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蛮作赞许声道:“很好。你眼前的营生虽是辛苦些儿,可是心安理得,比较在那争权夺利的军阀们的手下,干那杀人喋血的勾当,总要好一些。”
    原来除了戚继光、俞大猷等名将之外,很多地方守备部队贪腐严重,长官喝兵血,吃空饷不拿当兵的当人,甚至有时候还要杀良冒功。
    聂小蛮语气很婉和,词意是温慰。这是聂小蛮谈话的艺术,目的在拢络对方的心,使他能心悦诚服地说真话。效果真不坏。来人微微叹一口气,又点点头。
    聂小蛮顺水推舟地问道:“我问你,你从前的伙伴中,不是有一个叫金禄军的吗?”
    那人定着眼睛寻思着,一时似乎回忆不出,接着他摇摇头。
    “我不认识。”
    答语又是意料之外的。聂小蛮正要继续发问,忽而仰起些身子,侧着耳朵倾听。他随即向景墨微微点点头,目光向室门转一转。景墨立即领会了,急忙走出书房,反身将室门拉上。
    景墨到得外面,果然看见卫朴领着金禄军的妻子轻声走进来。她的身上还是那套过度时髦的装束。景墨忙迎上前去,向她附耳说了一句,叫她不要声张。她点点头,一言不发,跟着景墨走到聂小蛮的书房的门口。身子来略一窥视,便立直了向景墨点一点头,似回答正是这个人。景墨暗忖这人既然就是何少梅本人,为什么又不承认和金禄军相识?
    书房中的谈话在继续,景墨当然不便再进去。景墨向那妇人作个手势,就站在门外偷听里面的谈话。偷听是不道德的行为,不过景墨是执行职务,在理应当别论。
    何少梅答道:“我当真不认识这个姓金的,并非说谎。”
    聂小蛮道:“你新近还向他借过钱,怎么说不认识?你不是说谎是什么?”
    室中安静了下来。接着何少梅忽发出突然醒悟似的声音。
    “喔,你说借钱给我的人?他不是住在黄家圩的吗?”
    “是,黄家圩一百四十一号。”
    “对了。可是他并不姓金,他姓王呀”
    “姓王?叫什么?”
    “叫王得魁。”
    “得魁?……嗯,不错。他是和你同伍的?”
    “是的。他是江阴壮丁勇字营的千总,我在壮班威字营当总旗务。我们从前虽然早相识,不过并没有怎样交情。”
    两个人都是吃官粮的,聂小蛮的观察没有错。刚才那假托的金禄军所以不承认,用意显然在掩饰他的秘密。进一步推想,聂小蛮所假定的“在军队中结怨”,大概也离事实不远。景墨回头向妇人看看。她也恰巧在看景墨,她的脸上显着惊异的神气,似乎她的丈夫是军人这一点也是她以前所不知道的。
    聂小蛮和何少梅的问答实际上没有断,景墨的听觉也不曾溺职。通判冯子舟却始终旁听。
    聂小蛮说:“王得魁有一个哥哥,你可也认识?”
    那人停了一停,才道:“这个我不知道。”
    “那么还有一个姓董的人,你应该认识?”
    室中又静默了一会,才听得何少梅的答话。
    “我认识姓董的有三四个。大人,你要问的那一个叫什么名字?”
    “我知道有一个姓董的和王得魁有些怨仇。这个人当然也是行伍中人。你可知道这一回事?”
    “我—我不知道。但是当我第一次碰见王得魁时,他曾问我,有没有看见过董副守备。”
    “唉,那么这董副守备你也认识的?”
    “是,他就是江阴县的副守备,是老魁——呃,王得魁的上司。”
    “嗯,你可知道王得魁和董副守备究竟有什么怨仇?”
    “这个我不知道。老魁从来不曾提起过。”
    “那么王得魁问你的时候,你怎么回答他?”
    “我说我没有看见他。王得魁又问我可知道董副守备在哪里,我也回答不知道。”
    “实际上你可知道董副守备的踪迹?他此刻不在金陵吗?”
    “大人,我属实不知道。”
    “真的?我想你当时决不止这几句话。”
    “大人,我属实没有说什么。我完全不知道他们俩有什么纠葛;只知道得魁是董副守备。手下的一个千总——”
    蓬蓬蓬!
    “不好了!”
    景墨仔细一看,不是别人,就是那王得魁——假名金禄军的——仆人杨安子。
    警告声早已传进了书房。室门突的拉开。聂小蛮首先从室中冲出。冯子舟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他的玄色盘领道袍的袖子也卷了起来,好像准备应付任何紧急措置。
    景墨看见聂小蛮的面色灰白,眼睛中射出骇异的目光。聂小蛮临变不乱的精神,本是景墨素来佩服的,这时候他的惊奇出神的反常状态也是景墨难得看见的。
    那妇人首先开口,问道:“安子,什么事?”
    杨安子气息咻咻地答道:“他——他死了!哎哎,死了呀!”
    聂小蛮抢着道:“谁?……谁死了?”
    杨安子道:“老爷——老爷给人杀死了!”
    “哎哟!”
    那妇人一声惨呼,身子便站立不稳,向后倒下去。景墨急忙张臂将她扶着。冯子舟无所措手地在发呆,聂小蛮也咬着嘴唇,顿足叹息。
    “完了!”
    “聂大人,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冯子舟迷惘地插一句。
    聂小蛮不答,仍闭紧了嘴,在看那报噩耗的仆人。景墨暗忖聂小蛮本假定这是一件敲诈案子,此刻竟酿成了命案,怪不得他要自认失败。接着聂小蛮回复了镇静态度,开始问话。
    “安子,他死在那里?”
    “在门口的阶沿上。”
    “凶手是谁?有人看见吗?”
    “没有。我不知道。”
    那妇人勉强站住了,一听这话,不禁哭出声来,争着要奔出去。景墨仍拉住她不放,觉得她的两手如冰,呼吸也短促异常。
    聂小蛮回头向冯子舟道:“子舟兄,你和景墨兄陪这位王夫人先走一步。我还要向何少梅问几句话,随后就来。”
    他重新进书房去。
    冯子舟点点头,就和景墨一同扶着妇人,跟杨安子走出去。安子是乘了驴车子赶来的,这时一辆小驴车仍停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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