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的话让羽柴秀吉心中一凛的同时, 也有种“终于来了”的微妙解脱感。
    在明智光秀“办事不利”(指波多野兄弟的事情)却没有被三郎迁怒后,他就知道三郎对此的怒火终究会降到他的头上——所谓明智光秀将伯母送入城中最终被杀、质问三郎最终被斥责又被送了刀安抚的事情,羽柴秀吉持有的是与大多数家臣不太一样的看法。他同样因为不知道明智光秀家中的具体情况而不清楚“送伯母为人质”的事情真伪,但他清楚的是,明智光秀看似一反常态的下是与以往行事风格无异的稳扎稳打, 而且明智光秀的气势不见颓废, 提起三郎的态度仍未改变, 又有连续拿下城池的功绩。因此他大胆猜测,明智光秀与三郎并未因为这一次的事情生出嫌隙, 三郎的赠刀也没有暗藏着威胁之意, 仍是单纯的表示与明智光秀的亲近。
    明智光秀既然没有被三郎迁怒,那么在八上城的变故中,被迁怒的当然就只能是他羽柴秀吉了。不过羽柴秀吉聪明地避开了织田信长怒火最盛的当口, 时间过去月余后,织田信长就算再想迁怒他, 最后发泄出来的怒火也只剩下些能让他不痛不痒的余波。
    德川家——饶是羽柴秀吉是半路出家的武将, 他也清楚德川家与织田家之间地位的不平衡。像是这种内通武田的可怕变故,一旦激起织田信长的怒火, 那点脆弱的同盟情谊根本就不够阻拦,届时等待德川的毫无疑问就是覆灭。
    纵观织田信长前半生的行事,这个男人何曾手下留情过!
    就算织田信长一时间按捺不发, 等他扫除了最大的敌人后, 又怎么可能还留着“同盟”来妨碍真正“一统天下”的伟业!
    羽柴秀吉不觉得他的做法有问题。至少在面对德川家康的问题上, 他确实是花了心思。他清楚的知道, 不管三郎对德川家康的重视是假象还是真实存在,德川家目前都是织田家暂时不能割舍的一条缓冲带。三郎必定是仍然想要保住德川家康的。
    那么由德川家康先行认错、并且做出足以表明真心的举动,这才是给双方台阶的合理行为。不管是换做丹羽长秀还是换做明智光秀在此,都不会对羽柴秀吉的做法有异议——羽柴秀吉仅仅是促使德川家康下定决心而非威逼,这已经是能算温和的手段了。
    所以说,三郎对他的这个质问,果然是在仍因波多野之事在迁怒吧?!
    几乎从未揣摩对过三郎的心思,这次(自以为)难得的掌握住了一次对方的想法,羽柴秀吉比起惊恐和无奈,更多的是渐渐从心底生出的喜悦与舒心。他对三郎既厌恶又不敢妄动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他从来就摸不准三郎的路数,只要是和三郎面对面的场合,不管他是有多少的小心思,都可能被三郎的“突发奇想”打断——而他一直以来想要在织田家进行的,恰恰是这种小动作。眼下终于能够打破这种怪圈,就好像黑暗隧道中终于出现了微光一样,让羽柴秀吉心头大为舒畅。
    他并不担心三郎这次的迁怒对他造成太大影响。织田信长虽然任性,却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笨蛋——对并没有太大过错且身为织田大将的他,织田信长再怎么想宣泄怒火都不可能将他一撸到底。因此羽柴秀吉闻言也只是低垂下头,做出不知所措、愧疚的表情,诚恳地说道:“是的,但是筑山夫人已经与武田勾结,并且已经找到了相关证据——”
    “是哦,那好像比较麻烦。”完全没有羽柴秀吉脑补的那样想太多,三郎的表情先是恍然大悟,随后又变成了理所当然,“因为家康一直很爱惜女孩子嘛。不过也不用担心他那边——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才对啦。”
    羽柴秀吉对此只是暗暗冷笑。三郎这种不痛不痒、连斥责都欠缺力道的话,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半点杀伤力。
    但是三郎话锋一转,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不过,因为太珍惜女孩子,家康对这种事会很纠结吧——果然,秀吉你在里面帮了忙?”
    羽柴秀吉忙不迭地说道:“小人不敢妄言,只是将您的意思告知了德川殿下而已——”
    “啊啊,这不是重点啦。”三郎随意地挥了挥手说道,“我也是刚刚才想到的,秀吉你呀——”
    “好像经常会做多余的事?”
    羽柴秀吉隐隐的嘲讽笑意顿时僵在了脸上。
    他猛地抬起头,急迫又惶恐地为自己辩解道,做足了被误解的忠臣姿态,谁也看不出他的心里到底是平静无波还是因为三郎刚刚突然的发言而又惊又惧:“不,小人只是为了殿下去为德川殿下解说利害!我绝无什么对您不利的心思!!”
    “因为大家都没有这么干过,所以秀吉做起来满明显的。”只是认真的陈述事实,三郎平静无波的脸却仿佛笼罩上了一层阴影,让他散漫的表情也变得压迫感十足,“我是不讨厌这样啦。不过,以后不要这样做了可以吗?”
    “因为让别人代替我下决定,总觉得奇奇怪怪的。”
    羽柴秀吉喉头一紧,原有的轻松感在这一刻已经荡然无存。
    他不敢去想三郎口中的“蛮明显的事”到底具体指向什么样的事,自己迄今为止做的手脚到底有多少落入了三郎的眼中。直至现在,他动作最大的也只有波多野兄弟与竹中半兵卫一事,但羽柴秀吉也有信心,这是自己做过最为完美无缺的事情,就连天时地利,都恰巧地站在了他这一边,哪怕仓促,也没有留下任何能够被人抓住的、决定性的线索。如果说三郎只是因为发现了他以前的手脚进而敲打他,那么这个时间点未免选得太过凑巧;如果说三郎是知道了他现在做的手脚进而暗示他,这种不痛不痒的斥责反而更叫他胆战心惊;如果说三郎其实是一直知道他做了什么,只是视而不见,直到他之前的行为触及到了底线,才在此时提起——
    那么,织田信长的城府未免太深,他伸向家臣身旁的触手也藏得太深了!!
    羽柴秀吉已经觉得自己的后背渗出了冷汗。
    可是在这种时刻,他还是要绷住自己对三郎忠心耿耿的嘴脸,以惶恐又愧疚的口气,表示接受主公的教导:“是,一切都是小人太过欠缺考虑的缘故!!请殿下务必原谅我这一次!”
    “诶,也不要反应太过度了。”三郎歪了歪头,对羽柴秀吉这夸张的告罪接受良好——这也可能是因为他征战至今,实在是见过太多家臣、太多降臣、太多敌人对他告罪求饶的画面。因此他的表情没有一分触动,只是态度平常地微微扬了扬下巴,说道,“自做主张是你做错了喔。不过宇喜多直家的事情也多亏你啦。”
    他这干脆利落、赏罚分明的态度实在没办法让羽柴秀吉感到一星半点的宽慰。貌如猿猴的青年已经难以维持住脸上的表情,只能将头深深的埋下,额头触到地面,摆出一副真心告罪的架势,将自己阴沉警惕的脸藏在了袖子的阴影之下。
    “那么这次的事情也辛苦了。”三郎以他熟悉的、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嗯,就这样!秀吉你可以回去了!”
    羽柴秀吉当然是忙不迭地告退。
    被三郎以这种完全不讲礼仪、干脆直接的方式赶出去,羽柴秀吉分不清自己的胸口到底是松口气的成分更多,还是被数次侮辱酝酿出的怒火更多。但是他清楚,他现在还不能脱离织田家——不,不是不能脱离,只是没有意义。
    安国寺惠琼已经向他表示了善意。但是,从织田家的大将转而成为毛利家的大将,这对羽柴秀吉来说,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变化——他仍然是仍人驱使的存在,并且,就算身为大将的他突然背弃织田,对织田造成的影响也不会动摇其根本,那个男人(三郎)的脸上仍然会是那种漫不经心、不将任何事情看进眼里的表情,不会因此有丝毫的变化。这种程度的背弃,既洗刷不了羽柴秀吉当年作为忍者被愚弄的屈辱,也给予不了羽柴秀吉超越织田信长的未来。
    他想要获得的权势,才不是继续作为谁的“手下人”拥有的那种权势。
    织田信长是为什么敲打他,又是为什么放过他……这都没有关系。只要他仍然能作为织田家的大将,继续的立下功劳,他就能够继续在织田家生活下去,也就能继续与织田的家臣、忍者接触,一步步壮大自身,直至能将双方的地位完全颠覆。
    风微微的吹起,凉意从羽柴秀吉的后背朝着他的四肢侵袭。
    不管织田信长是自觉能够掌控他,还是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这都不能熄灭他自数十年前就燃于心中的烈焰。只是暂时的蛰伏而已,在织田信长又一次放松警惕之前,他不介意成为一个一心为主的良臣。
    毕竟,在损失了一个竹中半兵卫后仍未接受教训——这样的织田信长,就算是被身边的毒蛇反咬一口,也应当会无怨无悔的吧?!
    羽柴秀吉兴致冲冲而来,神情萎靡而去,他这幅样子没有避开旁人,因此很快就有人知道了羽柴秀吉被三郎斥责一事。因为德川家的事情暂时没有宣扬出来,德川家康本人也在最近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前来觐见三郎,因此几乎没有人猜到羽柴秀吉被斥责的事情与德川家康有关——他们自然的将之归结于羽柴秀吉明面上的借口“宇喜多直家求和”的事情上,认为是三郎不愿意接受宇喜多的投降,甚至迁怒羽柴秀吉。
    说句实话,有波多野兄弟的例子在前,宇喜多直家的心里是很慌的。不过他不缺胆识,也知道已经摆明了背叛态度的自己再无返回毛利家的可能,也就破罐破摔的等着三郎对他的命运进行宣判。好在不过几日,安土那边就传来了准确的、三郎愿意赦免宇喜多家的消息,这让宇喜多直家立刻松了一大口气,对(误以为)羽柴秀吉的出力也越发感激。
    他已经将行就木,难以报答羽柴秀吉的恩德,也难以给予织田更多的诚意。但是他有一名聪敏的儿子——他不奢望儿子能一跃成为织田信长的直臣,但清楚,被织田信长一手提拔、忠心耿耿的羽柴秀吉同样有投靠的价值。因此,宇喜多直家只稍加思考,就决定将儿子送到羽柴秀吉的身边,成为后者的养子。
    他这个儿子也会继承宇喜多家,不管日后在战场的天赋如何,至少已经有了在乱世立身的价值,羽柴秀吉应当不会推拒——
    实际上,羽柴秀吉确实没有推拒。
    他毫不犹豫的就决定将宇喜多直家的儿子接过来,并且不忘许诺会将这个孩子当成亲子一样对待,未来对方元服时,不出意外的话他也会取自己名字中的“秀”字为这个孩子命名——在将写着这样内容的信件寄出去后,他的脸上重新浮现了阴郁的、似乎闪着凶光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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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早替换。
    ——已替换。之前错写成了宇多喜。实际上是宇喜多。
    这件事来自信长公记第十二卷。原文如下。
    【九月四日,羽柴秀吉从播磨返回安土,汇报说自己已经接受了备前的宇喜多直家的投诚,希望信长颁下赦免他的朱印状。信长怒道:“事前未曾询问我就与之谈和,自作主张。”立即将他遣回了播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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