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飞琼勾唇一笑,忽然侧过头去,眼睛紧紧盯着镜子,咬着那人耳朵,低声道:“师兄,你为何不看看我?难道我这张脸不是你最喜欢的么?”
    谢应君平素像个活死人,无论秦飞琼说什么,都毫无反应,独独听到这句话,他脸色微变,勃然大怒:“你不要叫我师兄!”
    他一向是个温和自持的人,待人待己皆是如此,鲜少发这么大的脾气。
    秦飞琼缓缓直身,脸色猛地沉下来。
    第59章 刻骨之痛
    谢应君为何如此生气,秦飞琼自然知道原因。他一直深爱着他的好弟弟芩书仲,当然受不了他这个冒牌货叫他“师兄”。
    这些年,他伪装成芩书仲待在谢应君身边,将他对芩书仲的心意碾在脚尖下,摔进泥潭里,就是为了让他同样感受到“求而不得”的痛苦。
    想当年他对谢应君多好啊,恨不得剖出一颗心捧到他面前,却教他轻贱如斯。
    若不是谢应君假意对他付之以温柔,他不会做着想要跟他相守白头的美梦,更不会在仙魔大战被围攻之时,尝到被深爱之人背叛所带来的刻骨之痛!
    石室之内静得落针可闻,两人僵持不下。
    秦飞琼盯着谢应君看了半晌,背在身后的手被他掐得渗出血来,他却笑了:“近来我公事繁忙,疏于照顾你,想来你定是觉得烦闷了。这样,刚才息烽来向我请示,说长亭想要见你一面,不如,你见见?”
    谢应君怔了一下,猛地转头看他,嘴唇颤抖了下,问:“你……你当真肯让我见?”
    秦飞琼笑:“当然是真的,我又何曾骗过你?”
    他拍了拍手,石室之内的墙壁内忽然投影出一道黑色的影子,影子穿墙而出,渐现实体,是一个面无表情,身着黑色劲装的青年人。
    这就是秦飞琼平日里用来看守谢应君的魔物了,唯秦飞琼之命是从,最擅长的隐匿踪迹,守人守得滴水不漏,当真走哪儿都如影随形。
    秦飞琼吩咐他去请付息烽和穆长亭过来,黑影无声退走。
    他又笑了笑,若无其事地重新拿起木梳,一下一下的替谢应君梳发,最后熟稔地帮他束发,插上白玉簪。
    做完这一切,他看着镜子的谢应君,笑道:“真好看。”
    谢应君微微抬眸看了秦飞琼一眼,抿了抿唇,没有吭声。他的手虽然轻轻搭在膝盖,但仔细去看,却微微蜷曲,抠得有些紧,这明显是紧张的表现。
    秦飞琼扫了一眼,心里头刹那掠过的居然是对穆长亭的嫉恨。
    自从谢应君得知一切真相,得知芩书仲已身死多年,对他就表现得十分木然,仿佛铁了心将他视若透明,若不是他总是出言相激,秦飞琼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已变成了自己炼制的尸鬼。
    石门叩叩响了两声,谢应君一下坐直了身体。
    付息烽领着穆长亭走进来,看见坐在椅子上,面带激动望向他们的谢应君,微微垂眸,退到一边去了。
    穆长亭站在门口,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目光陌生而呆滞。付息烽从袖中掏出一个银铃,轻轻摇了三声。
    穆长亭浑身颤了颤,视线渐渐聚焦,落在一直注视着他的谢应君身上。
    他很快笑起来,眉眼弯弯:“师尊!徒儿拜见师尊!”
    走近几步,他麻利地跪下来,向谢应君了行了一个大礼。
    他有血肉有表情有记忆,但表现得实在太过怪异了,像是个被人扯着线的木偶。
    谢应君颤抖着伸手抚摸他的头顶,穆长亭笑着抬头,师徒俩静静对视了半晌,谢应君转头望向一直含笑站在一旁的秦飞琼,忍耐道:“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秦飞琼笑道:“没什么,只是叫他更听话而已。付掌门,你说是吗?”
    付息烽淡淡道:“是控心术,师尊应该有所耳闻才是。”
    谢应君猛地抓起摆在桌上茶杯,狠狠朝付息烽掷过去!
    他眼角泛红,急促喘息着,怒得声音都在颤抖:“畜生!连他你也不放过!一同长大的情谊都被你喂到狗肚子里了!”
    付息烽不躲不避,正中面门!
    茶杯摔落在地,“哗啦”一声碎得四分五裂。
    付息烽抬起袖子将脸上的水迹缓缓抹干,眼睛望向谢应君,道:“师尊教训得是。”
    秦飞琼笑道:“何必如此动怒?你想见徒弟,如今既遂了你的意,该高兴才是。”
    谢应君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眼眸深处尽是悲痛:“我谢应君一生只收过四名入室弟子,每一个皆是出色之辈,可你看看,他们如今成什么模样了?我看最高兴的该是你……但你不要忘了,恨的是我!”
    秦飞琼收敛了笑容,低声道:“恨你?我当然恨的是你,当初你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我自当百倍千倍的还给你!”
    当年一夕之间,他失去了所有!
    失去了在魔域辛辛苦苦打拼下来的江山,失去了他爱了一辈子的人,失去了他一直捧在心尖上疼爱的弟弟!
    犹记得,仙魔大战当日,芩书仲利用了他的全心信任,有意将他引入法阵受缚,看着他在法阵之中痛苦挣扎,目露悲痛,口口声声地劝他回头是岸。
    他一边咳血,一边讽刺地笑:“岸?哪里是岸?没错,我就是一个来自地狱的魔鬼,满手沾满鲜血,你们人人得以诛之,但你一心所向的仙道难道就尽皆好人?!自私自利的秦轩如此,清心派假模假样的臭道士更是如此!”
    往事历历在目,他如何能不恨!
    谢应君点了点头,直视他,道:“那好,既如此,你如何折辱我,我都认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恩怨,为何要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秦飞琼勾唇一笑,露出淡淡的讥讽:“师兄真是天真,我若不是有心帮你的宝贝徒弟们安排今日这么好的结局,当初又怎会怂恿你收徒?看着引以为傲的徒弟们一个个被摧毁,走向你最看不起的魔道,你是否心如刀割?那就对了,你也该尝尝这种滋味。至于折辱……”他的手摸上谢应君的脸,“这又从何说起?床上那点把戏就叫折辱了?我以为你享受得很。”
    谢应君皱着眉头要扭开脸,秦飞琼却一把捏住了他的脸颊,低头就狠狠吻上去。
    血腥之味在交缠的唇舌间蔓延,谢应君惊怒得瞪大眼睛,他伸手想要将秦飞琼推开,可这不过是蚂蚁撼大树之举。
    他身中软筋散多年,与穆长亭之前被付息烽囚禁时所中的毒一模一样,且他的毒性甚深,如今已渗入骨髓,害了身体的根源。现在走路都成问题,更别说跟秦飞琼比力气,刚才他扔掷付息烽的那一下,已是尽了他的全力。
    穆长亭依旧跪坐在谢应君跟前,睁大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谢应君的目光倏忽与穆长亭清亮的眼睛对视,那种强烈的耻辱感让他挣扎得愈加厉害,秦飞琼自然感觉到了,他瞧着谢应君这疯狂得好似不要命的样子,平缓了一下气息,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你们两个不用待在这儿了,出去吧。”
    付息烽转身往外走,穆长亭自然而然地起身,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的跟着付息烽的脚步往外走。
    石门在身后缓缓闭合,轰隆一声,沉甸甸地压在心里。
    挣扎声、衣服撕裂声,痛苦的叫声,哪怕隔绝着这扇门,也让人听得心颤。
    穆长亭前进的步伐猛地一顿,握住长生剑的手紧得都快要把剑身捏碎,付息烽回头看他,目光沉沉,道:“长亭,走吧。”
    穆长亭眼睫一颤,乖乖迈步跟上去。
    而另一边,久未得到穆长亭传音的邢玉笙心急如焚,可眼前的阻碍又叫他完全脱不开身。蛇瘿将整堵墙都撞破了,水流哗啦一下涌了出去,水位下降了大半,这下他们不必再担心被淹死了,要担心的是另一种死法。
    蛇瘿从水中一窜而出,掀起数丈水花,一双赤色金瞳与邢玉笙如出一辙,可盯着他们的目光却冰冷而诡异,蛇信子嘶嘶吐着,戒备地作出一个攻击的姿势。
    影分身归位,邢玉笙手持魔剑站在最前面,他尝试与蛇瘿重新建立联系,然而血契未断,但蛇瘿却一点儿也不听他指挥,甚至在他这样做的时候,变得愈加凶残。
    邢玉笙借着墙壁跃力,躲避着蛇瘿毫无章法的攻击。
    整个水牢都在震颤,明栎谨遵邢玉笙之命,护着顾子澜站在角落,紧张地望着那一人一蛇爆发力和攻击力都在逐步上升的打斗。
    忽然,邢玉笙被蛇瘿狠狠撞飞至石壁上!
    石壁瞬间凹陷进去,邢玉笙撑着爬出来,蛇瘿蛇头一扭,已是飞身上前。
    明栎看得呼吸一滞,大声叫道:“前辈——!!!”
    若他有弓箭在手,只怕早就射箭而出了,何至于只能束手旁观。
    那蛇头巨大,这一咬本是能将邢玉笙整个吞下的,然而邢玉笙有心避让,只让它咬到一部分。仓促间的避让,也无法顾及太多,尖牙锐利,穿透的地方竟是肩胛骨!赤红的鲜血霎时涌了出来,湿透了邢玉笙大半的身体。
    明栎不知实情如何,但单看眼前的场景就足以叫他惊震,眼眶一红,他几乎就要落下泪来,然而下一刻,却见蛇瘿忽然嘶叫着退后,身上莫名涌出血来。
    邢玉笙虽然脸色苍白,但是神色却颇为镇定:“蛇瘿,你还识得本座吗?”
    纵然他如今的情况已今非昔比,但以他的修为也并非不能制约住蛇瘿,只是数十年相伴,他不忍心对它痛下杀手,而血契,血契,自然以血为契,不伤不痛,又怎能再唤起蛇瘿的记忆?
    血契的效果让蛇瘿痛苦之后,神识却渐渐清明起来,它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声音响在邢玉笙脑海:“主人……”
    第60章 死祭
    翌日,谢应君早早醒了,穿戴妥帖了坐在桌前等待。
    这是个特殊的日子,是芩书仲的死祭之日,每年也只有这个时候,秦飞琼会带着谢应君出门拜祭,且会将谢应君乔装打扮,藏得十分紧,生怕他被旁人认了出来。
    秦飞琼打着呵欠从床上坐起来,软被滑下,露出精装的上身,上面有许多被挠出来的新鲜伤痕,他也不甚在意,披了亵衣赤脚走下地。
    看见谢应君久坐在前,也不知等了多久,他懒懒勾唇一笑,凑过去偷香了一口,食指在谢应君的下颚摩挲,恶趣味地说:“这回扮个什么模样好呢?不如……你试穿个女装,我们做对恩爱夫妻,可好?”
    谢应君猛地拍开他的手,脸色都青了:“你不要太过分了!”
    秦飞琼挑了挑眉,轻笑道:“不愿意就不愿意嘛,我也就说说。”他被这样拂逆了,心情似乎还是很好,一双桃花眼流光溢彩,含着浅浅笑意。
    服侍的人鱼贯而入,秦飞琼一边洗漱,一边随口道:“你的好徒弟之前掀了小仲的坟,按我的性子,本该将他大作惩戒,但你必然心疼,加上付息烽又来求我,我想想,也就作罢了。”
    秦飞琼会在乎他心不心疼?
    想来是想到了用控心术制约穆长亭更会让他心如刀绞,才会暂时放他一马罢了。
    谢应君闭上眼睛,对他所说的话不置可否。
    秦飞琼张开双臂,由人服侍穿戴衣物,眼睛扫向谢应君,笑道:“对了,这回我让付息烽带上穆长亭一同前去,你看如何?他打扰了地下之人安息,合该过去磕头认错才是。”
    谢应君听了他这句话,才有所反应,抬眸静静看向他。
    说出的话有效果,秦飞琼笑意更深了:“怎么这么看着我?”
    谢应君反问道:“磕头认错之人难道不该是你?”
    秦飞琼静静回望他,两人僵持对峙。
    他轻轻挥了挥手,服侍的人呼啦啦飞快散了个干净,生怕被殃及池鱼。
    石室之内唯余他们两人,秦飞琼一步步走到谢应君面前,一字一句地低声道:“我说过了,我没有杀他,你为何还是不肯信我?”
    当年战败,他如过街老鼠,四处躲避。立下志愿要复仇后,他筹谋好了一切,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设局将芩书仲引出清心派,顺势将人掳走关押起来。
    这个竹屋确实是芩书仲被圈禁之地,只是当时他的身子本就虚败其中,秦飞琼不得不炼制丹药吊住他的性命,可到了时候最后,却发现他根本一颗未动。
    当年芩书仲满脸颓败之色躺在他怀里,居然还在固执地劝他回头。
    直至他断气,温热的身体渐渐冰凉,一直呆滞的秦飞琼忽然笑了,从低低轻笑到仰头大笑,眼泪从他的眼角不断滑落,碎了满地。
    秦飞琼的神思有些恍惚,谢应君的声音低低在耳边响起,拉回了他的思绪,“即便我信你又如何?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这些年你所做的一切,又有哪一点对得起他舍出这条命,一心想要你回头的心意?”
    秦飞琼嗤笑道:“对不起他?我倒想知道我哪里对不起他?他这点心意是足以让他大义灭亲,弃我于不顾?还是足以让他以死相逼,逼我就犯?是啊,在你眼里我肮脏不堪,残忍无情,但一直以来我捧在心尖上疼的人是他!赤诚以待的人是你!可是你们又是如何对我的?仙道?正义?那就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东西!”
    他挥袖一拂,桌上的茶具掉落在地,砸了个稀巴烂。
    秦飞琼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双目赤红地瞪了谢应君半晌,他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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