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苍狼松了一口气,她也不想跟慕容炎独处一室。两个人顺着深深宫闱,踏月而行。慕容炎走在前面,夏风撩起他黑色的衣袂,人若乘风。
    左苍狼垂下视线,不去看他,说:“昨夜廷尉夏大人到微臣府上,说了好一通话。”
    “哦?”慕容炎开始有些感兴趣:“是为了向朝中那拨老臣求情?”
    左苍狼说:“有这个意思。”
    慕容炎终于有些兴味,说:“你不是一向不说这些的吗?”
    左苍狼理所当然地说:“之前不说,是因为觉得陛下不会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感兴趣。经由上次陛下提点,微臣只好事事留心,并且据实以告了。”
    慕容炎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半晌一巴掌拍她头上:“还敢嘲笑孤小心眼?”
    左苍狼不闪不避,挨了这一下子,说:“微臣不敢,不过这次夏大人献上一策,微臣觉得甚为可行,特意前来禀明陛下。”
    慕容炎说:“说。”
    月色如霜,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斜斜长长,映在宫墙之上。前行不多远,便是明月台了。左苍狼说:“如今局势安稳,真正令陛下为难之事,不外乎是燕王。燕王乃陛下生父,又曾是大燕君主。无论陛下派谁前往,一旦他未能活着回朝,陛下都难免落一个弑君杀父的千古恶名。
    如果陛下清理朝堂,燕王回朝是不足为惧了,但是这些朝臣,一个一个,都是对大燕江山、对慕容氏有所贡献的人。在朝为官几十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清理这些人,只怕纵然有人理解陛下的良苦用心,却也难免觉得陛下残暴凉德。”
    慕容炎冷笑一声:“继续说。左苍狼,你要是今天没有一个完美的对策,自己回去把《虎钤经》抄一千遍。”
    左苍狼无言,王允昭说得对,他改变杀害慕容渊的想法,其实是有点受她影响的。是以这时候她提出清洗朝堂也不可行的时候,他难免恼怒。明月台就在眼前,慕容炎拾阶而上,足下是千里明月光。
    左苍狼也只好跟上,说:“夏大人昨夜前来,正是为了此事的应对之策。”
    两个人一前一后,登上千阶明月台。左苍狼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有说:“燕王现在应该还在马邑城附近,他没有寸瓦遮身,一时也无处可去。而马邑城,临着孤竹和无终,如果他被孤竹人掳去,当然就回不了晋阳,而且也和陛下毫无干系了。”
    慕容炎脚步微顿,然后继续前行。左苍狼继续说:“一旦他落入孤竹之手,陛下就可宣布尊他为太上皇。孤竹如今本来就忌惮我们,拿了太上皇在手里,当然不会轻易释放,也不会杀死。最大的可能,就是向我们索取贡奉。而陛下只需要每季为太上皇送去所需器物与用度,以敬孝道即可。”
    慕容炎说:“如果孤竹要我们缴纳赎金,赎回太上皇呢?”
    左苍狼说:“孤竹畏惧我们攻城,有了这面挡箭牌,不会轻易放人,即使开出赎金,也会是一笔天文数字。陛下一边与其商谈,一边拖延即可。完全不必理会。”
    慕容炎说:“这计策,当真是夏常有想出的?”
    左苍狼说:“朝中遗臣,虽然不愿伤及旧主,但其实心里还是忠于陛下的。毕竟大燕在陛下治下,不仅洗刷了向西靖俯首称臣的耻辱,新政的推行、赋税的减免,桩桩件件,他们也是看在眼里的。既浴皇恩,也念旧德,只是旧主非明君,良禽不得不择木而栖啊。”
    慕容炎说:“父王在马邑城一事耽搁良久,孤竹仍未异动。怎么不动声色地让他们擒住父王?”
    左苍狼说:“孤竹现在占领的地方,乃是俞国旧地。陛下忘了,俞国皇帝达奚铖、皇叔达奚琴还在我们手上。哪怕俞国已经片瓦无存,但微臣想来,他要传个信,找人提点孤竹王几句,应该不成问题吧?”
    慕容炎这才点点头,说:“这些事,明日你去办吧。”
    说话间,已登上明月台。左苍狼拱手道:“微臣领命。”
    慕容炎站在千级石阶之下,向下而望,突然说:“当时封后大典上,刺客行刺。爱卿身中数剑,血撒长阶。”左苍狼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静默聆听,他说,“当时孤想,若有一天,连你我都心生隔阂了,那么还有谁,是孤能深信不疑的呢?”
    左苍狼抬起头,这些天的冷落、猜疑,就这么烟消云散。是啊,如果说,连眼前的这个人,自己都会怀疑,会猜忌,那么这一生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她轻声道:“主上。”声音已谙哑。
    慕容炎带着她,入了明月楼。楼中有瑶筝,他将筝至窗前,明月入窗棱,他说:“长夜无眠,孤为爱卿鼓筝一曲。”
    左苍狼表情有些微妙,但见慕容炎已经坐下,只好肃手而立。
    山风徐来,月照明月台。慕容炎双手抚筝,正是玉柱扬清曲,声随妙指续。待一曲终了,慕容炎问:“弦琴雅意,也算不负良宵。爱卿可知此曲何名?’
    左苍狼表情怪异,憋了许久,说:“微臣……听不懂。”
    慕容炎愕然,许久,笑得抚倒雁柱,俯倒于筝弦之上。
    好不容易他笑完了,左苍狼说:“夜深人静,既然正事已毕,陛下是否回宫歇息?”
    慕容炎招手说:“过来。”
    左苍狼走到他面前,慕容炎随手拖过一张春凳,让她坐在筝前,握了她的手,说:“乐律有五个音阶,宫、商、角、徵、羽,此筝十二弦,每一个弦都有一个音阶……”
    他握住她的手,用她的指尖去拨弄筝弦,他的手修长温柔,在无垠月光之下,有一种近乎圣洁的光辉。他说:“感受一下,每根弦都会说话。”
    左苍狼轻轻拨了一下,弦声幽幽,慕容炎轻声说:“别用臂力,用指尖……轻轻的……温柔地拨动它们……每一首曲子,都是乐师与乐器的对话。所以它们能感受乐师的内心。”
    左苍狼轻轻拨动筝弦,乐器是否懂乐师她是不知道,不过筝音和月色,其实那意境很美。
    他的声音,自耳后传来,轻轻柔柔,有一种微痒的刺痛。她忍不住抬起头,唇瓣划过他冷俊的脸颊。气氛顿时暧昧不堪,空气中都是令人酸楚的缠绵。
    这世上有些人,我们都知道应该放下。但是又怎么放得下?
    于是耗尽一生呵,宁愿朝生夕死,存在于与他眼神交汇的刹那。
    不知不觉,天便亮了。到了快早朝的时辰了,王允昭不得不进来催促。慕容炎起身,发现自己竟然陪着她,弹了半夜筝。他喜欢呆在左苍狼身边,她在他身边的时候,几乎毫无存在感。
    这让他觉得自在,如同自己和自己在一起,足以暂忘孤独。
    早朝之上,姜散宜脸色不好看,封平传来消息,称昨夜左苍狼深夜进宫,惊起圣驾。而慕容炎非但没有治她之罪,反而跟她在明月台,鼓筝至天明。
    朝上,慕容炎又绝口不提关于明月台一案的审结之事。只是过问了新政的推行,以及督促察举,令各地选拔更多人才入朝。
    姜散宜看了一眼左苍狼,目光阴晴不定。
    及至下了朝,左苍狼去找达奚琴。达奚琴悠闲,最近唯一的事,就是教导温以轩和温以戎。
    见左苍狼过来,他倒是迎到府门之外:“左将军大驾光临,蔽府简直蓬荜生辉。”
    左苍狼说:“瑾瑜侯又取笑了,愧煞我这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达奚琴也笑出声来,不绕弯子了,直接问:“左将军这次前来,是有何事要交待?”
    左苍狼将慕容渊的事与他说了,又提了对孤竹王进言的事。达奚琴听完,点头道:“这个不难,只要有人传递消息,我在俞地要找个劝说孤竹王的人,还是可以的。”
    左苍狼拱手:“有劳瑾瑜侯。”
    达奚琴摆手,说:“前些日子,我无意觅得一坛好酒,今日贵客上门,不如就让我请将军共饮一场吧。”
    左苍狼乃武人,没那么矫作,直接就说:“本来先生纡尊降贵,出任温府西席,怎么也应该我宴请先生。但谁让先生有好酒,而我没有。那小女子就不客气了。”
    达奚琴哈哈一笑,拂衣拱手,请她入席。
    慕容炎开始大肆筹备迎接慕容渊回朝的事,并诏告天下,迎回慕容渊之后,他将还政于燕王。
    大燕百姓大哗,未几,无数民众祈愿,不同意还政于燕王。朝中官员三缄其口,这朝堂哪个不是人精一样?谁都明白,如果他真的还政于燕王,他必然性命不保。
    慕容炎这样的人,会把自己的性命荣辱,双手交到别人手上,让人决断吗?
    再说了,如果他真的有心退位,他先前惩治旧臣是要做什么?
    是以朝堂之上,大家虽然也竭力挽留,但都是做做样子。
    几日之后,慕容炎任姜齐为郎中令,派他领兵前往马邑城,护送慕容渊回朝。
    大燕百姓情绪日渐激烈,民众并不在意谁当皇帝,只要这天下安稳太平。而慕容炎在位时间虽短,然而无论文治武功,都可见乃明主风范。他恋栈权位,百姓一边感念其政事清明,一边却还是觉得他毕竟是逼宫夺位,摆脱不了一个乱臣贼子之名。
    而当他要退位的时候,更多人开始念及他的恩德。
    然而不管百姓如何看,姜齐仍然带着兵士,从晋阳城出发,一路前往马邑城迎接慕容渊了。
    军队行至途中,突然传来消息——孤竹王突然派兵,擒获了慕容渊。大燕百姓大哗,慕容炎随即立刻命典客与孤竹交涉。孤竹果然开出了一个天大的数目,让大燕赎回慕容渊。
    慕容炎当然不能答应,但是为了不让孤竹觉得擒获慕容渊是无利可图的事,也为了对外彰显孝道,他派人送了一笔金银器物至孤竹,以免孤竹苛待慕容渊。
    既然慕容渊被孤竹所掳,当然就不可能再临朝执政了。在甘孝儒与姜散宜率领朝臣共同谏言之后,慕容炎正式登基为燕王。同日,遥尊慕容渊为太上皇。
    那一日,朝臣聚于明月台,可谓普天同庆。薜成景拄着杖,远远地站在唱经楼下,摇头叹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这个人费尽心机,步步为营,不但窃国,还要留一个百世芳名。”
    他儿子薜东亭搀扶着他,说:“父亲如今已然不在朝,这些事,就不要提了吧。”
    若不是慕容炎怜他老迈年高,无人照抚,只怕薜家人现在还在狱中。如今虽为布衣,至少性命无忧。
    薜成景顿了顿拐杖,看着街上张灯结彩的百姓,说:“为争帝位,他竟然丧心病狂,眼看自己君父落入外邦之手。人伦丧尽,天家蒙羞。可笑世人竟都被他蒙蔽,这世间岂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本是毕舍遮,却披菩提衣。魂堕修罗地,俨然载道行。”
    薜东亭左右看了一眼,轻声说:“父亲!街上人多,咱们早些回去吧。”
    薜成景点点头,任由长子搀扶着,穿过狂欢的人群。爆竹声声,百姓欢腾,如贺新岁。
    也就是正式承继燕王大位的当天,慕容炎按照惯例大赦天下。朝中被定罪的旧臣,纷纷开释,放归故里。
    到此,朝中老派大臣渐渐势微,只余甘孝儒、姜散宜两党,以及左苍狼一系的武将三足鼎立。
    当天夜里,宫宴之上,丝竹声声。平时衣冠严整、极重仪表的大人们纷纷开怀痛饮。谁都知道,在这样的场合,越是狂欢,越能表示对新主的忠诚。
    慕容炎也不可避免地喝了些酒。军中袁戏、郑褚、诸葛锦等老将俱都返回,王楠、许琅、袁恶等也都在列,不喝是不行的。尤其是老臣都被肃清,而军中温砌旧部仍然掌权。
    若是有所偏向,只怕引得他们心中不安。
    姜碧兰是不善饮的,她只是坐在凤座上,时不时打量一下左苍狼。慕容炎与袁戏等人说话,左苍狼当然全程陪同,毕竟如今朝中未设太尉,军中还是她官衔最大。
    慕容炎清洗前朝没有引起军中恐慌,也正是因为她仍然风头正劲。温砌旧部与左苍狼一直亲近,对她的兵法智计和人格品行都一惯信服,慕容炎给予她的宠爱与信任,就是军方的定心丸。
    袁戏等人都是武人,武人话少,论交情就是喝酒。慕容炎与他们几番对饮,樽中酒尽,他左右一顾,毫不在意地倾过左苍狼的杯盏,倒了半盏酒,与袁戏对饮。
    姜碧兰如被电击,整个人都惊住,许久之后,一股寒意从内而外,慢慢席卷了她。
    身边宫女彩绫见她脸色不对,轻声唤:“娘娘?娘娘?可是哪里不舒服?奴婢这就去唤太医!”
    姜碧兰抓住她的裙裾,许久,轻轻摇头。她脸色慢慢惨白,樱唇紧咬,如同忍痛,彩绫吓坏了:“娘娘?您不要吓奴婢啊!”
    姜碧兰说:“请姜相至殿外桂花亭中一聚,就说许久不见,本宫思念亲人。”
    殿外正是八月盛夏时节,桂花的香气飘飘浮浮,笼罩了华筵。
    姜碧兰缓缓出了殿门,后服的衣摆曳地,华丽也连累赘。桂花亭中,姜散宜已在等候。他对自己这个女儿,虽然也有不满,但是姜家有今日的盛景是依靠谁,他心里有数。
    姜碧兰缓步步入亭中,身边只有绘云和画月两个心腹相陪。姜散宜上前施礼:“王后娘娘。”
    姜碧兰眼眶微红,八月盛夏,暑气仍盛,然而人心却如荒草生雾霭,寒凉一片。盯着他的眼睛,问:“陛下跟左苍狼……一直就在一起吗?从他未夺王位开始?”
    姜散宜不躲不避地回应她:“你问这些干什么?”
    姜碧兰牙根紧咬:“告诉我!”
    姜散宜深吸气:“兰儿,他们几时在一起,有什么关系?不管她什么时候接近的陛下,你现在都是大燕皇后。你已经是皇后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首先要做的,是巩固自己的家族,培植自己的心腹。稳定你在宫中的地位。而不是旁敲侧击,去探听陛下的过往曾经。”
    姜碧兰眸中眼泪摇摇欲坠:“他们早就在一起了,对不对?”
    姜散宜近乎漠然地答:“对。”
    姜碧兰捂住嘴,眼泪打落在手背:“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傻傻地相信,他承诺的爱情。”
    姜散宜说:“你本来就不该信。我以为经历了废太子的事,你起码会成熟一点,但是你根本一点都不明白。你不明白王后这个位置,本就是一条有进无退的路。成则母仪天下,败则尸骨无存。”
    姜碧兰面色雪白:“他既然已经有了心爱的女人,为什么为我起兵夺位?为什么要迎我回宫?为什么废黜六宫,给我一个三千宠爱独一身的梦?”
    姜散宜冷冷地注视她:“你开始思考了,这很好!如果你非要我说明白的话,那么我们就来想一想,如果他不以夺妻之恨起兵,废太子与太上皇纵有万般不是,到底是他的君父、王兄!他用什么理由起兵?”
    姜碧兰退后几步,靠在朱漆的亭柱上,姜散宜说:“他既然以伟岸深情的模样起兵,如果不立你为王后,岂不是向天下人昭示自己的狼子野心吗?他为什么废黜六宫,因为他根本就不爱任何人,你懂吗,他谁都不爱,所以立谁为后、后宫是否虚置,他根本就不在意。”
    姜碧兰靠着亭柱滑坐在地,衣裙逶迤,她捂住脸,指缝间溢出两行月光。她说:“不会的,你骗我。我们从小到大,就只是你争权夺利的工具!你以为,我还会受你摆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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