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真万确,大人,我看得真真切切的——一个黑面鬼!要是再这样子下去,我准会发疯!……大人,我好害怕啊!求您救救我!”
    说这话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的白皙的脸上满是被恐惧所侵袭后的阴霾,一双漆黑的眼睛张大了,嘴唇上的血色也褪尽了,声调也随着他的话语而颤抖起来。
    聂小蛮坐在这小客人的对面。他正在抚摸着怀中的一只大黄猫,《相猫经》有云:猫之毛色,以纯黄为上,纯白次之,纯黑又次之。其纯狸色,亦有佳者,皆贵乎色之纯也。驳色,以乌云盖雪为上,玳瑁斑次之,若狸而驳,斯为下矣。
    这只大黄猫一身黄色的绒毛,没有一根杂色,就像擦过油似的铮亮,专有个名目,唤做:象牙黄。
    聂小蛮的目光从那刚才说话的少年脸上转而向景墨。
    小蛮轻轻地问道:“景墨,你还记得我们那位小友崔宁远吗,这样的事真教我有些寒心。”
    景墨默默不答,心头稍稍震了一震。两人共同的老朋友崔宣哲的儿子崔宁远,曾经和两人开过一次玩笑,幸亏聂小蛮的听觉特别敏锐,终于没有落进他的圈套,才不至闹成笑话。但事后思量,聂小蛮觉得那个小少年不容易应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件事景墨曾经记录到了镇抚司的卷宗里,一些朋友也知道那个案子。这一天竟又有一个叫做魏陶陶的少年郎,带了一个鬼故事到我们馋猫斋里来请教。这倒是难得的事。
    聂小蛮又鉴于前一次的殷鉴,才向景墨提起崔宁远的事。
    景墨的目光偷偷地打量那位少年。只见他的脸上泛着灰白色,倒与他的年纪十分地不相称,显然为内心的恐惧所控制了,身上虽穿了青衫和白色中单,头上戴了梁缁布冠。
    并且他的座椅又靠近火炉,但当他说到“黑面鬼”的时候,景墨看见他的头颈短了几寸,嘴唇也稍稍地颤动。景墨揣度他这状态,似乎真有什么恐怖危险的事情要请聂小蛮了断,不像是故意来戏弄生事的狡诈之辈。
    聂小蛮又回头过去,淡淡地问那小客人。“你说你真的瞧见一个黑面鬼?”
    魏陶陶连忙应道:“正是,我已经连接看见过三次。”
    聂小蛮道:“你记得倒十分清楚,那么你说得仔细些。第一次你是在几时瞧见的?”
    魏陶陶凝神忖思回忆了片刻,才答道:“今天不是正月初七吗?第一次就在前天初五晚上。”
    “大约在什么时候?”
    “那天我吃过了晚饭,我和致远舅舅和攸宁、宝样四个人在客堂里打了一回马吊。约摸~玩了一个钟头,致远舅舅就回去。我正要回进房去,又被攸宁、致宁拉住了,要我讲故事。我勒他们不过,只得照例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有明一代盛行“马吊”,其实是一种纸牌游戏了,分为十字、万字、索字及文钱等四门。
    打马吊要四人一桌,每人轮流摸取八张牌,以色子决定哪方是庄家。三家打庄家,如果庄家赢了,则继续坐庄;如果输了,就让位给下家。当时,人们将坐庄之人称为“主将”。所以,打马吊又称“打主将”。
    聂小蛮拦了一句:“慢。攸宁、致宁是谁?”
    陶陶道:“他们是我叔父的儿子,攸宁比我小两岁,交新年才十三岁,致宁却还小两岁。他们都还没开蒙,只在家里识几个字。我自己已经在私塾读了三年书了。”
    聂小蛮点点头。“说下去。以后怎么样?”
    魏陶陶道:“我讲完了故事,就进房去。那时应该才到戌时,所以我一时还睡不着。我想起私塾里先生留的作业,教我们背熟韩昌黎先生的《原道》一文,还远未熟悉,不如趁这空儿,打开书来温一温。我于是翻开书来,才看得三五句,偶然抬起头来,忽然看见玻璃上一个大如巴斗,黑如锅底灰那么的黑鬼脸!唉!……大人呐,真真吓杀人了!”
    聂小蛮怀里的象牙黄叫了一声,给自己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小蛮仍不动声色地瞧着那少年,问道:“那时候你怎么样?”
    魏陶陶的呼吸又开始急促起来,答道:“当时,我不禁大吃一惊,急忙站起身来,想要呼救。不料那窗上的黑脸一眨眼间便不见了。接着我开了侧门,点了一支蜡烛,走到客堂里一瞧,黑漆漆没有一个人影。我再壮着胆子走到窗外天井里去看时,忽然一阵冷风突的把烛火吹灭了。我愈发惊骇,慌忙回到房中,心一个劲的乱跳。”
    魏陶陶的面色比刚才更加惨白了,连他的手足都在瑟瑟地颤动。若说是伪装,恐怕没人会相信这样一个少年竟会有这么天色的演技。
    聂小蛮低头想了一想,温声宽慰道:“少年,你大可不必如此害怕。便真有鬼怪也找不到我这里来,你大可宽心好了。我问你,那晚上你讲的故事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魏陶陶道:“那个故事的题目叫做‘长脚鬼’。那是看门的吴三讲给我听的。”
    聂小蛮一听这句,噗呲地笑了一声。那大黄猫醒了,弓身子一跃,无声无息落在地上,继而跑到别的地方玩耍去了。
    小蛮回头向景墨道:“景墨,你听到了没,看来咱们得替这位少年驱驱鬼了。”
    小蛮又向陶陶说:“少年郎,我告诉你。你不必再这样无意识地害怕。你所说的黑面鬼,大概只在你的心里面。你在晚上讲了鬼故事,心上就不免留下了一个鬼的念头。后来你回到房中读书,未曾心静,心念一动,便仿佛瞧见了一个黑脸的鬼。这原是你自己作弄自己。其实这世上最可怕的魔,乃是心魔,假如无法逃开心魔的侵蚀,只能任它侵入四肢百骸,毒入五脏六腑,要知道恐惧也是心魔啊。”
    魏陶陶忽地举起两手,努力地摇着:“不,不!大人,这不是迷信。我素来也是不怕鬼的。若说我因为讲了鬼故事的缘故才发生这回事,那么我们讲鬼故事已不止一天。以前怎么不见鬼脸?并且前天和昨天晚上,我己经绝口不再谈鬼,怎么那可怖的黑面鬼又连接地发现呢?”
    聂小蛮面带着微笑道:“据我猜想,后来两次,也无非是心魔作祟。你第一次既然害怕了,便种下了害怕这个心魔的种子。你也就越觉得真个有鬼了。”
    魏陶陶仍摇头道:“大人,您的话虽然在理,却是与事实不符。因为我第一次见了那鬼脸以后,心中也这样想过,认为是自己眼花,并不是真有什么鬼。结果到了第二天——就是前天——晚上,那黑鬼竟再次在窗户上显现出来!”
    聂小蛮仍忍耐地说:“好吧,那么你看见的还是像上一晚的一个样子吗?”
    陶陶说:“不!那时我不但看见一个黑脸,还看见两只发光的眼睛闪闪地转动。我急忙把隔房的周妈叫起来。我向她说明了,她就陪着我到庭院里去察看,却是静悄悄地没一点异样。那时候不但我吓得魂不附体,就是周妈也不由不颤栗起来了。”
    景墨听得出神,觉得肌肤上一阵寒冷,仿佛自己已置身在魏陶陶所说的环境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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