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当时就有些怀疑,现在已经证实了。”聂小蛮应了一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看不出哪几句为什么是假的?我记得信上说他看见鹰扬从翰飞家里出来。但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不错,但他说鹰扬穿着群青色的袍子、褐色半臂,戴着红结的绒帽。这就是不实在的。因为鹰扬后来告诉我,那晚上他出门时穿的是一件黑色皮毛的大氅,头上另带着一顶纯阳巾,装束完全不同。此外时间上也不吻合。因此,他当时一瞧那信,虽然还不敢直说,心中却笃定有人在诬陷他。”
    “你觉得这个写匿名信的人是谁?”
    聂小蛮摸摸下巴,迟疑地说:“对于这个问题,我此刻还不能回答,但我相信不久你就可以知道。”
    景墨停一停,又问:“还有那杭州女子王紫蒙,终究和这凶案有什么关联——”
    这时候突然有人来敲书房的门,声音很急迫,把陷入深思的景墨引得从圈椅中跳了起来。原来是卫朴前来送信。
    什么人会在此时送一封信前来?
    景墨问道:“是谁给你的信?说些什么?”
    聂小蛮头也不抬地边看边说道:“是冯子舟。他已经准备出发,问问我有没有动身。快巳时了,我们也应当走了。”他将外衣穿上,又开了抽屉,拿出一把有精美雕花铜纹的短剑,放在外衣袋里。
    看到小蛮携带武器,景墨顿觉气氛紧张了起来:“你现在往哪里去?”
    聂小蛮斩钉截铁道:“捉凶手!”
    景墨也站起来,心想,小蛮带着短剑去捉凶手,难道今夜里还要上演全武行吗?果然,聂小蛮接着说:“今夜我专门请你来,是希望你在捕凶时能助我一臂之力。”
    景墨立即应道:“那当然。但是我没有带什么家伙,你还有什么武器可以借我用一用?”
    没想到聂小蛮摇摇头:“不必,我估计今夜不会出什么大乱子。你用不着带武器了,咱们走吧。”
    说着,聂小蛮已取了方巾戴上,等景墨穿上外氅跟他同去。
    门外边西北风呼呼地肆虐,吹在脸上像刀割一般,冷得着实厉害。聂小蛮早已雇好一部二轮马车,他向马车夫说了一句,便和景墨一同上了车。
    聂小蛮裹紧了大氅,靠着座垫叹息。
    小蛮轻挑车帘看着外面的风雪,道:“这十天来的天气,城中不知已经冻死了多少贫苦百姓,江南本来是文章锦绣地,温柔富贵之乡,如今小民啼饥号寒,冻饿倒毙。更可叹者,看惯了墙阴屋角的倒毙的倒卧,早晚连同情心也给弄麻木了!唉,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景墨只有沉默以对,黑暗,完全的黑暗。就存在于这片黑暗的领域里,少数人凭着祖宗的福荫,或是利用着权位和压榨手须,攫取了大量的资财,便高楼金屋锦衣玉食地过分淫乐,而大多数百姓却只挺着嶙峋瘦骨,与无情的西北风搏命!
    我大明立国至今还不到二百年,已现枯株朽木之相,怎能不叫人忧心呵。
    马车在静寂中驶行了一会,景墨禁不住问:“我们这是去哪啊?”
    “聚宝门码头。”
    “趁夜船去哪?不会是出海吧?”
    “哈哈哈,你想哪里去了,假如顺利的话,我们只须候在码头上,等那凶手自己投到罗网里来。”
    “你知道凶手今夜要乘船夜逃?”
    “我料定他如此。”
    “啊?你只是料想如此?”
    “是的,不过我也不是完全凭空猜测。今夜傍晚时我得到真正的消息,所以我预料不会落空。”
    “那么这凶手到底是谁?”
    “你马上就可以亲眼见证了。”
    马车已到码头外的货仓,对话也到此结束,小蛮和景墨便匆匆走入。一路就走到了快开的船边,准确了位置。
    “怎么,还有人夜里出发吗?”景墨有些不解。
    “聚宝门出发,可以经过清凉台、石头城、狮子山、石灰山,入长江。这一路船只很多,这种人货两运的大船,有时候晚上出发倒更畅快些。”
    景墨再看,发现这是人货两齐的那种鸟船,因设有多个隔仓,可以分开人和货。现在货物还在装船,码头上火把照得通明,往来的苦力只穿着单衣,又在背上垫一块布,搬着、挑着、抬着沉重的货物在寒风中喊着号子来来去去。
    但是站上已有不少乘客麓集在堆货的左右,等待着上船。聂小蛮把衣服裹紧了,混在众客之中,向往来的人们逐一辨察。
    小蛮低声问景墨道:“你也注意瞧着点,这里面你可有面熟的人?”
    景墨也向四周瞧了一回,答道:“没有,你说冯子舟已经先出发。他也是到码头上来的?”
    聂小蛮点点头:“他也许已经在到了,我们去那边瞧。”
    在一个堆满柴火的柴房前,也有许多来往的人,景墨瞧见冯子舟当真已站在柴火房的门口。
    景墨想走近去,聂小蛮忙把手肘抵在景墨的肋下。
    小蛮道:“此时节不必过去招呼,咱们先盯着人。”
    景墨跟着小蛮走到柴火房之前,聂小蛮向里面一个穿黑裘皮袍子的船老大打了一个招呼。
    聂小蛮道:“我们要在这里站一会儿,可碍事吗?”
    那船老大识相地笑道:“不妨,二位大人有公事?”
    聂小蛮点头微微地一笑,并不作答,便和景墨走进去。这地方的确选得倒好,外面的人既不注意里边,人从里边瞧那从大门里出去的乘客和水手,却一个个都很清晰。
    景墨向聂小蛮道:“看来还有得等了,你何不趁空再给我解释几个疑点?”
    聂小蛮却低声道:“现在还不是解释的时候。”
    “简单地说几句总没有关系吧。”
    “你想问的不会还是‘真凶是谁’这个问题?”
    景墨道:“这次你可没有猜中,我刚才问王紫蒙有没有关系,恰被卫朴打岔了,你还没有回答我。”
    聂小蛮想一想,又低声道:“紫蒙也和司马鹰扬父女俩一样没有关系。二十八日晚上卯时光景,她的确去找翰飞讨过回音,但没见着,而且半夜的时候她真的没去过翰飞住处。她的下半段故事其实是杜撰的。她交出的一把刀是果子刀,刀上的血是麻雀血。”
    “真的?”
    “我想她用不着再骗我。”
    “那么,那捕快凯南看见的披狐裘的女子又是谁?”
    聂小蛮迟疑地说:“这个么,我不知道。哦,也许——嗯,这女子也许没有关系。”
    景墨又问:“那么王紫蒙为什么用这假造的故事去自首?”
    “她之所以自首,假说刘翰飞是自己误杀,目的是想替鹰扬父女俩脱罪。”
    “这简直不可思议!这女子也认识鹰扬父女俩?”
    “当然认识。不但认识,而且关系很密切。不然她也不会冒险自首。”
    景墨追问道:“这真让我想不到,难道这里面又有什么曲折?”
    聂小蛮喃喃地道:“曲折是很多,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明白的……别问了,船客们已在陆续上船了。我们留意些吧。”
    聂小蛮伸长了脖子举目外望,全神贯注在络绎不绝的乘客们身上,景墨只得闭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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