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场作戏罢了,有什么舍不得。”
    黑夜悄无声息地进行着,时家大宅阒静无声。
    这幢宅院是幢民国时期留下来的老建筑,修修补补许多年,到底比不上新楼踏实稳固,每到秋冬,北风便顺着墙缝往屋里钻。
    久未修葺的阁楼尤甚,生怕屋里干湿失衡影响画纸和颜色,时濛暖气都不开,在画架前站到夜深,手僵得拿不住笔才停下。
    这次画的是一幕与冬天有关的景,白雪皑皑,陆地荒寒,一个人形单影只地走在其中,日光在山野秃枝间静静移动。关灯下楼的时候,一个人的脚步声清晰可闻,时濛几乎能沉浸般地感受到画中人的寒冷。
    穿过二楼走廊,时濛低头看了一眼尽头那间房的门地缝,有光,里头的人还没睡。
    楼下只停了两辆车,时怀亦今天没回家。回到房间,时濛盯着桌上放着的汤碗看了很久。
    记忆中第一次见到用如此精致的碗盛的汤时,他都不敢伸手去接,唯恐把碗碰脏。
    后来他长大了,明白了这碗汤存在的意义并不是担心他受凉,而是象征性地走个过场,那个名叫李碧菡的美丽女人对他笑也不是因为喜欢。毕竟没有谁的喜欢是分两面的,当着旁人笑得温柔,无人的时候又冷若冰霜。
    时濛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还记得这些,或许跟孙老师家的猫喜欢挨着他一样不讲道理,睡前,他还是把这碗凉得钻心的汤喝了下去。
    半夜惊醒,时濛警觉地竖起耳朵,只听到北风拍打窗户的声音。
    胃部隐隐作痛,他下床走到衣帽间,从里侧抽屉的最里层摸出一件看尺寸并不属于他的毛衣。
    抱着毛衣躺回床上,嗅着已经几乎闻不见的味道,时濛还是睡不着。
    可能是烟瘾上来了,他想。
    欲望没被满足的时候,所有平时忽略的感官都蹦出来刷存在感,令时濛又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
    比如小时候和那两个人一起学画画,自己永远得不到老师的夸奖;
    比如明明出生在同一天、同一家医院,自己却要喊那人“哥哥”;
    再比如,傅宣燎今天来家里了,他们拥抱,接吻,可是傅宣燎走的时候没来同他告别。
    为什么不来呢?
    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时濛打开上了密码锁的床头抽屉,从里面拿出个文件单,再掏出一沓纸,借着窗外院子里的灯光翻看。
    一张接着一张,可这并不足以压制烦躁,时濛只好摸一根烟捏在手里,不能抽,就把过滤嘴拧折,让烤干的烟草落在掌心,揉出能让人身心放松的香气。
    他逐字逐句地抠,神经质般地苛责,烟草的味道涌入鼻腔时,突如其来地想起上回傅宣燎闻到烟味的反应。
    ——傅宣燎不喜欢,不可以再让他闻到。
    接收到指令的时濛再度下床,飞快行至阳台,将窗户全部打开。
    下一秒,灌入室内的风吹起床上摊放的纸,窗帘跟着飘荡,胡乱地映在白墙上,参差交错,堪比幢幢鬼影。
    场面一时混乱,时濛跳起来够,趴在地上找,钻到床底下翻,好不容易才将合同收拾归位。
    做完这些已然出了一身汗,前额碎发都被打湿。时濛边平复呼吸边挨着床边跪坐下来,脚背贴着地板,青色血管浸透寒霜,残留肤表的一点温度也被吞噬。
    喧嚣停息,窗外月亮高悬树梢,屋里的人累得不想再动弹。
    伸手摸到床上的毛衣,捞过来,连同视若珍宝的约定一起抱在怀里,时濛佝腰任脸颊贴着它们,阖眼沉沉睡去。
    第4章
    一夜过去,傅宣燎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他在会所的包间里将就洗漱,换上昨晚差人准备好的西装三件套,推门出去时碰上从spa间回来的高乐成。
    “这么早,不多睡会儿?”
    被好友身上的刺鼻香味熏得皱眉,傅宣燎往边上退开一步:“不了,公司开例会。”
    “嚯,傅总上线了。”高乐成拢紧身上的浴袍捂味道,感叹道,“我要有你一半的事业心,我爸做梦都能笑醒。”
    其实傅宣燎不喜欢被人喊“傅总”,一来听着像极了“副总”,二来他对这行并无兴趣,担此重任完全是赶鸭子上架,被逼无奈。
    因而一大早接到父亲傅启明的视频通话,他“啧”了一声,接起来的时候语气便不怎么好:“早啊老傅总,欢迎下到基层视察工作。”
    傅启明被噎了下,顾及长辈威严没轻易发作,只问他:“周一例会准备得怎么样?”
    “凑合吧。”傅宣燎说,“你要是不放心,就早点回来接手,好让我喘口气。”
    瞧见视频里奢华的背景墙,傅启明冷哼一声:“我看你进气比出气多,滋润得很。”
    聊不下去,手机换到母亲蒋蓉手里,她把摄像头切后置,走到落地窗边给傅宣燎看南半球的夕阳,小声劝道:“你爸就是嘴上严厉,昨天还担心你一个人忙不过来,说要把老刘派去协助你。”
    傅宣燎连忙拒绝:“那倒不必,刘叔比我爸还严厉,他要是来了,我就真没法喘气了。”
    蒋蓉笑了:“你呀,跟你爸一样,嘴硬得很。”
    知子莫若母,她明白傅宣燎的打算——刘叔是傅启明的左膀右臂,傅家在国外还有生意要打理,傅宣燎自是不会不懂事到让父母跟着操心。
    说到拓展国外的生意,蒋蓉口吻轻松:“都挺好的,你爸也没在国内的时候忙了,每天都陪我散步。这边气候暖,空气也不错,上周复诊,医生说我调养得很好。”
    见母亲气色红润,所言非虚,傅宣燎放了心:“那就好,等忙完这阵……算了,能忙完再说吧,老傅总走得干脆,根本不管小傅总死活。”
    蒋蓉被逗得直笑。
    难得放松,傅宣燎在会所大堂找了块安静地方,陪母亲看了会儿风景。
    “那下回过来,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啊?”蒋蓉慢声细语地问。
    傅宣燎装傻:“您让我去哪儿大变个活人跟我一起去?”
    眼神微暗,蒋蓉想起很久之前,傅宣燎也是个开朗性子,也曾趁寒暑假期带时沐来家里玩,有意无意地打探家人的看法:“妈,你觉得时沐怎么样?”
    而那时她只当十来岁的少年爱恨如风,根本做不得真。
    蒋蓉叹了口气:“要是不开心,就别往时家去了。”
    傅宣燎一愣。
    “当年是爸妈无能,公司运转出问题,为了渡过难关竟允许你签下那种合同,害你在被困在时家这么久。”说着,蒋蓉的声音便带了些哽咽。
    作为母亲,蒋蓉认为自己是失败的。当年她非但无力保护儿子,还默许羽翼未丰的他站出来撑起整个家,后来缠绵病榻的那些日子,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些,她甚至自欺欺人地想时沐和时濛是亲兄弟,长得又有五分相似,傅宣燎定然也会喜欢。
    如今想来,何其自私。
    转身面向窗户,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傅宣燎说:“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
    “现在还来得及,如今公司走上正轨,我们商量过了,维持现状就好,借时家的钱也已经还上,我们不再欠他们了。”蒋蓉难得表现出急迫,语速都快了起来,“到时候我和你爸一起出面,看在多年交情还有如今两家的业务往来的份上,时家定会让几分面子,不会再勉强。”
    沉默延续了半分钟之久,傅宣燎故作轻松地笑了下:“妈,别开这种玩笑。”
    “妈妈没在开玩笑。”指腹揩去眼角水渍,蒋蓉调整了状态,冷静叙述经过深思熟虑得出的结论,“况且当年那合同定得仓促,漏洞百出,就算走法律程序,也必定能销毁这一纸荒唐约定,还你自由。”
    此时的另一边,时濛悠悠转醒,直起身扭了扭僵痛的脖子,弯起膝盖想站起来,才瞧见地板上的双脚被冻得发了紫,用手掌包着焐了半天才缓过来。
    时家的规矩包括工作日的早上全家共进早餐,时濛下楼的时候已经开席。
    时怀亦像是刚从外面回来,外套都没脱就坐下了,纵然在外面呼风唤雨,眼下也就是个夜不归宿的丈夫,在妻子面前总有些气弱。
    而时濛的入席无异于火上浇油,时思卉只在节假日归家,偌大的餐桌三人分足鼎立,李碧菡再惜面子,也很难像在外人面前那样给好脸色。
    椅子还没坐热,就听李碧菡问:“昨天小傅没在家留宿?”
    时濛“嗯”了一声。
    时怀亦问:“昨天小傅来过?”
    “是啊,在外面碰到,顺便喊他来坐坐,原以为他会在家里住一晚呢。”
    李碧菡拿起杯子喝了口果汁,又看向时濛,“说起来,这一点倒是和你母亲不同,要是换做她,无论如何不可能让人就这么走了。”
    轻飘飘一句话,让时怀亦脸上差点挂不住。
    后来李碧菡吃完提前离席,时怀亦重拾一家之主的架子,问时濛近来可有和他亲生母亲联系。
    时濛说没有,时怀亦点点头:“少同她来往,别被她带坏。”
    时濛垂眼不语,以为他不满,时怀亦说:“你伯母她就是怨我,对你没有坏心,你平时可多与她亲近。”
    见时濛仍是无甚反应,时怀亦似乎想再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变成一声叹息:“她这些年不容易,你别生她的气。”
    对于不想接收的讯息,时濛向来反应迟钝。
    比如早上在餐桌上的谈话,直到两小时后站在展馆的咖啡厅里,他才回过味来,有些迷茫地告诉坐在对面的人:“父亲让我不要生她的气。”
    只听“啪”的一声,妆容精致的女人把手中的菜单往桌上一拍:“凭什么不能生气,她又不是你亲妈!”
    动静不小,引得厅里就餐的客人纷纷侧目,只有时濛波澜不惊,低头继续搅咖啡。
    女人显然也习惯了他总是置身事外的淡定模样,自顾自出主意:“我看你还是搬出来吧,反正不缺钱,刚才厅里那两幅又拍了高价。要是嫌看房子麻烦,直接搬我那儿去,雪姐家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自称雪姐的女人名叫江雪,是时濛的合作伙伴,也是唯一能称得上朋友的人。
    江雪今年二十七,比时濛年长三岁。按说性格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很难和平相处,可这些年来两人小矛盾有,却从没吵过一场架。
    这里面有时濛性子冷跟谁都吵不起来的原因,也有两人都被对方看到过自己最落魄的样子的关系。总之从画手与伯乐,再到画家与经纪人,冰与火般的两个人互相扶持,奇迹般地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不了,住在家里挺好的。”然而再好的朋友也要保持距离,时濛拒绝道,“再说男女有别,我搬过去会耽误你谈恋爱。”
    早就打定主意游戏人间的江雪耸肩道:“不必替我把‘约炮’用‘恋爱’美化,全世界的男人都不配。”说着转动勺柄,冲抬眸看过来的时濛眨了下眼睛,“——你除外。”
    这次约在展馆附近,除了监督拍卖情况,也是为了商谈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谈及工作,江雪秒变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你说你,一点事业心没有,白瞎了一手画技,那些跟你同辈的青年画家挤破头抢节假日的展位,你倒好,特地叫人安排在工作日人流量少的时候,生怕金主爸爸长了眼睛能看见?”
    时濛有点感冒,眉眼淡漠,神色恹恹:“节假日没空。”
    “嗯嗯嗯知道你周六忙,周日呢,上赶着给老孙送画,让他中间商赚差价?”
    “孙老师没有从中牟利。”
    江雪哼笑一声:“也是,那种败坏艺德的事都让他干了,还想在这圈子里待下去,他也只能安分点。”
    时濛说:“当年的事,孙老师可能并不知情。”
    江雪这根炮仗猝不及防地被点着:“好,就当他不知情,再撇开你家那位跟你没有血缘关系的继母不算,你亲爸亲妈呢,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眼睁睁看着你受欺负?”
    她语速极快,也极其犀利,句句直戳要害,“还有那个姓傅的,他当年怎么对你,你都忘了?”
    咖啡从滚烫到冰凉只需短短十分钟。
    江雪别过身去平复呼吸,转过来时已然重归平静。
    “抱歉,总是把我的经历带到你身上。”眼眶还是红的,江雪笑得勉强,“我这个当朋友的真是,也不盼着你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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