烟海的孙家藏书,游淼大叹自己说不定一辈子也读不完了。
    然而每读过一本书,较之在京师时,却学得更为透彻。
    两年里赵超只来过五次信,谈的都是战况,显然风雪行军甚是辛苦,直到庆朔三十六年的春天,朝廷终于迎来了第一次惨败。
    前一年的入冬时,北方五胡入侵频繁,天启帝只得抽调聂丹,让他守卫河北。抽走了十万人,又给赵超补了十万兵员,却都是新兵。
    入春,高丽王亲征迎战,战场上二十万天启军与十万高丽军陷入僵局,粮草告急,朝廷又下令征收江南流州、苏州、交州与扬州四地粮食支援前线。而四州知州俱是同时犯了难,要完成朝中征额,无异于让地主们低价出售屯粮,只得发出征粮令,通知江南各豪族。
    孙舆看完信,半晌不说话,末了,长叹一声。
    游淼道:“先生,江南现在没人愿意出粮,这怎么办?”
    孙舆意味深长地看着游淼,片刻后说:“你要带头捐粮?”
    游淼说:“说什么带头呢,我朋友在前线,打仗不是整个国家的事么?”
    孙舆说:“你若有心仕途,便知三皇子一派站不得,但凡陛下有半点顾着这儿子,断然也不会生出派他上前线的想法。”
    游淼说:“可那争的都是国土啊!先生!”
    游淼较之两年前已判若两人,他学会了更多时政,朝局之事,经孙舆教导,对许多事也看得更透,知道现在满朝上下,都巴不得赵超输。
    赵超一输,回到京中,便可议和,而这名三皇子,也永世再无翻身之日了。若说皇帝有让赵超前去建功立业,好考校能力的打算,在这么一个局面下,赵超落败归来,只得老老实实,夹起尾巴做人,再无任何资格与太子争一日长短。
    “从你自身来看。”孙舆说:“该如何做,从家国来看,又该如何做,先生教你这两年,你总该懂的。”
    游淼沉默点头,他都懂,而他也知道,孙舆心底也赞同捐粮,男儿应以家国为先,人为后。孙舆当年也是个硬骨头,才丢了京官一职,被贬来流州当个无权无势的吏司。
    游淼当天回去,便捐出了十万斤粮,事情一传开,流州全境大户议论纷纷,有跟着游淼捐了的,也有观望不发一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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