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师门大比的弟子共有一百人,可护送他们的师长、执事,照顾众人起居的童子、侍从,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两百余人,都御剑是不现实的。
    太微境派了一艘可容纳数百人的仙舫,速度同御剑差不多,又快又稳,而且设施豪华,弟子们每人都能分得一间房间独自居住,舒舒服服地度过两日行程。
    银绒便是在仙舫上看到城阳牧秋的。
    然而,掌门仙尊只冷冷淡淡地露了个面,便回了房间,连“战前动员讲话”都是座下首徒景岑代劳的。
    有那么一瞬间,银绒怀疑祖宗这样冷淡,是不是为了躲着自己?
    可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他哪有那么重要,值得朝雨道君退避三舍?
    也许是城阳老祖本来便是这种做派。
    “胡公子?是你吗?”有个弟子凑过来激动地说,“我叫清轩,是金樽峰内门弟子,真的是你啊!我刚刚跟师兄打赌,赌是不是你!我赢了!你为什么住在这边呀,怎么没跟掌门师祖一起?”
    银绒:“…………”
    什么叫哪壶不开提哪壶,银绒心道:你们掌门师祖被我玷污了,现在正后悔呢,恐怕不想见到我。
    可嘴上却道:“我是来参加师门大比的嘛,自然跟其他弟子在一起,对了,你们师祖平时也这么清冷吗?我是说,他老人家来都来了,怎么也不露面?”
    清轩显然是城阳牧秋的忠实信徒,并不觉得他的冷淡有什么不对:“师祖做什么自然有其深意……你其实是想问他为何要亲自跟来吧?因为每一届大比,路上都有歹人作祟,他老人家要为咱们保驾护航啊!”
    紧接着,银绒就被迫听清轩夸自家师祖,听到了完全不同的城阳牧秋——“正直,温润,严厉,传统,清冷”……反正和那个阴晴不定、把他按在床上这样那样,又后悔跑路的祖宗完全是两个人。
    银绒听得直想翻白眼,赶紧找了个借口溜了。
    仙舫是个庞然大物,于云海中穿梭,船身刻着“太微境”三个瘦金体大字,惹得所到之处不少修士出来围观,甚至还有老百姓跪拜仙人,从上往下看乌泱泱跪倒一片。
    很多弟子都趴在船舷边,透过观景窗往下看,银绒趁着他们的注意力都在下方,低着头混出了弟子居所,路过的时候,还能听到有人与有荣焉地说:“我们太微境是修真界第一仙门,外边的凡人自然顶礼膜拜。”
    银绒听了也忍不住有些感慨,曾几何时,自己也是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妖,以为太微境遥不可及,一转眼,自己把太微境的掌门仙尊都给睡了。
    不但睡了,还要继续再睡四五次!
    银绒斗志满满地潜入城阳牧秋的“临时宅邸”,比预想中的还要容易,因为此处没有活人把手,全是他熟悉的傀儡。
    这些“黑兜帽”能唬得住别人,却唬不住银绒,它们甚至还有些怕银绒,只要银绒做出撕咬动作,假意要捉弄它们,傀儡们便停止阻挡,将他放进了内院。
    那是间位于甲板之上的首楼,四面都挂着雪白的纱帘,和仙舫外的云相得益彰,清光熠熠的。
    城阳牧秋便端坐其中,脊背挺得刀剑般笔直,一派世外高人的清冷圣洁,风姿如画,纤尘不染。
    他眼皮都没掀一下,就着入定的姿势说:“放肆!掌门休憩的地方,也敢乱闯?”
    银绒在暗中翻了个白眼,心道:我都不好意思戳穿你!若不是你的默许,那些傀儡人偶能那么容易放我进来?
    但面上还是给足了祖宗面子,规规矩矩地在纱帘之外站好,回话:“好久不见,我就是有点担心你的身体,看看你怎么样了。”顺便看看能不能再睡你一次。
    城阳牧秋身形僵了僵,也不知回忆起了什么,片刻后才道:“我身体能有什么问题。”
    银绒心道:你身体当然没什么问题,折腾了我一晚上,你吃饱喝足了第二天起来还能行动自如,我差点死在床上!该担心的当然应该是我!
    可嘴上却真诚地说:“我那晚……采补了你,把你留在我身体里的精华全都——”
    “闭嘴!”城阳牧秋忽然呵止道。
    银绒却不肯乖乖闭嘴:“我说的都是实话呀,啊,哥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声音太大,怕隔墙有耳?那不如,我进去吧,咱们也别在这里隔着纱帘喊话。”
    城阳牧秋:“…………”
    银绒:“我进去了哈!”
    银绒自作主张地掀开纱帘,对上城阳牧秋视线时,便讨好地笑出一口小白牙,犬齿尖尖,显得笑容俏皮狡黠,灵动可爱。
    “这样说话,就不会被别人听到啦!”
    少年穿着群青、月白相间的外门弟子服,收起了毛绒绒的狐耳和大尾巴,一头如瀑长发也规规矩矩扎成个小丸子,插一根白玉簪,又乖又清爽。
    城阳牧秋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心里却忍不住赞叹:小狐狸精穿蓝色竟也这般好看,不像妖,倒像个美貌的小道童。
    就听“小道童”继续道:“主人,您放心,咱们上过床的事情,我一定守口如瓶,谁也不让知道,我的身份我晓得,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城阳牧秋,“你是什么身份?”
    银绒:“我表面上是你的灵宠,但实际上……”
    一个微妙的停顿。
    城阳牧秋有一瞬间很紧张,生怕这嘴上没把门儿的东西说出“娈童”两个字,没等银绒说什么,他自己倒先不自在起来,悄悄将戴着扳指的那只手藏住。
    可银绒却很坦荡:“实际上,咱们什么关系都没有!我心里清楚,你是高高在上的掌门仙尊,我是小小的媚妖,山鸡怎能配凤凰呢?你嫌弃我也是正常的,我有自知之明……你这些日子一直躲着我,就是怕我缠上你吧?”
    城阳牧秋:“…………”
    银绒敏锐地发觉祖宗表情不对,连忙诅咒发誓:“哥哥你放心,等我妖丹恢复了,立即就走,绝对不会赖上你的!”
    城阳牧秋脸色更难看了。
    银绒:“真的真的,我以道心发誓,咱们就是单纯的肉体关系,若对你存了一丁点非分之想,我便——”
    “住口!”
    银绒被唬了一跳,乖乖闭上嘴,却没弄明白自己究竟哪里说错了,于是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拿出最开始准备好的说辞,问:“就是,那晚,我采补了你,采补术对修士是没好处的,灵力就那么多,我拿走了,你便没有了,明白我的意思吧?我就是担心你,想问问你身体有没有大碍,会不会有损修为?”
    城阳牧秋仍旧垮着脸,没好气道:“本尊是当世第一大能,灵力之深厚,岂是你能想象的?一江水分你一瓢,能有什么影响?”
    银绒:“…………”你要是这么唠,这话我就不会接了。您老人家就不能谦虚一点吗?“当世第一大能”这种话,不应该是别人恭维你的时候说吗?你怎么抢别人的台词啊!
    银绒只好干笑:“那就好那就好。”
    一阵尴尬的沉默。
    城阳牧秋仍旧黑着脸:“还有事?”
    银绒编不出来了:“没了。”
    城阳牧秋:“那还不退下?”
    银绒:“…………”好嘞。
    银绒求欢失败,垂头丧气地出了掌门的“临时别院”,迎头便遇上一大群弟子。
    银绒:“……”
    众弟子:“……”
    其中一个还是熟人,正是他不久之前碰到的清轩,清轩可能想缓解尴尬,欲盖弥彰地说:“我们只是闲逛,不是故意撞见你被掌门师祖赶出来的。”
    银绒:“……………………”那我可真是谢谢你了。
    银绒深知普通人对于高高在上的仙尊能持有多么强烈的八卦欲——何况那位仙尊是城阳衡呢——怀疑仙舫上这两百多号人不久后都会知道他“失宠”,并把这件事添油加醋地传得沸沸扬扬。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他便遇到了专程来看笑话的清本。
    清本是被郗鹤赶出去的外门弟子,原本前途无望,却在参加师门大比名额的遴选中,成为了一匹黑马,最后的成绩似乎已经冲进了前二十。
    “强者为尊”的准则放之修真界各个角落而皆准,清本“出名”之后,很快便收获了一小批拥护者,他们为清本马首是瞻,围着银绒嘲笑:“怎么,娈童失宠了?被厌弃了?没有师祖庇护,你还去秘境献丑吗?”
    然而,银绒是烟花柳巷里滚大的,还没学会化形,就先学会了骂街,丝毫没被气到,还很从容地回:“有你们这些长舌妇在,还轮不到我献丑,亏你们还是名门正派的仙长,淫者见淫,竟一口一个‘娈童’,我都替你们害臊!”
    银绒顿了顿,看向清本,故意顿了很长时间,才问:“这位师兄,我想请教你个问题。”
    清本:“有话直说,少故弄玄虚!”
    银绒:“你小时候有受过伤吗?”
    不止清本,跟在他身侧的五六个弟子也都摸不着头脑,清本警惕地保持了沉默,银绒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没有吗?比如被驴踢过,或者脑袋被门挤了之类的……”
    清本气得直接拔剑:“你——!”
    银绒不退反进:“你什么你?有种在仙舫上动手!没种就收了你的破剑!”
    “我说的没错吗?有没有师祖庇护,名额都是我自己争取来的,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这还不能说明你们脑子有问题吗?”
    银绒骂够了人,转身就走,留下清本咬牙切齿地发誓要在秘境中报仇。可银绒对他兴趣并不大,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准备睡大觉——他不大想成为众人议论的中心,躲过这阵风头再说。
    却没想到,再出来时,这传闻竟愈演愈烈了。
    仙舫停在长波码头,除了“太微境”的,这码头还泊了不少巨大的仙舟画舫,各门各派的都有,有银绒能叫得出名字的“四宗八派”,也有听都没听过的小门派,甚至还有几艘印有商贾字号的出租飞舟,大约是散仙们拼的船。
    此处离这一届仙门大比的举办地点不远,大家御剑也好,乘车也罢,就算慢慢地步行,也不会耽误行程。
    路上人头攒动,可路人们见到“太微境”三个字的扇翣,都自动让出路来,空出好大一片空地。
    银绒从前只是听说“第一仙门”的威名,到底被见识限制了想象,如今走在队伍里,才切实地体会到,什么叫“排面”!
    别的弟子也都与有荣焉,一个个很自豪的样子。
    唯有最年轻的奎岳,抿着唇心事重重的,显得格格不入。
    他不动声色地放慢脚步,将自己落到队尾,一直落到与银绒肩并肩,才恢复了正常的速度,欲言又止地问:“胡公子,你没事吧?”
    银绒被他问蒙了:“我有什么事?”
    奎岳:“就是,听说你被太师祖……呃……扫地出门,伤心到缩在房间里两天两夜没出来,不吃不喝……所以想问问,你还好吗?”
    “……”银绒,“外边都是这么传的吗?!”伤心欲绝?他?他储物铃铛里好吃的太多了!之前存了很多香喷喷的“病号饭”,他只是因为‘曾经沧海难为水’,看不上船上的普通食物,所以才没出门吃好吗!
    银绒觉得自己应该挽回一点形象,于是调整了面部表情,对奎岳露出个愉悦欢快的笑容:“我没有伤心,我挺高兴,真的。”
    奎岳猝不及防对上银绒的笑脸,愣住了。
    他是这次入选名单里唯一的“奎”字辈,不过十八岁,年纪最小,脸皮也薄,从小便被他那位刻板无趣的师祖景掌教重点培养,常年窝在平波峰练剑,哪里同这么漂亮的媚妖讲过话?何况漂亮的媚妖还对他笑!
    奎岳的脸慢慢地红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不用逞强,若是想找人倾诉,可以对我说。”
    他小声地、飞快地补全:“因为我在演武台还欠你一个人情,没别的意思,你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
    银绒:“………………”
    银绒无语极了,什么叫“逞强”?他到底哪里看起来像被抛弃的小媳妇啊?
    “你听我说——”
    可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断喝打断:“胡银绒!滚过来!”
    银绒被吓得一哆嗦。
    这话是直接响在耳边的,是所谓的“传音入密”,可防止别人偷听,但因为是术法传递,清晰度可以保证,通常都比较轻柔,所以没人会在“传音入密”的时候大喊。
    银绒怀疑自己耳朵都被震聋了。
    紧接着,便有弟子跑过来传话,这回是比较体面的“胡公子,掌门传唤。”
    银绒揉着耳朵,在奎岳担忧的眼神中,一步一挪地跟过去,迎着各种各样的探究而八卦的视线,站到了城阳牧秋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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