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鸣的鼓乐声里,应邀参与射礼的臣子们将来到武德殿台阶前。酒过二巡,文臣往东,武将往西,分别在宫殿南边的席位上落座。接下来就是正式的比射。
    左右千牛卫呈上御用的弓矢,皇帝从御座上站起身来,走到西边的射位上。乐坊开始演奏《驺虞》,这是向皇帝提示射箭时机的乐曲。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九五之尊和他前方的熊皮箭靶上。唯有陆幽一人的目光,却穿过了整个射箭场,看向了坐在对面的大臣们。
    戚云初的手札上一共记载有二十五个人的名讳,然而到场的却显然远远不止这个数字。
    因为几乎所有受邀的臣子都带来了他们的家人。有的是兄弟,有些是叔侄,但是最多的还是父子。
    费不了太多的功夫,陆幽就看见了他要找到的人。吏部尚书唐权就坐在东阶下第一排席位上,而坐在他身边的,正是唐家的独子——唐瑞郎。
    那日匆匆一别,转眼又是百余个日日夜夜。
    记得上一次看见唐瑞郎,还是在青龙寺里,透过纸窗小洞里的匆匆一瞥。当时昏暗凄凉的场面至今仍历历在目,可唐瑞郎的面目表情,却是一片模糊。
    陆幽深吸一口气,摆脱掉阴沉的回忆。他乜斜着双眼,眺望眼前的那个人。
    十四岁的瑞郎,身量拔高,轮廓加深,已经依稀有了英俊青年的影子。即便此刻他端坐于群臣之间,但是那奕奕有神的姿容,也绝不输给任何一位皇子。
    陆幽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唐瑞郎,而瑞郎的目光则落在了正弯弓搭箭的皇帝身上,专注中带着一丝期待。
    陆幽依旧记得当唐瑞郎注视着自己时的感觉。
    那是一种让人心跳加速的悸动,是一种甜蜜和酸楚交织的慌张,是自己浅尝辄止的美好记忆。
    但是,这一切仅仅都只是记忆。
    ……都是因为那个男人!
    陆幽再度将目光转向唐权。
    如果此时此刻手边有一把弓箭,他想自己会忍不住射穿这个男人的咽喉。
    这个男人,不仅害得他家破人亡,更间接地将他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生离死别、半残之身……过去的种种苦难逐一在眼前战线。
    陆幽一阵阵地起着寒栗,胸口不断上下起伏。虽然理智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能误事”,但是身体却好像一位激进愤懑的大将,拒绝听从理智软弱的指挥。
    耳边,“驺虞”的乐曲声节节相催,仿佛一个好战者从旁蛊惑。
    就在陆幽头昏脑涨的时候,他仿佛感觉到了一道视线,像是有谁在注视着自己。
    他勉强回过神来,冷不防地发现唐瑞郎竟然正在看着自己。
    陆幽的思绪在这一瞬间变成一片空白。再回神时,他已经与唐瑞郎四目相交了好一阵子。
    巳时初刻的阳光落在唐瑞郎的脸上,让他的双眼透出柔和的琥珀色。他的眼神也如琥珀一般温和沉稳。
    上一次如此对视,那是什么时候?
    是水边的那座破败小亭,唐瑞郎将他搂在怀中,放任他大声地哭泣。
    “哭吧。我知道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当日画影亭中的这番话,时隔数年依旧无法从心底深处抹去。
    忽然间,陆幽心里的纷乱开始了沉淀。就像一场暴风雪迅速归于平静。
    而当障眼的风雪平静之后,陆幽猛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悬崖边缘。如履薄冰的高高朝堂,一旦坠落下去,就是万劫不复。
    自己究竟是如何才走到了现在这一步?陆幽恍恍惚惚,如同做了一个大梦。
    但是他明白,自己绝对不能掉下去。
    因为戚云初说过:雨落到地上就会变成污水,而只有高高地积蓄在云端,才能令人仰望。
    “唐瑞郎看见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宣王赵阳。”
    陆幽如此告诫自己,同时冷淡地别过脸去。
    就在他刚才出神的时候,皇帝的四支箭已经全部射完。熊皮箭靶上的箭枝也全部被取下了。陆幽虽然没有看见成绩,但从皇帝的表情上不难看出他并不满意。
    皇帝之后,第二位上前射箭的自然是太子赵昀。只见乐声响起,太子弯弓搭箭,架势十足。
    燕射的熊皮箭靶上共有五种颜色的标的,从由内而外,分别为红色、白色、苍青色、黄色和黑色。
    太子赵昀这第一箭射出,中得是第二格白色的位置。第二箭中苍青色,第三箭则正中中央朱红色标的。
    如此成绩,对于一名皇子而言已经算是不错。陆幽扭头去看皇帝的表情,果然比刚才柔和了一些。
    这个时候,太子架起了他的最后一支箭。
    不对!陆幽眉头一皱。
    只听弦声乍响,箭枝向着熊靶飞去,却将将擦过了最外层的黑格,射中了唱靶者避箭用的屏风。
    末箭脱靶,这可不是什么吉兆。
    不止是皇帝,就连在场的宦官与观礼的大臣们都面露惊愕尴尬之色。
    唯有太子本人反倒哈哈大笑起来,将弓矢随手塞给一旁的侍者,径直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是故意的。
    陆幽看得真切,那最后一支箭,太子故意将箭尾往上挑了一挑,自然射不中靶位。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不屑还是不满?
    陆幽暂时没有头绪。
    接下来射箭的人是康王赵暻,表现也是平平。陆幽倒没有仔细看——因为接下来就轮到他比射了。
    在小宦官的引导之下,陆幽走下台阶,来到了武德殿的西门外。
    在这里,他脱下左边的衣袖,袒露出整条左臂与半边胸膛,右手拇指套上白玉透雕的扳指。再从侍射者手中接过弓,并将三支箭插在腰带上。
    弓与他平日里练习时所用的重量差不多,弦在阳光下微微闪光。他勾起弓弦弹拨两声,听见清脆的嗡嗡声。
    穿过西门,他可以看见康王赵暻已经归位。他深吸了一口气,迈开脚步朝着射位走去。
    鼓乐声响起,但射箭的时机还未到。陆幽深吸一口气,目光从容地扫视四周。
    皇帝与萧后看似闲适地靠坐在御座上,双眼却流露出关切的神色。太子赵昀喝着茶,康王赵暻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南边观礼的大臣们则十分安静,数十双眼睛不带情绪地看向这边,不是期待也不是紧张,单纯的例行公事而已。
    陆幽又一次看见了唐权,这个阴沉危险的男人同样也正看着这边。那目光如刀刃,在陆幽的脖颈边上游走着。
    不要管他。
    陆幽告诫自己稳定心神,同时缓缓拉开弓箭,将箭枝架在弦上。
    他努力控制住呼吸,尽可能地减少手腕的抖动,开始将目光一点点地移向靶位。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余光再一次看见了唐瑞郎。
    等一等,唐瑞郎的那种表情……
    不同于任何一位在场的观礼者,只见唐瑞郎瞪大了双眼,死死地盯着陆幽的脸庞,连嘴唇都微微张开了,仿佛下一秒钟就会突然站起来喊出什么似的。
    他这是怎么回事?!
    陆幽心中“咯噔”一声,紧接着却又听见耳边《狸首》之乐急促,已经到了必须射箭的节奏点上。
    没时间再做调整了。
    仓皇之中,陆幽方寸大乱,仅仅凭着感觉举箭就射。谁知弦声响起的同时,左手虎口忽然一阵剧痛。
    观礼的人群中又响起一阵潮水般的低呼。只见那箭枝斜擦过箭靶,落在了文官席位前,距离唐权仅仅只有五六步之遥。
    第44章 知人知面
    由于没有来得及调整好姿势,陆幽的虎口被箭尾擦过,落下一道伤口,有殷红血丝不断渗出。
    鼓乐声戛然而止。萧皇后焦急地朝着戚云初使了一个颜色。
    戚云初快步下了台阶,朝着陆幽走来。
    在外人看来,他这是在关心宣王赵阳的伤势;可唯有陆幽才看得出,戚云初的眼神是冰冷的。
    “别过来。”
    陆幽忽然喝阻了戚云初,又扭头吩咐一旁的乐正:“继续奏乐!”
    乐正不敢擅作主张,立刻看向戚云初。而戚云初则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皇上。
    皇上缓缓点头,继而鼓乐之声再度响起。
    摒弃杂念,平心静气。
    陆幽甩掉虎口上渗出的血珠,重新深吸一口气,弯弓搭箭,瞄准箭靶。
    第二枝箭,带着清脆的弦音飞射而出,射中青格,距离朱红靶心仅仅只有寸许之遥。
    原先窃窃私语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紧接着陆幽又射出了第三枝箭。
    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观礼的人群发出了潮水一般的低呼——只不过,这一次是货真价实的赞叹。
    就连太子和康王都瞪大了眼睛,坐直了身体。
    第四枝箭,陆幽已经进入浑然忘我的境地。手臂轻舒之时,弓弦应声而响,而箭枝已经射上了熊靶。
    又一次,正中朱的!
    腰间已无箭枝可取,陆幽这才长吁一口气,缓缓回过神来。
    面前七十步的地方,三枝羽剑依旧插在靶上,仿佛旗开得胜的将军在炫耀着自己的战功。
    再去看北边武德殿的屋檐下——皇上与萧皇后二人都喜形于色,仅仅只是碍于身份威仪,才没有走过来庆贺。
    在左右一片赞扬声里,陆幽看见萧皇后朝着自己招手。
    于是他走到殿前的台阶上,正准备行礼,却已经被萧皇后亲昵地搂了起来。
    温柔的、温暖的、令人安心的……母亲的气息,一点点包裹着陆幽的身躯。
    虽然这并不是他真正的母亲。
    他默默地接受这份并不属于自己的母爱,脑海中却回想起母亲身处囚车之中的凄冷背影;回想起那个粗糙的骨灰坛,回想起城南高岗上的无名茔冢。
    眼下就是清明,可是他却被困在这华贵的囹圄之中,就连为亲人扫一扫墓都做不到……
    陆幽越想越悲戚,再急着要收住情绪却已经是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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