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残月上浮,挂到明珠眉梢,是一抹酸涩的笑意,“你别助我,我真花起银子来可不手软,仔细到时候叫你倾家荡产!”
    他只是笑,恨不得捧上所有的金银拜伏在她面前,求她另一个畅意舒心的笑,“那我就再多挣些银子,多到数不尽,让你剔金倒银、踏锦跺翠。这都不值什么,重要的是你高兴。”
    倘若一个女人的“高兴”简单得能为金银所买,那宋知濯相信自己会将毫不吝啬的倾尽家财。他们相爱,这是他在金樽檀板的浮华红尘中唯一能十分确定的事。
    他在她耳边笑出一口气,为她总是如此的“懂事”与“理解”地对待自己,也为自己总是想竭尽所有想讨她欢心的“纯真”。
    笑过之后,他将眼投向万丈烛火,里头闪着生机勃勃的什么,小月、张氏算不得什么,只是他在人生棋盘上为夺回尊严绞杀的几枚棋子,他真正想要的,是终于重新堂而皇之地站起来,踏着理想,以爱作支撑,去够得一个男人从出生时就带来的本能欲望——令人臣服的权利。
    同样的野心在这夜盛开,一如曲径旁正妍丽的玉兰。玉兰下,小月秉执一盏明黄宫灯,穿庭过径。罩着殷红金压边儿的长锦褙、粉蝶对花月华裙,鬓上对穿珍珠钗,后髻细压百鸟朝凤流苏镀金小凤冠。
    金细流苏在暗夜中摇摇欲坠,似一段截不断的时光。她等待多时,终于由这段时光中熬过来。
    眼下,转过太湖石,她呼一口气吹灭灯笼,朝门外两个值守的丫鬟颔首笑开后踅进屋内,又得一个小丫鬟上前来问:“小月,这大夜里的,你来做什么?”
    “我来替老爷送件东西给太夫人。”小月蜿蜒笑开,寒碜碜地对着明火,背靠冷月。
    “这也奇了,”那丫鬟一行领她绕过细廊,一行笑谈,“你是大少爷院儿里的人,怎么来替老爷送东西?况且老爷还在阁中忙公务吧,传话进来说今儿不回来的。”
    至棂心月洞门下,小月回首,眉目含情,“正是老爷今儿不在,才叫我送来的。”
    那丫鬟顿一瞬,打头进去,掠过侍女图的落台屏,哈腰在榻下同张氏柔声,“夫人,有个丫鬟过来,说是替老爷送东西。”
    年气尚在,宋追惗便又扎首进一堆公务中,除夕那夜零星几句真假莫辨的话儿亦如那烟花消散在无尽的功名利禄里,似乎是一场幻梦虚空,一醒来,又是灰的心、冷的墙,而张氏则是困在墙内,找不到出口的囚鸟。
    她倦亸地斜一眼,鬓上一只金凤仍布了鲜明的光在她脸上,“叫她进来。”
    或许在从前,听见他叫人送来东西,她会难掩小女儿情态,欲说还羞地同旁人有意无意中炫耀“老爷真是,分明在忙事儿,又想起送这些个劳什子儿来做什么”,但时过境迁,一想到她从前沾沾自喜引以为傲的伉俪情深不过是一场藏血雨腥风的骗局时,她只能毫不期待地“叫她进来”。
    丫鬟退下,即有小月错步进来,牵裙到她面前,蹲一个万福,“给太夫人请安。”音调高高低扬起,亦如她的头颅与尊严。
    案上点一盏轻焰,挑得老高的烛芯寸寸生辉,罩住张氏竭尽全力摆出的高态之姿。闻得小月身上浓烈的苏合香,她又叠了双眉,“你是大少爷院儿里的人,老爷怎么会叫你送东西来,送什么?他在阁中还好吧,可有说明儿能不能得回来?”
    “好,”小月嘴角悬着刀锋,绽一缕轻笑,“老爷才升了官儿,自然什么都好,若不好,也就眼下一桩事儿,故而他叫我送了东西来,求太夫人成全。”
    言罢,她由殷红玉兰花儿的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精致的青花瓷瓶呈于榻案上。稍后,张氏捡了瓶摩挲于手中,一寸一寸,直到里头的鸩液腐蚀了她的心。
    她隐约猜着了,却仍旧问:“这是什么?”
    “是药,”小月浅淡地立在轩厅中,如冷月挂在云翳的夜,“鹤顶红,太夫人听说过吗?就是红信石,吃下去,不肖一个时辰,恶心呕吐,窒息而亡。”
    张氏将瓶搁回案上,上下将她扫眼一遍,立时讥讽笑开,“是大少爷叫你来的?他想要我的命,做梦!”
    下首,小月的裙裾如涟漪荡开,自寻了一个折背椅坐下,眼底兜着一块寒冰,“太夫人多心了,我说了是老爷,或者说,是‘为了老爷’。”在张氏追视而来的目光中,她笑了,“太夫人先别急着叫人赶我,且听我说完。我叫小月,不知荃妈妈有否同您讲过?我娘原是这府里的一个婢女,叫您发配嫁了人,没多久就被折磨致死,您还记得吗?”
    回忆的线千传万转,最终落至小月身上,“哦,原来是你这个小贱人,我说呢,年前在大少爷院儿里时,你咬住我不放,敢情是替你娘报仇来了。”
    小月凝着她,挂一下弯眉,指尖“咣咣”地摆弄方案上一个蚯蚓走泥纹钧窑盏,“我说了,不是为别人,只为了老爷。”
    顿一瞬,她收了玉指掩于袖中,将臂搭在案上,眉目含笑地拈来风月,“太夫人恐怕还不晓得,我是叔叔背着你养大的,也是叔叔将我接进这府中来。小时候,他总是很忙,难得来看我一回,可次次来,次次都带着我喜欢的一些玩意儿,我对他的爱,大概就是被这些玩意儿一件件堆起来的……,”
    淡愁笼上眉心,翳着薄薄一层忧思,“我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样,你也晓得他这个人,一心只挂着前程仕途,女人对他来讲,不过只是沿路的野草野花,他不会永远停在原地,他会不停地向前走。但他却说要娶我,我信他,就像你从前信他一样。可眼下却犯了难,你不死,他怎么娶我呢?”
    “呵…,”张氏由怔忪中拉回神来,奋力地维护从前高高在上的笑,“你想叫我给你让道?你做梦!小贱人,你以为你凭着从你娘身上传下来那点子不自量力,就妄想着取而代之?你也不看看你自个儿是个什么身份,贱婢之女,也不过是个贱婢!”
    恶语劣词灌入小月耳中,也不过化为风轻云淡的一个笑,“我说了,不单单是为我,也是为了老爷。延王被囚,你张家满门待斩,你以为,你凭什么能好端端的在这里?是老爷在其中费力斡旋,因为一旦你牵扯其中,就会把他,把整个宋家都牵连进去。老爷说过,今儿圣上虽不追究,却难保他日天子反复无定,你同张家是血亲,同延王关系太近,只要你活着,就是悬在宋府顶上的一把刀,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也是二少爷、你亲儿子以后仕途上的一个污点。”
    仿佛惊雷劈开了心窍,张氏骤然想起焰火璀璨、璇玑溢彩的那夜宋追惗口中那些痴言软语,或许是在替这段姻缘唱祝悼词,或者是瞧她“人之将死”,他便“其言也善”,又或者,是口蜜腹剑哄着她甘心赴死,正如从前哄得她那些机关密报一样。
    她甚至有些相信,是他故意纵这个小婢女而来,只为替他代口他不能亲自说的话儿,毕竟他惯常会的,就是这借刀杀人。
    这一刻,分明有什么将她的心寸土挖走,所剩浩瀚缥缈的空腔,却仍旧维持身份体面,横眉睨着小月,“这是你一腔情愿的说辞,我不信你。”
    小月轻拂垂髻,满是个无所谓的笑出声儿,“我晓得您也不愿意信我,但事实摆在眼前,您是官宦小姐,肯定比我更懂这朝堂之事牵一动百的道理。况且,张家满门呐,就因为您的愚蠢送出了性命,您怎么敢保证,不会又因您的愚蠢葬送了老爷、葬送整个宋府?”
    她朝上一瞥,案上的烛芯业已烧出长长一截,耷下着,亦如张氏耷拉着的肩与思绪。她心内崩不住的欢欣,正随着满室碎金的流光、在另一位老女人的枯萎中旋舞。
    尔后,她牵裙而起,错过宝榻时,再度关照一句,“太夫人,您可想想清楚吧,身上已经背了张家一门孽债,就不要再搭上宋家了,造孽太多,可是要下地狱的。”
    说罢,衣裙翻飞而去,留下清檀宝香,烛火万丈。
    张氏仍呆滞在原处,出奇地,没有哭。她的眼泪大概是在头三个月业已流尽,只将干涩的眼瞪向前方三尺虚空,虚空处,走来张家列位,将她每一片皮肉拧起来耻笑谩骂,最尾,走来早故的吏部尚书张老爷子,只是不住地轻叹,“我早说,不要你嫁给他,不要你嫁给他……。”
    可不?她似乎将身上最后一丝气力俱化为一笑,笑中叹来,由一开始,就犯了蠢。
    又一顶金轮,被阴翳所避,在漫长的天,散来闷而沉的半点庸光,罩着庭院雪苔、泪粉渐匀。
    下了朝,又在阁中耽误了半天,宋追惗才由阳关落幕十分回府,挥了小厮进得高门,一路杂曲萦廊,才进得书房,便闻听屏后翕响。
    他翻开一张冷金帖,喉间滚来玉箫嗓,“小月,出来,裙摆都露在外头了,还藏什么?”
    果不然,小月旋裙迎风,高堂阔梦地笑着转出来,蹭过半张椅,吊着他的玄色锦绣的臂膀,轿香软语,“叔叔,你怎么才回来,这才初几呀您就见天不着家。”
    他鼻稍微动,轻笑一声,“贼寇可不管你过不过年,这两日延州边境不似太平,辽人牧民屡犯我边境,故而朝中有些忙,怎么,你找我有事儿?”
    “有啊,天大的事儿,”小月折颈在他的肩头,隐隐为他总愿意将这些烦忧之事说与自个儿而高兴。绢袖盈香,珍珠耳坠挂在她的笑脸旁,如是水中明月,“下个月是我生辰,您年年都要送我礼物的,今年可别忘了啊。”
    浅淡的槐影落在宋追惗脸上,斑斓叠影,衬得一抹笑意晦暗不明,“不会忘。信你找得如何了?”
    话锋蓦然由春花秋月转至乱世纷争,小月的脸色也由行楷转为刀锋横立的瘦金,“我每个角落都翻遍了,不知大少爷给藏去了哪里,或者根本就不在府中,我晓得,景王一日没被立为储君,您就一日不放心,要不您再向外头探听探听?”
    缄默中,宋追惗细思来,这封信关系了自个儿是生死前程,而自个儿却是宋府的顶梁柱,他那位儿子聪慧如此,必定不会将一个能倾覆宋家的把柄轻易交到外人手中……
    顷刻,槐影偏晃,他便得以灵光,或许,这封“信”只是那个有几分聪颖的女人同景王与他开的一个玩笑,是他们过于谨慎,才被这谎言牵绊了二十年。
    仿若乍来春风,拂过他的脸,重锁的眉解开,一度解开他多年的心结,“小月,找不着就算了,这几年,辛苦你了。”
    “不找了?”小月倾着长长的珍珠耳坠,偏首隔着几寸,些微警惕,“那叔叔上回答应的事儿怎么算?”
    “我答应了你什么?”
    小月丢了他的臂膀,娇着身子转正了头,唇上似能倒挂梅瓶,“叔叔耍赖!上回分明答应了我要休了太夫人,另聘我为妻的。”
    他只摇首叹息,半慈半硬的一双眼睇住她,“你还小呢,若想嫁人,改明儿我设个宴,收你做义女,便有多少官爵子弟等着你挑,难道不比我这糟老头子好?”
    “不,我谁都不要,只要叔叔!”
    蛮横娇俏的一阵软语里,直把天色下沉,上浮明月。
    而张氏院里,吹过的是另一股寒风,拉肉割骨地将她在生与死之间反复横扯。一连几日,左边一望,是了无生息的沉寂、右面一寻,是张家的三千孽业与宋家的安危存亡,还有永无止境的欺骗怀疑。似乎哪一头,都是万丈深渊,熬残灯影,熬碎薄心,她有限的智慧也想不出另一条出路。
    直到宋追惗由丫鬟秉灯引来,她方由浑噩中醒来,望向他,不住襟泪涔涔。
    才由丫鬟去了斗篷,打棂心门转进里间,宋追惗便看见那样一张脸,在胭脂尘粉中流出千溪万河。他胸口骤然一跳,与仕海风波中所历经的惊心时刻不值一提,却是平缓岁月中再难求的揪心。
    心上的落差在他脸上得以弥补,他凝重了眉,愁态似乎能与他淹没在满纸公文中时所媲美,他赶两步上去,握了她的腰将她落于膝上,“这是怎么了?我才几日不回家,你又想起那些伤心事儿了?可吃过晚饭没有?我瞧着自打上年开始,你就一日瘦过一日,这样下去哪成?”
    灯花参差,错开了张氏的眉眼。她的眼泪是一种习惯,旧时光里回回有了烦难,就在他面前哭一哭,得他劝一阵、哄一阵什么都能迎刃而解。
    可眼下是他亦解不来的一个心结,她必须自己面对、选择,“哭一哭就好了,这还不到七月呢,等到了七月,我还有一场大哭,你这就不耐烦了?”
    他一壁环着她的轻腰,由她手里抽了海棠细绣粉绢子,一点点替她搵着眼泪,但搵干一颗,又有一颗。
    他不禁细笑了,“你哪里来的这样多眼泪,莫不是把南海的水都装到眼睛里去了?打从年轻时候起就一日要哭个几遭的,刚嫁给我那阵,我在阁中忙公务你要哭,后来又说濯儿不尊不重你,也是哭,再往后有了书儿,又说他尿湿了你的衣裙,也要哭。”
    调笑中,她将眼别向榻案的明焰,火光如何轻跳,再点不燃她眼中半点光芒。想起来,她自己也笑,笑从前雀目无知,莺心无恨,斜枕春愁,而如今雁书不到,蝶梦无凭,漫倚高楼1。
    旧时光一片一片由她眼底入心,砌成高墙,将她禁锢在不通不明的孤城里头。她眼里又扇下一滴泪,回望宋追惗,像他从前说谎一样,也对他说谎,维护残破的夫妻情深,“老爷真是,又取笑我。我不过是想起亲人伤心,我晓得你也没办法救得了他们,我自己窝着哭一哭还不行?”
    她婆娑泪眼骤然嗔出来宋追惗的人间俗念,只觉雾路濛濛中,有炊烟,有暖帐,还有萦在下处的热流与绕在心上细微的痒。这大概亦是一个如他这样“年轻”的男人本能的最低级的欲望——在身下的战场,征服掠夺一个女人的纯真与爱。
    他将人拦腰抱起,踅入榻后屏风里的另一个天地,一行一吻,“横竖哭不尽,那就换个地方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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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宋 晏几道《诉衷情·凭觞静忆去年秋》,原句:晖脉脉,水悠悠,几多愁。雁书不到,蝶梦无凭,漫倚高楼。
    64.  风波   路遇溃兵
    密云在长夜散开, 逐渐在中霄呈现一快月玦,环缺的部分,似乎是飞花雨落中谁人之心。更鸣漏永下, 浄泚的湖面被寒风拂起片片涟漪。
    于张氏来说, 她垂老的心正彻底在涟漪中一寸寸的死去。就在方才, 在宋追惗怀里闻见若隐若现的苏合香那一刻。
    他是从不熏这种香的,而她自己则常用乌合香, 苏合香的味道近几日只在一个低贱如蝼蚁的奴才身上闻见过,却一直映在她脑子里驱散不尽。眼下,这股恼人的香由丈夫身上袭入鼻稍, 与印象中的香味儿重叠, 熏得她头痛欲裂。
    “你在想什么?”
    倏尔, 宋追惗兜着她肩头的手抖一抖,由帐外孤盏投进的寂静暗黄中豁然一笑,“现在还想哭吗?”
    张氏难答,她确实是想哭,却已欲哭无泪, 水分以狂风扫落叶之势在这先前几个月挥发, 独剩下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干瘪身体。或许曾于那夜的烟花下有过涅槃的迹象,最终说来, 又只如一场辉煌的回光返照。
    久等不来她的娇或嗔, 宋追惗垂了浓密的睫毛, 在他的脸上拉成一片茂盛的树林。然而只能看到她蓬松的发顶, 其间有几根白发在枯黄帐中极为显眼, 明晃晃地提醒他——这个女人,曾以她简单的愚蠢滋养了他一路加官进爵。
    他心内蓦然升起一点什么,丛脞繁织, 理不出缘由,总之是他久违许多许多年的一种酸楚,有些令他鼻塞。好在他正平步青云,业已官居二品,兼任参知政事,以他比同龄人年轻许多的身体来说,大概能熬过一朝宰辅童大人,最终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如是想,他埋首在张氏发间轻吻一瞬,瓮声中带着些许志得意满,“改明儿,我去给你请封二品诰命,以后还会有一品诰命,让你再戴冠披帔地接受众人拜礼。再有宫内近日新出有御造的雨花锦,你大约喜欢,我去求得一些来你做衣裳。”
    他几乎从来不在甜言蜜语上吝啬,张氏听过近二十年这样的话儿,而他也几乎都做到了,除了“几乎”以外微小的一点真心。然她更膨胀的需求都是建立在这点儿真心上,若无有,一切虚荣浮华皆为泡影。
    斗帐之中,她已经不能再作出回应,直到宋追惗要起身撩帐去吹蜡烛,她才轻掣他一把,“别吹灯。”
    吹灯后,铺天盖地的黑暗里,似乎总有人、许多人站在灯火璀璨的黄泉彼岸凝望着等待她。而身侧则是永远触碰不到真实的黑暗……
    火舌在兽耳铜盆里噗嗤跃起,随后一寸寸的气馁湮灭,直到天光再度亮起,压下它在黑夜里的嚣张。
    夜与日没有尽头,掠过轮转岁月已至二月,浅浅余寒春半,雪消蕙草初长1,骨里红梅与苍白玉兰在枝头渐渐枯萎,新一季蔷薇的新叶反徐徐吞没墙头。一树梨白下,有春兰、迎春、三色堇、金盏菊、仙客来、结香、一品红均生嫩苞,等待朔风褪去,暖风拂来。
    长亭下正演一出“十八相送”,明珠在早春的锦色中轻风兜挽、轻风兜挽地扯着宋知濯用绸带扎紧的袖边儿,“你今儿可别再大意了,平日间说你你也不听,不过是操练嘛,何苦那么卖命?搞得一身血呼啦嘶的伤,每日替你上药我都上不及。”
    早春的风带着寒,宋知濯的衣领上缝了一圈儿紫貂毛,浅色下是深重的幽蓝,剔透如一块蓝宝石。他替她将垂下的碎发捋过,指端带着极缠绵的风,“你心疼了?我晓得了,不过舞枪弄棒的,在所难免嘛,我已经极小心了。外头冷得很,你快进屋去,我这就走了,没事儿的话晌午后我就回来。”
    诸粉芳菲,四溢的流香兜着明珠的裙,她仰着小脸儿明目皓齿地一笑,眉黛初翠、绿云新上,“那我等你回来一道吃晚饭,赵妈妈传话儿来说今儿给我留着才掐的春笋。”
    相舍后,辞过小春景,转到浮云廊,迎面走过来小月,满脸的春色,连裙上也沾绿带粉,秀色无边。
    她指尖捏了张云绡帕,朝宋知濯福身问安,“大少爷早,这么早就要到团营里去?”
    “嗳,当不起!”宋知濯虚扶她一把,带着些微惭色,唇间却笑得一丝高不可攀,“小月,我现在姑且称你小月,再过些日子,恐怕就要尊称你一声大夫人了。”
    风游长廊,撩动小月障帕垂笑,眼角溢出志得意满,“大少爷说笑了,这还得多亏了大少爷教我的话儿,不然朝堂上的事儿我哪里懂呢?据闻太夫人这些日吃不下睡不好,头发也见白,前两日病过一场,更有末笃之态,即便不喝那药,恐怕亦撑不了多久。”
    晨曦照在宋知濯背上,似乎消得一切前仇旧恨,宋知濯的嗓音如刚解冻的溪水,流着颤颤的凉意,“她会的,我们家这位太夫人,最是心痴意软,一脉同根传到老二身上,比她还甚,呵呵…,我在这里,就先提前祝你与我父亲夫妻美满,恩长爱永,白首共进。”
    “白首共进”四字,莫如投湖的珠宝砸进小月心里,止不住的泛金流翠。在她认为,宋追惗还那样年轻,只有同样年轻的自己才配与他共约白首,而不是另一个迟暮垂颜年近四十的老女人!
    摇首叹笑中,宋知濯错步而过,直到走得远了,才隔着朝雾晨光回瞥一眼小月,只见她轻盈的步伐转过游廊,俨然一只醉春梦蝶,沉在黄粱漩涡,却以为自己跌进的是一个酣甜的未来。
    织光浮锦,这厢浮梦那厢醒,跟随小月得意的裙,摆过四回游廊、蔓延花间,即回了自个儿的屋子。进门便朝一只肥厚得望不见眼睛的獢獢犬挥起艳酥小袖,“诛碧、诛碧,来,你饿不饿?别急,等宰杀了肥羊,割了肉喂给你吃……。”
    狗的长舌添过她红馥香软的小脸,一人一狗嬉笑妍闹,流丽出“咯咯”不断的尖利笑声。青莲正从门外路过,遥遥地朝屋里探一眼,只觉春寒如昨,恶风漫天。
    然而人不关己,关己的“人”只在另一边,她牵裙而出,转到隔壁大院儿,眼光踅入槛窗,恍惚见得明珠在妆案上坐着描眉,手中的蘸了黛粉的笔仿佛是马上□□,凝重地杀入一片盈草浅浅的草原。
    青莲荡目一笑,捉了螺纹纱绣裙转进屋内。听见细微声响,明珠执笔回望,立时把一张笑脸瘪得似叠纱皱锦,苦不堪言,“姐姐,你瞧,我怎么在这事儿上就这样笨,你分明教过我的,我怎么老是画不好?”
    “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成的,”青莲拖一张折背椅座在她面前,夺了笔蘸了粉,掐了她的下巴,一笔一细地描来,“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的,你急什么?我头先听人进来报我,说是金源寺来了个姑子,在角门上报你师父像是快不行了,我赶着来告诉你,你是什么个意思,要不要去见她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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