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哪!夏郎中早就问过他,我们更不用说,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哩。”慧贞皱皱眉,接口回答。
    “听说,王员外近来,有点胆小?”余郎中喝了一口茶,他把一只脚翘起来,在另一只脚的膝头上左右旋动着。
    “这——”慧贞纤细的眉毛,又微微一皱。她只说了一个字,以下的答语,却被邱公子劫夺了去,只听邱公子接口道:“在最近几个月内,我们这位员外,做过几笔黄白货的交易,数额相当的大,风险,当然也大得吓人!也许,他的病,这也是一种起因。”邱公子这几句话,像在和慧贞说,又像向这郎中解释。
    余郎中点点头,表示接受。他说:“在他恢复康健以后,你们最好劝告他,多做一些怡情养性的事,譬如:种种花草,养养金鱼,或者,画一画画,那都很好。”
    他说到这里,似乎因画画的问题,联想到了别一件事,他不经意似的向这青年问:“哦!邱公子,有一次,我好像在‘云河画展’里,遇见过你的。你在那边参加书画之事吗?”
    “没有呀!你弄错了。”邱公子望着这郎中。
    “可是你的泼墨画,却画得很好哪。”
    “胡闹罢了,千年难得玩一下,哪里算得上画。”邱公子不经意地谦虚;但他的语气,分明被引起了一点高兴。
    “你对于白描人像,也很有相当的研究哩。”余郎中把语声略略提高,突然这样说。
    “呃嘿!”这时忽有半声轻倩的咳嗽声,挤进了双方的对白,这是那年轻女人喉咙口的声息。
    “白描人像?!”邱公子向慧贞掠了一眼,他发觉这郎中在提出以上的问句时,眼色有点异样。立时他像省觉了一件什么事情似的,他迟疑了一下,却用一种过分严重的声调答道:“人像!我根本不会画白描,我只会画山水画;那——那是故有的泼墨画罢了。”
    “哦!江山风雨之类,是不是?”一串轻松而简单的话语,从这郎中的口角间溜出来;这句话遮掩了他口角间的一丝不易被觉察的笑意。
    三人暂时静默。室中充满了沉寂;这沉寂似乎带有一点紧张的意味。
    “让我看看他去,那边没有人哩。”慧贞娇柔的声气,首先打破了这寂寞。
    “不必忙,王夫人!”郎中忽然走近那扇门,挡住了这年轻女人的去路,他说:“我知道王员外怕冷静。我已招呼了许多人去陪他。车夫、园丁、湖州娘姨,还有小丫头,大队人马都在卧室里,请你放心吧。”
    郎中一边说,一边在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这纸片的反面,潦草地写着许多密密麻麻的数字,像是一个相当繁复的记帐帐单。正面,却清楚地写着一行字。——他把这纸片,交给慧贞说:“这是药费,请夫人核算一下,对不对?”
    慧贞把这纸片接到手里,一看,立刻她的点漆似的眼珠,露出了非常的困惑。她惊诧地喊:“呀!这是什么药?那么贵?”
    这惊呼声把邱公子吸引了过来。他凑近这少妇的身子,看时,只见这纸上写着一行欧体小楷的字迹道:合药费,九百四十五两。
    这一个含有神秘性的数字,使这青年的神色,迅捷地起了一种特异的转变!足足有一小会儿以上的呆怔,他方始讶异地问:“余郎中,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说:有两个——或者是两个以上的人,他们‘合’成了一种‘药’,他们共同取得了九百四十五两白银的‘合药’费。”他从那少妇手内,收回了那张纸片,耸耸他的肩膀。
    “我不懂!”邱公子厉声说。
    那少妇的两靥,泛出了一重苍白。她在悄然赏鉴着地毯上的裂纹。
    “你们都不懂吗?不懂也好。我有一个很曲折的故事,预备告诉你们。我自己听到这故事,也还不满半个时辰咧。”郎中向这二人摆摆手,像主人招呼宾客似的说:“最好,请二位坐下来,静听我说。一听,你们就明白了。”
    当时,这一室中的三个人,他们的表情,是相当有趣的:这年轻的女人,抬起她的彷徨的视线,有点失措。她呆看着邱公子似乎要取他的态度为依靠。而邱公子呢,似乎已被这郎中的凶锐的眼光所慑服;主要的是,他不知道对方这一个言行离奇的家伙,究竟是什么人?他无端说出这种离奇的话来,又是什么用意?——他满腹怀疑。但结果,终于局促地,退向室中半垂着窗帷的一角间,占据了一只光线较暗的椅子。那女人,见邱公子已先坐下,于是,她也在对方一只距离很远的椅子内,困扰地坐下来。她抽出了肋下的一方小手帕,下意识地反复玩弄着。
    两人眼看这一位莫名其妙的郎中,把他的另一只脚,潇洒而又准确地,翘在另一只脚的上边,突然似想起了什么又把脚放了下来,他又回身掩上了门。然后,拉一拉衣服,换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在近门一张坦背的圈椅内,悠然坐下。
    室中三个不同型的人,坐成了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接着,他从医包里取出一根铜烟锅,装了一锅之外,就抽了起来。
    这位余郎中的烟瘾,似乎相当的大。他不让他的嘴角获得较长的休息,接连又燃上了新的一支。在这暂时静默的空气中,他似乎在卖弄他的吐烟圈的技巧。他把一腿叠在另一条腿上,颤动着他的光亮的靴尖,喷够了一阵烟,然后从容讲述他的故事。
    他开始这样说道:“昨今两天,我曾屡次听到我们这位王员外,喃喃地,在说‘忏悔’两个字。我知道这里面,一定含有一些动人的故事。于是,我特地制造了一个单独和他谈话的机会,准备用一只舌尖做成的钩子,把他心底所藏的秘密,设法钩索出来。”
    在浓烈的苏禄国烟草的烟晕中,只见对方的一男一女,不安宁地默然注视着他,在倾听他的下文:“我向他保证:我是一个可靠的佛门弟子;我劝他把我当作一位禅师,把心头要说而不敢说的话,尽量倾吐出来。如此,才算真诚的向佛祖进行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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