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到的, 是远远有别于他的想象的……外貌年轻、坐姿略有些粗鲁邋遢的织田家家督。
    三郎的外貌自然不可能真的如同少年一般, 但是他的相貌对比起他的年龄来, 当真是年轻得过分。只是伴随着仿佛被时光偏爱的外表一并出现在他身上的, 还有深沉如海的、绝非少年人能拥有的气势。这样的人显然是上位者——却并不是国友藤二郎之前猜测的、杀人如麻喜怒不定的阴戾模样。
    铁炮在武家中并不是受人喜爱的武器, 首先是因为造价昂贵, 其次是因为利用相对弓箭而言更易上手铁炮战斗,会给予人逃避的错觉。即使大名们已经意识到铁炮在战争中的杀伤力, 开始建立铁炮武装并以此作为衡量彼此实力的标准之一,但从镰仓时代就盛行的、以刀剑近身搏斗、以个人勇武与才能取得胜果的过程中表现的实力,才是被大多数人推崇的“主流”。
    因此,愿意砸下重金大规模购入铁炮并数次应用与战争中的织田信长说是特立独行也不为过。再加上在长岛一役中使用这种武器对待平民——国友藤二郎身为制作者自然知道铁炮的杀伤力有多大, 而数次运用铁炮的织田信长也不可能不知道。
    会那样残忍地对待敌人的、接受新鲜武器的织田信长……竟然是这样的人吗?
    国友藤二郎注视着三郎清透如镜的双眼,有些恍惚地想道。
    不, 或许就是这样看上去犹如赤子的人才会理所当然地做出这种恶事,让人恐惧不安, 乃至恶名远播吧。
    他再度低下了头,不敢继续与三郎对视。但是三郎之前的问题他也不敢不回答, 只能在沉吟一会后恭敬地开口道:“我明白殿下的意思——国友村的匠人仅仅为您工作。这个回答是否合您的心意?”
    目前在日本售卖的铁炮只有极为稀少的一部分是由那些传教士带过来的。绝大部分的铁炮生产自三方的手中——分别是国友藤二郎、橘屋又三郎以及芝辻清又卫门。后两人一个原本就是堺内的工匠, 另一个愿意合作,导致铁炮的制作生产几乎全在堺的商人的掌握手中。
    国友藤二郎在1544年的时候就被当时的将军足利义辉命令试造铁炮,并取得了成功,奈何之后的足利义昭并不在乎、也没有余力去在乎他这么一个小人物。铁炮的生产为堺的商人带来了源源不绝的财富, 并能以财力换取武力上的保证, 但同样掌握着铁炮的制造技术的国友藤二郎无疑阻碍了堺的商人对于铁炮的垄断。
    在足利义辉在的时候, 双方还能相安无事,但足利义辉被杀后,国友藤二郎立刻遭受了堺市的打压。
    橘屋又三郎以及芝辻清又卫门能在堺的商人的支持下改良铁炮,从原来混合了葡萄牙铁炮、种子岛铁炮的风格中又融入了明代的火器技术,生产所需的人力也十分充足,因此制造出来的铁炮在市场上具有更多的优势——而国友藤二郎能用的人手只有国友村的人,没有充足的财力支持也难以对现有的技术进行改进和创新。
    直到1568年织田信长上洛,足利义辉的弟弟义昭获得将军之位,国友藤二郎才有了喘息的时机,但也因为义昭对这个没有兴趣,国友藤二郎仍然没能得到翻盘的机会。同年织田信长向堺市收税却遭到反抗,导致堺市商人的目光都集聚在织田信长的身上,也让国友藤二郎注意到了这么一号人物——只是次年堺市向信长屈服,哪怕二者的关系也不见得有多友善,也足以堺市商人再度将目光投向国友藤二郎的身上了。
    国友藤二郎当时对是否要投效织田家也颇为犹豫,之后的一连串战事也让他避之不及。
    堺市与织田的关系牵涉到政治与经济上的利益相争,即使国友藤二郎是国友村的领主,也不见得能看清——如果有这本领他也就不可能一度被堺市打压了。但现在的他已经明白,没有势力可以倚靠的他仍然会是面对打压毫无反抗之力的人,如果不想再度感受过往的艰难,就必须寻找一个支持的对象。而在他可能寻求到的支持中,只有热爱火器、对堺市又感官不佳的织田家最可能接纳他。
    这就是国友藤二郎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这说不清是那位商人利用了国友藤二郎,还是国友藤二郎利用了刀剑的商人,但他们之间已经达成了共赢……只要织田信长愿意收下国友藤二郎。
    铁炮因为原材料与制作工艺的要求,价格一时半会不可能降下去。但是既然织田家想要广泛地使用铁炮,国友藤二郎也就情愿成为织田专用的匠人,为织田信长源源不绝地生产铁炮!
    这意味着以后的铁炮就算有其他大名愿意出更高的价格购买,国友藤二郎也不会再贩卖了!
    “也就是专供——专供对吧!”
    三郎以自己的思路如此理解道,对还在下方跪着的中年人竖起了大拇指。
    “nice!那就这样吧!我会出合理的价格来买你们生产的铁炮的——因为快要和武田交战,既然知道要用铁炮,还是多买点比较让人安心呐。”
    国友藤二郎先是因为之前完全听不懂含义的“奈斯”而茫然地蹙紧了眉,但三郎之后说的话立刻就让他遗忘了这个词,连略显刻板和愁苦的脸也变得容光焕发起来。
    他能依靠的仅仅是制造铁炮的技术,但是作为一村的领主,他也不可能一点常识都不懂——像是快要和武田交战这一类的信息,想来并不是能轻易泄露出来的东西吧?
    会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说起这个,织田信长……是真的接纳了他吧!
    他不由得佩服起织田信长的胸襟来。
    他是不敢在一个刚见面的人面前放出这样的消息的,光是判断对方是不是真心实意大概就要耗尽心力了,推己及人,织田信长这样的豪放态度实在是太过难得、也太让人震撼了!
    就算是恶名在外的“第六天魔王”又如何——这个男人,确实有着让人顺从的魅力啊!
    国友藤二郎心头一热,情不自禁地朝着三郎叩下头颅。原本因为对方可怕的名声而犹豫忐忑的内心,也不知不觉变得十分安定了。
    ……只是在他走后,三郎也就不可避免地遭受到了兰丸的询问。
    “殿下!您、您为什么要对那个人说这么重要的事啊!”初次担负上护卫三郎的重任却毫无用处——好在一切都平安无事,森兰丸在国友藤二郎离开后就忙不迭地将不动行光交还给了三郎,“这实在太……不,您的决定不可能有错的!”
    还算年幼的孩子已经有了一定的敏锐度,虽然并不可能知道什么紧要的事情,但在之前武田攻打明智城时,从织田家风雨欲来的气氛里已经意识到了武田会给织田家带来的威胁——然而这一点用都没有。对于父亲为其效忠致死、自己也为其工作的三郎,森兰丸完全是盲目地信任着对方的判断。
    “很重要吗?”三郎半点不觉得自己刚刚说的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困惑地抓了抓头发,答道,“嗯——反正迟早要和武田对上,大家也都知道了啊?”
    “但是您说要用铁炮什么的……这是战术上的事情了吧?万一那位国友先生只是来刺探情报,然后告知武田……”被自己想象的画面惊到打了一个寒颤,森兰丸咬着下唇,竭力克制身体的颤抖,对着三郎期盼地说道,“殿、殿下是想借机试探,特地告诉他假的消息吗!”
    三郎满不在乎地摇了摇手:“不是,我说的是实话。”
    “噫!”
    森兰丸不出意外的又被吓了一跳。他苦恼地抓着自己的衣角,绞尽脑汁地为三郎的做法寻找合适的理由。好一会儿他几乎拧成一团的五官才放松下来,有些紧张地看着三郎。
    “那、难道说殿下早已和国友先生接触过,确认了他值得信任?”
    三郎十分果断在此否定了森兰丸天真的猜测:“没有啦,我也是第一次见。”
    靠谱的猜测被接二连三的驳回,要森兰丸再想出什么合理的猜想,实在是太难为这个孩子了。小小年纪就已经可以看出日后俊美风姿的少年瞪着一双大眼睛瞧着地面,半晌才丧气地、破罐破摔地说道:“总之……总之殿下深谋远虑!小人才能有限,不能明白您的做法……但是!您既然愿意告知国友先生这种事,必定有自己的打算!小人不知道能做什么,但、但只要您吩咐,我也会竭尽全力的!”
    “喔噢!很努力啊,兰丸!”三郎夸奖道,“不过现在还是算了——身材长相都和小孩子一样的兰丸总会给我雇佣童工的感觉……等你成年后再说吧!”
    虽然同样会将三郎的行为过度解读,但森兰丸目前还没有家臣们那样藏住心思的功夫,即使是自己的猜测被否决,对三郎的话也深信不疑——这种尚且稚嫩的依赖与信赖先不说在可不可靠,至少森兰丸目前表现出来的决心是难以撼动的。
    作为被森兰丸满怀信任、实际上偶尔并不靠得住的三郎,对于这位森可成留下来的次子也颇觉喜爱。他并没有多少作为父亲的经验,信忠一半靠着归蝶的教导、一半是自由发展变成了如今的性格,其余的孩子原先是明智光秀的、现在也仍被交给明智光秀教导……唯一被三郎手把手亲身教(影响)过的人,就只有那位曾经嫁给浅井长政、徒手就敢抓蛇的奇女子阿市了。
    可想而知,三郎除了经验不足外,也毫无作为父亲或是其他长辈的自觉。他对森兰丸的喜爱与其说是对一个年幼小辈的爱护,不如说是平等的将对方放置在类似“熟人”“玩伴”的位置上,并且在多年征战的生涯中,他对待自己“意识里认为是平等对待的人”,也已经多出了自我与专制的成分。
    附带一提,织田家的所有家臣、包括德川家康都能套用上这种模式——嗯,这可能就是德川家的家臣一直认为三郎对德川家康不太尊敬的原因吧。
    今天的三郎,恐怕也暂时忘了自己已经要四十二岁的事实。
    “铁炮现在也不是我一个人再用——以前那些和三好家一起围攻我的佣兵就用这个用得很熟练嘛,所以就算说出来要对武田用铁炮也没有关系。”大概是得到了“铁炮专供商”实在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三郎顺口对着兰丸说道,“反正我也用过很多次了,武田也应该早就知道了……咦,难道说因为这个原因才把交战的地方定在长筱吗?但是那里的地形也没什么奇怪的,说要选地形,还是选择时间更靠谱一点吧?”
    迎着兰丸惊讶的目光,他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说道:“算了。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我会胜利就对了——久违的在历史上迈出一步!”
    ※※※※※※※※※※※※※※※※※※※※
    你已经在历史上迈下很多步了,三郎:)
    在织田信长菊与刀里,国友藤二郎是由秀吉推荐给信长的。为什么我要说这个呢,那是因为我查到日后国友村被秀吉控制。
    ……怎么什么都有你在,秀吉。
    以及之前大家都对奇妙丸感兴趣,就在这里告诉大家,奇妙丸指的是织田信忠。名字的由来呢……嗯,给大家贴出织田信长菊与刀的原文,是这样的:【当长男生下来时,由于他觉得婴儿的脸长得非常奇妙,因此为他取名为奇妙丸;由于次男生下来时头发就非常稀疏,因此取名为茶筅丸;至于三男三七丸,则是由于在三月七日出生;这种轻率的命名方式,真可说是绝无仅有的啊!】
    信孝(三七丸):呵。
    老实说吧,信长(们),你们是取名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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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者“金鱼面”,灌溉营养液 +1 2018-01-11 01:30:44
    ——谢谢大家的营养液啦!么么哒!!
    以及上次在读者群里聊天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个if路线23333并不打算继续写,也不打算作为本文番外,就直接在作话里给大家看看啦。
    ——if路线:假如三郎小光当年没有遇到。
    永禄十一年,这是明智光秀——不,这是真?织田信长预备拥护足利义昭上洛的一年。
    在十五岁的时候,织田信长曾意图逃出尾张,前往美浓。他的身体状况实在糟糕,主家的织田信友也多次暗示他的父亲信秀改立织田信行为继承人。无论是可以预示到的危机,还是眼前所承受的压力,都让织田信长不堪重负,为此甚至做出了放弃“织田信长”这一身份的打算。
    最终的结果却是他被亲父及时的拦了下来。
    要确立一个身体虚弱的嫡子为继承人,织田信秀也同样顶着巨大的压力。出了这一件事后,织田家认为信长不适合继承家督位置的家臣越发多了起来,织田信长的母亲也因为偏爱信行对于信长微妙的窘境袖手旁观。但到最后,织田信秀仍然没有剥夺织田信长的继承人身份,反倒是织田信长也在亲父严厉的训诫下不得不打消逃避的念头,以并不适合在乱世生存的脆弱身体,艰难地带领胜幡织田家走下去。
    从他诛杀亲弟信行到现在,已经过了近二十个年头。
    偶尔他会梦到与现在的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生——不具有织田家的重担,作为家臣为他人工作的人生。哪怕他并不知道他所工作的人是谁,那种微妙的幸福感与轻松感却久久停留在心中,只是——
    现在的他,已经不可能屈居人下了。
    因为他是织田信长。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被拥有了“夺取天下”的野望。在诸多人才都因为这种志向投效他的时候,在发觉织田家除非迅速强大否则无路可走的时候,他只能默认这一野望的存在,在越来越乱的局势里谋求发展的时机。
    这简直像是他注定要走上这条路一样。
    “感谢信长公愿意施以援手。”
    细川藤孝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意识。织田信长抬起头,态度冷漠地看着这位足利义昭的家臣——长年将权利握于手中让他积威甚重,即使在京都之人看来只是个“乡下人”,也是细川藤孝必须谨慎对待的存在。
    他的目光着实冰冷,让之前已经谈妥了上洛事项、只是再度确认一次的细川藤孝对他前后态度的变化有些奇怪。将军倚重的细川先生试探地转过头,果然看见了在自己身后站着的、一个穿着铠甲,举止却十分粗鲁的侍卫身上。
    那才是织田信长真正的视线落点所在。
    “将这样的人放入殿中护卫,细川先生是在轻视我吗?”
    织田信长语气平静地问道。
    细川藤孝自然是能看出他潜藏在平静之下的怒火,只能低下头,将原本想在织田信长面前遮掩、以免对方看轻将军的窘况和盘托出:“请您不要怪罪。将军实在人手简薄,这个侍卫是我的家臣,暂时充作将军家臣用以护卫——三郎!到外边去!”
    一边这样说着,他一边转过头去对那个侍卫呼喝道。
    他呼唤出来的熟悉的、与自己有一部分重合的名字,让织田信长生出一种莫名的、如同被什么拂过心头的微妙感受。
    织田家的家督抬起手制止了细川藤孝,示意那个侍卫凑近并将面甲取下——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与他一模一样,却写满了散漫与不羁的脸孔。而比那张脸孔更能让人注意到的,是对方与他一样的双眼里闪烁着的犹如孩童般、万事都理所当然的光彩。
    织田信长突然见就有了种一切事情都回到了正轨的错觉。
    “三郎吗——不。从今以后你不要叫这个名字。”织田家的家督对着这个侍卫说道,“你要叫明智光秀。”
    他继续道。
    “接受这个名字,然后成为我的家臣——可以吗?光秀。”
    原名三郎的男人诧异地看着他,只沉吟了一瞬,就干脆地做出了回答:“好啊!”
    于是织田信长笑了起来。
    “那就这样决定了——明天我就准备上洛。”他对着细川藤孝温和地说道,“我的这个家臣,就由我先带回去了。”
    ——————结束。
    三郎是细川藤孝的家臣然后充作将军家臣这个梗来自明智宪三郎的《本能寺之变》里有关明智光秀出身的说法。说明智光秀曾经作为身份低微的“中间”(联系足轻和小者的中间人)在细川藤孝手下工作过,然后因为永禄六年的足利义昭的“幕府”极度缺乏人才,而为了填补人员空缺成了将军家臣。这个梗里也调整了时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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